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趕秋
1922年,時在浙江杭州宗文中學讀書的戴望舒、張?zhí)煲砗投藕飧髮W的學生施蟄存成立了蘭社。翌年秋季,戴和施又一同進入了上海大學文學系。也在這一年,戴望舒寫了一篇散文《回憶》,追述了他童年時代在北戴河發(fā)生的一個凄美的故事:他和自幼青梅竹馬的曼云妹妹在海灘上玩耍,曼云妹妹為撿貝殼被海浪卷走了,他說,他當時暈了過去,其后,“我終日在海濱盤桓著,有時二三只輕鷗從頭上飛過。我總也癡也似的喚著曼云妹妹,因為伊或者已化為鷗了,但是我想化作鷗呢?除非是在夢寐中罷?!彼钤缫浴按鲏酊t”“夢鷗生”為筆名,可見他對曼云情意之深摯。她雖然只是他的童年玩伴,但其形象肯定會影響到他今后對愛情對象的審美與選擇。
“五卅”運動與《雨巷》
1925年6月4日,因師生參加“五卅”運動上海大學被查封,戴望舒于同年秋季入法國教會主辦的震旦大學法文特別班,準備結(jié)業(yè)后去法國留學。但第一次大革命高潮的濤聲吸引了思想激進的戴望舒和他的好友施蟄存、杜衡,1926年10月,他們既加入共青團,又加入了國民黨。1927 年初,戴望舒由于參加革命宣傳活動被捕,后經(jīng)同學父親的營救而被釋放。“四·一二”事變后,戴望舒結(jié)束了在上海的學校生活,也結(jié)束了剛剛開始不久的政治生活,與杜衡一起回到杭州,施蟄存則回到故鄉(xiāng)江蘇松江。不久,國民黨浙江省黨部擴大反共,杭州大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勢,施蟄存、杜衡、戴望舒的名字竟赫然印在了9月6日《申報》的《清黨委員會宣布共產(chǎn)黨名單》中。為安全計,他們便轉(zhuǎn)到松江縣鄉(xiāng)下施蟄存的家中暫避。
著名的《雨巷》一詩極有可能就是戴望舒蟄居杭州老家(位于大塔兒巷11號)時寫成的。所以杜衡后來回憶說:“《雨巷》寫成后差不多有年,在圣陶先生代理編輯《小說月報》的時候,望舒才突然想起把它投寄出去。圣陶先生一看到這首詩就有信來,稱許他替新詩底音節(jié)開了一個新的紀元?!庇谑?,《雨巷》就在1928 年8 月出版的《小說月報》第19 卷第8 號上面世了。有人認為,施絳年是“丁香姑娘”的原型,其氣質(zhì)與《雨巷》里那個幽怨的女孩相似。這種看法顯然是受了詩作發(fā)表日期的誤導,不過我們把杭州的小巷如大塔兒巷看作是“雨巷”的原型應該不會太錯。
細心吟味《雨巷》全詩,這個“姑娘”絕對沒有現(xiàn)成的原型。“希望”一詞已經(jīng)泄露了個中秘密,只有對自我和現(xiàn)狀感覺不滿足,才會對未來的充滿希望。詩中的“我”體現(xiàn)了詩人根深蒂固的納喀索斯情結(jié),是帶有濃郁自戀傾向的自我關(guān)照;而這個“姑娘”也是“我”的鏡像,同樣隱喻著詩人對自我的確認。戴望舒曾說:“詩是由真實經(jīng)過想象而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薄队晗铩芬辉妱t幾乎全部出自想象,并不指向外界和具體問題,所以丁香姑娘的形象氣質(zhì)并不是詩人真實的擇偶標準;在現(xiàn)實的情感需求當中,寂寥、愁怨的詩人并不想真正遇見一個同樣憂郁的愛人,因為后來的事實說明:戴望舒是喜歡具有自己“陰影人格”的異性即互補型性對象的,而且傾向于不同氣質(zhì)性格的互補。
“把沉哀來吞咽”
閑居無事,戴望舒、杜衡二人就在施家的小樓上以譯書消遣。在這段日子里,戴望舒暗暗愛上了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絳年比他年幼五歲,青春漂亮,活潑開朗。而戴望舒雖然外表高大,面孔卻因天花落下了麻斑,這在他內(nèi)向的性格之外無疑會添加一些自卑,對獲得施絳年的好感更是一種障礙。但自戀好強的戴望舒卻一往情深,心里愛之不足,還發(fā)諸詩文一詠三嘆,最后終于忍不住要在自己于1929年4月發(fā)行的第一本詩集《我底記憶》的扉頁上分別用法文和古羅馬詩人A·提布盧斯的拉丁文詩句作出了含蓄的告白。其大意如下:
給絳年
愿我在最后的時間將來的時候看見你
愿我在垂死的時候用我的虛弱的手把握著你
在這部詩集中,如《山行》《十四行》《回了心兒吧》《路上的小語》《林下的小語》《夜是》等大部分詩作都記敘了他的初戀之痛。由于詩人與施蟄存的關(guān)系到了忘于形骸的地步,施絳年也不便以果斷的拒絕來傷害詩人的心,只是報以溫柔的微笑,然而詩人僅認為是絳年的羞澀,而不明白她的暗示,仍舊苦苦追求。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施絳年婉言拒絕了詩人的求愛。戴望舒失戀后終日躁動不安,神情恍惚,苦不堪言。他熱切呼喚自己的戀人回到自己的身邊,《印象》《到我這里來》《單戀者》等傾吐了失戀的苦澀。
為了排遣內(nèi)心的郁積,詩人與新感覺派的文朋詩友們每天飯后就到北四川路一帶看電影,或跳舞,一般總是先看七點鐘一場的電影,看過電影,再進舞場,玩到半夜才回家。然而這種洋場生活并未從根本上減輕詩人失戀的“沉哀”(戴望舒在不同時期都愛用這個詞來抒寫自己的感受,如《山行》“落月的沉哀”、《林下的小語》“絳色的沉哀”、《致螢火》“把沉哀來吞咽”、《過舊居》“壓著沉哀”。這個詞有時也用來翻譯外文,如《惡之花掇英·入定》“我的沉哀”),反倒加深了施絳年對他的“冷漠”。某天,心力交瘁的詩人終于忍受不住徒然的期待,沖動內(nèi)向的他主動約請施絳年最后一談,希望她能接受自己的感情,否則就跳樓殉情。施絳年既為戴望舒的赤誠所感動,也為他的自尋短見所震懾,遂勉強接受了他的愛。
戴望舒急忙回到杭州,請父母到松江向施絳年的父母提親。絳年的父母過去是不同意這樁婚事的,如今在這種情勢下再加上施蟄存的支持,也勉強應承了。1931年9月,戴望舒跟施絳年舉行了訂婚儀式。訂婚后的戴望舒終于能夠在小病后品嘗到愛情的些許芬芳,《村姑》《野宴》《三頂禮》《二月》《小病》《款步(一)》諸詩均洋溢著他的喜悅。但婚期卻被拖延下來,施絳年提出要等到戴望舒出國學成歸來并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后方能完婚。
1932年10月8日,詩人登上“達特安”號郵輪離滬赴法。在當天的日記中,戴望舒屢次深情地提及施絳年:“今天終于要走了。早上六點鐘就醒來。絳年很傷心。我們互相要說的話實在太多了,但是結(jié)果除了互相安慰,竟沒有說了什么話,我真想哭一回?!铍y堪的時候是船快開的時候。絳年哭了。我在船舷上,丟下了一張字條去,說:‘絳,不要哭。那張字條隨風落到江里去,絳年趕上去已來不及了??匆娝@樣奔跑著的時候,我?guī)缀跞滩蛔∥业难蹨I了。船開了。我回到艙里。在船掉好了頭開出去的時候,我又跑到甲板上去,想不到送行的人還在那里,我又看見了一次絳年,一直到看不見她的紅絨衫和白手帕的時候才回艙。……飯后把絳年給我的項圈戴上了。這算是我的心愿的證物:永遠愛她,永遠系戀著她。躺在艙里,一個人寂寞極了。以前,我是想到法國去三四年的。昨天,我已答應絳年最多去兩年了?,F(xiàn)在,我真懊悔有到法國去那種癡念頭了。為了什么呢,遠遠地離開了所愛的人。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回去了。常常在所愛的人,父母,好友身邊活一世的人,可不是最幸福的人嗎?”這里所描述的種種互動并不能完全看成真愛純情的表露,或許用薩特的“自我欺騙”理論去分析會更加切合實際一些。
