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蘇錫常、杭嘉湖周邊地帶,隨著江南運河的逐漸成型,太湖作為沿途最大供水系統(tǒng)的地位日益突出。這地方古稱“震澤”,又名“具區(qū)”,有人說是下游泥沙堰塞古海灣形成的,也有人堅持認為它是史前隕石墜落砸出的大坑。其面積“三萬六千頃,周圍八百里”,折合成現(xiàn)在的計量單位,大約在2400平方公里左右。實際上,這一數(shù)字相對還是比較保守的。因為根據(jù)水利學家們的算法,必須包括匯水范圍與出水范圍兩部分在內(nèi),那就絕對是個天文數(shù)字。來自浙西天目山的苕溪水系與蘇南茅山的荊溪水系,猶如兩根特大形的進水管道,終年滔滔不絕地向湖中排放。這兩股水源,也即古代禹貢學派說的南江和中江。如果要打個比方,把太湖比作一個人的臉的話,比如說,一個有著圓圓臉盤的鄉(xiāng)下村姑,苕溪水系和荊溪水系恰像她的兩根長長的發(fā)辮,不過樣子可能有點不大對稱,一根自然下垂,另一根稍有點向上翹起。
至于出水瀉道,除了松江幾乎就沒別的了。說到它與太湖的關(guān)系,或許也可借助一個比喻來說明,那就是如同一只現(xiàn)代炊具中的長柄平底鍋,太湖是鍋,松江是柄。進水管有兩根,出水管卻只有一根,就是不懂水利的人,看到這里也知道麻煩肯定不會少。好在古時松江江身闊大,其最闊處據(jù)說北宋水利學家的郟亶說,在唐代以前起碼有二十余里,因此一般情況下,基本還能保持平衡。但自東晉初起,原瀉于杭州灣的禹貢三江之一的南江古道逐漸淤塞,不得已只好轉(zhuǎn)瀉太湖。有關(guān)這件事,酈道元當年曾有過一番考證,詳見《水經(jīng)注》卷四十《漸江水》。這樣一來,周圍城鎮(zhèn)難免就要吃苦頭了。翻開沿湖城市的地方志,那以后基本都是十年九荒,靠政府發(fā)救濟糧過日子,其中又以湖州為甚。當時水利界的一個應對策略,就是試圖對東苕溪進行攔截,在中游武康苧溪地段鑿渠兩百里至海鹽,以分其浩翰水勢,南朝政府也蠻重視,派了昭明太子下來實地考察,然終因建設成本太高,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所幸不久以后,自隋唐時候開始萌芽,至北宋時技術(shù)發(fā)展已相對成熟的那個環(huán)湖溇港圩田系統(tǒng),開始逐漸派上了用場,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排澇分泄的作用。湖水滿的時候,可以向外分流,湖水淺的時候,還可以向內(nèi)輸送。用王安石的話來說,或許應該叫做“外有門閘,旱則開閘引江水之利,澇則閉閘拒江水之害,旱澇不及,為農(nóng)美利”。進出水均衡問題一解決,奠定了此后千年這里作為全國最富饒地區(qū)的地位。何況其功能還不止于此,包括為運道暢通提供切實的水源保障,也成了它的職責之一。京杭大運河的全線貫通為什么偏偏從隋煬帝時代開始,恐怕也不是完全出于偶然。因此,稱太湖為運河的天然水庫,應該是比較實在的說法。大自然的饋贈,這是先天條件,當?shù)厝嗣竦闹腔酆蛣?chuàng)造,這是后天努力,無數(shù)代人的慘淡經(jīng)營,從而使該地一躍而為全國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地方?!缎绿茣?quán)德輿傳》稱“天下大計,仰于東南”。陸游《常州奔牛閘記》稱“蘇常熟,天下足?!比粢撈鸸趤?,少不得也有它的一份。無錫黿頭渚摩崖石壁刻著的“包孕吳越”四個大字,既遒勁又豪邁,如果講實在的,也不是隨隨便便哪個湖都有資格稱的。
說太湖就不能不提到伍子胥,因為有關(guān)這地方及周邊的水利歷史,除帶有一定神話色彩的大禹先生,最早就是從此人手里開始的。先秦文獻表明他投奔吳國的時間為吳王僚五年(公元前522年),及夫差上臺獲得重用后不久,就主持開鑿了今溧陽、蕪湖境內(nèi)的胥溪以備伐楚,接著又修筑吳故古水道和百尺瀆,分別為進兵中原和討伐越國提前打點。這三條人工渠道,前面一條為漢晉時江南運河重點,后面兩條成為隋代京杭大運河江南段的主干,這還不包括其他那些散落各地的遺跡。翻查周邊城鎮(zhèn)的水利志,什么胥塘、胥湖、胥浦之類的記載,都和他當年的創(chuàng)造和貢獻是分不開的。好在司馬遷是個明白人,《史記·河渠書》里“于吳則通渠三江、五湖……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的記錄,自然系有感而發(fā),算是對他的歷史功績有了一個交代。文中所稱的“渠”,指的其實就是運河??梢哉f,春秋時期太湖人工渠道的交橫縱錯,既宣告昔日諸侯間以鄰為壑的畸形格局的終結(jié),也為民間的經(jīng)商和出行提供了莫大方便。漢魏以降,盡管中央政府的水利建設重心在北方,但嘗到甜頭的環(huán)太湖地區(qū)卻一點也不甘落后。漢代在錢塘已建有防海大堤,東漢末年首座攔洪蓄枯樞紐又在余杭南湖宣告建成。此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工程項目更是多到數(shù)不清:荊塘、皋塘、練湖、新豐塘、荻塘……在此意義上說,后來唐代的吳江塘路,北宋的垂虹長橋,元明的吳淞江、當代的白茅港,長山河,不過是以更科學、更具震撼力的方式向古人表示的一種敬意罷了。
何況前面已經(jīng)說過,給運河打工、隨時提供所必需的水量調(diào)節(jié),還只是太湖本職工作的一部分。真正的亮點,是寫在古代經(jīng)濟史上的那些輝煌章節(jié)。這個擁有“中國第三大淡水湖”光榮稱號的著名湖泊,經(jīng)濟方面的實力和競爭力,可謂天下知聞。每年上萬艘漕船浩浩蕩蕩通往京師,艙內(nèi)滿滿堆放著的那些稻米、棉花、瓷器、絲綢和手工制品,以及由軍隊押送的白花花的銀子,一向是龐大的帝國機器維持正常運轉(zhuǎn)所需的潤滑。事實上,隋朝以后中央政府每年度的財政開支,差不多有三分之二就仰仗東南富奢地區(qū)輸送,而這個所謂的東南富奢地區(qū),實際上指的就是環(huán)太湖周圍的那一圈城市。用古代的話講,叫蘇常松、杭嘉湖,用現(xiàn)代的話講,叫“長江三角洲經(jīng)濟圈中心城市”。包括歷代統(tǒng)治者花了無數(shù)的人力財力、前后折騰兩千多年,想盡辦法要讓運河保持暢通的目的,估計也全是為了這個,難怪唐人李方敬在《汴河直進船》一詩里說:“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為害亦相和。東南四十三州地,取盡脂膏是此河?!?blockquote>大自然的饋贈,這是先天條件,當?shù)厝嗣竦闹腔酆蛣?chuàng)造,這是后天努力,無數(shù)代人的慘淡經(jīng)營,使該地一躍而為全國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地方……《新唐書·權(quán)德輿傳》稱“天下大計,仰于東南”。陸游《常州奔牛閘記》稱“蘇常熟,天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