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航
東漢末年是大動蕩時代,群雄逐鹿,瘟疫四起,哀鴻遍野,白骨成堆。人們在時代中瑟瑟發(fā)抖,仿佛困在籠子里的雞,今天看見自己的同伴被拉出去一只殺掉了,明天又有一只拉出去被殺掉了,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被抓出去的是誰,籠子里的雞拼命哀嚎,他們看得見自己的命運,卻逃不出這個牢籠。
曹丕有一首《丹霞蔽日行》默默傾訴著生命脆弱,盛年易逝的悲哀:
丹霞蔽日。采虹垂天。
谷水潺潺。木落翩翩。
孤禽失羣。悲鳴云間。
月盈則沖。華不再繁。
古來有之。嗟我何言。
他是三曹中性情最柔軟的一個。我們撇開《三國演義》中逼著曹植寫七步詩的曹丕不談,我們只看他給朋友的信,從信里看他?!杜c吳質書》中,他說,“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shù)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毙旄?、陳琳、應場、劉禎都是曾經(jīng)跟他一起喝酒兄弟,都在瘟疫中死了,他說“昔伯牙絕弦于鐘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睋从训碾x去,讓那個曾經(jīng)喝酒作詩的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老了,孤獨了,雖然頭發(fā)沒白,但是再也談笑風生不起來了,“年行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在王粲的追悼會上,曹丕說,王粲生前最喜歡驢鳴,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去世,以后再也聽不到驢鳴了,我們大家再為他學一聲驢鳴,為他送行吧。
曹丕的爸爸曹操,也感慨人生如朝露,他在《短歌行》中寫道: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鳥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詩一開篇,曹操就說喝酒吧,只有喝酒才能排遣憂愁,那短暫的人生就像清晨的露水。但是曹操有與曹丕不一樣的地方,他有安天下濟蒼生的理想和壯志,他看到了亂世死亡的隨機性與必然性,他開始不在乎生命的長短,而努力將生命過得豐沛: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笑滿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董卓否的他,稱人生理想是“若天命所歸,孤愿做周文王”。他對自己是自信的,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他說“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他真的統(tǒng)一了北方,死在了征伐南方的路上。
曹植是曹操最欣賞的也是最擔心的孩子。他有才華,有理想,卻不免驕縱,性情不及曹丕沉穩(wěn),不大適合從政?!兑疤稂S雀行》就寫了他看到在政治中犧牲的同伴的痛苦,天災已經(jīng)不斷了,人禍也在迭增: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
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
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
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
拔劍梢羅網(wǎng),黃雀得飛飛。
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這首詩像舞臺劇,首先出現(xiàn)在觀眾視野里的是陰霾之下,狂風亂做,大樹作響,海水洶涌。一只小黃雀自投羅網(wǎng),捕麻雀的家伙高興壞了,少年看了卻覺得麻雀可憐極了。他拔出了腰間的劍,劃破落網(wǎng),黃雀得救飛上天空,又落下來感謝少年的解救?!袄麆Σ辉谡?,結友何須多?”是曹植的諷刺和無奈。曹植的《吁嗟篇》全詩都寫轉蓬,自己好像一棵轉蓬,看似自由,實則身不由己:
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
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
東西經(jīng)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
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淵。
驚飚接我出,故歸彼中田。
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
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
飄遙周八澤,連翩歷五山。
流轉無恒處,誰知吾苦艱!
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
糜滅豈不痛,愿與根菱連。
曹丕、曹植、曹操性格不同,曹丕細膩,曹植倔強,曹操慷慨,他們生活在死亡隨時都可以降臨的時代里,感受著命運的撕扯,有的人也在制造著撕扯。面對死亡帶來的恐懼,他們慨嘆生命就好像葉子上的露水,太短暫了,在漫漫長夜即將破曉的時候,清澈的生命顫抖在繁花上,太陽一出來他們就干涸了,有的能留下一個淺淺的痕跡,有的什么也沒有留下,蒸發(fā)在人間,沒有人知道他們來過。一些心有不甘干的人拼命建功立業(yè),他們知道無法延長生命的長度,便力爭增加短暫生命的厚重,還有一些人開始及時行樂,拼命服藥,祈求長生?!豆旁娛攀住防锏牡谑走@樣寫: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這是發(fā)生在洛陽的故事,一個人趕著馬車來到東門,遙望北郊的墓地,挺拔的白楊、松柏底下長埋著很多死去的人,天快黑了,那些人永遠也不會醒來。生命就像清晨的露水,短暫無痕,我們都是暫時寄托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除了不朽的金石,連圣人也逃不過死亡的命運。該怎么辦呀,曾經(jīng)真的相信嗑藥可以長生,結果千金散盡吃垮了身體,吃壞了性情,還是喝酒,穿綾羅綢緞吧。
這個人也許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一場瘟疫,他親眼目睹了親友的死去,他駕著馬車遙望洛陽城的墓地,天降的英才可以在亂世有一番作為,而普通的人,如何在這場浩劫中尋找意義,哪怕僅僅是活下去的力量呢?《古詩十九首》的作者我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它可能是東漢末年文人,也可能是指顧從容的英雄。詩人的詩是寫給自己的,沒有想到給后人拾了去,沒準“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是建安七子中哪位鄴下文人的放蕩宣泄呢?亂世里,茍全性命已經(jīng)不容易,而所謂茍全,是逃避本分與義務,他們努力釋放著光熱,是建安長夜里,天上的星。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