到巴黎后,戴望舒一面在巴黎大學旁聽,一面在一所語言學校學西班牙語。但他似乎對學位沒多少興趣,甚至沒有讀書計劃。他在法國忙于寫、譯,這跟他我行我素的詩人性格有很大關(guān)系。作為望舒的摯友,施蟄存在國內(nèi)身兼他的代理、親友、財務(wù)總管等數(shù)職。望舒每月給施一定數(shù)量的文稿,施負責聯(lián)系發(fā)表、出版事宜,并每月給他匯出一定的款項。但望舒的稿費根本不足以應付他在巴黎的生活,因此施還得在國內(nèi)為他籌錢,時時接濟他。后來,戴望舒進入費用比較低廉的里昂中法大學攻讀法國文學史。但他在巴黎的“老毛病”馬上又犯了,很少去教室聽課,幾乎用全部時間來搞翻譯,只寫下了三首小詩——《見毋忘我花》《微笑》《霜花》來抒發(fā)、緩解自己對施絳年的思念和眷戀??上┐藭r已經(jīng)愛上了別人,雖然嗣后詩人也通過一些渠道聽到了風聲,并從通信中覺察出了絳年的冷淡,但還是半信半疑。而為了不給遠在海外的詩人增添苦惱,施蟄存和其他國內(nèi)親友一直瞞著詩人。等他寫信詢問時,施蟄存只說:“絳年仍是老樣子,并無何等惱怒,不過其懶不可救而已?!?/p>
后因參加法國和西班牙進步群眾的反法西斯游行,里昂大學將戴望舒開除,并遣送回國。
1935年5月,戴望舒回到了上海,得知已在郵電部門當職員的施絳年真的愛上了一個冰箱推銷員,既痛苦又氣憤。他當眾抽了施絳年一耳光,然后登報解除婚約,結(jié)束了為期八年之久的苦戀,再次陷入了絕望之中。《款步(二)》《過時》《有贈》《微辭》《妾薄命》《尋夢者》《樂園鳥》等是詩人從苦戀中解脫后沉重的心靈久久無法得救的呼喚,有時甚至到了“枯裂”的地步。
問人間情是何物
近人分析說:留學生活上的困頓、獨身,精神上的寂寞,愛情上的冷漠,至旅法回國獲知施絳年移情別戀,婚變,這之間的性壓抑對于戴望舒的性情、心理和行為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并引《不寐》一詩為證,進而認為這場無結(jié)果的情愛改變了戴望舒的婚戀觀,甚至在他心靈深處留下女人不可信的心理障礙,在某種意義上造成他個人生活的終生不幸。而戴望舒在與施絳年苦戀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心理特征(憂郁、自卑、自戀、絕望、要強。趕秋按:還應該加上——自我欺騙)作為一種長期而牢固的心理因素,戴望舒未能也很難與之毅然訣別。這種觀點不能說沒有道理,但還須指出的是:早在1929年,戴望舒已經(jīng)反省到自己的問題了,當時他就在《我的素描》詩中寫道:“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體,/我有健康的身體和病的心。//在朋友間我有爽直的聲名,/在戀愛上我是一個低能兒。”而這段苦戀實際上只是戴望舒的一廂情愿,其間敏感的他也自會有所察覺和動搖,比如他在《單戀者》中明言:“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又如他在出國前編定了一冊當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總集《望舒草》,將包括《雨巷》在內(nèi)的《我底記憶》中的前兩輯全部刪掉,顯然是不愿那些示愛的詩篇使自己再沉浸到“絳色的沉哀”當中,因此也不想讓它們再和讀者碰面。
當然這種舉動也有詩藝上自我否定的意思,他似乎準備從此徹底放棄外在韻律轉(zhuǎn)向自由詩體的更縱深的探索,其寫于1934年12月5日的《古意答客問》只是一個因命題需要而產(chǎn)生的異數(shù)。1936年以后直到1945年,詩人才真正重新大肆地用起格律來,這之間的《眼》《夜蛾》又成為對自由詩體的最后的回顧返照。至于1937年1月出版的《望舒詩稿》又把刪掉的個人情感紀錄全部收編回來,個中緣由頗堪尋味,誠如周良沛所論:“事過境遷,詩人把過去的個人情感紀錄,已看作一種藝術(shù)典型的表現(xiàn)。所以也就把某些拘于個人自我表述的文字做了修改?!?/p>
