還鄉(xiāng)

■儲成劍

還鄉(xiāng)

■儲成劍

一

睡覺之前，“猴子”德生小心翼翼地問何雙慶，我們什么時候走？

何雙慶的肩膀火灼一般哆嗦了一下，他趕緊掐掉手上的香煙屁股，然后抬起頭，定定地盯著德生的臉，仿佛那張粽子般的瘦臉是一個令人費(fèi)解的謎面。

晚了怕是票就難買了，德生依舊一副討好的樣子，要不，明天我就去買票？

你回去吧，我不走了，我就在這里過年。

不回去了？

不回去。

真的決定不走了？

嗯。

那我明天去買票了。

你買你的。

“猴子”德生窸窸窣窣地整理了一下地鋪，倒下來，鉆到被窩里，雙眼盯著屋頂輕輕嘆了口氣說，還是回去吧，你不回去，孫巧云咋想呢？你父母咋想呢？

何雙慶沒有接話，他又摸出一支煙來，“啪”地一聲撳著了打火機(jī)，火苗猛地一躥，差點(diǎn)燒到了他的眉毛，隨即一團(tuán)煙霧從他的嘴巴中噴薄而出，將他整個人團(tuán)團(tuán)裹住。

回去怕是就要家破人亡了……不知過了多久，何雙慶發(fā)出一聲沙啞的嘆息，夢囈一般飄在屋子上空，毫無方向。

屋子里一片寂靜。已經(jīng)是臘月十八了，年的味道已經(jīng)處處可嗅了。年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仿佛一個魔咒，一旦這個魔咒發(fā)出，四面八方的游子就會爭先恐后地向自己的老家靠攏。

他們宿身的這套新房子，三居室，坐落在風(fēng)景如畫的西湖邊上。房子當(dāng)然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不過是兩個來自蘇北平原上的打工仔。房子的真正男主人是一位中學(xué)教師，他親自設(shè)計了房子的裝修方案，在打聽了小區(qū)里很多已經(jīng)裝修完畢的住戶之后，才將施工任務(wù)無限鄭重地交給了何雙慶。

“猴子”德生是何雙慶初夏的時候才帶在身邊一起做的。幾年來，何雙慶承接的裝修工程自始自終都由他獨(dú)自包攬。他告訴裝修戶主們，自己之所以不喜歡和別人合伙，首先是因為他對別人的手藝不太放心，只有自己親自做出來的東西心里才踏實；另外，他覺得一個人干活最自由了，至少在作息時間上不受旁人干擾，他常常從午飯之后一氣干到后半夜才歇手。他的這番話所彰顯的敬業(yè)精神，總是讓那些神經(jīng)脆弱的城里人感動不已。不過，還有更重要的一點(diǎn)，他沒有告訴別人，他只在被窩里和他的老婆孫巧云說過，那就是一個人單干比和他人合伙干掙錢快多了。

“猴子”德生在杭州做裝修也有三年多了，他本來是和一幫安徽人結(jié)伴做的，活計一直清淡。因為入夏時何雙慶承接的那戶人家急等搬遷，一時間實在忙不過來，何雙慶就打電話問“猴子”德生能不能過來幫忙。德生那時恰逢活計“斷頓”，立馬背了自己的一套木工家當(dāng)趕來。這一來，就再沒離開過何雙慶。

從蘇北草壩子到全國各地打工的木工、瓦工、鋼筋工、油漆工數(shù)不勝數(shù)，即便在杭州，草壩子人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何雙慶之所以在人手短缺的時候一下子想到“猴子”德生，并不僅僅因為德生是自己的同鄉(xiāng)，真正促使何雙慶邀請德生的，是德生的老婆英子。

去年底何雙慶還鄉(xiāng)期間，有一天兒子小虎肚子疼，他便帶著兒子去鄉(xiāng)醫(yī)院看病。在醫(yī)院里，何雙慶和看牙痛的英子不期而遇。閑聊時，英子言語中頻頻流露讓何雙慶拉德生一把的意思。英子說，雙慶，你腦子活，門路多，在杭州多顧著點(diǎn)我家德生?。『坞p慶記得自己當(dāng)時是認(rèn)真點(diǎn)了頭的。

何雙慶和英子曾經(jīng)好過。他們從小學(xué)一直同學(xué)到初中。英子初中畢業(yè)后先是學(xué)了幾天縫紉，后來就進(jìn)了當(dāng)?shù)氐囊患壹徔棌S。何雙慶繼續(xù)讀高中，高考落榜后回鄉(xiāng)學(xué)了木工手藝。他們的“朋友關(guān)系”一直是在“地下”活動的，相處了兩年，最終卻沒能走進(jìn)一家門去。他們的分手完全是由于雙方母親的從中作梗。也不知道何雙慶的母親和英子的母親年輕時鬧過什么別扭，總之，幾十年風(fēng)雨也沒有蝕去她們彼此心里的怨憤。而在兒女們的“地下戀愛”暴露之后，她們又借機(jī)狠狠斗爭了一回。

草壩子流傳著這樣一句順口溜：白頭發(fā)的在家里種田，短頭發(fā)的在外面掙錢，長頭發(fā)的在牌桌上賭錢。前面兩句應(yīng)該是不爭的事實，這些年，年輕力壯的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后頭這句多少有些夸張，畢竟在牌桌上賭錢的女人并不普遍，至少孫巧云和英子就不是那樣的主。

