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心里躲一躲

湯湯

一 底底村的陰謀

那時候木零七歲，到了被大人們派往傻路路山包取寶貝的年齡。那一年，從年初開始，大人們就教他說四句話。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fā)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嗎？”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zhàn)，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待一會兒嗎？”

“我還是冷，我可以鉆進(jìn)你的被窩嗎？”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

就這四句話，木零從春天背到夏天，從夏天背到冬天，終于背會了。

在這個名叫底底的村莊里，木零是一個很不出眾的孩子。離底底村不遠(yuǎn)，有個小小的山包，那就是傻路路山包。傻路路是什么呢？是一些很傻很傻的鬼。那神秘珍貴的寶貝就在傻路路們的心上，大人們說，每一個傻路路的心上，都有一顆圓溜溜、亮晶晶的珠子。那珠子很值錢。

冬天到了，木零要被大人們派往傻路路山包去了。臨去前的晚上，他有些害怕：“傻路路會吃人嗎？”

“當(dāng)然不會，他們只吃大蘿卜?！贝笕藗冃χf。

“可是，為什么你們自己不去呢？”

“因?yàn)?，傻路路們討厭所有的大人，喜歡所有的孩子。”大人們盡量耐心地回答。

天亮了，木零還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如果，我取不回來寶貝怎么辦呢？”

“哦，絕對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回寶貝的，年年如此?！?/p>

“可是，如果我取不回來呢？”

“那就只能證明，你很沒用。我們會很失望。也許，我們會把你送到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

二 名叫“光芒”的傻路路

木零在濃濃的霧氣里向傻路路山包走去。他渾身顫抖得厲害，按照大人們的意思，他只穿了一身單衣，光著腳。木零很冷也很怕。他會被抓住吃掉嗎？傻路路們長什么樣子呢？

山包里很安靜，他不知道應(yīng)該敲哪扇門。這時，一對金色的門環(huán)吸引了他，他伸手摸了摸，又拍了拍門。門環(huán)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的脆響，門“咯吱”一下，開了。站在面前的是傻路路嗎？他長得和人差不多，比木零的爸爸還高，穿著長長的灰袍子，有些滑稽。

啊，一點(diǎn)都不可怕！而且木零立即喜歡上了這個傻路路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光芒四射的眼睛，好像城市里的霓虹燈一樣璀璨;又很明亮，含著愉快而溫和的笑。哦，光芒！木零在心里給他取了名字。

“你這孩子，怎么穿得這么少呢？還光著腳，會凍壞的呀！”光芒一把抱起木零，扯開灰袍子，把他裹進(jìn)自己的懷里。他的懷里好溫暖，木零真愿意一直這樣被他摟著?？墒撬肫鹆税职纸踢^的話。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fā)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嗎？”

光芒笑著說：“當(dāng)然可以?！彼话寻涯玖闼瓦M(jìn)衣柜里，衣柜里有很多厚實(shí)的衣服，木零冰涼的身子被裹著很暖和。木零在衣柜里過了半天。

中午，光芒給木零送了中餐，是一個小蘿卜。

“你叫什么名字？”

“木零?！?/p>

“哦，木零，吃中飯了。”

吃了中飯以后，木零說：“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zhàn)，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待一會兒嗎？”

“當(dāng)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光芒伸出長長的手臂，把木零抱到火爐前。木零的臉一下子被火烤得紅通通的了。這個下午，他們一直在火爐前坐著。

晚上，光芒躺到床上。木零說 ：“我還是冷，我可以鉆進(jìn)你的被窩里嗎？”

“當(dāng)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他們睡得很香。

最后，木零說了大人們教的第四句話：“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這句話，他說得很輕。

光芒略略猶豫了一下，瞇了瞇眼睛說：“當(dāng)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他把木零抱到胸前，那是他心臟的位置?！澳阏f‘底碼米拉去心里，就能進(jìn)去 ;再說‘底碼米拉快出來，你就出來了?！彼麥睾偷貙δ玖阏f。

“底碼米拉去心里。”木零輕輕念道，霎時間，鋪天蓋地的柔軟和溫暖把他包圍了。木零真的到了光芒的心里，他看到了一顆圓溜溜、亮晶晶的像雞蛋那么大的珠子。他用雙手捧起它，說道：“底碼米拉回家里?！?/p>

木零回家了，手心里捧著珍貴的珠子。爸爸媽媽大喜過望，帶著珠子出去換錢了。那個冬天，木零一個人在家里，很冷，心里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三 眼里的光芒越來越少

底底村的孩子，從七歲開始一直到十一歲，都要去傻路路山包取寶貝。轉(zhuǎn)眼又是一個冬天，八歲的木零又被爸爸媽媽派去取傻路路心里的珠子。木零剛走進(jìn)傻路路山包，就遇到了光芒。怎么辦？木零一下子慌了，他想逃跑，但是被光芒一把摟進(jìn)了懷里。

光芒壓根兒不認(rèn)得這個去年冬天偷了他珠子的孩子了，木零暗暗松了口氣。他忍不住去看光芒的眼睛，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里的光芒，好像減少了很多。木零像往常一樣問了四句話，但是當(dāng)木零問：“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的時候，光芒猶豫了一下說：“這話聽起來有幾分耳熟。哦，當(dāng)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木零進(jìn)去，拿了珠子，然后就回家了。九歲的冬天，十歲的冬天，十一歲的冬天，木零遇見的都是光芒。每一次，光芒都不認(rèn)得木零。他眼睛里的光芒越來越少，他心里的珠子也越來越小。木零最后一次采下的珠子只有芝麻那么大了。那時，木零突然打了個寒噤，然后有一滴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他想，傻路路真的很傻啊。

