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唐詩派生的成語典故（九）

子規(guī)

中庸，乃天地自然之常態(tài)，隨時可見，隨處可見，極其平常。從宇宙來說，天體靠萬有引力運行，不偏不倚，各安其所。即以太陽系而言，假如某一天哪個行星不想中庸了，改變自己的運行軌道，其快慢都會引起其他行星包括地球運行軌道的大幅調整。地球運行軌道如果大幅調整，就會變得不適合人類居住，從而給人類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山體滑坡就是壓力與承受力失衡造成的。生物因環(huán)境適宜而生發(fā)，不適宜而遷徙而死亡。人身因陰陽平衡而健康，失衡而生病。國家因治理得當而繁榮，失當而動亂。這些都說明中庸體現(xiàn)了自然與社會的基本規(guī)律。

因庸有“用”義，中庸通常釋為“持中而用之”。中與正，都是兩端的平衡點。所謂持中，就是持正;就是不偏執(zhí)兩端，行事適度，把握好分寸，無過無不及。

書法也不例外。真正的書法藝術，不僅都有規(guī)律可循而且都有客觀的審美標準。如果沒有，就不是真正的書法。中是書法的根本，和是書法通行的準則。致中和即達到中正和諧，既是中庸的理想境界，也是書法的理想境界。書法強調“中”與“和”，不是要搞一個面孔，一種模式，絕非板滯而不靈活，而是說不管寫哪種書體都要力爭做到中正和諧。和諧不排除夸張與險絕?？鋸埮c險絕只要適度，也不違背中正和諧。

書法的內涵，包括結構、筆法、墨法、章法、力度、工拙、氣勢、氣韻等多個方面。其中只要一方面修養(yǎng)不到，配合不好，就不可能做到中正和諧，就不可能達到中庸境界。

過與不及在中國書壇亂行幾十年負面影響無法估量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日本國內有些流散的書法愛好者開始重新集中。他們組織了若干書法團體，尋找出路。其時興起一種“展覽會書法”。書壇上有個被日本辭典定義為“最得不到公眾理解”的書法派別叫“前衛(wèi)派”，為了取得“展覽效應”，專門炮制一些字不像字畫不像畫的作品，以所謂“新奇”去搶人眼目，成就聲名。西方的所謂藝術本來就五花八門，什么離奇古怪都有。日本人怎么搞，本是他們的事?？?0世紀8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才過去不久，傳統(tǒng)文化還背著“四舊”的污名，我國有些書畫家受五四運動以來文化極左思潮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和日本“前衛(wèi)派”的影響，竟在北京刮起了一股“現(xiàn)代書法”之風，并把“展覽會書法”那一套也一起搬了過來。有些人花上幾個月準備一幅作品，就是為了能上個“國展”。而一旦上了“國展”，就有了進入各級書協(xié)的資本;再一包裝，就可以獲名獲利。人們在這種氛圍之下，紛紛摒棄傳統(tǒng)書法而走入離奇怪誕的創(chuàng)作之途。90年代初本人對所謂“現(xiàn)代書法”做過一些研究，發(fā)現(xiàn)所謂“現(xiàn)代書法”亦有玩漢字的;但即使寫了漢字，都是讓漢字去為其所謂“新奇”與“搶眼”服務，讓漢字失去它的本體韻味、書寫規(guī)律和文化內涵。在拙著《簡明書法教程》中，我列了“現(xiàn)代書法”的幾個門類，由組字成畫、大變字形、似畫非畫到打著“非漢字書法”招牌搞一些完全脫離漢字名曰“待考文字系列”與“非漢字系列”的東西，一類比一類離書法本體更遠。他們忘了書法本是文字的書寫藝術，在我國主要就是漢字的書寫藝術。戲弄文字，不寫漢字，連書法都談不上，藝術從何而來！

