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奸
2020-07-24 16:29:20方之
北京文學(xué) 2020年7期
上
本刊1979 年3 期封面
這個故事的時間前后長達(dá)四十年之久，涉及的人物有兩個將軍，一個女同志和她的兩個孩子，楊偽縣長，土匪頭子，日本鬼子的特務(wù)，美國教會醫(yī)院的醫(yī)生，國民黨反動派及其徒子灰孫，一位清清白白、有頭有臉的人物，以及一個不干不凈、好吹好炫的商人，等等。如何盡量節(jié)約刊物的寶貴篇幅，把這個復(fù)雜的故事說清，我這支笨筆實在感到有點為難，請嚴(yán)明的批評家和純正的編輯高抬貴手，就讓我從那個不干不凈的商人田玉堂談起吧……
田玉堂家住唐河南岸紫墟鎮(zhèn)附近的田莊，是個榆面商人。榆面，就是榆樹皮磨成的粉，是敬神供佛的香火原料。他田地不多，自種二十畝，出租三十畝。生意上面卻不小，每年要收幾百石榆面，販到揚州、鎮(zhèn)江、南京、上海等地，賣給做香的廠店。這個三十五歲的榆面商人，眼睛很神氣，舌頭也不短，交游廣闊，手腳大方，在唐河一帶頗有點兒名氣。日本兵打進來后，田玉堂想洗手不干：一來，兵荒馬亂，路上不太平。雖說菩薩歡喜香火、保佑榆面商人，還是以小心為妙;二來，咳！唐河一帶鬧起了共產(chǎn)黨。
說起來也怪，帶頭鬧共產(chǎn)黨的竟是唐河北一個赫赫有名的財主家大少爺。他本名嚴(yán)家駒，在法政大學(xué)念書。那時的大學(xué)生，方圓數(shù)百里出不了一兩個，何況是學(xué)政法的？地方上的人氏都說嚴(yán)家大少鵬程萬里，要是在前清，四人大轎乃至八人大轎是坐穩(wěn)了的。國民黨中央政府西遷后，他不去“大后方”，卻和幾個窮教員在家鄉(xiāng)拉起了隊伍，十幾條槍就自稱為“唐河三縣人民抗日自衛(wèi)總司令部”。司令部剛成立沒幾天，一小隊鬼子到了南官鎮(zhèn)。嚴(yán)家駒翻身跨上大白馬，又派了三個人分路通知：“司令部有命令：各村自帶武器，到南官鎮(zhèn)集合打鬼子！不去的是亡國奴，破壞的是漢奸！”四匹馬騰起四路煙塵，穿過了幾十個鄉(xiāng)村集鎮(zhèn)。就這么登高一呼，各地涌去了萬把人。鋼槍土炮、叉棒大刀，什么都有。只有目標(biāo)，也沒個指揮，吶喊的吶喊，敲鑼的敲鑼，鋼槍土炮，噼啪一陣亂放。那一小隊鬼子沒見過這個陣勢，慌忙撤了。這一仗，一個鬼子沒打著，卻打出了威風(fēng)。國民黨江蘇省主席韓德勤親自出馬找到嚴(yán)家駒，說了兩簍子恭維話，要委他當(dāng)個團長。他笑笑，說是已與第七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掛了鉤。韓德勤碰了個軟釘子。誰知，這個財主大少爺暗地里卻派人到山東，帶回了兩皮箱的“八路”袖章，呼啦啦，亮出了共產(chǎn)黨的旗號。
不久，這支隊伍改編為新四軍的唐河支隊。上級派來了一批骨干，一個人稱“黃老虎”的老紅軍任司令員兼政委，嚴(yán)家駒擔(dān)任副職。嚴(yán)家駒家有五六十頃良田，還開著油坊糟坊。他首先把自家的產(chǎn)“共”了，買槍買馬買子彈，自己卻跟當(dāng)兵的泡在一起，赤腳草鞋，捧著粗瓷大碗喝稖頭粥。他的親伯父氣得兩眼朝了天，他的堂兄弟嚴(yán)家忠恨得打他的黑槍。他似乎故意嘔嘔他們，索性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一個可怕的“赤”字。
田老板自吹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然而，象嚴(yán)赤這樣的人物，他做夢也沒夢見過。共產(chǎn)黨究竟有股什么魔力，怎么會把一個財主大少爺吸過去了呢？真是不簡單，了不起！不過……生意還是以不做為宜。他把禮帽收了起來，換了頂舊氈帽。兩只黑而亮的水貂似的小眼睛，在舊氈帽下滴溜溜轉(zhuǎn)動，打量著這支新奇的隊伍。
這一天，支隊司令部派通訊員把他請了去。
“田老板！”黃司令操著四川口音隨便問道，“你啷個不戴禮帽咯？當(dāng)真生意不做啦？哦——哈哈！”——這位司令員濃眉，豹眼，方方的下頜骨，從左眉骨到右邊嘴角還有一道半指寬的斜斜刀疤。那長相，連鬼子也害怕，何況榆面商人。虧得他爽氣地一笑，才使田老板心情放松不少。
“恐怕是害怕共產(chǎn)吧？”嚴(yán)赤很瀟灑，微微含笑瞄了他一眼。
“哎，嚴(yán)司令員取笑了！哪里，哪里……”
“要說共產(chǎn)嘛，”黃司令員說，“那還遠(yuǎn)得很！我們要叫全中國的勞苦大眾，全中國四萬萬五千萬同胞，都過人類最幸福的生活，你這點產(chǎn)夠哪個共的呀？當(dāng)前，打鬼子要緊，我們要聯(lián)合一切民主力量共同抗日。生意嘛，你只管做，順便請你幫我們到江南辦點西藥就行了。不要抗幣①的話，我們把小麥?！?/p>
“司令員，我抗幣小麥都不要！我也識幾個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要買什么，兩位司令員只管吩咐就是。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是皇帝老子也只有一個肚子，我要那么多小麥做什么呀……”
田老板正想盡情發(fā)揮下去，嚴(yán)赤莞爾一笑：
“田老板，現(xiàn)在只共我的產(chǎn)，不共你的產(chǎn)！抗幣小麥，我們還是該給，你也該拿。只要你能為我們部隊買些物資，就是為抗戰(zhàn)出了力。希望你學(xué)習(xí)弦高②的榜樣，做一個愛國商人?！?/p>
談?wù)勑πΓ搅顺灾酗垥r刻。兩位司令員留他吃了飯，還特地加了兩個菜。雖不外魚肉，但是，國民黨縣太爺擺的魚翅席也沒這個有滋味?；厝ヒ院?，榆面商逢人就講，連吹帶炫，支隊兩個司令員如何英雄了得，如何擺了八個菜，輪流把盞勸他的酒。還有，共產(chǎn)黨的抗日政策確實好，商人都該學(xué)習(xí)弦高，不然就對不起祖宗八代，如此云云。
就這樣，田老板又戴上禮帽跑起生意來了。他果然從上海買來了不少西藥，支隊也果然一粒不少地付給了小麥——其中有不少便是從嚴(yán)赤家里“共”出來的。田老板那套“錢財是身外之物”的高調(diào)也不唱了，心里不得不由衷嘆服：
“唉，共產(chǎn)黨真正了不得，不得了！……”
田老板一次又一次為支隊辦了不少緊張物資，西藥呀、干電池呀，還有被服廠要的縫紉機。他每辦一次貨，都有段頗為驚險的故事。明眼的讀者不看也明白，這個走江湖的買賣人講話得七折八扣。在這里，只談他一段得到多方證實的經(jīng)歷。
那是四二年?！叭氯币贿^，田老板便盤算出門。本莊一個叫田有信的青年人，在幫他收拾東西。這個青年人前程遠(yuǎn)大，少不得在此啰哧幾句。他雖喊田老板“大爺”，其實早出了五服。田有信原在縣城里裕豐糧行做伙計，人長得白白凈凈，手腳又勤快。話雖不多，肚里有貨，什么摻水摻假、抬價殺價的把戲，都瞞不過他的眼。至于脾氣之好，那更是百里挑一的。田有信很討老板和他獨養(yǎng)女的歡喜，要不是那沒見識的老板娘嫌他家門戶低，早就成了糧行的小開。去年這家糧行關(guān)了門，他回到了田莊。種地吧，實在有點屈才;參軍吧，他又太斯文。田玉堂三番五次拉他入伙跑生意，他只含笑搖搖頭。青年人比老榆面商目光遠(yuǎn)大。可是，說他不愿吧，他又常往田老板家跑，打雜跑腿，來得個勤，而且連飯也很少吃一口。田老板很過意不去，盤問了幾次，田有信才露了點口風(fēng)：說是青年人誰不想進步，想找個合適的抗日工作做做，槍雖扛不動，寫寫算算總是可以的……下文呢，他就閉口不說了。田老板心中有了數(shù)，只等合適機會。