何雙慶的老婆孫巧云是“眼鏡先生”孫景之的小女兒。無論相貌還是身條，孫巧云在草壩子都是出類拔萃的。何雙慶的相貌生得也好，用城里人的話說，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帥哥。雖然他只是個木匠，但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顯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得體和儒雅。這種鄉(xiāng)野里難覓的儒雅之氣不僅吸引了英子，也吸引了村子里其他一些姑娘，村幼兒園的代課教師孫巧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位。

孫巧云的父親孫景之當(dāng)過小學(xué)校長，平時講話文縐縐的，何雙慶的名字就是他給取的。何雙慶出生在1973年國慶節(jié)那天，當(dāng)時何雙慶的父親正到公社百貨店買紅糖，剛巧在店門口遇到了“眼鏡先生”孫景之，就順便請他幫兒子取個名字。孫景之抬頭看看百貨店墻上“熱烈慶祝國慶節(jié)”的大紅標(biāo)語，立即脫口而出——就叫“雙慶”吧！一慶國家，二慶小家！真正雙慶?。?/p>

上小學(xué)的時候，何雙慶就經(jīng)常得到“眼鏡先生”孫景之的夸獎。何雙慶的字寫得好，學(xué)習(xí)也用功，孫景之常常用不容置疑地口氣對何家父母說，這孩子將來準(zhǔn)能成個人物。他的話讓何家人無限歡欣鼓舞，心底里都對這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充滿了幻想。因此，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便何家人勒緊褲帶，也毫不猶豫地讓何雙慶一路讀到了高中。而在何雙慶連續(xù)兩年高考都名落孫山之后，何家父母依然毫不氣餒，他們鼓勵兒子繼續(xù)復(fù)讀一年，進(jìn)行最后一搏。何雙慶卻不干了，他氣咻咻地夾著被褥回到老家，隨即拜師學(xué)了木工手藝。

何雙慶轉(zhuǎn)瞬之間由一個準(zhǔn)大學(xué)生成為一個小木匠，這在許多人看來總是十分惋惜的。“眼鏡先生”孫景之尤其痛心，但為了證明自己眼光的堅定不移，他在得知自己的小女兒巧云對何雙慶情有獨(dú)鐘后，立即毫不猶豫地表示贊同這門姻緣。而對于幼兒教師孫巧云，何家自然是再滿意不過了。何雙慶自己也感到受寵若驚，他從前看孫巧云始終是用一種仰視的姿態(tài)的，壓根就沒有想到他會和孫校長家這位聰慧漂亮的千金結(jié)成連理。飛來之喜讓何雙慶很快就從與英子分手的痛楚中抽出身來，全心全意地投入小家庭的甜蜜世界里。而伴隨兒子小虎的出生，這種甜蜜更是滲透到了他的骨髓里。

但對于英子的囑托，何雙慶還是掛在了心上。因此，當(dāng)何雙慶終于覺得需要一個幫手時，“猴子”德生自然成了首選?？墒撬f萬沒有想到，德生的到來，卻將他的生活掀了個四仰八叉。

二

轉(zhuǎn)眼間就入秋了，“猴子”德生投靠何雙慶也已有三個多月了。那天天氣特別好，他們的心情也像戶外的陽光一樣明媚。一個工程剛剛順利通過戶主的驗收，工錢如數(shù)裝入囊中。新戶主在一個月前就掛上鉤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遷移到新的工地。對他們而言，工地就是免費(fèi)的宿舍，人到了哪里，被褥餐具也就隨身攜帶到哪里。何雙慶雖然在外面也租了一個簡陋的小房子，但平時幾乎從不去住的，那房子更多的作用是用來堆放他的一些暫時不用的工具家當(dāng)。以前每逢新舊工程交接的那天，何雙慶總是要喝點(diǎn)酒自我慶賀一下的。現(xiàn)在，有了“猴子”德生的加盟，這樣的慶賀儀式就顯得格外隆重了一些。

當(dāng)天晚上，他們買了一斤豬頭肉、半斤花生米、一斤涼拌腐竹，還煮了一盤紅燒鯽魚，然后兩個人就甩開膀子喝起酒來。

“猴子”德生的舌頭已經(jīng)不太利索了，還一個勁勸酒，雙慶你喝啊，喝啊……

何雙慶打了個飽嗝，面紅耳赤地說，我不行了，不行了。

“猴子”德生馬上表情曖昧起來，瞇著眼對何雙慶說，男人怎么能說不行啊，男人不行就是廢品了。

何雙慶呵呵笑起來，也故作認(rèn)真地說，我是說喝酒不行，沒說其他不行啊。

“猴子”德生放下酒碗，閉著眼睛坐了一會，然后無端地傷感起來，行又怎樣，不行又怎樣，老婆一年到頭抱不到幾天的，這玩藝遲早得枯了蔫了。說著，“猴子”德生用食指很是下流地指了指自己的褲襠。

何雙慶說，你這個騷公雞，你回去抱老婆好了，又沒人逼你出來。

“猴子”德生不屑地看看何雙慶，笑話我，你就不想那事啊？鬼信呢！

想有什么用，想也白想。何雙慶話雖這樣說，事實上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想了。老婆孫巧云仿佛從天而降，她就依偎在自己的身旁，他都能嗅到她身上的那股甜甜的氣息了，那些夫妻之間癡癡纏纏的畫面就如放電影一般閃現(xiàn)出來……何雙慶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也想得慌了?！昂镒印钡律谎霾弊?，又一大口酒倒入嘴巴。然后，他向何雙慶側(cè)過了身子，布滿血絲的眼睛顯得十分詭秘。他對何雙慶說，我?guī)闳€地方，讓你過個癮，好不好？

