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區(qū)

獨上高樓

為了那點可憐的光，草尖犧牲掉所有的露珠;為了能夠夯進命運的木板，一根釘日夜嚎叫;為了把石頭磨成一顆堅硬的心，胸口騰空了所有的渾濁;為了暢飲那杯沁涼，一個人在漫長的熱夜，獨上高樓。

獨上高樓，證明曲折來自深淵的人間。

到了高處才發(fā)現(xiàn)，樓頂除了空蕩蕩的風(fēng)，什么都沒有。

對于一個擁擠又逼仄的人來說，這是好事，是花錢也買不到的遼闊。

院子里的人都睡了……這個駁雜的合租院，結(jié)束了一天的疲勞，終于不管不顧地睡了。

你舍不得睡，舍不得這任意馳騁的時辰，舍不得滿天無人認領(lǐng)的星辰。

如果繼續(xù)耽留——

你能把影影綽綽的荊棘握成嘀嗒的指針嗎？你能找到地址和郵編雙重丟失的未來嗎？你能憑借想象的起重機，去營救一列為愛情而脫軌的火車嗎？你能用副作用尚未明確的月光飲片，來治療日益加重的失眠癥嗎？

假如一切都不能成立，假如歌唱也不能為自己松綁，假如靈魂的輕再也無法打撈肉身的重，高處還有什么意義？

你卡在意志的途中，一段摸黑的思想引領(lǐng)你在樓頂徘徊、徘徊……中間停了停，手在腹部擎著，那里有這世上最崎嶇的一段山路。

八月的溽熱，從毛孔里滲出一個叫人吃驚的深夜。痙攣的風(fēng)把盛滿漆黑的眼睛，吹得滾燙又艱澀。

只要熬過這輪苦夏，秋意就會降臨;只要熬過這輪苦旅，生命將綻放那必將綻放的;只要“熬過了這一輪人類，剩下的都是你的”①。

注：①引自李見心的詩歌《剩下的都屬于你》。

懷念

這躺在土里10年沒有捎回一封家書的人，是我的父親;這嚼著黑暗就能喂養(yǎng)一大堆孤獨的人，是我的父親;在人世站完崗，又去另一個世界執(zhí)勤的人，是我的父親;生前把骨頭交給勞作，死后交給火焰的人，是我的父親。

他抵達的，我也必將抵達，他品嘗的，我也必將品嘗，在死亡龐大的水域，那令他棲息的，也必將令我棲息。

介于兩界，隔著生死的谷口，我暫時夠不到他。

我站在與他最后的夜晚別無二致的寂靜里，被奔跑的風(fēng)蹭出火星，空中有一種嗆人的氣息。

曾經(jīng)的一切裹著莊稼、田野、河流、樹林、被顛簸折磨得七葷八素的拖拉機，從四面八方涌來。

大面積的植物，洶涌起來像一場久經(jīng)的夢。

這是他的美景，是他的福祉，也是他用來醫(yī)治荒涼的妙藥。

但，析出的鹽粒，還能原路返回到一滴淚的前生嗎？腐朽的籮筐，還能在力的追趕下變回騰空的枝條嗎？簿本上泛黃的字跡，還能找到臨摹的手再謄抄一遍嗎？陳舊得快散了架的魚網(wǎng)，還能在與梭子的重逢中變成年輕的絲線嗎？

世事一經(jīng)推敲，就令人虛弱得握不住悲傷。

他躺成那么長的守候，絲毫不理會世界也有長不動的時候，這要放在從前，挑著燈也要讓那些懶惰的事物連夜拔節(jié)、抽穗、長，出希望。

這要放在從前，他會用一生練就的移花接木術(shù)，給錯了位的草木還魂、續(xù)命……

大雨下個不停

大雨從黎明前就下個不停。

大雨澆灌了焦渴一夜的漆黑。

大雨把無數(shù)痛苦的箭矢射在憂郁的大地上。

它讓孤獨無處藏身，悄悄潛人夢境，但夢也不是安全的地方，也有恐懼和不安、失敗和不幸。

那時，你剛剛啜飲完最后一滴悲傷，大雨就臨窗而立，把你從癡迷中敲醒。

它邀你一起品嘗夜的殘渣、反抗后的妥協(xié)、被黑一再涂抹的屈服……

大雨步步緊逼，直到你交出體內(nèi)的吶喊。

但風(fēng)暴還在一個勁地來！那些抱緊陡峭的事物，幾乎在搖擺中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切都在摧毀之中。