且說三月初七這天拂曉，劉圩子那個方向忽然幾面響起了槍聲。田老板一驚：有情況！一顆流彈把他家院里的柳樹劈掉了一杈，嘩啦倒掛下來！槍炮聲緊一陣，慢一陣，漸漸地，轉(zhuǎn)到了唐河以北——看來我們的部隊已突圍了。暮色來臨時，一切復(fù)歸于平靜。
燈下，他和田有信正在猜測議論著，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門環(huán)震耳地響了起來。田老板連忙把門一開：
“哎呀黃司令員！你們怎樣又回來啦？”
“跳圈子嘛，跟鬼子捉個迷藏玩玩！”
黃司令員帶著幾個通訊員進了屋。接著，他收斂了笑容，告訴田玉堂：敵人三路分進合擊，想圍殲我軍。支隊要跳到外線去，把敵人引走，保護根據(jù)地的人民。嚴(yán)赤副司令員已帶著部隊插到前面去了。他的愛人——搞政工工作的楊曙有個四歲的孩子，肚里又懷了一個，天黑過封鎖溝時，摔了一跤，疼得打滾。她無法跟部隊運動了，想到他家隱蔽起來，找個醫(yī)生瞧瞧。人在后面擔(dān)架上，就到。
“哎喲黃司令員！”田老板不禁又喊了一聲，“你放心叫楊同志住到我家，這是看得起我！無上的光榮！平日，我想請也請不到哩！只是，唉——”他急得不知該怎么表白方好，“我、我現(xiàn)在也有點‘紅了！外面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說我通‘八路……這個，也怪我這把嘴不好！嚴(yán)司令家的同志不是一般人喲，樹大招風(fēng)，萬一有個閃失，那我……”
這時，田有信輕輕點了一句：
“大爺，你不要販一船榆面到江南么，江南難道連個醫(yī)院也沒有嗎？”
“對啰！”一句話把田老板說跳了，“鎮(zhèn)江美國教會辦的仁慈醫(yī)院，有個曹大夫，和我親如兄弟，找他去，萬無一失！……”
黃司令員沉吟了有兩三分鐘之久。他像在決定一個重要戰(zhàn)斗;這一仗關(guān)系到他戰(zhàn)友的命運，生死存亡是很難預(yù)料的。他臉上那道斜斜的刀疤，扭曲得更瘆人了……猛然，他把擰成疙瘩的眉頭一放，說聲：
“好吧——！”站起身來，“田老板，我就把人交給你啦！”
月色偏西時，他們出發(fā)了。田有信從鎮(zhèn)上雇來了一部黃包車，自告奮勇伴隨護送?；搜b的楊曙，帶著四歲的小戈坐在車上。田老板和她約定以表兄妹相稱。臨走前，他叮囑道：
“楊、楊表妹！路上有什么動靜的話，你千萬不能慌喲，一切有我！”
夜色里，楊曙的眼睛閃了一閃?？峙率嵌亲犹郯桑⑽Ⅴ酒鹈济?，輕輕說了句：
“走吧——”
從田莊要走三十里旱路，穿過頑軍③的黃營炮樓，再拐一個彎，方能到達(dá)運河碼頭——這里已是偽軍的地盤了。上船后，從運河，過高郵湖，到長江，這一路有二黃，有號稱“十一路軍”的土匪，還有雜七雜八打著“抗日”旗號勒索錢財?shù)牡仡^蛇。據(jù)田老板說，有八十二道關(guān)卡，比唐僧取經(jīng)還要多一道。
田有信不由得張嘴“噢”了一聲。
“不要緊！”田老板又一笑，“我路路通！如今出門，心眼要活，手要松，見個菩薩燒炷香，一個不能卯。我手邊還有幾樣硬邦邦的東西，你們只管放心！”
他所說的硬邦邦的東西之一，是偽縣長楊石齋的親筆信。楊石齋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有次，他們內(nèi)部狗咬狗，告他貪污。楊石齋想把兩萬元贓款轉(zhuǎn)移到他老家徐州去。當(dāng)?shù)厝硕嘌垭s，易露風(fēng)聲，他便托了田玉堂。田老板本著他那套燒香哲學(xué)，幫他從南京匯了款。因此，偽縣長便給他寫了一路保平安的親筆信。那硬邦邦的第二樣，是高郵湖大土匪頭子高八鯰的名片。這張名片正面印著：“水上抗日義勇軍總司令高伯彥”。背面則是兩行狗屁不通的文字：“茲有田客人販香積德，水上各路一律優(yōu)待。仰此?！碧锢习逋腥死@了幾個彎子，足足花了一百五十塊吹得響的袁大頭，方把這寶貝弄到手。
田玉堂這次沒有瞎炫，這幾樣?xùn)|西果然有用，一路上都沒有什么留難。到了第四天上午，他們從艙口就望見長江對岸的金、焦二山了。
船到鎮(zhèn)江碼頭，卻遇到了一個非常情況。
田老板本和碼頭上一個偽警官有交情，嘴一歪便能上岸。不知怎的，那個偽警官調(diào)走了，換上了幾個兇神惡煞般的日本鬼子。昨天，有兩個年輕旅客上岸，帶了兩把火叉。日本鬼子把火叉左瞧右瞧，懷疑是撬鐵路的家伙。他們齜牙咧嘴嘰里咕嚕了一陣，兩個青年答不上來，被當(dāng)場槍殺了?，F(xiàn)在，碼頭石級上還留著一攤紫黑的血跡！
鬼子在挨個兒檢查上岸旅客的證件。事起倉促，楊曙哪來得及辦良民證呢！鬼子不比偽軍，認(rèn)不得袁大頭。時間也不能再拖，楊曙一直在淌血，臉色更蒼白了。
“表妹！”田老板眼珠子一轉(zhuǎn)，“你寬心，我上岸另去找個朋友。”
他掏出良民證，上了岸。他的這個朋友是日本人的一個翻譯，叫郭德富。田老板是在牌桌上認(rèn)識的，又請他到“玉壺春”醉過兩次，便拉上了關(guān)系。他還邀郭翻譯入了一份“干股”，無本生利，坐家拿錢。
郭翻譯見田玉堂來了，當(dāng)然笑臉相迎：
“啊，田老板，一路順風(fēng)吧！”
“唉，別提這個順風(fēng)了！郭翻譯官，真氣死人！叫她不要給小伢子玩，不聽！這下好，真活活把我嘔死了！……”田老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氣得噗噗的，抓著新禮帽直扇風(fēng)。
“別急，別急，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呀，就是我那表妹唄！她傷了胎氣，跟我來找醫(yī)生，身旁還拖了個四歲的寶貝兒子。下船了，小伢子見大人手里有良民證，他也要，不給就哭。這東西是好玩的嗎？我叫她別睬，不聽，把給了寶貝兒子。無巧不成書，一陣風(fēng)來，呼——，這么一旋，把張良民證旋到江里去了，嗨嗬了！現(xiàn)在淌眼淚，遲嘍！我早關(guān)照你，不聽，把個寶貝兒子慣得像龍蛋似的！……”
“哎，現(xiàn)在人在哪里？”
“在哪里？上不了岸，還在船頭上抹眼淚哩！”
郭翻譯笑道：? “這個好辦，我打個關(guān)照就行了！走——”
不一會兒，郭翻譯跟著田老板到了碼頭。田老板抄前幾步下船，含笑向楊曙招呼：
“表妹，證丟了不要緊，郭翻譯來啦！”他又向田有信丟個眼色：“大侄兒，貨下完了，你就跟船回家。告訴家里人，不用掛念。”
郭翻譯抱過小戈，楊曙和田老板跟在后面，沿著碼頭石級走去。走到鬼子崗哨跟前，郭翻譯和鬼子咕嚕來，咕嚕去，只見他們齜牙咧嘴，不知究竟說些什么東西。忽然“哇——”四歲的小戈嚇得哭了起來，伸著小手直往媽媽的懷里撲。
這哭聲，傳到下面船艙里，田有信臉色嚇得鐵青，兩眼都直了——更別說在場的人了。誰知，這當(dāng)口，一個老樹精似的鬼子，竟齜著金牙對小戈一笑：
“小孩小孩的，米西米西！”說著，拿出一顆糖果往小戈嘴里一塞，手一擺，竟放他們輕松地通過了！……
一場虛驚。全怪田老板他們不懂日語。不過，請讀者注意，小戈這顆糖果不是好吃的，要以滿嘴牙齒為代價。因為，中國也有鬼子，而且不見得比日本的文雅。但那是后話，我們還是往下說吧。
