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水做的植物,風(fēng)一撥弄,即發(fā)出窸窣的天籟。這便是葦,青葦。
那年,三碗從鄉(xiāng)下來。三碗是外婆的內(nèi)侄,從小就沒了爹,想在城里落腳,外婆收留了他。三碗在城里待了十天,不習(xí)慣,要回鄉(xiāng)下。
三碗帶我去鄉(xiāng)下。那個靠近黃海的小村莊,四周是大片大片的青葦。三碗的家,房頂是用葦片蓋的,床是用葦席鋪的,門沿掛的是遮陽、擋蚊蟲的葦簾,從里屋往外看,篩下稀疏的光影。就是從那時起,青葦便搖曳著我的童年。
蘆葦?shù)那嗍且环N兀自的青。攥一把,一滴一滴的青汁沁在手心,有一種香。不知是誰說過,每個人都是一株有思想的蘆葦,立在風(fēng)中梳理自己。我想起一些人,他們曾站在水邊。
一株是孫犁。荷花淀里的那些蘆葦縱使被割倒了,被捋成一片片,也會在那些水生女人的懷里跳躍,不一會兒工夫,“就編成了一大片。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在孫犁筆下,葦是一種韌勁,一種柔美。
一株是汪曾祺。《沙家浜》里的葦葉,在春來茶館的窗后忽隱忽現(xiàn)。其實在寫《受戒》時,汪曾祺讓小和尚明子和農(nóng)家少女小英子劃船經(jīng)過蘆葦蕩,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嘩!嘩!”汩汩水聲,似曾相識。等到若干年后,賈平凹到常熟一游,不禁感慨唏噓:“記住了這片可能是中國最干凈的水,和水中浩浩蕩蕩的蘆葦?!?/p>
還有一株是德富蘆花。名字中嵌入葦?shù)挠白?,文字里,“帶有泥巴的蘆根處有小螃蟹在爬著。在滿潮的時候,一望無垠的蘆花在水上映出倒影”;“蘆間不僅是鯔魚、虎魚、蝦等愿意棲息的地方,就是蒼鷺、鷸鳥等也把這里當(dāng)作隱身之所”。德富蘆花的文字,隔著紙頁,是撲面入懷的自然和鄉(xiāng)野氣息。
像青葦一樣,秉性高潔的文人擅長白描,峰岫盡頭是白云,筆力窮盡,平淡是真。
夏日葦蕩有一種遮蔽性,它契合少年的心思。乘一葉小舟,穿行在密密的葦叢中,青葦被船頭擠倒,又爬起,一個人的恣肆,只在少年的內(nèi)心汩汩流淌。
那年秋天,我從鄉(xiāng)下回來。三碗的來信接踵而至,我念給外婆聽:“在我最苦悶、彷徨的時候,是您給了我?guī)椭?jīng)人介紹,我認(rèn)識了鄰村的一個胖姑娘……冬天,要到海邊去打葦,掙些錢,把房子修了,把親定了,新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三碗就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又像他家房前屋后的青葦,一個回鄉(xiāng)的知青,不向命運(yùn)低頭,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
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