大雨綁架了溫柔一夜的寧靜。

迸濺越兇猛，碎的聲音就越冰涼……多么相似，那場青春的大雨，就是這樣一點點剪切生命、熱血和愛。

那場青春的大雨，就是這樣在激蕩之后留下一片廢墟。

那風(fēng)漸漸慢了。

要胸口平復(fù)以后，黎明才真正降臨，默默打掃狼藉一地的光陰。

而光伸出那么多手，仍無法解救貫穿在身體里的疼痛。

新的一天，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

新的一天，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擊打，提前取走了時間、道路和生機。

偏頭痛

風(fēng)涌進來，眼里就多了一場大海的浩蕩。

在黑夜里取一粒光芒，這光芒就是秘制的藥丸，專來治療思想的偏頭痛。

一根針，在左半球趕腳，有時是右半球，呈跳躍狀，或游走性，你捉不到它，你拎過沉重的手捏不住它的輕。

但它在那兒，以令人銘記的方式。

年輕時，它以疼痛之名勒索過青春、夢、愛情、自由、半途而廢的反抗……

偏頭痛讓你領(lǐng)教黑夜無窮的力量，你盯著窗口，直到它變成深不可測的黑洞，直到你繳出內(nèi)心的槍械，躺成一種妥協(xié)、一種沉淪、一種渙散。

人生像一場漫長的雨季，一點點沖掉精心布置在生命里的血液。

但失去偏頭痛的日子多么缺乏滋味，正是品嘗傷口的年紀，想想那些在刀鋒上滑翔時才有的心驚肉跳：

“偏頭痛，只要你能讓枯木逢春，我就廢了這身飛檐走壁的輕功?！?/p>

“偏頭痛，只要你彈撥琴弦，讓死去的神經(jīng)活過來，我就放黑夜一馬?！?/p>

“偏頭痛，只要你繼續(xù)經(jīng)營左半球或右半球，我就賜你最彪悍的坐騎，讓你馳騁在腦海的草原?！?/p>

你捧著斟滿星光的杯盞，對自己說，對偏頭痛說。

渴望如虎

渴望如虎，它逡巡在生命的草原上。

奔跑時，天空是一件追不上的披風(fēng);疲倦時，大地是一塊柔軟的皮。

如果有風(fēng)，等于如虎添翼，等于給身體架起兩扇透明的翅膀，世界被扇動得起伏不定，動蕩不安。

這美麗的深淵比疼痛來得早，比黑暗來得早，甚至比胎兒r更早享用母體的胎盤。

胎兒娩出，它隨之破囊，為了一滴母乳，喊碎了喉嚨。

只要它舔了你，生命的原欲就順著舌苔流進你的內(nèi)部，一日一日，把體內(nèi)的小野獸鍛造得，像草原上唯一的王。

它占據(jù)你、指揮你、出賣你，在你的意志里為所欲為，它一點點踩著你的肋骨來到了制高點·～…在思想的峰巒上欺凌你。

你眼睜睜看著它，把你的齒輪玩轉(zhuǎn)得像一盤飛旋的利器。

它尖利的爪子，是深臨心靈的釣鉤，晝夜打撈你的欲念。

當(dāng)饑渴的暴雨一再砸出轟響，它不受控制的發(fā)育，嚇壞了你！

打掉牙齒也要擺脫它，你這樣發(fā)誓;割出口子也要把它隔在對岸，你這樣宣言。

但幾個回合，無論怎樣交鋒，你都不是它的對手，它的生猛，它的野性，它不計后果的殺傷力，它與生俱來的秉性，早已淌成一種血液。

怎么賭都是一場輸，與其輸?shù)靡荒樅?，不如扳回一局：順著紋理撫摸它，揣摩意思，喂養(yǎng)最可口的食物，讓它失去警惕和戒備，讓它溫順、麻木，閉上眼在你的身體里冬眠。