“待考文字系列”或者說“非漢字系列”有點像五四運動以來人們寫不押韻的新“詩”。詩本在韻文之列，既不押韻，與把散文拆開一句一行有何差異。有人說不押韻的新“詩”主要注重節(jié)奏感;殊不知押韻的新詩也是注重節(jié)奏感的，節(jié)奏感也不是詩的主要特征。又有人說寫不押韻的新詩是“向國際接軌”（這種話一些搞“現(xiàn)代書法”的人也說過），殊不知西方的詩基本上也是押韻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就是如此，“國際”從何談起！且西方一些大詩人亦主張詩要押韻，只是其押韻的方式與我們不完全相同，是在句腳用讀音近似的字母比如“B，D，G”之類來表示。2004年，本人應邀到臺灣講學，同時參加首屆臺灣書法國際學術研討會。日本有位前衛(wèi)“書家”在會上掛圖介紹他創(chuàng)作的“書法”作品。紙上除了一些線條和墨點，看不出任何一個字。由于當場遭到質疑，沒幾分鐘就草草收場。大浪淘沙，這是歷史運行的規(guī)律。對所謂“現(xiàn)代書法”，而今除了個別人偶爾還玩玩外，已大體算是壽終正寢，這正是大浪淘沙的體現(xiàn)。鄙意認為不寫漢字的“現(xiàn)代書法”盡可以用別的名稱，卻不當混跡于書法之中?，F(xiàn)今還風光正勁的不押韻的新“詩”是否亦當另換名稱——鄙人所知，詩壇為此發(fā)聲者不乏其人。因為每一種事物都有其不可失去的本質屬性，也就是底線。本質屬性沒有了，就會變成另一種東西。

“流行書風”未脫離漢字，沒有像“現(xiàn)代書法”那樣走得那么偏，不能一概否定。搞流行書風的人，也有不同層次。有些人傳統(tǒng)書法根基比較好，想打破一點固有的格式，在字的結構、用筆和章法上作些調整，出點新鮮感，只要不太離譜，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但一味將字形隨心結構，線條任意歪斜，書寫無規(guī)律可循，不論寫者傳統(tǒng)書法根基如何，這樣的作品在格調上都會顯得低劣。而這樣低劣的作品數(shù)量很大，展覽會上給人以千人一面的感覺。倘若將這樣的東西加以倡導，加以推廣，令其成為書法的主流，必將使中國書法受到傷害。

書壇有一個名稱叫“丑書”，多指“流行書風”，有時亦指“現(xiàn)代書法”;因為極端的“流行書風”與某些“現(xiàn)代書法”沒有本質區(qū)別，可以視為二者的總稱。用這個名稱，很難看出是將“流行書風”，包括部分“現(xiàn)代書法”視為獨立的書體，聽起來倒像是對這種書風從一開始就缺乏信心的一種自我解嘲。因為劣質作品太多，形象不美，不能形成篆隸楷行那樣的體系，事實上也獨立不起來，故過去熱心此道者，已多放棄。

所謂“學院派書法”其實與學院毫無關系，完全名不副實。它所提倡的“主題性創(chuàng)作”，很難看出哪副作品有什么“主題”。其層次也不止一個。因主要亦以“展廳效應”為目標，故有的同于“現(xiàn)代書法”，有的同于“流行書風”?！皩W院派書法”也有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多以制作拼接為手段。所謂“廣西現(xiàn)象”乃其代表，其展品有些只是中學生的涂鴉之筆。上世紀90年代曾一度熱絡，至今亦逐漸銷聲。

