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偉
陳國忠星夜趕回泗涇橋,走到村口,一只黑白相間的大狗,沖著他狂叫,他惱羞成怒,撿了一大坨泥巴,狠狠砸了過去,沒砸中,狗叫得更厲害了,還齜牙咧嘴,一副要撲上來的樣子。他跺了一下腳,從工具包里取出一把瓦刀,朝著大狗晃了晃,月光下,瓦刀閃亮著,大狗一點一點往后退,一陣撕心裂肺的狂叫后,顛顛地逃遠了,村里的狗叫聲連成一片……
瘋狗!老子今天沒心思,下次碰到了,一定饒不了你!他把瓦刀塞回工具袋,心急火燎地往方大寶家趕,但愿他現(xiàn)在在家,要是不在家,那就來不及了……他的心尖上挑著希望。
一看到墨線、墨斗、瓦刀、小鐵錘……陳國忠心里就發(fā)慌,整個人都軟軟的,這些他打小就熟悉的東西,一旦真的丟到他腳前,他全身還是抖了一下。師傅——他的大姐夫丟一棵煙給他,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棵,然后等著陳國忠給他點,他心里不情愿,卻趕緊掏出火柴,替大姐夫點上了,大姐夫皺著眉頭說,從今往后,你要眼尖手快,千萬不能拖拉,我把你帶進這一行,只是一個開端,以后混得好不好,全靠你自己。陳國忠沒點煙,煙枝被他捏在手中,都有點汗?jié)窳?,他把頭點得像風中的一棵狗尾巴草。
十六歲的陳國忠一點都不喜歡大姐夫,因為大姐夫動不動就愛拎著他的耳朵,大聲罵,耳朵跑哪里去了?罵的過程中,唾沫像雪花一樣落在他的頭上、臉上,他有說不出的厭煩,他討厭他的口臭、他的粗暴、他的蠻不講理……但他沒辦法,爹把他托付給了大姐夫,并勒令他拜大姐夫為師,成為一名掙錢的泥水匠。大姐夫是陸家灣鄉(xiā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泥水匠,陳國忠的二哥三哥四哥,都是跟著大姐夫?qū)W泥水匠的,學徒成功后,紛紛自立門戶,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滋潤,是鄉(xiāng)里名副其實的殷實人家。大姐私下里也和他交過底,收他為徒,她和老爹在大姐夫那里可沒少下功夫,要知道,想成為大姐夫徒弟的人,都海了去了。他機械地說,謝謝大姐。大姐比他大了有近二十歲,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姐,倒像是他的娘。他娘死得早,大姐不自覺就充當了娘的角色。他被她管教得像她手里的一團面,想怎么團就怎么團。
陳國忠在心里嘆口氣,其實他一點兒都不喜歡干泥水匠,臟累不說,還特別機械,乏味透了,他眼看著自己的哥哥和姐夫們天天和河沙水泥石子磚頭瓦片打交道,夏天戴草帽、冬天戴雷鋒帽,叼著煙卷、刻板地干著泥水活,特別是夏天,一個個都曬得黝黑,像是黑漆漆過一般,這樣的生活算啥呢?陳國忠心目中自己的形象可不是這樣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他也說不上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得和他的哥哥、姐夫們不一樣,他的心里驕傲著,他一直認為他和他們本來就不一樣,他是初中畢業(yè),而他們基本上就是小學畢業(yè),大姐夫上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了。他曾經(jīng)和大姐夫發(fā)生過爭執(zhí),原因就是大姐夫喝多了酒,口出狂言,說,念書有個卵用,又掙不來錢,我們村里還有重點高中畢業(yè)的,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戴著眼鏡在挑稻,雨一來,鏡片上全是水,一腳踏空,都跌倒在田里了,眼鏡也摔破了。這么賣力,一年下來還是要透支。陳國忠知道大姐夫在諷刺隊里的汪勤根,便不樂意地說,汪勤根字寫得好,過年時,你不是請他寫春聯(lián)?
大姐夫惱了,我付錢的,寫兩副春聯(lián),我給他修了豬圈。
那還不是因為他字寫得好,你求他寫的嗎。陳國忠反駁。
大姐夫更惱了,跳起來,伸手就是一巴掌,反了你了,你以為自己是個初中生就了不起?有本事就別跟我學泥水活!
