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明
詩人們一般標配大地、故鄉(xiāng)、駿馬、玫瑰等諸般道具,當然還要有點憂傷,目標在于詩與遠方。詩人專愛開辟后花園的不多,地方太小,擱不下太多的詩情??墒窃娙擞罾狻K粌H踱步在一處雜草叢生的花園里種植語言之樹,漫游,沉思,坎坎伐桐,還在詩的園地里起了一座迷樓,這座迷樓用層層象征和隱喻砌成,外墻上貼滿青花瓷片,景深處琴聲流水,供奉之龕上懸掛一把虛無的劍。登樓者,須踩著鮮花木梯向天空攀爬,“偶爾回過頭,俯視河岸”。而“無所住心者,只能在塔下徘徊”。
《伐桐》乃育邦近年詩歌精選集,共約160首,剛剛出版。這是一本應(yīng)該放在書架顯眼處的書,隨時可以抽出來一讀,解憂,靜心,時有迷思蕩漾。
育邦將集中詩作大致分了四個部分:“尖刻花園”“青花瓷片”“鮮花木梯”和“七月之光”。我曾問育邦如此劃分的依據(jù)是什么,育邦回答很有禪性:所見即所在處。好吧,那就一首一首細讀,移步換景,誤入迷樓,如是我聞。
世界之隱喻安居于迷樓
我知道
我與世界的媾和
玷污了我的日子以及從前的我
我有別于我自己
我從千里之外帶回一片樹葉
當我看到鴿子,就會流淚
在人與人構(gòu)成的森林里
我總是采擷那些色彩絢爛、光怪陸離的蘑菇
僅僅因為它們是有毒的
在菩薩眾多的大廟里
我所點燃的每一炷香都那么孤單
憂郁而煩躁地明滅
我把劍掛在虛無的天空中
因為它已疲憊
我徒勞地搓一搓手
迎接日趨衰老的夕陽
它簡樸得如一滴清水
凋零,流逝
卻擁有寂靜。
——《中年》
在第一輯“尖刻花園”里,緩步走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形象,他正在從世界中抽身而出,從喧囂中向內(nèi)心退卻,“我徒勞地搓一搓手/迎接日趨衰老的夕陽”。這里的中年男不是油膩的,而是疲憊的,連點一炷香都明滅不定。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盡管此處化用了李商隱這句著名“中年”的絕唱,卻哀而不傷,大有意趣,最終詩人在反觀自我與返本歸真的精神世界構(gòu)建中, 達成了與世界的和解:我把劍掛在虛無的天空中。
“尖刻花園”用《中年》開篇,某種程度上為育邦這一輯里的詩歌定了調(diào)子:迷樓哲思。少年鮮花著錦,中年登樓徘徊?!吨心辍钒凳局@里的詩歌具有低情感度、高隱喻度。如果讀者審美口味還停留在夜鶯的歌唱上,那么,將會輕易迷失在小徑交叉的花園里,聞不出醇厚的韻味。比如《迷樓》:
暴雨如注,塵世如海
迷樓幻化為寺廟
佛陀諄諄教導(dǎo)我們
遺忘是最好的修行
欲望信仰者
在繁縟的歷史限制下
潰敗于道德之軸
留下了瓊花、謎語和一連串非確定性王國
背叛肉體與遠方
仿佛我們從來都不曾年輕過
蜀岡靜穆
如大地上的一葉扁舟
向我們運送
凋零的鮮花和最后的憐憫
死亡與塵埃
固守著純粹修辭——
迷樓不是迷樓
迷樓還是迷樓
幻化于迷樓,相忘于江湖,世界是否確定,存在于內(nèi)心之一瞬。再比如《七日》之中:“薔薇、忍冬,紫葉李/拋棄隱喻/派遣/漸次綻放的花朵/在黑暗中微笑。”鮮花與草木莫非都是創(chuàng)世者傳來的使者,她們漸次綻放,帶著謎一般的笑。不確定性、漂浮性與夢幻感在諸多詩中時時可見,這莫非是莊園主故意營造的語詞迷宮嗎?