田老板在仁慈醫(yī)院當(dāng)大夫的那個朋友叫曹瑞云。他和田玉堂是前后莊的鄉(xiāng)鄰。前清光緒三十二年，江北大災(zāi)，成千上萬農(nóng)民四處逃荒。九歲的曹瑞云跟父母逃到了鎮(zhèn)江。他父親倒斃在施粥場門前，母親病死在城隍廟的戲臺后面。只剩下了他一個孤兒。田玉堂的二嬸那時在仁慈醫(yī)院里替美國人洗衣出苦力。她在街尾撞見了這個家鄉(xiāng)的孤兒，便帶了回去，偷偷省口飯養(yǎng)著他。小瑞云聰明伶俐，幫著刷鞋送衣，還學(xué)會了幾句英語對話。漸漸地，他和醫(yī)院里的美國人混熟了。小孤兒為了肚子，皈依了洋上帝。洋上帝給他改了個名字，叫作曹約翰，送他到教會學(xué)校念書，學(xué)醫(yī)。后來，他成了外科大夫。戰(zhàn)火燒近時，美國人撤走了，便把醫(yī)院委托曹約翰代管。
田家二嬸雖早已去世了，曹大夫還常常在主的面前為她祈禱。他見田玉堂來了，連忙給楊曙開了間單人病房。他的妻子就是婦產(chǎn)科的谷大夫，精心治療是不用說的了。田老板把小戈托到德泰春香燭店老板家照應(yīng)著，郭翻譯又給楊曙弄了張良民證，看來，一切都可放心了。
當(dāng)然，要是這么平平靜靜下去，那就沒戲唱了——過了三天，田老板來看望“表妹”時，樓下突然響起了一片吼叫哭罵，幾個挎盒槍的便衣從病床上拖走了一個青年人。
“先生！”一個老太婆哭叫道，“你們不能亂抓好人啊——！”
“老家伙，你想瞞過我的眼睛么？”一個人干似的瘦子硬著脖子吆喝道，雞蛋大小的喉骨上下滾動著，“不識相，連你一起帶走！滾——！”那一聲“滾”，像金鐘般作響，人走過去了，音尾還在顫動。
田玉堂忙問谷大夫：“怎么回事？”
“日本人的便衣隊！”谷大夫說，“那個瘦猴是便衣隊長。唉，隔幾天就來次突擊檢查，見了不順眼的就抓！”她又把臉掉向楊曙這方，“聽說，新四軍活動得厲害咧。前幾天，就在鐵路附近打死了一個日本小隊長！你們那邊鄉(xiāng)下要太平些吧？”
楊曙點點頭，淡淡一笑。
等谷大夫走了，楊曙把手輕輕一招：“表哥，坐近點！”
田老板挪到了床沿上，狐疑地瞧著她。
“那個瘦子叫嚴(yán)家忠，”她還是那副淡淡的聲調(diào)，“他認(rèn)得我……”
田老板吃驚地喊了聲：“小菩薩！你——”又連忙壓低聲音，“你怎么認(rèn)得他的呢？”
“他是嚴(yán)赤的堂弟，是個反共分子。嚴(yán)赤跟八路軍接上關(guān)系后，他恨之入骨。有天晚上，他打我們黑槍。他本是投韓德勤的，不知怎么變成日本人的走狗了?！鳖D了一下，她說，“這個醫(yī)院不能住了，你想法把我送回唐河吧！”
“回去？那怎行！谷大夫講的，你已耽誤一些日子了，流血過多，胎位不正，不抓緊治，母子都有危險……別急，再想辦法！”
當(dāng)晚，田老板找到曹大夫家——他家就住在醫(yī)院里一幢小洋房的二層樓上。主人端出了牛奶和糕點。田老板哪有心腸吃那膩人的東西？閑談了幾句之后，他單刀直入問道：
“大兄弟！你說說，你我的交情如何？”
曹大夫一怔：“那、那還用說嗎？我能忘了你二嬸她老人家嗎？……”
“那就好！兄弟，你要救我一命！”
“哎呀！這……”
“我不是帶了個婦女來治病么……”
“是呀，她不是你表妹嗎？”谷大夫說。
“兄弟，我實說了吧！她是個女八路，嚴(yán)家忠早就想下她的手了……”
“啊——！”曹大夫嚇得身子往椅背一仰，杯中牛奶潑了一桌子。
“要是被便衣隊撞見，可不得了！她一根汗毛比我的性命還值錢！有她才有我，你一定要救救她……”
“便衣隊比魔鬼還兇喲……”曹大夫喃喃道，“玉堂哥，誰敢惹禍？你趕快撒……撒手吧！”他聲音像蚊子一樣微弱，怯怯垂下了目光。
田老板臉變得刷白，半天，血色才泛了上來，漸漸漲成了朱紫。
“我怎能撒手？”他叫道：“好吧，我這條命索性也不要了！老實告訴你，人家也是大學(xué)生，還是個千金小姐。她家良田千頃，在上海英租界、法租界都有房產(chǎn)，偏偏有福不享，要干八路，把成串的金首飾都拿了出來，買槍打鬼子！人家愛國救亡，什么都豁出來了，天地良心，我能撒手不管，睜眼看著嚴(yán)家忠下毒手嗎？再說，她到這里來，是我一手保舉的。我說你如何熱心愛國，如何有情有義，不是那種沒皮沒臉、沒骨沒血的東西！大兄弟，你今天不愿救她，干脆，把我跟她一齊交給鬼子去！我也光榮，絕不怨你！……”田老板這番話，真真假假，雖不免張冠李戴，云天霧地，感情卻是真切的，激昂慷慨，噼里啪啦，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把曹約翰夫妻兩個都聽呆了。
“這個，”半晌，曹大夫結(jié)結(jié)巴巴說，“玉堂哥，不是我……實在沒有個好地方……”
“哎——”谷大夫想起了一個主意，“醫(yī)生宿舍他們不會查的，叫那個女八路住到我們房間里來不行嗎？……”
于是，第二天一早，兩位大夫搬到了樓下，楊曙住到了樓上。看病一切照常。
但是，只一天，田老板的心又被拎得懸到半空中了。
楊曙見到他，細(xì)細(xì)盤問曹大夫怎么肯讓房間的？跟他們到底怎么說的？田老板是個機靈人，感覺到了自己談話中的不妥之處，于是，他故作輕松地說：
“這有什么難的？曹大夫跟我賽如兄弟，我隨便編個理由就成了?！?/p>
“不對。兩位大夫的神色和以前不同了。他們的眼里有一種恐懼，好像我是一個不能碰的炸彈。田老板，你不能不對我說實話?。 ?/p>
田玉堂沉默了半晌，只得說出了真情。
“這么說，”楊曙平靜地說，“他們知道我的身份了……”
“你放心！楊、楊表妹，保證不會出事！”
“不，我們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要估計到各種各樣的情況，好的、壞的，特別是最壞的可能性。我們處在敵人眼皮底下，不能沒有警惕。這樣吧——”她眼一亮，輕輕一指，“你看，這面迎街的窗臺上有盆水仙花，我們就把它作為暗號。你盡量不要到我這里來，確實有必要的話，先望望這個暗號——花在，說明安全無事;花盆不見了，就是有危險。如果敵人來抓我，我就掙扎，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花盆碰掉！你一見花盆沒了，就要趕緊離開鎮(zhèn)江，脫離這個危險地帶……”
“不，楊同志！”田老板失聲叫道，“我不能走！我不能把你丟下！……”
“千萬不能冒失，表哥！”楊曙柔和地說，“一有情況，你就要趕緊離開，不要顧我……”
“不不！”
“你聽我說，表哥！不能感情用事。我只拜托你把小戈帶回去。見了黃司令員和嚴(yán)赤，請轉(zhuǎn)告他們：我不會給親愛的新四軍丟人……表哥，一路上，你吃盡了辛苦，我深深感謝你！嚴(yán)赤和我的孩子感謝你！人民也會感謝你！……祖國的苦難還長，還要不斷奮斗?？谷站葒?，多一個人多份力量;你走吧，不能作無謂的犧牲……”
田老板只覺得眼一熱，連忙偏過臉去。他看見了一顆女八路的赤誠的心。她的話像大地滲出的泉水，清清亮亮，自自然然，沒有泡沫，也沒有喧嘩。
頓了一頓，楊曙忽然又那么淡淡一笑：
“哎，我們現(xiàn)在不過是分析分析情況。好與壞，生與死，都要想個透徹。想透了，就好辦了。表哥，你說是吧……”
田老板走了。
從這以后，他的一顆心就懸在那個水仙花盆上。楊曙住的小樓靠著醫(yī)院的圍墻，圍墻外是一條后街。田老板每天都要在這條小街上轉(zhuǎn)幾趟，踱過來，踱過去，偷眼打量窗臺上那個小小的花盆。