現(xiàn)在，它安靜地臥著。

睡得那么沉，那么深。

午后

坐在鐵桶般的酷暑里，渾身是雨，從集結(jié)烏云、雷霆、閃電的身體里傾瀉出來，萬千個毛孔就是萬千個堵不住的漏洞。

喊了三次，空調(diào)無動于衷。

這一生反對的還少嗎？少年的翅膀，青年的巔峰，中年的鏡子，老年的路上也一定站滿了冒死進諫的批判者：老花鏡、拐杖、助聽器、救心丸、寫有地址和親人號碼的卡片……

靈魂出竅，這雨脫不了干系。這雨脫殼而出，說明生命還不是一堆無用的血肉。

那就豎起來接收外界的訊息，這一聽，“利奇馬”已從浙江溫嶺登陸，所到之處，風(fēng)暴卷著摧毀之舌吞噬了房屋、田地和道路……

是恐懼了，還是懦弱了？

十歲那年，你就從閃閃發(fā)光的彎鐮那里，領(lǐng)悟收割的野心;從誤闖月光而被斬殺的斷蛇那里，認領(lǐng)新鮮的傷口;從漸次打開的泥土，那緩緩下放的棺材所折射的光線里，見識死亡永恒的耐心。

那是什么呢？是什么讓這個鐵桶般的午后，越坐越兇險，越坐越驚心動魄。

下午茶

滾燙讓茶葉重新綻放，重新活在手掌的山水中，杯子限制了自由，但茶仍然感激這迫不及待的寬闊。

經(jīng)歷了最初的疼痛、煎熬和激蕩，茶，釋放出骨頭里的香！

這香氣搬來了一座山嗡嗡作響的春天、撞擊采茶人腰部的春風(fēng)、在花蕊上練習(xí)穿透力的蜜蜂……

這香氣安撫了胸口里那顆滾動的石頭。昨天，你從悲傷那里領(lǐng)取幾滴干枯的淚，那塊石頭就沒有安分過，現(xiàn)在，它在流韻的摩挲下停止了滾動。

午后的喉嚨長著幾撮濃煙，是該灌溉了，是該熄滅一切火焰了。

那股清冽，穿過一段狹窄的通道，穿過灼熱密集的肋部，直達焦渴的心田。

一種沁人心脾的澆灌！

雀舌吐納著岑寂的語言，如果不斷續(xù)水，這語言就不斷地復(fù)制，這午后就克隆出不一樣的流淌。

在幾次跌宕之后，你終于迎來一次酩酊、一次疾馳、一次對命運嶄新的批判。

天黑之后

天黑之后，你有所轉(zhuǎn)移;

天黑之后，你急于疲倦、隱匿;

天黑之后，你偏癱、失語、妄想;