然而,無論詩人如何掩飾和超脫,目光依然要從天空之虛無中收回,俯身凝視塵世之挽歌,返鄉(xiāng)之路依然無可遁逃:“我背負木劍/從世界的另一邊/乘船歸來/車軸河里落滿了我的光陰/在海的那邊/靠近星辰居住的小鎮(zhèn)/是我的故鄉(xiāng)……/河流嗚咽,大海咆哮/突然說出/那些淹死的孩子的名字——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返鄉(xiāng)》)
在這些“落地”的一組詩歌中,詩人出于“對世界的信任,他放下手中的書,俯下身來,在沙灘上寫字?!保ā侗┭⒅痢罚皳荛_悲憫的塵?!保ā抖嗄暌院蟆罚?, 為鄰座的孩子、為母親的早餐、為盲人、為木匠的兒子、為父親、為最后一個匈奴,唱一首《小夜曲》,并從中“認出我們丟失已久的面容”。閱讀這些指示塵世之詩,讀者會驚訝于詩人的悠然態(tài)度:他書寫存在,卻指向了時光虛無。他不指認,而是澄明呈現(xiàn);在這所斑駁混雜的尖刻花園里,他“無意與世界爭奪領(lǐng)地/他不過是在經(jīng)營時光的雜貨鋪/蜘蛛一動不動地伏在房檐下/他走過去,輕輕地推它一下——“春天來了! ”這是隨心所欲之詩,也是詩與思完美統(tǒng)一之詩。
文化與歷史在這里低頭沉思
如果說第一輯里, 育邦用謎一般的玄思給我們砌了一座語詞花園,讓玄思與時光安居其中,那么第二輯“青花瓷片”則是一個歷史漫游者隨手撿拾古跡瓦片,自在穿行山道寺院的文化行旅。司空山、富春山、梓潼蜀道、臥龍崗、碧山、運漕古鎮(zhèn)、陽關(guān)、浮山,皆有行跡;光福寺、永慧禪寺、七曲山大廟、盧舍那大佛、鳩摩羅什寺、光孝寺、霸王祠、三峰禪院、太湖禪寺、破山寺、掃葉樓、佛陀庵遺址、宋陵、春申君墓、王陽明故居、施耐庵墓、李商隱墓、瞎子阿炳墓,見廟必拜。更詭異的是,育邦偏愛夜訪,如《夜訪七曲山大廟》《夜登春申君墓》《夜訪鳩摩羅什寺》,詩人這是怎樣的一種文化偏執(zhí)啊,就是這些明滅不定、飄忽不清的文化之旅,不知不覺間向我們敞開了一個古典的詩性空間, 文化與歷史在這里低頭沉思。如《夜訪鳩摩羅什寺》:
我從西方來
我從喧囂中來
夜雨滴落在梧桐樹葉上
在漢語中,我安下一座隱秘的家
薪火只能摧毀我們的形骸
舌頭終將化為舍利
我們成為自己的供奉人
供奉舌,供奉語言
不可言說的
皆密封于塔,深埋于地
無所住心者
在塔下徘徊
面對英雄與遲暮,面對死亡與永恒,面對歷史與湮滅,詩人自然心生感喟,但在不斷文化漫游中,詩人更多是開悟,是和解,是致敬。如《司空山》所描寫:“大千世界、十萬生靈/在手掌間流進流出/冶溪兩岸/鮮花怒放/此岸彼岸/已無分別?!比纭豆庑⑺隆匪形虻哪菢樱骸耙黄刑崛~倒映了我的一生, 它自性空寂/晨光熹微/我便起身/拾起這片樹葉/忘卻那棵樹/就像輕輕提起自己冒昧的一生/無足輕重,卻不可避免。”
育邦在這些不像懷古詠史的“懷古”詩中,不拘一格,隨手涂寫,只取青花一片,數(shù)筆勾勒點染,打通了古典的空靈與現(xiàn)代的達觀合二為一的情感通道, 讓我們在現(xiàn)代人的心靈空間里體驗到了“僧敲月下門”的文化況味。我們驚嘆于他對沉默不言的傳統(tǒng)文化的精準打撈, 對古人心理情感的透徹理解,對古典美學(xué)的精妙傳達。在李商隱墓前,他寫下《不知迷路為花開》:“請告訴人們/人類的一個微弱縮影———紫薇郎/在此沉睡/請不要把他從夢中喚醒?!痹趧⒉疁毓世铮吹剑骸耙雇韥砼R/他就站在山坡山/與蝙蝠交談,相訴黑暗/以及他們各自迥異的一生/星辰從未止息/一直在運動/交換著位置和自身的秘密/而他們/全然不知。”在董其昌的江南里,是這樣的一幅水墨:“太湖石/青花瓷片/淹留在無盡的梅雨中/苔蘚藍藻桃花/在萬物的眼瞼下閃爍?!保ā短摕o時刻》)在老子的書中,他夜遇一個折紙飛機的銀須老人:“他折得很慢/折了很久很久/直到凈月當空/他才乘上紙飛機/在曖昧的月光下飛翔/留下隱喻?!保ā兑棺x老子》)即使是對牛郎織女的吟詠,他也能跳出俗套故事,亦真亦幻重構(gòu)一個新的藝術(shù)幻境:“織錦上的蝴蝶,從夢境中/蘇醒,飛向樸樹,飛向蒼穹/他攜帶塵土/在積雨云上安居/人類的孩子/迷失在繁花中?!保ā短煜膳洹罚?/p>