陳國忠揉著自己的臉,不敢發(fā)作,他知道沒有辦法不學泥水活,也沒有辦法離開大姐夫,因為他得掙錢,得養(yǎng)活自己。這是基礎。老爹說過,好好干,多攢點錢,就可以把媳婦娶進門了。做泥水匠,掙錢,蓋房,娶親,生孩……這是一條他必須走的路,因為他的哥哥、姐夫都是這樣做的,他們走得很成功。然而,陳國忠總是心有不甘。這樣的時候,他就會自艾自怨,覺得念書那陣子無論如何都得拼一拼的,事實上,他確鑿也有頭懸梁錐刺股的勇氣和決心,無奈卻成績平平,想通過學習改變自己命運顯然就成了一個奢望。
那個秋日,陳國忠在滸山干活,有戶人家的豬圈被臺風吹倒了,泥水匠們在砌磚墻時,木工們也在邊上干活,他們得把折斷的房梁架構(gòu)起來,木梁子被刨得又光又滑。有個叫湯水龍的木工話特別多,像歸巢的麻雀。他在說些什么呢?他說明天就不來干活了,他要去驗兵了,他們大隊適齡青年有二十來個,就挑了三個,他是三個之一……
陳國忠聽著聽著,就沒心思干活了,他問湯水龍一些關于去驗兵的細節(jié)。
湯水龍有些大驚小怪地說,你不知道呵,驗兵開始有段時間了,都確定對象了,好像每個大隊都有名額。這次招的是裝甲兵……湯水龍眉飛色舞,那情形好像他已經(jīng)驗上兵了。
陳國忠全身莫名其妙地爆滿了汗珠,他知道自己很緊張,但不清楚為什么要緊張。他哀哀地想,去驗兵的為什么不是自己?他心里有想法,把墻砌得歪歪斜斜,大姐夫瞧見了,三步并作二步,沖到他跟前,拎住了他的耳朵,陳國忠,你的魂又跑哪兒去了?怎么老是不長記性?
陳國忠踮起了腳,縮起一只肩胛,另一只肩胛聳得老高,我……我想當兵去,為什么不讓我去驗兵?他嘟嘟噥噥地分辯。
大姐夫嘎嘎嘎地笑起來,你呵,又瘦又小,像只猴子,還當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大姐夫教訓完陳國忠,忙自己的活兒去了,陳國忠卻不想再砌墻了,他的心思全都在驗兵這件事上,他從湯水龍的口中得知,全縣的驗兵都是統(tǒng)一的,明天開始,先是集中在縣人武部,然后由縣人武部派員帶著去縣人民醫(yī)院體檢。湯水龍說這個話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斜,小河邊蓬松的蘆花被風一吹,滿世界飛揚,陳國忠的心也像那些蘆花晃晃悠悠的。
我要去找方大寶,方大寶是他們泗涇橋大隊的民兵營長,他應該知道驗兵的來龍去脈。
陳國忠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袋,心急火燎地準備往家里趕。
大姐夫警告他,你走,要扣工錢的,你一天一元九毛,提早走,就扣你九毛。
陳國忠擰著脖子嚷,九毛就九毛,你就是把一元九毛全扣光,我也是要走的。
大姐夫的臉憋得通紅,他的拳頭也握緊了,一副像要發(fā)作的樣子,但最終他把拳頭松開了,他居然笑了起來,點著陳國忠的鼻子說,好,你小子,有種,但千萬不要鴨吃癟谷空歡喜。
大寶哥,求求你了,你無論如何都得帶我去試一試,你是看著我長大的,這樣的機會,你不給我,我會記恨你一輩子!陳國忠炯炯有神地盯著方大寶。
方大寶為難地摸摸后腦勺,國忠,我和你打開窗子說亮話,這事連條門縫都沒有,早過了征兵動員的時間,明天開始驗兵了,你才過來說,晚了,要去體檢的人,上面都有名單,你不在名冊上,怎么給你體檢?
我不管這些,你得把我?guī)?,我也是參軍適齡青年,事先你為什么不通知我?陳國忠氣憤難平。
方大寶實事求是說,征兵一開始,也想到過你,考慮到你都做了快兩年泥水匠,掙了不少的錢,不會對當兵起眼的,還有,上面給我們泗涇橋大隊總共4個名額,要求根正苗紅,你連團員也不是……
陳國忠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我一點都不想聽別的,我只問一句話,你給不給我這個機會?