杜衡說:“從1927到1932去國為止的這整整五年之間,望舒?zhèn)€人的遭遇可說是比較復雜的。做人的苦惱,特別是在這個時代做中國人的苦惱,并非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環(huán)境里成長的望舒,當然事事遭到,然而這一切,卻絕不是雖然有時候?qū)W著世故而終于不能隨俗的望舒所能應付。五年地奔走,掙扎,當然盡是些徒勞地奔走和掙扎,只替他換來了一顆空洞的心;此外,我們差不多可以說他是什么也沒有得到的。再不然,那么這部《望舒草》便要算是最大的獲得了吧。在苦難和不幸底中間,望舒始終沒有拋下的就是寫詩這件事情。這差不多是他靈魂底蘇息,凈化。從烏煙瘴氣的現(xiàn)實社會中逃避過來,低低地念著‘我是比天風更輕,更輕,是你永遠追隨不到的。(《林下的小語》)這樣的句子,想象自己是世俗的網(wǎng)所網(wǎng)羅不到的,而借此以忘記。詩,對于望舒差不多已經(jīng)成了這樣的作用?!敝T如此類真算得上是知音之論,不但“為賢者諱”,而且“助太后悲”。
馬克思說:“我們現(xiàn)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關(guān)系是一種合乎人的本性的關(guān)系;那么,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如果你的愛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應,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對你的愛,如果你作為愛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現(xiàn)沒有使自己成為被愛者,那么你的愛就是無力的,而這種愛就是不幸。”殘酷的事實證明:戴望舒的這場時間跨度漫長卻未迎來善果的初戀就是這樣的不幸,而這種有緣無分的不幸顯然影響了詩人短暫的一生。因為刻骨銘心的初戀與童年經(jīng)歷同等重要,會直接關(guān)系到人格的養(yǎng)成,甚至可能成為導致性取向轉(zhuǎn)變的誘因。戴望舒生前只出過四本詩集——《我底記憶》《望舒草》《望舒詩稿》《災難的歲月》,前三本里最好最重要的情詩都與施絳年有瓜葛,這從一個側(cè)面也可以看出初戀對他的確影響至深。把戀愛中和失戀后的糾結(jié)或痛苦通過文字盡量表達出來其實是一種非常理想的心理代償遷移,有時候比主動向自己信賴的人傾訴、麻醉于忙碌的工作或?qū)W習、與知己朋友發(fā)展更密切的關(guān)系等療法都要有效得多,尤其是對于內(nèi)向、自卑的人來說,歷史上如恩格斯就曾用寫作《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的方式來沖淡失戀的創(chuàng)痕。
蕭伯納說:“此時此刻在地球上,約有兩萬個人適合當你的人生伴侶,就看你先遇到哪一個。如果在第二個理想伴侶出現(xiàn)之前,你已經(jīng)跟前一個人發(fā)展出相知相惜、互相信賴的深層關(guān)系,那后者就會變成你的好朋友。但是若你跟前一個人沒有培養(yǎng)出深層關(guān)系,感情就容易動搖、變心,直到你與這些理想伴侶候選人的其中一位擁有穩(wěn)固的深情,才是幸福的開始,漂泊的結(jié)束?!焙茱@然,各方面條件并不當對的施絳年始終未能跟戴望舒培養(yǎng)出深層的關(guān)系來,變心是勢所必然的,怪她也沒有用,我們大家甚至全人類只能齊聲一嘆:“問人間情是何物?”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