扯淡！何雙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他輕蔑地剜了“猴子”德生一眼，笑嘻嘻地罵道，你這不折不扣的騷公雞！

好，好，好，你是正人君子，我是騷公雞，騷公雞要去找小母雞了?！昂镒印钡律f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他艱難地豎起右手拇指，往自己的下巴頦胡亂戳了戳，含混不清地說，大老爺們的，總不能給尿憋死，有膽量就跟我走，害怕，就裝你的清高，當(dāng)你的縮頭烏龜吧。

怕？何雙慶叫起來，霎那間，他仿佛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將碗里殘余的酒一口全灌進(jìn)肚子，然后騰地站起來，對“猴子”德生歪歪頭說，走！

這個時候，何雙慶聽到了自己體內(nèi)血液呼嘯的聲音。

兩個人熱血沸騰地走到戶外，像兩塊燒紅的煤球，灼灼逼人。秋天的晚風(fēng)一陣陣吹來，吹得人身上的每個毛孔幾乎都要碎了。走著走著，何雙慶突然明白自己將去往何處了，心里就生出一些悔意。“猴子”德生卻興致勃勃地說起他前一段時間泡過的一個發(fā)廊妹，顛三倒四地評述著那個妹子的各個身體部件，唾沫星子掉了一路。

拐上一條幽暗的小街不久，“猴子”德生在一家洗頭房門前停了下來。他拉了拉何雙慶的衣角說，就這里了。

洗頭房門面不大，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里面坐了三、四個袒胸露背的發(fā)廊妹，在粉紅的燈光里，顯得妖嬈而又怪異。何雙慶正在遲疑，卻被“猴子”德生一把拉進(jìn)了那片鬼魅的光影……

從洗頭房出來，“猴子”德生容光煥發(fā)，一路上吹起了口哨。何雙慶卻高興不起來，他倒不是心疼那轉(zhuǎn)眼間奉送的兩張百元大鈔。錢花了總還能掙回來的，而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卻再也不能找回來了。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老婆孫巧云的身影，那種嫵媚，那種潔凈，那種溫暖……此刻好似一把把鐵錘，敲得他的心生疼生疼。他絕望地想，自己真是無可救藥了，一個和洗頭妹攪和在一起的人，跟路邊的垃圾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人的墮落真是一瞬間的事情。在這之前，何雙慶始終對自己的品行充滿了自信。這些年來，生活中并非一絲誘惑都不曾有過，但他都堅決地繞過去了，從未給自己的良心留下任何把柄。就像東方裝飾市場那位豐乳肥臀的老板娘，他和好幾個裝修戶主到她店里買過裝修材料。那個女人總是有意無意地將她高聳的胸脯送到他的面前，但他從來沒有動過邪念。每當(dāng)欲望的種子剛剛萌芽，老婆孫巧云的身影就會化作一場及時雨，毫不猶豫地將他內(nèi)心的罪惡念頭蕩滌一凈。

“猴子”德生卻是沒心沒肺的，他仿佛剛剛趕赴了一個熱鬧非凡的宴會，他的口哨在夜色里清脆而嘹亮。“猴子”德生的逍遙灑脫多少讓何雙慶的心頭卸去一些負(fù)累。他想，也許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簡單的，將簡單的生活復(fù)雜化，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而災(zāi)難的來臨總是不露聲色。有一天，何雙慶撒尿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那玩意上多了兩個粉紅的小疙瘩。剛開始，他并沒有太在意，后來發(fā)現(xiàn)又多了幾個，心里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他喊“猴子”德生看了，德生狐疑地說，莫不是染病了??？

何雙慶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其實他早就懷疑自己染了什么毛病，只不過他一直心存僥幸，唯一的一次放縱，就要立即兌現(xiàn)懲罰嗎？他不相信自己的運(yùn)氣會差到如此地步。他想，即便要染病，該染的也是“猴子”德生啊。可是整天騷不拉嘰的德生，卻什么事也沒有。

街上的電線桿上滿是治療性病的小廣告，何雙慶按圖索驥找到一家小診所，鬼鬼祟祟地扎進(jìn)去。他用哀求的語氣對那個年輕的卻已禿頂?shù)慕t(yī)生說，醫(yī)生你要救救我。江湖醫(yī)生一番檢查之后，不容置疑地告訴他，你這病叫做尖銳濕疣，很嚴(yán)重的，要好好治。

何雙慶花了1000多塊錢，買了一大堆藥回來，或口服，或外用，但就是不見效果。那些小疙瘩依然不屈不撓地生長著，并似乎糾結(jié)融合成了更大的菜花狀的疙瘩。陰云籠罩著何雙慶那張曾經(jīng)無限俊朗的臉，他絕望地對“猴子”德生說，我這病怕是沒治了，我終于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了。

“猴子”德生聽了心里很難受，他想，都是自己害了何雙慶呀。自從何雙慶染病之后，德生再也沒涉足那些風(fēng)月場所。有一次做夢他夢見自己也染病了，醒來后不禁一身冷汗。眼看著何雙慶一圈圈消瘦得厲害，“猴子德生”常常為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慚愧，他惟有不知疲倦地干活，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心安一些。