/人類的孩子/迷失在繁花中?!保ā短煜膳洹罚┯畹奈幕新弥鴮嵶屓嗣詰俨灰?, 相對于迷樓玄思,它是實在之境。而相對于現(xiàn)代生活,它又是虛無之所。育邦的語言無疑是現(xiàn)代的, 可是這些語言點化的詩空間里又無處不彌漫傳統(tǒng)基因。這么一個專愛夜訪古人墓、偏愛推敲寺廟門的詩人,看哪,他風塵仆仆,眼含笑意,正從司空山上拈花走來,正從桃花潭邊撲面而來:朝露夾雜花瓣/裝點我的布鞋/走下山/就踏進那由來已久的煙波中/茫無涯際。
現(xiàn)代性和古典性融于一身的文學(xué)范例
第三輯“鮮花木梯”和第四輯“七月之光”的風格與前兩輯略有不同,在這些詩歌中,心靈迷思與歷史沉重感漸漸消散,詩人似乎與世界達成了暫時的和解,情感上也消除了過度的緊張與復(fù)雜,一些詩歌敏于捕捉心境之一瞬,呈現(xiàn)出有意味的形式、有趣味的詩意。如《小精靈》《小青蛙之歌》《狗尾巴草之歌》,明快、俏皮,時有趣語。再如《燒香》,簡直是夫子自況:“深夜,我們心懷神圣/穿過墳場/爬到山崗上/到廟里燒香/佛陀沉默菩薩低眉/火苗在北風中閃爍/我們能看到更多的星星/天上的地上的/我們下山/誰都不說話。”
不說話,是育邦詩歌中較多出現(xiàn)的意象。無論佛還是人,無論花還是水,沉默是它們或他們的語言。時光可以封禁任何喋喋不休者,任何妄言亂語者,在永恒的詩歌和無盡的世界面前,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當然,在這兩輯中也有一些長詩,意圖表達隱秘而含混的精神內(nèi)核,更多的帶有人生隱喻的味道。還有少許悼念友人的詩作,從中可以看出育邦的真性情。但總體上,育邦的詩歌情感極少外露,語詞極少鋪陳,他是一個懂得節(jié)制的詩人,這是難得的美德。
讀罷《伐桐》,掩卷沉思,我在想育邦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詩人?一個迷樓漫游者、山水古寺穿行者、名人墓前沉思者、地平線上的潛行者?這是他的詩歌帶給我們的幻象。他自稱幻想文學(xué)愛好者。的確,他的詩歌充滿了奇妙想象,夢幻與現(xiàn)實結(jié)成重重隱喻的帷幕。不過他又是語言之樹的砍伐者,他對詩歌語言精雕細琢,哪怕數(shù)年之后,他都會不斷修改舊日詩作。所以,你可以在他的詩中讀到無數(shù)的意象、象征、隱喻、互文,如果你缺少一定的文化知識面,一定的詩歌閱讀量,你就會無意中滑過這些精妙之處。他的詩歌語言不流俗,不媚俗,既無口水詩之隨地滿溢,又無學(xué)者詩之枯瘦板結(jié), 如韓東所說:“育邦是一個獨自寫詩的人,讀書、寫作構(gòu)成了現(xiàn)實之外的另一種秘密生活,他的詩因此也與流行相異,而與書本暗合,在文雅、唯美的修辭中內(nèi)心的激情穿越而過,有時甚為動人?!?/p>
育邦在寫作領(lǐng)域有多重身份,無論是詩歌,還是小說、隨筆,育邦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他的外國文學(xué)文論《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成為了許多作家的案頭必讀書,他的小說集《少年游》風格獨樹一幟,令人驚艷。他中外文學(xué)作品閱讀量驚人,文學(xué)洞察力驚人,審美感受力驚人,這或許與他本科所學(xué)文獻學(xué)專業(yè)大有關(guān)系。這樣一個博爾赫斯式的家伙一旦寫起東西來, 必然呈現(xiàn)出一種博學(xué)而豁達的大家風度, 一種融現(xiàn)代性和古典性于一身的文學(xué)范例。細讀這本素雅精致的《伐桐》,就其詩歌而言,育邦為我們貢獻出了典雅而純正的文學(xué)品性,而在當下的文壇,此物最為稀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