方大寶面露難色,這個我做不了主的,得由公社和人武部的領導定,要不,你去找找他們。他下了逐客令。
陳國忠臉紅脖子粗起來,你什么意思,讓我去找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你讓我到哪里找他們?我只認識你方大寶。他說得義正辭嚴。他把手按在放在一邊的工具袋里,那里面有一塊碩大的泥巴,原來打算打狗用的,但在進了方大寶家的大門時,他做好了準備,如果方大寶一口拒絕他的請求的話,他會把這塊泥巴砸在方大寶的頭上,他要用武力逼迫他就范,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鋌而走險,他打算豁出去了。
他們喋喋不休的爭執(zhí),引起了方大寶老娘的不滿,她從房間里出來,手叉在腰里對方大寶說,大寶,這事你有完沒完,人家國忠從七點半一直坐到現(xiàn)在快十點了,你給他一個答復呵。這樣陰不陰,陽不陽地拖著,要拖到什么時候,你們不想睡,我還想睡覺呢。明天一早我還要去公社糧管所買稻種……
陳國忠吃了一驚,他壓根兒沒有料到自己居然在方大寶家坐了有二個半小時了,他還沒吃飯,只吃了幾杯白開水,肚子開始咕咕直叫,被方大寶老娘這么一說,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委屈地叫了一聲,嬸娘,打擾了,國忠也是沒有辦法呵,我真的想驗兵去,我就想去驗一下,試試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這個機會也不給我,我想不通。
方大寶老娘抹了抹嘴唇,口齒清晰地說,大寶,明天你帶人去人武部集中,你就把國忠一起帶去,到那里和領導說說,讓領導拿主意,這不就妥了?
方大寶如夢初醒地一拍大腿,中。
陳國忠對方大寶老娘刮目相看,這么一件看上去很棘手的事,被她處理得滴水不漏,她的水平遠在他和方大寶之上,他算是領教了她的厲害。
陳國忠捧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摸回了自己的家門,無數(shù)只狗依然叫得肆無忌憚,各種聲音匯合在一起,就像在比賽似的。他從飯鍋里盛了一碗飯,泡上開水,就著咸菜吃了。吃完飯,他沖了一個涼水澡,他興奮得睡不著覺,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會是什么,但他比誰都清楚,第一個回合,他贏了,至少,他明天可以去縣人武部參加驗兵了,這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第一步是多么的彌足珍貴,從鄉(xiāng)村到縣人武部,那不是一點點距離。睡不著,他就整理工具包,他看到了那塊被他摸得有些光滑的泥巴,他想幸虧方大寶的老娘及時出現(xiàn),否則他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會把這塊泥巴掏出來,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如果他真的這樣干了,那現(xiàn)在又會怎么樣呢?他說不上來。他抓著那砣碩大的泥巴走出了門,他把它抓在手里,就這樣在空無一人的土路上走著,這時候他希望能遇到一條狗,越兇狠越好,這樣,他就可以用手中的這砣泥巴,狠狠地砸一下它的狗頭,要讓它知道他陳國忠的厲害,陳國忠絕對不是吃素的??墒亲屗婀值氖?,他兜了一大圈,居然連狗的影子都沒見到,更讓他嘖嘖稱奇的是:狗的叫聲也消失了,它們集體噤了聲,于是,陳國忠抓著那砣泥巴重新回了家,他告誡自己,必須休息了,明天還得驗兵。
早晨5點鐘,泗涇橋大隊村頭的高音喇叭還沒響起來時,陳國忠就來到了方大寶家門口,雖然離規(guī)定的6點鐘準時出發(fā)還有一個小時,但他還是擔心方大寶會丟下他,擅自出發(fā)。這可馬虎不得,不能有任何的閃失。他對這次驗兵充滿了期待,但他一點兒都沒有走漏風聲,他甚至都瞞著老爹,他怕他的漏嘴巴。他可不想把事情搞得滿城風雨,所以,他跟著方大寶去縣城驗兵,老爹他們都以為他還是像以往一樣,去往三十里地外的滸山砌豬圈。如果老爹細心一點,還是能發(fā)現(xiàn)他的一些蛛絲馬跡的,比如,他的工具包丟在房間里,他特意換了平時舍不得穿,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穿的一件白襯衫和白球鞋……
方大寶看見他,譏諷他,6點出發(fā),你現(xiàn)在就來,是不是來得太早了一點?