三

手機(jī)在星期六晚上8點(diǎn)準(zhǔn)時響了起來，何雙慶握著手機(jī)，像抓著一個定時炸彈。不用看來電顯示，他就知道是老婆巧云打來的——每周這個時間通一次電話是他們的約定。這樣的時刻在以往是多么甜蜜??！他會躲到一個角落里，和老婆竊竊私語一刻鐘或者更長時間。他們總是老調(diào)重彈。老婆說，老公我想死你了。他也說，老婆我想死你了。同樣的話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卻依然生機(jī)勃勃。她在電話里還會告訴他，小虎的學(xué)習(xí)成績進(jìn)步了還是退步了，公公婆婆為什么事拌嘴了，幼兒園里又發(fā)生什么趣事了……他興致盎然地聽她絮絮叨叨，細(xì)細(xì)地體味她說話時呼吸的聲音，那個時候整個人就輕飄飄的了。

但現(xiàn)在每逢電話響起，他就有一種莫名的驚恐。孫巧云一如既往地癡癡纏纏、婆婆媽媽、歡天喜地。而何雙慶卻再也無法輕飄起來，心里仿佛壓著一塊巨石，這塊巨石壓得他的腦袋昏昏沉沉，壓得他的腿腳莫名顫抖，壓得他的嗓子干澀沙啞……

她似乎感覺到了異樣，她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他趕緊說，沒有沒有。

她說，我能感覺到你的累，我前幾次電話就感覺到了。

他說，別瞎想，我挺好的。

她壓低了聲音說，怎么不親我了？你以前都親我的。

他的心疼了起來，他支支吾吾地說，我現(xiàn)在和“猴子”德生一起做，他在邊上呢，給他聽到多難為情?。?/p>

她馬上不滿地說，我們是合法夫妻，親一下怎么了??！快，親我一口！

他猶豫了一下，終于對著話筒機(jī)械地啜了一口，然后就聽到話筒里一陣咯咯的笑聲。

他的心更疼了，汗珠子順著臉頰滴落下來。他說，戶主工期催得緊，我干活去了，你們在家不要節(jié)省。

她說，知道的，你早點(diǎn)回來吧，我真的很想你。

他倉惶地說了聲“好”，趕緊掛了電話，坐在那里直喘粗氣。他已經(jīng)大汗淋漓了。

何雙慶決定去大醫(yī)院看看。他找到省人民醫(yī)院，掛了號，等了老半天，護(hù)士才叫到他的名字。他惴惴不安地走進(jìn)去，診室內(nèi)坐著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醫(yī)生。他向老醫(yī)生陳述了自己的病情和治病經(jīng)過。老醫(yī)生聽了生氣地說，你們這些人，居然還相信那些江湖游醫(yī)，他們騙了你的錢不要緊，耽誤了治療，就沒有后悔藥吃了。

但江湖醫(yī)生的診斷沒有錯，老醫(yī)生也說他患的是尖銳濕疣。只是老醫(yī)生沒有像江湖醫(yī)生那樣危言聳聽，他說，來做個激光治療，再輔助用藥，能治好的。然后又提醒他生活上檢點(diǎn)一些，特別是在沒有徹底治愈之前，不要和老婆同房。

老醫(yī)生的話讓何雙慶對自己的病情稍感心安了一些。只要這病能夠治好，生活就還有希望。可是，醫(yī)生關(guān)于治愈前不能和老婆同房的提醒，又讓他琢磨開來。回住處的路上，他扳著指頭算了算，這個時候距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多月，按照老醫(yī)生的說法，過年前是肯定不能徹底治愈的。何雙慶悲哀地想，都說過年如過關(guān)，這個非同尋常的“年關(guān)”，他該如何渡過?。?/p>

有一次，何雙慶在電話里和巧云含含糊糊地說，自己可能不回去過年了。巧云立即驚訝地“啊”了一聲，然后問他為什么不回來。他說這里工程催得緊，可能無法脫身。巧云立即說，你不回來，我就帶兒子去杭州看你。他趕緊解釋說，我只是說可能，我還是力爭回去的。

何雙慶在心里反復(fù)琢磨回家過年的事。他希望春節(jié)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直到醫(yī)生確定他完全痊愈的那天?？墒牵甑哪_步還是義無反顧地一天天逼近。何雙慶的焦灼與慌亂也在與日俱增。他今天對自己說，我不回去了，明天又說，我還是回去吧，后天又指不定是說回去還是不回去了。

但他還是在準(zhǔn)備回去的行李。那天從省人民醫(yī)院出來，他沒有直奔住處。他去了一家大商場，樓上樓下，仔仔細(xì)細(xì)地逛了?；貋頃r，兩只手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東西。他給巧云買了一件羽絨服，打完折之后還花了800多塊錢。他本來是想幫巧云買兩套漂亮內(nèi)衣的，去年在家的時候，巧云曾經(jīng)暗示過他。巧云說，外衣是穿給別人看的，內(nèi)衣才是穿給愛人看的。巧云說到“愛人”這個洋氣的稱呼時，臉上紅撲撲的，那種光艷的紅，像一道令人眩目的光，直射何雙慶的心窩里。可是，在商場內(nèi)衣區(qū)，何雙慶卻彷徨了。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五彩繽紛的內(nèi)衣上時，就仿佛看到老婆——不，是愛人巧云正穿了它們，在他們的雕花大床上演繹出無限風(fēng)光。他馬上掉過頭去，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給小虎買了一個新書包，還買了一些學(xué)習(xí)用品塞在了書包里。而給父母、岳父母買的則是煙酒食品。這些東西其實可以不必在杭州買的，老家那邊都有，而且還便宜一些。但他還是買了，在何雙慶看來，即便一樣的東西，買的地點(diǎn)不同，意義也是不一樣的。尤其是老丈人孫景之，他是個好面子的人，他對禮物本身并不看重，他看重的是別人對他的尊重和記掛。何雙慶可以想象，孫景之拎著這些東西，一定會得意洋洋地告訴四鄰，這煙酒是小女婿從杭州帶回來的。