天黑之后，你才感覺自己是一個流浪的人。

作為一名溺水者，要一次倒完積壓在身體里的異域，才能完整地呼吸。

作為一名幻想者，夜晚是一劑黑霜，它能一點點抹去潔白。

周圍在昏睡，那是肉體在剔除白日的殘余，那是注視生活的眼，被黑暗打磨、翻新。

此刻是一個人的險境。

白天，你在書里與英雄相遇，他死在逃亡的路上，他的死是一根斷枝，是一團漆黑的閃電。

那么多急切的風(fēng)，急于吹散多余的熱量。

窗外的廣玉蘭明明滅滅，像一朵朵不肯睡去的迷霧。

空氣中涌動著令人覺醒的連綿之力。

是毒藥發(fā)作的時候到了，是彎曲、取直，再彎曲，再揉成棄物的時候到了，是作繭作到最后突然吐不出絲，那戛然和毀滅的時候到了。

思念如刀

思念如刀，卻切不斷時間的黑綢，在無數(shù)次徒勞的切割中，那黑綢反而成了磨刀布，使刀越磨越充滿愛的磷光。

刀鋒是它的詞語，它一說話，就有人領(lǐng)到甜蜜的痛苦。

先是味覺，再血液，再就是命里來回奔波的骨頭。

深陷漩渦的人，才敢于豎起拇指去試刃，才敢于握住刀柄剜出那枚毒素。

思念是最好的手術(shù)刀，給空的心刮骨療傷，如果有什么流出，那是生命溢出的一部分。

就像你和他，兩個虛幻的影子寒光閃閃，亮出彼此的那抹光。他一喊，你就碎;他一喊，那在命里奔波的骨頭，就更疾馳，更喧響。

你說，死鬼，那死鬼就瞬間復(fù)活;你又說，親愛的死鬼，那死鬼就立即死在你的懷里。

在深夜，思念的刀一個都不放過，它把空氣折磨得上氣不接下氣，讓深夜盯著眼睛里的空洞，掏出潛藏在深處的黑，掏出磨得像鏡子一樣的鋒利。

舒筋活血，又能刮去剩余的黑暗。

鋒芒抵達了從未抵達的地方！

正如孫磊詩言：“也許災(zāi)難真的如你所說：‘它來了，已經(jīng)來了，還在來?！雹?/p>

注：①引自孫磊詩歌嘴北京，北京》。

黃昏

黃昏把暮色濺到了血液里，這不動聲色的感染，讓人想起生命的菌斑。

年輕時你總渴望發(fā)生點什么，讓無處實現(xiàn)的骨骼擦出聲音，讓心輝煌得像一座18世紀的宮殿。

往事一掀就疼。

盡管已經(jīng)痊愈、結(jié)癡，看上去沒有任何痕跡，像飛鳥劃過的天空，但只有那雙駕馭過高度的翅膀，才深知消逝的時間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一碗熱血就能把青春冶煉得像一條沸騰的河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

此時的落日，大概就是那面豢養(yǎng)過光芒的銅鏡了，頹廢、脆弱，勾不住深沉的地平線.。

你迎著一條路衰敗.的氣息來到盡頭：花園里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什么值得閃耀的東西，拐了幾個彎，才驀然發(fā)現(xiàn)一位拾荒老者，在條椅上躺成一幅圖案，他好像剛剛飲過用廢品換來的烈酒，他的夢竟然比別人提前了好幾個時辰！

回去的路上，你再次拒絕了自己，你一直都與那個花光了前程和未來的自己，保持距離。

“回去吧。”

“你離我遠點?！?/p>

你聽到?jīng)Q裂時才有的激烈爭吵和怒吼。

前面就是熱鬧的人間了，為了不讓人看出硝煙，你撣了撣塵土，整了整衣領(lǐng)，加入孤獨的行列。

創(chuàng)作手記

回憶，與過去的自己擁抱或重逢

年過不惑，動輒回憶，亦喜亦憂，有時竟被某個追念弄得心潮涌動。

2001年，我在人民醫(yī)院學(xué)習(xí)，租住在運河堤下的向陽村，月租30元的民房，除了一張吱吱扭扭的床，一臺廢舊縫紉機當(dāng)作書桌外，什么都沒有。為了節(jié)省餐費，我和其他的租戶一樣在走廊生起了謀球爐，彼此間的生活清晰可見。印象中，這是一個入了夜就容易疲倦的城中村。進入夏季，時間越發(fā)難耐，每晚1.0點，房東都會派遣8歲的女兒過來敲門，催我熄燈，反復(fù)之后，不等她來，我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黑暗里。沒有風(fēng)扇，沒有通風(fēng)的窗口，熱得我像吊餅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干脆起來，到樓頂讓風(fēng)吹去多余的熱量和想法。周圍看不真切，仿佛萬事萬物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這段記憶，成為現(xiàn)在的《獨上高樓》。

創(chuàng)作《低音區(qū)》的念頭由來已久。低音區(qū)，顧名思義，音域中低沉的部分，艱澀、忍耐，時刻充滿驚濤拍岸前即將爆發(fā)的力量。我喜歡它的低回、它比高音更持久的恒心和毅力。

近期以來，我突然敏感、脆弱，紛繁往事不斷涌來，好像我們互相尋覓很久了，好像漫長的等待，就是為了此刻的擁抱或重逢。此組詩章，寫起來幾乎沒有障礙，但介于對散文詩的敬畏和感激，直到打磨不動，直到她們能夠代表說出內(nèi)心真實的聲音。

張靜：出生于江蘇邳州市，醫(yī)務(wù)人員。2015年開始不間斷詩歌創(chuàng)作，在《詩刊》《作品》《星星》《北方文學(xué)》《揚子江》《詩選刊》等雜志發(fā)表詩歌近百首（章）。有詩作入選《江蘇新詩年選》《江蘇詩歌地理》《天天詩厲》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