陳國忠想,方大寶一定記恨著他昨晚的橫蠻,于是他討好般笑笑,睡不著,早點來心里踏實。
方大寶知道他的花花腸子在想什么,不樂意地白他一眼,你放心,不會拉下你的,我方大寶說到做到。他是個孝子,昨天被老娘一提醒,他勉強答應了陳國忠,但他清楚,這樣做,充其量是畫餅充饑,是涂涂眼藥膏的事,上報的名單中沒有陳國忠的名字,又哪里輪得到他去體檢呢?他跟著去人武部,純粹是滿足他的一點小小虛榮心,就當去逛次街。
那當然,那當然,你是我哥嘛,當然說話算話。陳國忠巴結(jié)味道頗濃。
方大寶帶著連陳國忠在內(nèi)的五個人,先是搖著水泥船到了彎塘里渡口,然后乘客船到了縣城,其間,有人在客船的廁所里問陳國忠,你也去驗兵?陳國忠笑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含糊其詞地說,跟著去玩玩。那人又問,你有幾斤重?陳國忠拍拍自己的胸膛說,九十斤多一點。那人嘻嘻嘻地笑,你是輕骨頭,被風都吹得起來。
映入眼簾的是那些用五顏六色彩紙做成的各式標語,“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到部隊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祖國在召喚,人民在召喚!”“把優(yōu)秀青年輸送到部隊去!”……連空氣里也彌漫著昂揚向上的氣氛,陳國忠的熱血立馬沸騰起來。說心里話,他喜歡這樣的熱鬧場面,天知道怎么會一下子冒出來那么多的適齡驗兵青年,全是和他一樣露著懵懂神色的小伙子,高矮胖瘦各各不同,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焦渴、興奮、憂慮、忐忑……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尋找著自己熟悉的人,每看到一個,就伸著胳膊,讓它在空中搖動,嘴里發(fā)出親熱而急促的喚叫,就像久別的鳥兒歡聚在了一起……
把驗兵的人員帶到縣人武部,和政工科的工作人員交接完后,方大寶準備撤退,陳國忠不依了,說昨晚說得好好的,你不是要把我推薦給人武部的領導么?現(xiàn)在你把我晾在半路上,算啥呢?方大寶面露難色,你瞧瞧,現(xiàn)在驗兵的人那么多,那么雜,領導肯定忙得腳不踮地,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呢?你這不是存心為難我嗎?我都把你介紹給了政工科的干部,我的任務也完成了,至于能不能讓你參加體檢,那得由縣人武部領導決定,我說了不算。
陳國忠還是不依,那算啥,你要不說好,你人一走,我長七張嘴八張嘴也說不清楚,人家還以為我是吃飽了撐的,專門是來搗亂的。
方大寶請政工科的韓科長幫助找找部長或者副部長,韓科長費了老大的勁才把副部長找到。副部長姓李,李副部長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他問陳國忠,怎么想到要當兵?陳國忠紅了眼睛,他梗著脖子說,我就是想當兵。李副部長問什么時候開始想的?陳國忠哭得稀里嘩啦,十六歲那年就想了,因為你們不要十六歲的,十七歲那年也想了,十七歲你們還是不要,今年我十八了,年齡符合了,所以說啥也想去了。李副部長被陳國忠的繞舌搞笑了,答應他先留下來,給他一個機動名額,等名單上的人員全都體檢完了,給他也體檢體檢,先看看身體是不是合格。
陳國忠破涕為笑,親熱地拉著李副部長的手,不停地搖,搖了一遍又一遍,邊搖邊說,謝謝部長開恩,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的。
本來泗涇橋大隊去的驗兵人員當天就可以體檢的,但驗兵的人太多了,一來二去,體檢被延遲到了第二天,他們要在縣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參加體檢,要是第二天也來不及,那還得往后挪,直到體檢全部結(jié)束。方大寶有些沮喪,今日早晨6點出發(fā),就指望體檢人員能一天完成任務,誰知,名單排序時他們卻放在了后面。想到要在城里虛晃兩天,方大寶有點心痛,他原來打算明天把菜地翻一翻的,這下全泡了湯。