但是一想到回家，何雙慶依然不寒而栗。臘月十八晚上，當(dāng)“猴子”德生說要買票回去時，他已經(jīng)明確告訴德生自己不回去了?？墒堑诙煲辉?，他又紅著眼睛對德生說，我還是回去吧，你幫我?guī)堒嚻?。然后，他又反?fù)告誡“猴子”德生，這里發(fā)生的事回去后誰也別提！

當(dāng)我是傻瓜呀！德生見他決定回去，也很高興，他說，我下午就去買票，就買臘月二十五的票吧。

何雙慶沒有答話，自然也就是沒有異議了。

四

一大早從杭州乘坐大巴到家鄉(xiāng)縣城——安城，又轉(zhuǎn)乘中巴到草壩子，然后再坐馬自達(dá)到家。何雙慶是在天擦黑的時候才到家的，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看到自家小樓里燈火明亮。推開門，一家人正圍桌而坐，都正等待他的回來呢。岳父岳母應(yīng)親家之邀也來了。八仙桌上擺滿了盤盤碟碟，豐盛的菜肴散發(fā)出一個和睦家庭無限溫馨的氣息。

門一開，兒子小虎就箭一般射過去，縱身一躍，兩個小胳膊一下子牢牢鉤住了何雙慶的脖子。孫巧云的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氣，她一邊訓(xùn)斥小虎不要纏著旅途勞頓的爸爸，一邊打了熱水給何雙慶洗臉。小虎不情愿地松開手后，又去扒拉何雙慶帶回來的幾個包裹。老人們見狀，都咧開了嘴，歡聲笑語響成一片。

這樣的場景，與前幾年回來時的情形并無太大差異。往常這個時候，何雙慶的嘴唇一定如涂抹了蜜汁一樣，將一家老小哄得美滋滋的?？墒墙裉欤坞p慶卻是百感交集。洗臉的時候，他突然想哭，只得將毛巾久久捂在臉上。

小虎將爸爸包裹里的禮物一件件掏了出來，攤了一地，然后專心致志地翻騰起他的新書包，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好東西。何雙慶平抑了情緒，掛起毛巾，走過來，將那些禮品一一派發(fā)了。孫巧云拿了新羽絨服在身上比劃來比劃去，連聲問大家好看不好看。大家齊聲說，好看好看。忽然，孫巧云的手觸到衣袋里的一張紙頭，拿出來一看，見是買羽絨服的發(fā)票，她立即夸張地叫起來，這么貴??！

又是一個豐收年啊！“眼鏡先生”孫景之不禁感慨起來。孫景之有三個女婿，另兩位都是吃公家飯的，一年到頭卻難得沾到他們一點(diǎn)葷腥。而這個做木匠的小女婿，只要一回來，保準(zhǔn)會給他捎煙帶酒。他常常對人說，我的小女婿是最重情義的。

吃飯，吃飯。母親笑吟吟地招呼大家入座。席間，大家七嘴八舌、東拉西扯，倒也沒覺得何雙慶與往常有什么不同。父親倒是關(guān)切地問了他一句，是不是坐車挺累的？何雙慶也就順著父親的話往下說，是啊，從來不暈車的，今天居然就暈得厲害。

雙慶瘦多了啊，丈母娘皺起了眉頭，干活也不用太辛苦，錢是應(yīng)該慢慢掙的。

是啊，是啊，雙慶你太瘦了，別光惦記著給我們買東西，卻刻薄了自己?。　把坨R先生”也附和道。

何雙慶勉強(qiáng)笑笑說，哪里啊，不過是前些日子吃了點(diǎn)不干凈的東西，拉了幾天肚子，過不了幾天，掉的那點(diǎn)肉就會補(bǔ)回來的。

吃完晚飯，送走了父母，孫巧云連哄帶騙地幫兒子洗了腳，早早打發(fā)他到自己的小房間睡下。她做這些的時候，何雙慶的心里就打起了小鼓。他怎能不明白老婆的心思呢！若是以前，他此刻早就激情澎湃了，他會飛快地洗漱完畢，然后斗志昂揚(yáng)地踏進(jìn)他們夫妻倆的房間。可是現(xiàn)在，他只能像一個孬種的士兵，在沖鋒號吹響的時候瑟縮不前。

他房前屋后地轉(zhuǎn)悠了一遍，先是查看了豬舍，又到雞窩看了看，然后摸出一支煙，站在院子里狠狠地吸起來。孫巧云悄悄走到他身后，一下子緊緊摟住他腰，低聲嗔怪道，這么冷的天，還呆在外面抽煙，不早點(diǎn)睡嗎？

何雙慶輕輕掰開巧云緊箍的手臂，沖她擠出些笑容說，你先去睡吧，我馬上就來。

不行，我要你現(xiàn)在就去睡。孫巧云撒起嬌來。

何雙慶說，待會兒我和爸媽嘮幾句就來，你先睡吧！

孫巧云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沒有繼續(xù)堅持。她在何雙慶臉上親了一口，說，那我真的先去睡了。