一天，兩天，三天，十天……過去了，阿彌陀佛，那個花盆沒有摔下來！到了第十三天，楊曙終于出了院。
田老板和楊曙回到了唐河根據(jù)地。這時，反掃蕩剛剛勝利結(jié)束。
黃、嚴(yán)兩位司令員緊緊跟田老板握手，又吩咐拿出五十塊白洋，作為楊曙的醫(yī)藥飯食費用。田老板哪里肯收，叫道：
“司令員！我懂得新四軍的規(guī)矩，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不過，我做生意山南海北，錢來得容易，不比種黃豆大麥，是硬苦出來的。再說，你們抗日打鬼子，身家性命什么都不要，難道我只認(rèn)得錢嗎？你們硬強著我收，就把我當(dāng)外人了，就苦了我一片心了！”
兩位司令員見他講得懇切，只好作罷。為了答謝，特地擺了兩桌酒。這次倒是真辦了八大碗，還有噴鼻香的老窖洋河大曲。
田老板欣然就席，笑得嘴巴都滑到了耳朵邊。他說：“喔，這杯酒我是要喝的！不過，兩位司令員，我還想提個小小的意見……”
“你提吧，表哥！”楊曙搶著回答。
“這次我們莊上的田有信也出了不少力。那個小年輕的熱心抗日，要求進步，的的確確一把好算盤——呃，是不是也叫他來嘗一口？”
“對啰！”黃司令員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腦殼，笑道：“我格記性不好，忘啰！凡是對人民做了好事的，我們都不該忘記——通訊員，快，馬上請他來！”
過了一會兒，田有信來了。在整個宴會中，他極其有禮地呷了一小杯酒。田老板呢，無酒就三分醉了，端杯便不用說了。
從這以后，田有信參加了工作，當(dāng)上了紫墟鎮(zhèn)的稅務(wù)所長。他兢兢業(yè)業(yè)，廉潔奉公，雖多次受到上級表揚，仍然極為謙卑地夾著尾巴——因為與本篇關(guān)系不大，就不把他那美德和事跡一一細(xì)說了。
這年中秋，楊曙生了一個女兒。大約是想起那盆水仙花吧，取名小仙。
下
彈指一揮間，二十三年過去了。
小仙成了一個著名歌舞團的演員，出落得真像盛開的水仙。她爸爸嚴(yán)赤在某地任裝甲兵司令員，媽媽是當(dāng)?shù)氐妮p工業(yè)局局長。小戈在某國防科研單位搞科研工作。老紅軍黃老虎后來又添了幾處傷疤，現(xiàn)任一個省的軍區(qū)司令員，曹約翰夫妻兩人都成了省人民醫(yī)院的名醫(yī)。田有信當(dāng)上了副縣長。田老板呢，他和榆面一齊得到了改造，榆面成了做蚊香的原料，他成了蚊香廠的副廠長，還是政協(xié)委員。嚴(yán)家忠那個反革命則避過了鎮(zhèn)反的風(fēng)頭，遲遲方被查出，判了無期徒刑，在押勞改。至于楊石齋、高八鯰、郭翻譯之流，或早在戰(zhàn)爭中被擊斃，或逃到了臺灣。為善為惡，都有了歸宿。按說，本篇早該收場，再啰唆下去，便有混稿費之嫌了。幸虧，來了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拔幕蟾锩辈▔牙碎?，驚天動地，是個見靈魂、出文學(xué)的時代。大忠大奸，真左假左，都各自顯出了本相;紅臉白臉，乃至三花臉、陰陽臉，紛紛登臺表演。像田玉堂這樣的人物，自然少不了一段傳奇式的遭遇，這才使本篇得以續(xù)寫下去。
在一片“砸爛”“橫掃”聲中，田玉堂從愛國民主人士變成了牛鬼蛇神。什么掛牌子、高帽子、陰陽頭、噴氣式之類，倒也平平，無啥可說。在醞釀成立三結(jié)合的領(lǐng)導(dǎo)班子時，他才遇到了一件新奇的事。
這天，他正在蚊香廠車間勞動，一個姓季的頭頭，把他喚上了吉普車。七彎八拐，到了縣公安局。此時，縣公檢法也“砸爛”了，那里都是陌生的面孔。
在一間小會議室中，早有兩個穿軍裝的人在等待他。說起此馬來頭大，這兩位是部隊里的一個什么“戰(zhàn)斗”組織的，頗受那位“永遠(yuǎn)健康”的器重。
田玉堂一進門，便習(xí)慣性地低頭立正，只聽見季頭頭的喉嚨在響：
“這兩位同志是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派來調(diào)查情況的！? （田玉堂心里不由得喊了聲‘哎喲，小菩薩！……）勒令你，老老實實回答問題，否則，一切后果由你負(fù)責(zé)！”
“是是！”田玉堂連應(yīng)兩聲，這才稍稍抬起目光，溜了兩位一眼。一位是二十三四歲，抓筆鋪紙，偏左而坐。正中的是個氣度非凡的胖子，不過四十，已早熟拔頂。正襟危坐，耷拉著眼皮。他的周圍，還坐了十幾個陪襯的人物——都是當(dāng)坊的城隍土地。
“你——，”那位合目菩薩略略把薄眼皮一掀，露出了一雙賊亮的圓眼，“就是，田玉堂嗎——？”
“是，我就是……”
“現(xiàn)在——，要你老老實實，揭發(fā)交代，嚴(yán)赤的……”
“啊，嚴(yán)司令員！”田玉堂脫口叫了一聲。
“他——，已經(jīng)不是，什么司令員了！他——，惡毒攻擊，我們敬愛的林×××和江×同志，是一個，十惡不赦的走資派！而且，政治歷史上，還有極為嚴(yán)重的，問題！你——，完全了解，他的底細(xì)……”
——這位非凡人物說話一句三頓，有板有眼，聽起來鏗鏘悅耳，看起來實在吃力要命。因此，下皆從略。
“哎喲同志！”田玉堂叫道，“我哪能完全搞得清他的底細(xì)呢？那時，他是個堂堂的司令員，我不過是個商人……”
“你不要賴！”季頭頭說，“你平日不是向人夸耀，嚴(yán)赤喊你大哥，如何如何嗎？”
“嚴(yán)赤沒喊我大哥，他老婆楊曙喊過我表哥。我老老實實承認(rèn)，過去我好擺功，夸口，瞎吹嚴(yán)赤喊我大哥，引起了誤會。這都怪我自己，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怪！”
“什么資產(chǎn)階級思想？他媽的，你本身就是資產(chǎn)階級！”好些人連罵帶笑地吼了起來。
“對對，我本身就是資產(chǎn)階級！”
“不，你不是什么資產(chǎn)階級！”那位第一號人物用一根指頭威嚴(yán)地敲了一下桌子，頓時鴉雀無聲，“你不要想在這頂空帽子下開小差！是什么？你有數(shù)，我們也有數(shù)！現(xiàn)在，要你老實回答：一九四二年，你帶嚴(yán)赤的老婆到鎮(zhèn)江去，目的是什么？——不談現(xiàn)象，要談本質(zhì)！你們通過些什么黑關(guān)系進去的？在那里和什么人接頭？做了筆什么政治交易？接受了什么指令？……”
田玉堂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下面一大堆“什么”就聽不清了。直到季頭頭一聲吼，宣布即日起對他進行隔離，方明白過來。
他被隔離了——時髦的稱呼叫作“密封”，亦名“全托”。“密封”的含義容易理解，“全托”也者，大約是指一天廿四小時都有天使般的保姆照顧著，樂不思蜀，無須回家。
他被關(guān)到一個大而空的房間里。四壁散發(fā)出一股霉味。前后窗子都用木板條釘死了，大白天也得開著燈。在慘黃的燈光下，一切都變得恍恍惚惚。據(jù)某“深挖”心理學(xué)家聲稱：這種晝夜難分、陰陽混淆的環(huán)境，有利于罪人懺悔罪行。
田玉堂大約吃了五頓牢飯之后，一天深夜，四五個漢子擁著那位第一號人物來了。
“考慮好了么，嗯——？”
“考慮好了，同……同志！”田玉堂差點喊出“長官”來。
“說吧——”那個年輕的攤開了紙。
