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盎格魯－撒克遜”也要下架了嗎？

若云

非裔美國人喬治·弗洛伊德的死，引發(fā)了美國和各國的反種族歧視示威游行。著名影片《亂世佳人》也被下架了，因為有“美化奴隸主”之嫌。很多人都在用“種族平等”的眼光重新審視身邊的一切，“盎格魯-撒克遜”這個詞也在該行列。

從2019年9月開始，研究中世紀的學者們就開始激烈地討論“盎格魯-撒克遜人”這一概念。這場大討論始自國際盎格魯-撒克遜人學會內(nèi)部關(guān)于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的主張。該組織致力于研究中世紀早期（公元450年-1100年）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族群的歷史學、考古學、文學、語言學、宗教學、社會學乃至貨幣學等。

有些學者認為，更改該學會的名稱，有助于反對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特別是學者們研究和解釋中世紀早期歷史時潛藏的歧視現(xiàn)象。很快，批評的矛頭就從學會名稱中的“盎格魯-撒克遜人”上移開（該學會現(xiàn)已更名為“中世紀早期英格蘭國際研究學會”），轉(zhuǎn)而呼吁大眾也要停止使用“盎格魯-撒克遜人英格蘭”一詞來指代公元5世紀到10世紀的低地不列顛，還要停止使用“盎格魯-撒克遜人世界”一詞來描述這一區(qū)域與中世紀歐洲和其他地區(qū)的聯(lián)系。

歷史源頭

霍華德·威廉姆斯，是切斯特大學專門研究中世紀早期不列顛和斯堪的納維亞的考古學家。他認為在中世紀早期的物質(zhì)文化、建筑環(huán)境和景觀，以及公共參與和教育上，“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仍然有著一席之地。

的確，“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與種族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政治運動頗有淵源，特別是在北美。然而，威廉姆斯認為，在學術(shù)討論、公共參與和教學中，為了對抗種族主義者和白人至上主義者所濫用的概念，最好的方式是闡釋清楚“盎格魯-撒克遜人”這一表述所具備的持續(xù)性和連貫性。

“盎格魯-撒克遜人”和“盎格魯-撒克遜人英格蘭”等概念的變化，是爭論的背后原因之一。如同“維京人”和“凱爾特人”一樣，這些詞匯長時間吸引著持有種族主義觀點的個人和組織。那些熱衷于構(gòu)建國族起源神話的人士，更是對此趨之若鶩。在這些歪曲歷史的表述中，公元5世紀時日耳曼移民取代了土著，成為了不列顛群島新的主人。這些盎格魯-撒克遜人是熱愛自由的農(nóng)民和戰(zhàn)士，他們起初信仰異教，后來又皈依了基督教。這些人從嗜血的維京人手里保衛(wèi)著古老的自由，最終又向諾曼人屈膝臣服。

民族主義者和種族主義者對頑強而又浪漫的小英格蘭歷史奉如圭臬，試圖以此來正當化英國民族主義和海外殖民的勾當。在美國，“盎格魯-撒克遜人”這個概念，更是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核心話術(shù)之一—這個詞代表著黃金紀元，他們意圖樹立起英格蘭（不列顛）比其他國家和民族更為優(yōu)越的核心論述。

圖為從英國德比郡的一座麥西亞修道院中出土的玻璃窗殘片。這座修道院在公元872年或873年的維京人入侵中被毀

但是，在現(xiàn)代史學、考古學及相關(guān)的教學活動中，“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它包含了7個世紀的歷史演變以及數(shù)個王國的興衰，從肯特到坎布里亞，從東盎格利亞再遠到威爾士邊界，這個范圍之內(nèi)的事物都包含在“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里。

“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包含了7個世紀的歷史演變以及數(shù)個王國的興衰。

公元5世紀初期，羅馬人對不列顛尼亞的統(tǒng)治土崩瓦解，這時許多蠻族部落從如今的挪威和荷蘭北部跨越北海，定居在了低地不列顛—這就是尊貴的貝德在8世紀初期所記載下的“盎格魯人、撒克遜和朱特人”。

所謂的移民是一個跨越數(shù)代的過程，它使人種得以發(fā)展，而非簡單的人種替換。在這一過程中，政治和社會經(jīng)濟形勢動蕩不安，但羅馬-不列顛人依舊留存。盡管發(fā)展情況各有不同，但坎蒂人、愛希尼人、特里諾文特人及其他羅馬-不列顛人，仍舊與操著日耳曼語的外來人融合了在一起。

在公元6世紀，多個“盎格魯-撒克遜人”王國先后出現(xiàn)，并在7世紀的不同時間點各自皈依了基督教。它們與在北部和西部的其他非盎格魯-撒克遜人王國，也有著很深的聯(lián)系。

7世紀的時候，有7個這樣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王國：肯特、蘇塞克斯、埃塞克斯、威塞克斯、東盎格利亞、麥西亞和諾森布里亞。但到了9世紀初期時，只有4個王國依然存在：威塞克斯、東盎格利亞、麥西亞和諾森布里亞。

然而，在公元9世紀時，維京人的入侵摧毀了幾乎所有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王國，僅有一個幸存了下來：威塞克斯。于是，在公元10世紀時，西撒克遜王國成了統(tǒng)一的英格蘭王國的基礎(chǔ)。

在公元11世紀初期，英格蘭王國曾一度為丹麥國王所統(tǒng)治，隨后當1066年諾曼人發(fā)動入侵時，這個盎格魯-撒克遜人王國的歷史便戛然而止。

從羅馬帝國撤出不列顛，到諾曼人入侵，“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有助于概括這段時期的復雜社會、經(jīng)濟、宗教、語言和文化進程。像所有時代名稱一樣，它是一種有助于定義中世紀早期的解釋工具，但在描述異質(zhì)景觀和社會時，又不可避免地存在許多限制。