嗯，你先去吧！何雙慶暗暗松了口氣。

何雙慶爬上床鋪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他確信這個時候老婆孫巧云已經(jīng)熟睡了。房間的燈還亮著，空氣里彌漫著縷縷香氣?；椟S的燈光下，孫巧云那張好看的臉顯得分外恬靜嫵媚。他咽了咽唾沫，收回目光，貼著床的邊沿躺下，關(guān)燈，閉眼。這個時候，就有一條水蛇一般的胳膊纏繞過來，先是繞過他的脖頸，又游向他的胸口，再向下探去……何雙慶迅速捉住了這條水蛇，讓它老老實實地停在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孫巧云委屈地問。原來，她并沒有睡著。

最近見了油膩的東西總沒有胃口，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肝炎。這個理由是何雙慶一個晚上急中生智的產(chǎn)物，他想，幸虧是在夜里，孫巧云大概不會發(fā)現(xiàn)他的慌亂的。

既然不舒服，干嘛不到醫(yī)院查一查??？孫巧云抽回手臂說，明天我陪你到縣人民醫(yī)院看看吧！

算了，現(xiàn)在醫(yī)院看病貴得要命，過幾天如果還這樣，再去看也不遲。

有病還是要及時看的，小病拖成大病就麻煩了！雙慶，你真的瘦多了，要不，明年你別外出了，就在門戶上做做。

守在家里能掙幾個錢??！

錢少就少些，我又不會怨你的。你知道你今年前后寄回來多少錢？

有4萬多元吧？

什么呀，5萬多元呢！蘭花嫂問我你掙了多少，我說兩三萬元。 呵呵。

本來還可以多一些的。何雙慶脫口而出，不過他隨即就發(fā)現(xiàn)到自己差點(diǎn)說漏嘴了。他所說的“還可以多一些”是針對那幾千塊錢醫(yī)藥費(fèi)而言的。

別太拼命了，房子蓋了，小虎還小，要那么多錢也沒用。

那就先存著，將來總要用的。

兩個人東拉西扯，聊著聊著就困了。瞌睡蟲先是襲擊了孫巧云，她接連打了幾個呵欠，終于睡著了。何雙慶在黑暗中使勁嗅了嗅空氣中的芳香，體內(nèi)的血液又沸騰起來，他幾次伸出手，想抱一抱身旁那個綿軟香甜的身體，可最終還是悻悻放棄了。

何雙慶默默盤算，自己最多在家里熬到正月初二。只要扛過這一個星期的時間，到了正月初三，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到杭州去了。那樣，一切就會像外面的積雪一般消融了，生活最終還會重返原來的軌道。這樣想著，何雙慶就在迷迷糊糊中沉睡過去。他實在是太累太累了。

五

傳言就像瘟疫，一旦泛濫起來天下就不太平了。不過幾天的工夫，何雙慶得花柳病的消息就在草壩子彌散開來。

那些最先得到消息的人故意壓低了嗓門，對他們的家人、親戚、朋友、鄰居們說，我聽誰誰誰說的，何雙慶和婊子睡覺染了花柳病，他都痩成一根蘆柴棒了。然后搖搖頭長嘆一聲，世道變了，世道變了！末了，還不忘記關(guān)照對方，我只告訴你了，你可別外傳?。?/p>

那個人馬上表情嚴(yán)肅地點(diǎn)頭應(yīng)承，然后轉(zhuǎn)過身去，把這番話又和他的家人、親戚、朋友、鄰居復(fù)述了一遍。只不過，為了讓他們的復(fù)述更加生動，他們常常不遺余力地進(jìn)行著潤色和充實，從而使得草壩子的這條“花邊新聞”衍生出多種版本：有人說，何雙慶嫖的是個丑陋不堪的“老母雞”，有人說是個剛剛“坐臺”的大學(xué)生；有人說，何雙慶得的是梅毒，有人說，何雙慶得的是艾滋病；有人說何雙慶嫖那個老妓女只花了50塊錢，有人說，何雙慶闊綽地給了那個大學(xué)生1000大洋……

臘月二十九那天，孫巧云送了幾個饅頭到隔壁蘭花嫂家。蘭花嫂一把拉住她，閃閃爍爍了半天，還是把村里的傳聞?wù)f了出來。孫巧云當(dāng)時就氣得差點(diǎn)吐出血來，她對蘭花說，嫂子，你可別信那些人亂嚼舌根，我們家雙慶好好的，什么病也沒有。

蘭花嫂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就不信呢，雙慶可不是那樣的人。不過巧云啊，你還是小心一些好，萬一他真得了那病，傳染給你就麻煩了。這兩天他和你做那事了沒有??？

孫巧云呼地站起來，紅著臉拂袖而去，一邊走一邊嘴里還在恨恨地罵，這些嚼舌根的！

可是一回到家，她就癱倒了，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細(xì)想何雙慶回來后這幾天的表現(xiàn)，孫巧云隱隱覺得，蘭花嫂的話并非空穴來風(fēng)。

院子里，何雙慶正修理自家的幾件小農(nóng)具，他的斧頭劈在木料上，發(fā)出沉悶而兇狠的聲響。孫巧云擦干眼淚，她正想到院子里向何雙慶問個究竟，父親孫景之鐵青著臉踏進(jìn)家門。