“我考慮了很久，同志！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多少人都知道。我給共產(chǎn)黨辦事也不是一天的了，政策我都明白。共產(chǎn)黨講究實際，將來定案要三頭六面對證的。屋頂上掀瓦，片片兒要落地。我如果信口胡說，將來怎么有臉見人？怎么對得起共產(chǎn)黨呢？同志，是吧！”他閉上了嘴。
“怎么，就沒有了？”
“沒有了，實在回答不出來！不信，你們?nèi)フ{(diào)查……”
“我們不掌握充分材料，還會來找你嗎？我們知道，你和他們的黑關(guān)系太深了……”
“什么黑關(guān)系，我的天！說來說去，我是一片好心喲！那天，黃司令員親自上門找我，我怎能推托呢？我和田有信兩個人，冒著風(fēng)險，送她到鎮(zhèn)江……”他一肚委屈，夾敘夾訴地談起了往事。他們?nèi)绾尾晦o勞苦，黑夜趕路;又如何急中生智，使楊曙上了岸;又如何……
“慢點！”薄眼皮略略一翻，“你們經(jīng)過崗哨，一個日本鬼子還送了一塊糖吧？”
田玉堂一愣：“嗯，嗯，有這回事！當(dāng)時小戈嚇哭了，鬼子塞給了一塊糖：‘小孩，米西米西的！……”
“哼哼，‘米西米西的！日本鬼子殺了多少中國人喲，就在你們到鎮(zhèn)江的前一天，他們還在碼頭上槍殺了我們兩個去撬鐵路的游擊隊員，為什么偏偏對堂堂的嚴(yán)司令家眷如此優(yōu)待呀？”田玉堂正想解釋，他做個手勢制止了，“我不過隨便點一下而已。告訴你，你們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瞞不過去！”
田玉堂愕然張著嘴。這位的中國話，不見得比嘰里咕嚕的日本話好懂。
“不要裝呆，再談呀！廢話少說，談?wù)剹钍锖退男∈遄訃?yán)家忠干了些什么黑勾當(dāng)？”
“小菩薩！什么黑勾當(dāng)、白勾當(dāng)呀……”
“不要裝糊涂了，田老板！給你看樣?xùn)|西吧，清醒清醒！”于是，他拉開公文皮包，拿出厚厚一沓揭發(fā)交代材料，把最后的簽名一亮，規(guī)規(guī)矩矩三個字：嚴(yán)家忠。還有一個老大的手印。
“你們上當(dāng)了，同志！”田玉堂一切都明白了，“嚴(yán)家忠是個老反共分子，早就想下嚴(yán)司令員和楊曙的毒手了！你們千萬不能上他的當(dāng)！”
“哼，恐怕是千萬不能上你的當(dāng)吧！——好，再給你看樣?xùn)|西！”他又拿出了一份材料，末尾有個歪歪倒倒的簽名：曹約翰。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手印。
“曹大夫的話也不能信！”田玉堂又叫了起來，“他倒是個好人，就是膽小怕事，像個面團，你捏他圓的就是圓的，捏他扁的就是扁的……”
“哼！只有你是好佬，你正確，你……”
“除了我，還有人哩！你們?nèi)柼锔笨h長，他清清楚楚！”
“田有信連碼頭也沒上得去，清楚你們的內(nèi)幕嗎？你不要滑來滑去了，今天我們找的是你！”
“他媽的！不要找死，老老實實說！”旁邊那幾個人吼了起來。
“活菩薩！你、你們叫我怎么說呢？”田玉堂痛苦地叫道，“天地良心，人家楊同志清清白白，我不能含血噴人啊——！”
“他媽的，我們是含血噴人嗎！”
“什么良心不良心，人性論，放毒！”
“揍！不揍不老實！”
于是拳腳木棒像冰雹一樣落到了這個放毒者身上。那位人物轉(zhuǎn)過身，踱到門外，耷拉下眼皮，點燃了一根香煙。
一根煙抽完了，他把煙頭一扔，冰雹立即停止，風(fēng)清月白。臨走時，他溫言細(xì)語道：
“田玉堂！老實說，我們不想搞你，是想拉你一把。只怪你太頑固，激起了群眾的義憤。你要學(xué)習(xí)嚴(yán)家忠，立功贖罪，不能再有幻想，死保嚴(yán)赤了。你好生想想吧！”
第二天深夜，他們又來了。
盤問得更加新奇，要田玉堂揭發(fā)交代：他后來又到鎮(zhèn)江去過幾次？帶去了什么機密東西？除了嚴(yán)赤，還有誰對他下過黑指示？除了嚴(yán)家忠這條線，曹約翰還為他們搭上了什么黑線？例如，有個走資派的老婆就是美國戰(zhàn)略情報特務(wù)……那位主審大人很有信心地宣稱：“你們的聯(lián)絡(luò)圖，我們統(tǒng)統(tǒng)掌握了，你還是識相一點、痛快一點吧！……”照例，來了又是一場打，而那位閉目菩薩呢，老大不忍地背過臉去抽煙……
如此這般，一連三夜。
到第四天夜里，沒等他們動手，田玉堂就喊了起來：“慢！我有話說……”接著，他怯生生地伸出手，“同、同志！請給我……一根煙吧！……”
薄眼皮和他的同伙交換了一個眼色，丟給了他一根鳳凰牌。
田玉堂道了謝，抖抖簌簌點著了，貪婪地大口大口吸著。半天，他才開口：
“同志——，”才喚了一聲，他眼淚便啪嗒啪嗒掉了下來。好容易，才強忍住，“你們是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派來的，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怨你們;我只恨嚴(yán)家忠那壞蛋瞎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我在抗日時就給新四軍辦事了，我親眼見到共產(chǎn)黨救國救民，光榮偉大。共產(chǎn)黨教育了我，我才有了點覺悟。人家性命家財全不要，我總是個中國人吧，總該盡點力。嚴(yán)赤、楊曙反對敬愛的林×××是后來的事喲，人無后眼，我當(dāng)時哪能料到呢？我連自己的命也料不到喲！這下好，我倒成為有罪的了！冤死我一個不要緊，今后打起仗來，還有誰敢掩護你們工作同志呢？——慢慢，你們讓我把心里的話倒完，再打不遲！我也想過，罷罷罷，供了算啦，省得受罪！但是，想想，不行！‘一人為私，六眼為公，我要是依葫蘆畫瓢，順嘴瞎嚼，這就成鐵案了，不把嚴(yán)赤、楊曙活活坑了嗎？我還是那句話，不能昧了良心，不能對不起共產(chǎn)黨！我曉得，我就是把心嘔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反正，我關(guān)在這個籠子里，又飛不掉的，請你們再細(xì)細(xì)查訪?！愤b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年、兩年、五年、十年，總能查得清的。到那時，不論特務(wù)、內(nèi)奸、間諜，該什么罪定什么罪，隨你槍斃殺頭，五牛分尸，我……”
“你他媽的！真是頑固，反動透頂——！”那副賊亮的圓眼一翻，一巴掌抽了過來，田玉堂滾到了墻根！……
田玉堂掙扎著爬起來，一手捂著鮮血直淌的鼻子，一手顫顫抖抖指著對方的紅領(lǐng)章：
“你、你……你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也、也動手打人嗎？……”
“不打好人打壞人！”那位一九五五年參軍的非凡人物說，“八百萬蔣匪軍都叫老子消滅了！……”
田玉堂昏過去了……
其實，他挨了何止這一掌，還受了種種新奇的酷刑。作者本想把歷史的真實一一記下，但是，又可憐那種愛吃甜食的批評家，他們好像是從火星上來的，會眨巴著大眼發(fā)問：“難、難道生活是這樣的嗎？……”為了不叫他們那顆天真的心受傷，因而作罷。