重見天日

有記載的第一位使用“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的人，是生活在公元8世紀的副主祭保羅。他在著作《倫巴第人的歷史》中提到了這一詞匯。從阿爾弗雷德大帝（公元899年去世）到懺悔者愛德華（公元1066年去世）的時代，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文獻記錄使用了這個詞。

直到18世紀末和19世紀，“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才再次興起。歷史學家、文學家和語言學者，開始使用它來指代不列顛島上講英語的古老民族、他們的王國和對應的關(guān)系。學者們用這一詞匯，把“英格蘭人”同其他族群區(qū)分開來，包括不列顛群島上講凱爾特語的人、講諾斯語的“維京人”，以及接替盎格魯-撒克遜人王國的諾曼王國。

作為維多利亞時代早期英格蘭的民族神話的一部分，“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重見天日。其中，考古學是這一政治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

早期的考古學家在19世紀40年代末期，開始使用“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來稱呼他們的發(fā)現(xiàn)。埃塞克斯貴族理查德·康沃利斯·內(nèi)維爾爵士，在小韋伯拉漢和林頓希斯發(fā)現(xiàn)了幾處墓葬。他認為，在劍橋郡發(fā)現(xiàn)的這些墓葬，是自羅馬不列顛崩潰以后，早期的日耳曼定居者所留下的證據(jù)。

從斯坦福墓葬中發(fā)掘出的7世紀初期小刀配件，由黃金和石榴石制成，上面裝飾著交錯的動物圖案

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碟形胸針、方頭胸針

但隨著史料的豐富和考古成就的發(fā)展，“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對應的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變化?？脊艑W家使用盎格魯-撒克遜人（公元5世紀至7世紀初），中期盎格魯-撒克遜人（公元7世紀至9世紀初）和晚期盎格魯-撒克遜人/盎格魯-斯堪的納維亞（公元9世紀至11世紀中期）來對不同的時代加以細分。人們還使用“后羅馬時代”“晚期古典時代”“孤立時代”和“中世紀早期”等術(shù)語。

所有這些概念，都與“盎格魯-撒克遜人”一樣不完善，但它們都有助于傳達有關(guān)日期、地區(qū)和間或研究的實物證據(jù)的信息。

“英格蘭人”一詞無法區(qū)分生活在當代英國的人們之間的區(qū)別。

當考古學家提到“早期盎格魯-撒克遜人公墓”“中期盎格魯-撒克遜人定居點”“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方頭胸針”，或是“晚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錢幣”等術(shù)語時，無論這些術(shù)語何時被創(chuàng)建或發(fā)現(xiàn)，它們都不包含任何種族含義。虛假的現(xiàn)代種族分類在中世紀早期是無法解釋的，而且也毫不適用。

考古學家有時用“撒克遜人”來指英格蘭南部，而在其他情況下，考古學家用“盎格魯人”來指英格蘭東部和東北地區(qū)。不僅學者們在使用這個詞語，公眾參與和教育也都在使用，甚至開放的博物館陳列和可訪問的考古發(fā)現(xiàn)數(shù)據(jù)庫，也還在用這些詞語。

加以揚棄

像大多數(shù)學科一樣，考古學也有著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過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英國人對海外文明的癡迷，使得維多利亞時代初期的第一代盎格魯-撒克遜人考古學家，包括查爾斯·史密斯和約翰·阿克曼等人，開始了對英語起源的研究。

今天，英國的學校中廣泛教授著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歷史和考古學，并通過電視、新聞媒體、社交媒體和流行書籍加以廣泛傳播，每年還吸引了數(shù)百萬游客參觀相關(guān)的博物館和遺址。

早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頭盔

不僅如此，近些年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也使用了“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比如2019年出版的《斯坦福墓葬：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寶藏》一書，就對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各種武器配件及金銀飾物，提出了全新見解。

長期以來，“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一直頗有爭議，因為經(jīng)常有政治極端主義者使用這一詞語。但是，對于不同的人來說，這一詞語意味著截然不同的事情。學者們有權(quán)質(zhì)疑它背后的內(nèi)涵和傳承，但如同“凱爾特人”“日耳曼人”“維京人”及其他詞語一樣，“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也只不過是學術(shù)界和極端種族或民族主義者所共同使用的詞語之一。

威廉姆斯認為，當今的學術(shù)界正處在盎格魯-撒克遜人考古學的黃金時期，人們應該以審慎和批判的方式繼續(xù)使用這一概念，而不應該因為種族主義者的濫用，就放棄這個在考古學上非常有價值的迷人稱呼，更不應該隨之拋棄與之相關(guān)的有趣而又翔實的遺址、古跡和景觀。

有70多位專家簽署了一份聯(lián)合聲明，他們表示要繼續(xù)使用“盎格魯-撒克遜人”和“盎格魯-撒克遜人時期”一詞，以糾正學術(shù)界和大眾的錯誤理解。他們想證明，那些試圖把“盎格魯-撒克遜人”替換為“早期英格蘭人”或“舊英格蘭人”的人們是錯誤的，因為后兩個詞語比前者更容易引來語言學和民族主義上的偏見。

“英格蘭人”一詞無法區(qū)分生活在當代英國的人們之間的區(qū)別，因此在術(shù)語上的替換行為是欠缺考慮的。威廉姆斯主張仍舊使用“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并加以揚棄，使其成為向所有人開放的門戶，鼓勵人們以此來探索公元5世紀至11世紀的復雜而又多樣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