你都聽說了么？孫景之摘下帽子，蹙著眉頭問她的女兒。

什么？聽說什么？孫巧云已經(jīng)知道父親問的是什么，可她還是努力裝著糊涂。

這個畜牲，這次丟人丟大了，孫景之氣急敗壞地說，我真是氣死了！

父親的話像一把尖刀，又一次刺向?qū)O巧云的要害，霎那間，內(nèi)心的委屈涌了出來，眼淚奪眶而出。她抽泣著問她的父親，爸，我該怎么辦??？

你把這件事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如果是真的，堅決離！孫景之氣呼呼地吩咐女兒。

離婚？孫巧云的心臟仿佛一下子沉到了井底，冰涼冰涼的。剛剛，她想過給何雙慶一記耳光，想過和他拼命，可怎么就沒有想到和他離婚呢？

這種人有什么好留戀的，臉皮都不要的，孫景之憤憤地罵，我當(dāng)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讓你跟了這種人渣！

別說了，爸！孫巧云制止了父親對丈夫的謾罵，她喃喃地說，那些人是胡說的，我們家雙慶是不會去找臟女的人，他不會，肯定不會的！

孫景之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長吁短嘆地坐了一會，爾后起身對女兒說，我走了，我原本是想來教訓(xùn)教訓(xùn)他的，現(xiàn)在我都不要看見他了，我想到他那副德行，我就惡心……

父親離開后，孫巧云心里一片空虛。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前面等待自己的又會是什么呢？她像一個功課荒廢的學(xué)生突然走進(jìn)考場，心里一點(diǎn)底氣也沒有。

何雙慶還在院子里孜孜不倦地修修補(bǔ)補(bǔ)，天氣冷得刺骨，他卻忙碌得熱氣騰騰。在他身后的院墻上，掛滿了香腸、雞、魚、咸肉等各種年貨。明天就是除夕了，這樣的畫面本來是多么和諧安寧啊！可是現(xiàn)在……

孫巧云步履沉滯地走到何雙慶面前，她以為自己會怒目相向，會歇斯底里，會奮不顧身……但是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居然沒有。她仿佛一座冰雕，寒氣逼人地立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何雙慶顯然感受到了這座冰雕帶來的寒意，他停止了勞動，慌慌張張地站立起來，卻不知所措。

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了？

我有什么事好瞞的。

外面都傳開了。

傳什么？

我都不好意思說。

瞎說什么呢。

這幾天你怎么從不碰我？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懷疑自己患了肝炎。

肝炎？哼！我差點(diǎn)給你糊弄了，你說，你說，你說你是不是染了性??？

你——胡扯！何雙慶惱羞成怒地叫起來。但那種叫喊分明攙雜了太多的虛弱，虛弱得就像他難以支撐的雙腿。他搖搖晃晃地蹲下去，一屁股跌坐到墻角里。他在心里說，天終于塌下來了。

我本來是不相信的，孫巧云苦笑著說，可是現(xiàn)在，我信了。

我是個混蛋！何雙慶別過臉去。

你確實是個混蛋！孫巧云的眼淚又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何雙慶勉強(qiáng)站了起來，他想去幫妻子擦拭淚水，可他的手還沒碰到她的臉頰，卻被她一巴掌打開。

你別碰我，永遠(yuǎn)別碰！孫巧云尖叫起來。

孫巧云的尖叫吸引了她的公公、婆婆，他們一頭霧水地向院子里探望，什么事?。?/p>

孫巧云一扭身沖回房間去了，她用被子蒙了頭，痛痛快快地哭了個夠。公公婆婆嘟嘟囔囔、毫無來由地責(zé)怪了兒子幾句，又去忙他們的事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失魂落魄的何雙慶。

這個該殺的，何雙慶咬牙切齒。

何雙慶所罵的“該殺的”，當(dāng)然是指“猴子”德生。這件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如何就傳到了村里？如何就讓妻子孫巧云了如指掌？看來，“猴子”德生早就出賣了我！這個該殺的！事情原本由他而起，現(xiàn)在他卻落井下石！不行，我一定要去問個明白！

六

何雙慶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猴子”德生家的路上。

一路上遇到一些熟識的人，照了面，對方大多神情曖昧，有兩個兔崽子還偷偷摸摸地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何雙慶悲哀地想，自己的丑聞在草壩子已經(jīng)婦孺皆知了，這個名叫何雙慶的人已經(jīng)臭名昭著了。

“猴子”德生不在家，英子系著圍裙正在煤氣灶上炸肉圓，廚房里油煙繚繞。何雙慶響亮的腳步聲讓英子嚇了一跳，她舉著手中油晃晃的鏟子驚訝地問何雙慶，你怎么來了?。?/p>

我怎么不能來呢？何雙慶拉了張凳子重重地坐下，面無表情地說，我來找王德生！

德生和孩子到鎮(zhèn)上買春聯(lián)去了。英子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專心致志地炸起了肉圓。

我等他。何雙慶粗聲粗氣地說。

你找他有事？英子背對著他問。

何雙慶沒有吭聲，低下頭呼哧呼哧地喘氣。

英子不再說話，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沸騰的油鍋不時爆出幾聲脆響。

何雙慶無所事事地坐在“猴子”德生家的廚房里，英子的冷淡更讓他堅信這一家人的忘恩負(fù)義。等英子炸好肉圓，又坐到土灶的灶膛口開始燒水時，何雙慶內(nèi)心的憎恨已經(jīng)化作熊熊燃燒的仇恨，連日來，所有的懊悔、委屈、擔(dān)心、恐懼……頃刻間一齊襲來，好似匯集了一桶桶助燃的汽油……騰騰的火焰中，何雙慶突然一躍而起，向灶膛口撲去，一把將猝不及防的英子推倒在地。