田玉堂蘇醒后，兩眼木愣愣的，變成了另一個人。任你怎樣，他總不開口——他確實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了。這個見多識廣的田老板，見過共產(chǎn)黨，見過國民黨，見過鬼子，見過二黃，見過“十一路”，就是沒見過眼前這伙人物，他們什么都不像;說不像，又都有些兒像，天老爺才知道他們是什么星宿下凡！還有什么可說呢？……看守他的人，只是偶爾聽見他在夢中嗚咽：
“毛主席哎——，我冤啊——！”
又過了一天，他不但不說話，連飯也不吃了，進行絕食。
那兩位非凡人物，接到了電報，要趕回去揪斗嚴(yán)赤，時貴如金，無法糾纏。他們向季頭頭等交代了一番，飛了。
田玉堂得到恩釋，回到了家。
又過了些時，等田玉堂能走動了，季頭頭以縣公檢法的名義宣布處理決定：田玉堂是被走資派包庇的漏劃富農(nóng)，有嚴(yán)重特務(wù)內(nèi)奸嫌疑。今戴上富農(nóng)帽子，押回原籍田莊管制勞動。同時，責(zé)令他繼續(xù)交代揭發(fā)問題，然后視其態(tài)度好壞，作最后處理。
讀者也許會奇怪，這個處理不倫不類，算個什么名堂？既未查清，怎能處理？既曰決定，哪有“最后”？季頭頭官不官、民不民，怎能代表專政機關(guān)？——是的，不要說讀者奇怪，連我作者也感到奇怪。然而，當(dāng)那位“永遠(yuǎn)健康”的赫赫尊神在位時，無奇不有，這又有什么可怪呢？
至于漏劃富農(nóng)一事，那是田玉堂一句氣話惹出來的。讀者明白，他過去主要是做生意，土地出租不過三十畝。四七年土改，開始劃他富農(nóng)。田玉堂不服，氣鼓鼓地?fù)P言要給嚴(yán)赤司令員寫信申訴。其實，嚴(yán)赤那時奔馳在東北戰(zhàn)場，音信根本不通，田老板不過是擺老味、亂咋呼而已。后經(jīng)本縣復(fù)查，按照政策改為工商業(yè)兼小土地出租。事隔二十幾年，不知是誰又把老話翻了出來，掐頭去尾，添枝加葉，他便成了一個被走資派包庇的漏劃富農(nóng)。
他帶著老伴和小女兒，被押到田莊，在宋老大手下養(yǎng)豬。宋老大一臉黃胡子如刺猬，說話懵里懵氣，心腸卻軟得很。他見田玉堂成天苦著臉，拖著被打傷的左臂，心中不忍，什么重活都是自己干，只叫田玉堂拿著竹竿趕趕豬。村上的社員對這個漏劃富農(nóng)也劃不清界限。大家多少聽說過他的故事，雖不明底細(xì)，總感到蹊蹺。東家西家，常拔點新鮮蔬菜送給他。每逢紅白喜事，也有他的一杯酒。
冬去春來，萬象更新。田玉堂聽到了一個喜訊：縣革委會成立了，第一把手就是田有信！他把宋老大邀到家中，高高興興拿出半斤酒，說：
“這下好了！田有信對我的苦情一肚數(shù)！他就是那次出了力，我又鼓吹了一通，才當(dāng)上稅務(wù)所長的！——老大，這一段多蒙你照應(yīng)，我是不會忘記的！來——”他舉起了酒杯，水貂般的小眼睛又有了活氣。
第二天，他便跑到縣城。不巧，田主任外出開會去了。跑個空也沒什么，田主任上了臺，總有出頭之日，等就等等吧。
過了些時，宋老大跑來告訴他一個更令人吃驚的好消息。他氣吁吁地說：
“田大爺，不得了！……”
“出了什么事？”
“林×××是個大禿子，大壞蛋！……”
田玉堂一把捂著他的嘴：“你找死嘍！……”
“真的！宣傳隊的同志剛剛在大會上宣布的！大禿子真該死，反對毛主席！他想溜，帶了一群老婆上飛機。狗東西，沒跑掉，把三叉骨跌斷了！……”
“啊——！”田玉堂狂喜地叫了起來。他連忙跑到隊長和會計處核對這個消息。宋老大所談基本正確，不過，他耳朵有些背氣，加上宣傳隊的同志是寧波人，所以他把“葉群”聽成了“一群”，“三叉戟”當(dāng)成了“三叉骨”。
是時候了！田玉堂興沖沖跑到縣里，中飯也不吃，就摸到田主任家。
田主任在陽光下，正一面剔牙，一面看報。田玉堂有三四年沒見他了，我們的讀者恐怕久違了他近三十年。田主任如今已五十出頭，還是白白凈凈、淡眉細(xì)眼，不胖不瘦、豐腴適中。鬢角略有幾根銀絲，更顯出深沉老練的風(fēng)度。那派頭，就是上電影也是無可挑剔的。
“哎喲田主任哪——！”田玉堂二十步外便喊了起來。
田主任抬起頭，眉眼間略略流露出幾絲驚訝，含笑招呼道：
“啊——，來啦，請坐！”
這一聲“啊”，很有講究。田玉堂如今很不好稱呼，大爺、田大爺、田廠長、田委員、田玉堂、老田、田老……均不合適，唯有這聲不咸不淡的“啊——”，恰到好處。
“你身體還好吧？”田主任敬了客人一根中華牌，然后“啪”地丟過去一盒火柴。這一敬一丟之間，也很有分寸，沒有七八年功夫是難學(xué)會的。
“哎喲田主任！你還不知道嗎，我罪受得大嘍！真把人冤死了！這下好啰，你當(dāng)主任了，請你……”
“我們不談這個吧！”田主任打斷了他的話。
“哦，怎么？……”
“屬于公事，到機關(guān)去談。公私分開，在家不談公事，這是我立的規(guī)矩。”
田玉堂傻眼了。忽然，他叫道：
“哎，我講的就是私事呀！你看，我現(xiàn)在被戴上了帽子，工資也扣了，每月只發(fā)十二元的生活費，我要求……”
“不，你談的還是屬于公事，”田主任含笑開導(dǎo)他，“是屆于運動中的處理問題。如確有出入，也可以申訴。不過，公事公辦，在家里不便談。現(xiàn)在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了，我們一言一行都要符合毛主席思想，不能講什么私人關(guān)系、私人路線，一切都要按原則辦事……”
田玉堂肚里只有榆面，沒有理論，愣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符合原則的反駁的話來。
“你吃過中飯沒有？沒吃，弄一點——阿姨！”
田玉堂肚子確實叫了，不過，“公事”不能談，吃這個飯有什么滋味呢？于是，他說：
“不用忙，我吃過了。田主任，那我就告辭了，到機關(guān)找你吧！”
“可以嘛，不過，要由辦公室統(tǒng)一安排?！?/p>
田玉堂離開了主任的家，心里難免不感到失望。但是，“公私分開”，誰又能說不對呢？何況，田主任還敬了煙的，又招呼阿姨弄飯……
隔天上午，田玉堂上機關(guān)談“公事”去了。走到大門口，便被擋了駕。
“找田主任？……”大門口的一位，拿兩只眼睛把他渾身上下那么一掃，“你哪個單位的，??？”
“我原來在蚊香廠，如今在田莊生產(chǎn)隊勞動、勞動……”
“噢——”那位的目光已把他的五臟六腑看透了，“有事去找你們公社，田主任開會，沒空！”
“哎呀同志！我有要緊的事喲……”
“不是跟你講過嗎？開會，沒空！去去！”那位背過了尊臉。
第二天去了，那位還是老話，只加了一句：“現(xiàn)在大修水利，不要逛來逛去，快回去！”
第三天，田玉堂發(fā)了個狠：“有空也罷，無空也罷，我今天非要見田主任一面不可！”
兩下一爭，便圍來了幾個觀眾。
“你叫大家評評這個理！我一肚冤屈，好容易等到林禿子垮臺了，我要找田主任，跑了三趟，這位同志就是不給進！”
“早說了，你去找公社，或者找原單位……”
“公社和廠里都不了解情況，只有田主任兄一肚數(shù)！他和我一起送嚴(yán)司令員的夫人到鎮(zhèn)江的……”
“噢，怎么回事？”一個街頭觀察家發(fā)了好奇心。那些無所事事而對八個戲又看膩了的人，都紛紛聚攏來看這場街頭活報劇。
人一多，大門口那位的喉嚨便低了;他喉嚨一低，前榆面商的舌頭就長了。甚至，他把田主任如何當(dāng)上所長等等廢話，都連湯帶水倒了出來。
他的話收到了良好效果，不少人打抱不平。
“你憑什么卡住人家不讓進？官僚！”
“好狗莫擋路！”
“林禿子垮臺了，還這么厲害嗎？糊他一張大字報！”