十一歲之后，木零就不能再去傻路路那里了，這是底底村的規(guī)矩。從那一年開始，木零的心總是冰涼冰涼的。

四 到你心里看一看

很多年后，一個冬天的寒夜，有人敲門。一開門，木零就看見了光芒。木零心中被深深的不安包圍了，因?yàn)樯德仿窂膩聿粫淼椎状宓摹Ｔ谶@個天寒地凍的深夜，他來干什么？光芒穿著灰灰的袍子，睜著一雙很大的眼睛，眼神空洞，一點(diǎn)光澤都沒有！木零想起第一次見到光芒的時候，那曾是一雙多么璀璨的眼睛啊。有一兩秒的時間，仿佛有很尖銳的東西從他的心上劃過。

“你、你來干什么？”木零問道。

光芒說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fā)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先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嗎？”

就像木零小時候?qū)λf的那樣，幾乎一字不差，這話聽起來多像一個陰謀啊。木零稍稍猶豫了一下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想知道，光芒到底要干什么。

光芒進(jìn)了木零的衣柜，他個頭太大了，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擠了出來。

很快，衣柜里傳出他的聲音：“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zhàn)，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待會兒嗎？”

木零說：“當(dāng)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

他們坐在火爐前，光芒抖得不像剛才那么厲害了。他說，今天晚上，他敲了很多戶人家的門，誰都沒有讓他進(jìn)去。他說，傻路路們要搬家了。因?yàn)椋桨系娜兆?，不知道為什么，越過越不幸福，越來越糟糕。

木零想，傻路路們搬家了，底底村的生活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呢？

光芒說，他的心里留著一樣?xùn)|西，十幾年了，不知道是誰留在那里的，在搬家之前，想要還給他……

夜深了，木零鉆進(jìn)了被窩。

“我還是冷，我可以鉆進(jìn)你的被窩里嗎？”光芒說。

木零忍不住笑起來：“當(dāng)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他又說，“接下來，你會這樣說吧——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光芒說。

這真的越來越像一場陰謀了，和底底村的人們所擅長的一模一樣！

“其實(shí)，其實(shí)我是想到你的心里去看看，可以嗎？”光芒微笑著請求。

“我的心冰涼涼的，你能躲進(jìn)去嗎？”

“能的，我是鬼啊?！?/p>

“底碼米拉去心里。”光芒念道。話音剛落，他不見了。他真的進(jìn)入木零的心里了嗎？木零的心，頓時沉甸甸的。

五 留存記憶的珠子

木零坐在火爐前，等光芒出來。他等了很多天，也沒有等到?？赡芄饷⒁蚕衲玖阈r候那樣，從他心里取走某種東西，不說一聲再見便悄悄溜走了。可是木零的心里，到底有什么呢？過了七八天吧，木零聽到一聲“底碼米拉快出來”，光芒站在了他面前。一雙眼睛很亮很亮，像城市里的霓虹燈那樣璀璨。

“你在我心里待了這么久?。　笨吹焦饷?，木零抑制不住地高興，“我的心里有什么？”

“有一顆珠子，圓溜溜、亮晶晶的，有雞蛋那么大?！?/p>

啊？木零不由得驚詫。

“那顆珠子上，有你的記憶，從小到大?！?/p>

記憶？木零依舊張著嘴巴，有些傻傻的樣子。

“在你心里的珠子上，我看到了自己?！?/p>

木零的臉“騰”地紅了。

“你叫木零吧？你到我家里去過吧。你拿走了我心里的五顆珠子。一顆比一顆小，對吧？”

原來這些事情，木零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不由得低下了腦袋。

“每一個傻路路的心上，都有一顆珠子，你們?nèi)艘彩堑?。每一顆珠子，凝著快樂的、悲傷的、平常的、不平常的記憶。你小時候拿走的，就是我的記憶啊。難怪我的心里總是那么空洞，那么茫然?！惫饷⒄f道。

六 光芒心中留存的眼淚

“我看到你在心里叫我光芒，對吧？我喜歡這個名字，謝謝你！”

因?yàn)檫@一聲“謝謝”，木零把腦袋略微抬起了一些：“你恨我嗎？”

“恨過，是你偷走了我的記憶，怎么會不恨呢？”光芒說，“但是，現(xiàn)在，我很高興，因?yàn)槲艺一亓怂鼈?。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心里留著的東西是什么了?！?/p>

“是什么？”

“一滴眼淚?！?/p>

“眼淚？”

“你最后一次到我心里，流下了一滴眼淚。留在我心里的，就是——你的眼淚啊?！?/p>

木零的眼里忽地又涌出淚來。

“我決定不還給你了，這滴眼淚，我很喜歡。我可以帶走它嗎？”光芒眨著熠熠發(fā)亮的眼睛懇求道。

木零愉快地說：“當(dāng)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天亮的時候，光芒走了，傻路路們的搬家行動從這個早上開始。

木零，再見！

光芒，再見！

也許，永不能再見了。

但是就在那個很冷的夜晚，木零的心找回了溫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