在招待所住下來,吃過晚飯就沒事了,陳國忠提議,去街上走一走。方大寶沒好氣地說,有什么好走的?走著走著,又走餓了,誰管飯?陳國忠附在方大寶的耳邊悄悄說,我請你吃夜宵。什么夜宵?方大寶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陳國忠顯得非常老到地說,就是再撮一頓,現(xiàn)在時髦的叫法叫夜宵,我們吃燒賣和三鮮餛飩怎么樣?真的好吃極了。方大寶有點心動,但嘴巴卻硬,有什么好吃的?一起來的那幾個驗兵的叫喚起來,方營長,我們托你的福,讓陳國忠請客,陳國忠有的是錢。
陳國忠淺淺一笑,裝出一副熟練的樣子,不是我錢多,我想謝謝大寶哥,他帶我來驗兵,真的非常不容易。
那天晚上,在位于青少宮旁邊的鮮得來餛飩店,陳國忠給他們每人都叫了一客燒賣,一碗三鮮餛飩,就像他剛剛學徒出師,大姐夫帶他來一樣,他還特意替方大寶叫了一瓶啤酒,他對其余的幾個說,我們明天要體檢,不能喝酒。大家吃得興高采烈,卻見陳國忠一個人在喝一碗免費的紫菜湯,驚異地問他怎么不吃?陳國忠露出一些尷尬,說肚子有點不舒服,吃不進這些油膩東西。他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吃,自己則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紫菜水,就像在喝黃酒一樣。
那一頓請,花去了他5元6毛7分錢,等于他做泥水匠三天的收入。吃飽喝足,方大寶拍著陳國忠瘦小的肩問,現(xiàn)在你肚子還痛不痛?陳國忠咧咧嘴說,好多了。方大寶松了一口氣,剔著牙縫說,今天痛一下沒問題,明天說啥也不能痛,一痛,還體檢個啥?你一說痛,人家醫(yī)生早就叫你滾蛋了!走在路上時,看見皎潔的月亮和星星,陳國忠說他心里堵得厲害,很想唱個歌,那歌就叫《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他平時喜歡極了,經(jīng)常唱得聲情并茂,但不知為什么,眼下他唱不出來,反倒是同行的鄭在根唱得嘹亮動聽。
第二天的體檢,陳國忠和泗涇橋大隊的其他幾個幾乎同時去的縣人民醫(yī)院,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讓他和同來的人一起體檢了,而并非像李副部長說的那樣,要等到別人全部體檢完,才讓他體檢。體檢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結(jié)果卻要下午出來,在等候的過程中,他們在招待所里聊天,陳國忠說終于在體檢人員名單中看到自己的名字了,你們的,都是油印的,刻在蠟紙上,再印出來,只有我的名字,是手寫的,用原珠筆寫上去的,那字寫得一般化,歪歪斜斜的,兩邊的陳和忠字小,國字卻很大。他饒有興致地說著,其余幾個情緒都不是很高,他們依稀覺得他們的體檢不太樂觀,身體或多或少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醫(yī)生對他們問了又問,查了又查。陳國忠暗暗高興,他的體檢特別麻利,醫(yī)生幾乎不打停頓,都是一遍過,然后喊,下一個。
大約下午4點模樣,方大寶拿了一張單子進了他們的房間,說,叫到名字的就打道回府,體檢被涮下來了,沒叫到的,繼續(xù)留在招待所,明天一早參加復檢,復檢完,去縣人武部,參加一場考試。
陳國忠緊張得用被單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卻不敢塞住自己的耳朵,一個、二個、三個、四個,四個骨干驗兵人員,全涮下來了,無一幸免,而他這個臨時機動人員,卻被留了下來。方大寶扯開他拉被單的手,嘿嘿嘿地笑,國忠,今天晚上你臭小子可以去好好吃一頓了,昨天緊張得連三鮮餛飩和燒賣都沒心思吃。
陳國忠被方大寶說到了痛處,忍不住臉紅了,事實上是他口袋里就這么些錢,給自己也來一碗三鮮餛飩和一客燒賣,他會露破綻的,他可不想在方大寶面前露出他的窘迫。
方大寶繼續(xù)奚落他,怕了吧,以為老子看不出來?明明想唱歌,卻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小子,耐心等在這里吧,今天過了一關,明天還有第二關,第三關,祝你好運。
方大寶帶了四個人回去了,陳國忠想把他們送到招待所大門口,但他們拒絕了,人高馬大的鄭在根說,你越客氣,我們越傷心,我們還是灰溜溜走掉為好,哎,陳國忠,要不要我們捎個口信給你老爹,就說你驗兵驗到了?陳國忠擺擺手,算了算了,誰知道明天過不過得了關?