那位忙賠笑解釋：“我做不了主。田主任關(guān)照過的，他工作忙。田大爺，你也用不著跑了，反正，我一定負(fù)責(zé)向上匯報，一聲有空，便通知公社叫你來好了！”他關(guān)起了大門。
田玉堂雖未如愿，道義上是勝利的。
他回到田莊，把經(jīng)過告訴了宋老大和家人。
“哼，穿白大褂的！”那個養(yǎng)豬老頭聽了，忽然冒出了一句話：“人家官當(dāng)大啰，認(rèn)不得你了！他不比我們老百姓，我一身土 大布，泥里水里都滾得?！?/p>
田玉堂沒料到懵里懵氣的半聾老頭竟是個哲學(xué)家?！按┌状蠊拥摹保@句話很刺激他的神經(jīng)。他想：嗯，是有點像，恐怕是怕我弄臟了他那身白大褂！……不過，他能這樣不講良心嗎？而且，我成了特務(wù)內(nèi)奸，他脫得了牽連嗎？——不像！恐怕是膽小一點，怕人說是“私人路線”……也不能全怪他，他上臺不久，如今工作也難做喲……這么想想，田玉堂心中又舒坦了些。反正，在家等他通知吧。
通知來得非常迅速。第二天，他便被叫到了公社。
接見他的是公安助理員。
“田玉堂！你這幾天到哪里去了？你是被管制分子，向誰報告的？你為什么亂說亂動，聚眾鬧事？老實警告你，嚴(yán)赤還反對敬愛的江×同志呢，你就想乘機翻天啦？兩天之內(nèi)，把認(rèn)罪書寫好！”
一個星期后，公社組織了一個小分隊?！吧蠏旌谥髯?，下打活靶子。”把田玉堂押到水利工地巡回批斗。那凜然大義是：林彪雖然垮臺了，但是像田玉堂之類的階級敵人，對他們主子的失敗是不甘心的。他們還想搗亂。他們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聚眾鬧事，興風(fēng)作浪！大家必須念念不忘，注意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云云。
這第二次打擊并不亞于第一次。
田玉堂對生活的信念，幾乎完全被擊碎了。他認(rèn)了罪。你說什么罪，他就認(rèn)什么罪。處處有罪，渾身是罪，也無所謂罪不罪。他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夜里，他老伴常聽見他在夢中哭泣：
“我的親娘哎——，我前生作了孽，作了孽啊——！……”
讀者看到此處，不知有何感想？好動感情的也許會拍桌子，大罵那個“白大褂”。好動理智的則會說：這要怪田老板自己不知趣。你算個老幾，胡吹田主任與你如何如何，怎不令人反感呢？最高明的策略應(yīng)是：斷然否認(rèn)你認(rèn)識田主任。中國幾千年文明史上，這類教訓(xùn)是不少的。作者要請諸君且慢議論，我還得補敘一段資料。
原來，早在找田老板之前，那兩位有大來頭的使者，就曾經(jīng)找過田有信。
那時，正在醞釀三結(jié)合的領(lǐng)導(dǎo)班子。田副縣長在原來常委中不過居于末位，但是，他修養(yǎng)之好無疑是第一的。他是分工管財經(jīng)的，沒抓過重大政治運動，還經(jīng)常鬧點高血壓之類，因而人緣不錯。在運動中，他不是打倒對象，只被“火燒”了一陣。其實，哪能稱“火燒”，不過是個溫湯澡。造反派叫他戴高帽子就戴高帽子，叫他跳忠字舞就跳忠字舞，和顏悅色，毫無牢騷。不但他，連他八九歲的小公子也極為懂事，入不了紅小兵，還是瞇瞇笑。他修養(yǎng)到了家，幾乎是高大全式的人物了。那位季頭頭一心想結(jié)合他。然而，有人挑剔，說田有信怕字當(dāng)頭，不敢在風(fēng)口浪尖亮相，不能結(jié)合。
這當(dāng)口，那兩位人物來了。季頭頭找他做過細(xì)的思想工作，給他看了那位“永遠(yuǎn)健康”的一些內(nèi)部講話，足足談了兩夜。談些什么，連他夫人也不知道，作者更不敢瞎編了。然后，他才向兩位使者談出，他“活學(xué)活用”第××頁第×段語錄之后，“初步感覺到的，一些可疑之處?！蹦切┛梢芍?，讀者早已領(lǐng)會，此處毋庸再述。對方聽了，如獲至寶。那位的薄眼皮，簡直翻上去便放不下來了！但是，到寫書面材料時，田有信卻大打折扣，僅僅寫了到鎮(zhèn)江碼頭為止的一段經(jīng)過。
“老田哪，你講得很好嘛，為什么不全寫上？是不是還有點‘怕字當(dāng)頭呀？”
“不！”田有信柔和而堅定地回答，“你們兩位是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毫無保留地把所有懷疑、傳聞和線索，提供給你們。但是，按我現(xiàn)時的身份，我寫材料只能寫親眼所見的事實。至于如何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如何分析判斷，那是你們造反派領(lǐng)導(dǎo)上的事了。而且，證明材料只有寫事實才過得硬，懷疑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jù)，寫了也無用。還有，我要對黨對同志負(fù)責(zé)，即使嚴(yán)赤、楊曙是內(nèi)奸，我也該對他們負(fù)責(zé)，不能把道聽途說都寫上。是吧？”說罷，他溫文爾雅地一笑。
這一番大道理，說得季頭頭和那兩位人物瞠目相視，不由不暗暗佩服。
他們按圖索驥，提審了嚴(yán)家忠，攻下了曹約翰，然后才殺回馬槍找到田玉堂。
曹大夫成了日寇和美帝的雙料情報員，瘋了。他妻子谷大夫割斷了自己的靜脈，離開了塵世。黃司令員的名字從報上消失了。嚴(yán)赤和楊曙生死不明。小仙下放充軍到了一個荒涼偏僻的農(nóng)村。小戈吃了鬼子的糖果而不認(rèn)罪，被敲掉了四顆門牙，滿嘴淌血?！镉行艆s榮任了縣革委會第一把手，他的白大褂不但干干凈凈，而且飄飄抖抖。
可惜田玉堂不了解這段內(nèi)情，否則就不會白找釘子碰了。不過，話說回來，田主任所負(fù)責(zé)任也有限。他聽到匯報之后。把組織部季部長（就是那位季頭頭）找來吩咐了一句：“聽說田玉堂在鬧吶，你去妥善處理一下?！薄巴咨铺幚怼?，如斯而已！
公元一九七七年八月一日建軍節(jié)，黃司令員的名字見了報。
八月二日，田主任就把季部長等幾個人找了去，查問處理積案的情況。季部長結(jié)結(jié)巴巴，田主任臉上出現(xiàn)了少有的慍色。
“你們?yōu)槭裁蠢贤贤侠?？要跟上新的形勢?。∠衲莻€田玉堂，我早就講過要妥善處理了！什么特嫌內(nèi)奸，黃司令員都上報了，他還有屁的問題！什么富農(nóng)帽子，摘了就是！撥亂反正，要快！當(dāng)然啰，也要防止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紅線總是占主導(dǎo)地位的嘛！我們做事，要能經(jīng)得起任何時候的任何檢查！”
季部長奉命找到田玉堂。
他談了領(lǐng)導(dǎo)對田玉堂的關(guān)懷和負(fù)責(zé)，宣布現(xiàn)已審查清楚，排除特務(wù)內(nèi)奸嫌疑，摘掉富農(nóng)帽子，恢復(fù)他的工資，工作另行安排，等等。
誰知，田玉堂翹起了尾巴，不肯簽字。
“什么排除嫌疑，摘掉帽子？要是在‘四人幫垮臺之前，你們能這樣，我倒要感激你們?，F(xiàn)在呀，哼！我要徹底平反！你們含血噴人，要低頭認(rèn)錯！……”
任憑季部長軟中帶硬，曉以利害，他就是不讓，連聲叫道：
“帽子我留著戴戴！沒關(guān)系，反正也戴慣了！我倒要看看，現(xiàn)在是真共產(chǎn)黨還是假共產(chǎn)黨！？……”