何雙慶，你瘋了嗎？英子厲聲叫了起來，可她只不過喊了一聲，她的嘴巴就被何雙慶的大手封堵住了。

何雙慶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他咬牙切齒。他雙眼通紅。他那張曾經(jīng)讓英子、讓孫巧云、讓村子里許許多多姑娘迷戀的臉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扭曲了。他的左手捂在英子的嘴上，右手飛快的拉扯著英子的衣服……

整個世界暗了下去，只有低低的哀鳴，在何雙慶的指縫間游移……

何雙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癲狂之中，他只聽到頭頂上“咚”的一聲悶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何雙慶沒有看到“猴子”德生氣勢洶洶地向他沖來，也沒有聽到“猴子”德生殺豬般的嚎叫，他就歪了歪脖子，迷迷糊糊地睡在了別人家的灶膛口……

何雙慶實在是太疲乏了，他的這一覺顯然睡過了頭。等他醒過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里。他的腦袋纏繞著一層層的白紗布，他的脖子被一塊硬梆梆的塑料片固定著，他想象著自己的模樣肯定十分怪異可笑。守護(hù)一旁的母親唉聲嘆氣地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正月初五了，你都睡了好幾天啦。何雙慶驚訝地叫起來，原來，他的除夕和春節(jié)竟然是在夢鄉(xiāng)中度過的。

因為他的貪睡，有好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外面又下了一場雪，那場雪下得野蠻，蓋住了農(nóng)田，蓋住了房舍，蓋住了鄉(xiāng)路；他不知道，他的老婆孫巧云已經(jīng)擬好了離婚協(xié)議，正在她的娘家忍受父親的埋怨和嘮叨；他不知道，他曾經(jīng)的戀人、“猴子”德生的老婆英子已經(jīng)在除夕之夜，在千家萬戶舉杯同慶的時候，竟然將大半瓶“敵敵畏”當(dāng)作飲料，咕咚咕咚亂喝一氣，然后蓋著潔白的大雪沉沉睡去……這些他都不知道。他想來想去，只是有一點(diǎn)他是清楚的，他想不久后的一天，一定會有一群戴著大蓋帽的人來找他，將他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何雙慶醒后的第三天，“猴子”德生看望了他。當(dāng)時何雙慶正在數(shù)輸液器中的水滴，“猴子”德生挾帶著一股冷氣走進(jìn)來了，他蜷縮在一件肥大的軍大衣里，臉色慘白如紙。何雙慶覺得“猴子”德生寫滿莊嚴(yán)的臉有點(diǎn)滑稽，這個突然深沉起來的男人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何雙慶，我必須來和你說清楚一件事情。

何雙慶懶洋洋地說，德生，你什么也不用說了，你最好一刀砍了我。

“猴子”德生說，砍了你也不解我的恨。

怎么解恨你就怎么做吧。何雙慶還是懶洋洋的。

“猴子”德生冷冷地說，何雙慶，我只是想來告訴你，你的事情不是我有意說出去的。

何雙慶不耐煩地皺皺眉頭說，有意無意那是你的事，何況，現(xiàn)在追究這個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我還是要說清楚，“猴子”德生說，何雙慶，你給我好好聽著。

然后，“猴子”德生開始了冗長的敘述：從杭州回來以后，我無意間聽人說鬼頭堡有個林先生?？葱圆?，祖?zhèn)鞯?，又快又好，就跑過去打聽了。我和他說了你的情況，他讓我趕緊帶你來治，說是只要吃了他的祖?zhèn)髅胤剑瑤滋炀蜎]事了。我高興地從他家出來，卻碰到他的一個鄰居。那位鄰居偷偷告訴我，這個林先生其實是個騙子，說什么祖?zhèn)髅胤?，壓根就是胡說八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吃了啞巴虧了。我想，這個林先生可能和你在杭州遭遇的那個江湖游醫(yī)差不多，后來也就沒有和你提起這件事。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的事竟然一下子在村子里傳開了，好多人都來問我是不是真的，我都說，那是沒有的事。我知道，你自己肯定不會將這事說出去，唯一可能透露這件事的就是那個該死的騙子。他或許是因為沒有做成這樁買賣，心里有氣，就將你的事胡亂散布。我真是后悔死了，當(dāng)時我不該對他提到你的名字，我真是笨得要命。我知道，這件事從頭至尾還是我害了你，你恨我，打我，哪怕宰了我，我都沒有怨言?？墒?，你不該對英子那樣??！你心里也明白英子對你咋樣，你們畢竟還好過，你那樣對她，還算是個人嗎？

何雙慶靜靜地聽著，淚水濡濕了他的臉龐。自從醒來之后，他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了，他相信自己的淚腺已經(jīng)枯萎了，即便體內(nèi)的血液耗盡，也斷斷流不出眼淚了?？墒?，德生的話卻仿佛鑿開了他的眼眶里的另一個源泉——原來，自己的眼淚還是如此豐沛的??！

英子呢？她怎么樣了？何雙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猴子”德生沒有作聲，他將自己唯一露在大衣外的腦袋也縮了進(jìn)去，然后，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他出門的時候，又一股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何雙慶不禁打了個寒噤。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何雙慶閉上眼睛。他忽然想起來，此時此刻，草壩子的男人們大概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既然春節(jié)已經(jīng)被甩到身后了，他們又該奔赴四面八方了。

儲成劍，男，海安人，出生于上世紀(jì)70年代，主治醫(yī)師，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某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