陳國忠等他們走后,忍不住在床上豎起了蜻蜓,是的,一切都太美好了,他的心里好像要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來。
高興了一陣子,陳國忠突然想到什么,他飛快地跑出了門,一直跑了幾公里,跑到了輪船碼頭,想把方大寶拉回來,他想他還有好多事情要向他請教呢,接下去他該干些什么,又該注意些什么,他一概不知道,但方大寶應該懂,他當過兵,六年前他肯定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他太需要他指點了,他怎么可以輕而易舉地放方大寶走呢?追到碼頭,一問,往泗涇橋方向的客船都走了有十來分鐘了。陳國忠喘著粗氣,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早些為什么不想到這個呢?想到自己接下來將像一只沒頭的糞蒼蠅一樣東撞西轉(zhuǎn),先前的好心情一掃而光。
他慢慢踅回招待所,想好好地睡一覺,他想解決煩惱的唯一辦法就是睡覺,睡得昏天暗地,一切的不快也就煙消云散了,可他睡不著,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天花板,任自己的思緒像柳絮胡亂飛舞,天花板上有只暗紅色的蜘蛛在張網(wǎng),它勤快地來回穿梭著,它在這兒能網(wǎng)到什么呢?望著室內(nèi)窗明幾凈的樣子,陳國忠輕輕地嘆了口氣,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蛛網(wǎng),看了一會兒,睡意襲來,終于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上午復檢,一切太平,陳國忠松了口氣。中午12點整,集體乘車去人武部考試。會考些什么呢?陳國忠一籌莫展,忍不住偷偷問韓科長,韓科長笑得意味深長,到了考場,你自然就知道了。他的心七上八下,他怕考試,大大小小的考試,都會讓他如臨大敵。還沒上車,他就尿急了,跑了一次廁所,一上車,尿又急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沒出息,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們那一大車人,被迎進了縣人武部的三樓會議室,相比先前來報到時的喧鬧,這時候場面就有些冷清,因為參加考試的人只有五十多號人。他看見了李副部長,他的心暖烘烘的。李副部長宣布了考試紀律,考試時間為四十五分鐘,考完后就可以自行離開了,然后在家等候通知。
當李副部長的眼睛落到他的頭上時,他下意識地一縮脖子,他哀哀地想,為什么還要考試呢?如果不考試那該多好。他估計自己在考試這一關上要擱淺了,他甚至打起了退堂鼓。他把自己的眼睛落在會議室的那些鮮紅標語上,“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薄氨<倚l(wèi)國,人人有責。”“到部隊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薄男拟疋裰碧?,他想,自己真的有一顆紅心,但只有一種準備,那就是當兵去!但要考試,他感到恐懼,但再恐懼,也得硬著頭皮上。他在會議室里居然還看到了湯水龍,湯水龍朝他眨眨眼睛,揮了揮手。他的氣色不錯,像是鉚足了勁,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陳國忠的心更虛了,他可是高中畢業(yè),考試對他來講,純屬小菜一碟。
試卷終于發(fā)到了他的手里,他的掌心里滿是汗水,小心翼翼將卷子展開,發(fā)現(xiàn)碩大的一張紙上,只有一道題目,請你談談為什么要成為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
為什么要當兵呢?對于這個,他的心里話太多了,他一二三四地羅列著他適合去當兵的理由,一是他家里子女多,他有三個哥哥,二個姐姐,他到部隊去,完全不會影響家里的生活與生產(chǎn);二是他自小就熱愛解放軍,做夢都想著當一名合格的解放軍戰(zhàn)士,他居然把自己小時候偷穿同學爸爸軍裝去走親戚的事也說出來了……寫到這些的時候,陳國忠的思路就開闊起來,他講自己寧可不要當泥瓦匠掙大錢,也要努力報效祖國,他如實地寫了和大姐夫的爭吵,他說,人各有志,他掙他的錢,我當我的兵……當然,有些是不能寫進去的,比如,當了兵,到了部隊可以考軍校,可以轉(zhuǎn)志愿兵,成為吃商品糧的城市人,就可以娶自己喜歡的城市姑娘,可以從此擺脫農(nóng)民的身份……他不可避免地有些想入非非。