季部長回去如實匯報了，感到很棘手。田主任到底高一頭，他不動聲色地聽著聽著，聽到后來，忽然一笑，說：
“田玉堂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像我這樣的‘民主派，哪個過去不受沖擊、不是一肚的火？但是，他那些話，什么真共產(chǎn)黨、假共產(chǎn)黨，是根本錯誤的?，F(xiàn)在‘四人幫已經(jīng)垮臺了，你對以華主席為首的共產(chǎn)黨是什么態(tài)度？是無限信任，還是懷疑一切？這可是個原則問題，不能含糊。這樣吧，你再個別調(diào)查一下，收集整理……”
說到這里，田玉堂該感激田莊的老百姓，特別是那位半聾的養(yǎng)豬人了。宋老大有種農(nóng)民式的智慧和狡黠，耳聾眼不花，五顏六色的人都套不出他的話。他懵里懵氣地吐道：
“啊啊？什么真的假的……我只曉得苦工分是真的，沒有時間陪你閑聊。[歐]嘍嘍嘍——！我要喂豬，請讓讓，別碰臟了你那白大褂！[歐]嘍嘍嘍——”
楊柳吐葉時，一個消息傳遍了唐河兩岸：老紅軍黃老虎來了！
黃司令員真是頭老虎，那些人想害他，又怕捋虎須。他很得軍心，性烈如火，發(fā)起威來，說掏槍就能掏槍。因此，那些人只把他軟靠了邊。如今他提拔了，是某大軍區(qū)副司令員。剛?cè)タ催^受難的老戰(zhàn)友們，又重游唐河舊地。
田有信聞風(fēng)趕到時，他正在憑吊烈士陵園。
一座烈士紀(jì)念塔，矗立在青松之上。塔頂屹立著一個持槍的新四軍戰(zhàn)士銅像。將軍屈著負(fù)過傷的右腿，凝神默坐在塔下的烈士碑前。松濤嗚咽，陪同他來的同志，環(huán)繞肅立。
田有信輕手輕腳走到一旁，偷眼瞧瞧黃司令員。將軍只剩下了幾根稀落的眉毛，眉骨顯得像險滑的怪石。他一言不發(fā)，把石碑上密密麻麻的烈士姓名挨個細(xì)看，一顆渾濁的老淚，從他眼里慢慢滲了出來，流過渠溝縱橫的皺紋和月牙形的刀疤……他背后緊站著一位年輕的女同志——田有信差點叫了起來，活像楊曙！她沒有淚，臉色激動得發(fā)白。
等將軍拄著手杖站起來了，田有信才連忙跨前兩步，恭恭敬敬喚道：
“黃司令員，您好！您記不得我了吧，我叫田有信……”
“哦，記得！”將軍眉骨一聳，聲音還是很洪亮，“聽說你現(xiàn)在是父母官啰！”
那個女同志回過臉，冷冷瞧著他。
“這一位，呃，很像楊曙同志么……”
“你的記性不錯！她就是小仙。楊曙來不了啰，背脊骨都被踩斷了，說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唉唉！……”田有信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頓了下，忍不住又問：“嚴(yán)司令員呢？”
“死了！”將軍臉頰上的刀疤可怕地痙攣了一下，“被打黑槍的活活整死了！”
小仙冷冷的目光變成了白熱的仇恨。
“唉，萬惡的‘四人幫！老同志都受盡了迫害……”
“哼，‘四人幫，還有幫四人哩！”將軍憤憤地?fù)P起手杖，走著。走了幾步，他忽然問道，“田老板他怎樣了？”
“還用說嘛，他和我都受了不少罪！現(xiàn)在，政策正在落實……”他忽然把聲音壓低了，“我們縣里的組織部長就是個震派人物，壞得很，我想把他拿掉！調(diào)查時，我強調(diào)要對黨對同志負(fù)責(zé)，堅持只能講親眼所見的事實，他就……”
將軍似聽未聽，打斷了他的話：“哎，田老板那個政策，你們到底怎樣在落實?。俊?/p>
“我們正在做工作。我主張徹底平反，可是有些同志還心有余悸，說他是個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歷復(fù)雜，路路通……”
“對嘛，他是個資產(chǎn)階級，路路通！鬼子、漢奸、土匪，頑固派，他都有關(guān)系，一身泥，一身臟！這都過去了幾十年了嘛，可是——”將軍連連把手杖狠搗了幾下，“人家的心是向著共產(chǎn)黨、新四軍的，沒有通林彪、‘四人幫，比起那些‘干干凈凈的共產(chǎn)黨員要干凈得多！……”他唰地掉過身，怒沖沖地朝前面的小轎車走去。
田有信的白臉一下變灰了。但是，他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靜，懇切地說：
“司令員，您上哪里去？我們縣委早把中飯準(zhǔn)備啦！聽說老首長來了，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
“謝謝，你那個飯我吃不下去！我要去看田老板。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黨的三大法寶之一，人家為人民做過好事，我們共產(chǎn)黨人不能不講政治道德！”
小仙把轎車的門砰地關(guān)上了……
這部轎車開到田莊時，田玉堂正在幫宋老大喂豬。
小仙第一個跳下車，噙著眼淚喊了聲：
“田大爺——！我是小仙，黃司令員來看望您了！……”
田玉堂只“哎喲——”了一聲，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的喉嚨被一種又甜又苦又酸的東西噎住了！將軍也是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抓住了他那雙沾滿豬食泔水的手……
成百上千的群眾紛紛向田莊涌來，人人含著熱淚，慶幸又見著了老八路和真共產(chǎn)黨。人們七嘴八舌，流傳開了不少新的傳說。有的傳說嚴(yán)赤臨難時如何壯烈，有的傳說楊曙背脊骨被踩斷時還在高呼“共產(chǎn)黨萬歲！”……要把這些都寫下，不是這篇短文所能為力的，作者只能簡單交代兩點：一是將軍當(dāng)天就把田玉堂帶上車，送到第一人民醫(yī)院治傷去了;二是不久上級派來了工作組，深入發(fā)動群眾揭批林彪和“四人幫”。乍一看，老謀深算的田主任面色還是如常，至于他這次到底能不能把他那白大褂上的污穢和血跡洗干凈，那就很難說了……
1978.8.
原載《北京文藝》1979年第3期
①抗日根據(jù)地內(nèi)流通的貨幣。
②春秋時代，秦國背信棄義，秘密派兵襲擊鄭國。秦軍到了滑國（現(xiàn)河南偃師縣南）境內(nèi)，這時鄭國有個賣牛的商人名叫弦高，正要到洛陽去做買賣，碰見了秦軍。弦高知道秦軍來意，愛國情切，就冒充使者。帶上四張熟牛皮和十二頭牛，假意代表鄭國慰勞秦軍。以便一面延緩秦軍，一面派人飛報鄭國，從而救了鄭國。
③抗戰(zhàn)時國民黨專搞摩擦的反共頑固軍隊。
方之（原名韓建國），男，出生于1930年，祖籍湖南湘潭。為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作家。學(xué)生時代即參加革命斗爭，后主動要求成為專職作家。1957年，和高曉聲、陸文夫、葉志誠等籌辦同人刊物《人間》，受到政治沖擊并被處分。1969年率全家下放蘇北農(nóng)村，1978年被恢復(fù)有關(guān)名譽。1979年主持創(chuàng)辦文學(xué)雜志《青春》，同年因病去世。早期代表作品有中短篇小說《兄弟團員》《在泉邊》《浪頭與石頭》等。中期代表作有，《歲交春》《看瓜人》《出山》。最后作品《內(nèi)奸》發(fā)表于《北京文藝》1979年第三期，獲得該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