李副部長這時候用指關節(jié)輕輕地敲了敲主席臺,清清嗓子,插了幾句話,考完試的同志,請你們在試卷上簽上你們的大名,還要按上手印,以示莊重。按手印的印泥等會兒由工作人員送到各位的面前。
李副部長說著時,陳國忠凜然一震,是的,那個主意完全是下意識的,想到那個主意時,他全身的血“呼啦”一下,全涌到了自己的頭上,他拿眼瞟了一下自己邊上的人,看到他正聚精會神地答著卷子,他的卷面上密密麻麻的,像是蠶寶寶拉的屎,見沒人注意自己,他在簽好自己陳國忠的大名后,用牙齒悄悄咬破了左手的中指,然后把洇出來殷紅的血摁在了上面,摁下一個,他看看不甚清楚,又按了一個,這回清晰了。當工作人員把印泥拿過來時,他堅決地拒絕了,他沉著冷靜地交了卷子,經(jīng)過李副部長跟前時,他討好般地朝他笑了笑,但李副部長像是沒有看到他一樣。
走到門外,熾熱的陽光一下照到了他身上,陳國忠有一種虛弱感,他的左手中指隱隱作痛,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還在滲著血水,他那一口,咬得有點狠。擦了好幾下,血依然源源不斷地滲出來。他皺了一下眉,跑出門,在人武部門口的花壇里抓了一小塊泥巴,捏下一些粉末,然后抹在了傷口上,血一下就止住了……
1983年的冬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陳國忠終于等來了入伍通知書,他如愿以償?shù)爻闪私夥跑娔逞b甲部隊的一名戰(zhàn)士。他是那一年泗涇橋大隊唯一的一個兵,上一次的兵就是方大寶。相距6年了。方大寶由衷地贊嘆,國忠,你好樣的,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你他娘的干得好,怎么想到寫血書?那么多的人,就你一個想到寫血書,你知道這次驗兵,最后又淘汰了多少人?整整十三個,淘汰的都是哪些人?基本上都是學歷不夠的。這一次,他們要求招高中畢業(yè)生……
陳國忠暗暗得意,你以為我容易嗎?沒有準備,會取得成功?要不是我靈機一動,我能走到這一步?
方大寶帶陳國忠去人武部拜訪李副部長、韓科長他們,李副部長對陳國忠鍥而不舍的精神表示贊賞,做人就得有這股鉆勁,以后當了兵,更得有這股一往無前的拼搏精神。當然,運氣也是很重要的,這一次本來是要把陳國忠淘汰的,但部隊要求招一些個子小一些的,因為裝甲兵嗎,進出裝甲車需要靈活一點,個兒高的,身子壯碩的,反而不要……陳國忠聽著聽著,剛才還笑容滿面的臉一下子便烏云密布了,他的背心里也情不自禁地沁出了一層冷汗,怎么會是這樣的呢?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但沮喪了一會,他馬上就興高采烈了,美好的結(jié)果來了,他還奢求這個過程干什么?
去往部隊的前一天晚上,陳國忠穿起了軍裝,他還特意借了大姐夫的那雙油光锃亮的黑色皮鞋,然后,在村里兜了一圈,他兜第一圈的時候,沒碰到什么人,過了一個多小時,又兜了第二圈,但碰到的人還是不多,他決定趁天還沒完全黑盡下來時兜第三圈,這一圈,碰到的人就多了,陳國忠和他們說的話,比他十八年來說的話還多,話一多,他的每一個毛孔都松散開來,真的很酣暢淋漓。
補記:三十多年后的一個艷陽高照的秋日,陳國忠受原服役部隊邀請,向全體官兵作了一場《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的專題演講,其時他的身份是家鄉(xiāng)某環(huán)保企業(yè)上市公司老總。他在會上慷慨激昂: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們,我到部隊后,當?shù)牟⒉皇茄b甲兵,而是一個后勤兵,專門喂豬,你們不要笑,部隊官兵也需要吃喝拉撒呀。別人都不愿意去,但我卻挺身而出,我抱定一個宗旨:是金子總會閃光。后來我真的因為豬養(yǎng)得好還立了一個二等功……會場上掌聲雷動。演講臨結(jié)束,陳國忠又熱情洋溢地表態(tài),在座的各位戰(zhàn)士,你們退役了,歡迎到我的企業(yè)里來工作,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發(fā)展的平臺,但必須拿出當年我在部隊養(yǎng)豬時一樣的勁道!會場上又一次掌聲雷動。
責任編輯 ?楚 ?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