“民間書法”這個提法，有些概念不清。因為我國古代，知識分子很少。直到上世紀40年代末，在鄉(xiāng)村里要找一個小學畢業(yè)生都比較難。民間書者之墨跡時有所見，然水平高的不多。舊時鄉(xiāng)村刻個墓碑之類，除了有錢人可到城里請字寫得好的人書寫而外，一般都就地取材。私塾雖對寫字有要求，但主要在功課以外。正由于這個原因，古代刻石雖然數(shù)量很大，好的也有不少，但粗制濫造亦很普遍。摩崖和造像刻石許多皆工匠所為，書寫沒有法度。洛陽龍門石窟題記和造像記刻石有2680余品，推出的精華僅20品。北涼時期有些刻石，隸書每橫都有“燕尾”，相互爭鋒，與八分書原則上一邊只突出一筆的通例相比，顯得很不協(xié)調。籠統(tǒng)提倡學習“民間書法”，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好像民間寫的東西都是好的，比古代大家更有可取之處——這對初學者尤其容易產(chǎn)生誤導。有些傳統(tǒng)書法功夫不深、鑒賞能力不高的人專門找那些寫得差的刻石拓下來臨摹，謂其“純真”，是“真正的藝術”，結果也跟著沒有法度。

有人說過，極端的“現(xiàn)代書法”是既無書也無法，不在書法范圍，不需要學，兩三歲小孩只要拿起筆亂涂一氣，就可以大功告成?！艾F(xiàn)代書法”“流行書風”與“學院派書法”之結體與用筆無規(guī)律可循者都是有書而無法，也好學?！皩W院派書法”中有自己不書者，用剪刀漿糊剪字拼接而成。這只是一種工匠行為，亦談不上書法?！懊耖g書法”需要做些臨摹，但樣本水平不高的話，學起來也不難。因為不花很多力氣就可以獲取名利，這就令許多急功近利者趨之若鶩。先賢們的作品因其短時間難以企及，反倒很少有人認真去學。

一會兒“現(xiàn)代書法”，一會兒“流行書風”，一會兒“學院派書法”，一會兒“民間書法”，各鳴其鑼，各開其道，書壇花樣不斷翻新，令人難以適從。過與不及在中國書壇行時幾十年，帶來的負面影響無法估量。中國傳統(tǒng)書法雖然當今也有寫得好的，但很大的層面已從陽春白雪降到了下里巴人，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有人說當今書壇“著名書法家”多如牛毛，名作卻很少見，這就是已經(jīng)看到的后果。

“現(xiàn)代書法”產(chǎn)生的邪門歪道

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書寫方式與書寫工具出了許多新花樣，令人眼花繚亂。下面是幾幅發(fā)在網(wǎng)上主要表現(xiàn)“現(xiàn)代書法”產(chǎn)生方式的比較有代表性的圖片，今錄于此，也讓大家“搶”一回“眼”。

口書腳書之類若因雙手殘疾，那是一種精神和毅力的體現(xiàn)，應當?shù)玫阶鹬睾唾潛P。眼睛既瞎，怎么能搞書法！如果身手齊全，又無說得過去的理由而故意這么做，那就不單是嘩眾取寵，更是褻瀆書法了。

三嘆書壇怪相

看到數(shù)十年來中國書法界之種種怪相，本人多有所感，先后寫過三首詩詞，以表慨嘆?！顿R新郎·書壇現(xiàn)象》寫于2009年7月。詞云：

始執(zhí)涂鴉筆。竟吹噓、藝通秦漢，術愈今杰。但目蘭亭三五句，口出狂言不屑。邀幾個、江湖入列。耍一點無頭把戲，便宣言、已開新派別。張怪旆，爭紅白。大師糊弄全中國。所栽培、三千弟子，畫符成癖。自作辭章多舛謬，抄錯前賢甲乙。學不會、就談改革。弄個官銜抬身價，轉眼間、大作成垃圾。騰折啥，可憐的。

2010年2月，應邀到衡陽參加一個會議，見賓館旁一長條廣告，言北京到會某為“全球五大書畫家之一”。其自制三年合本之掛歷與會者皆有送。因反置桌上，初見而誤認錯版者多多。觀其作品，竟在未入流之列。據(jù)說此君到衡陽之日，有人于餐桌上言：“李可染先生作品水平很高，畫家可比者不多?！贝司拐f：“李可染我很熟，昨晚我們還在一起吃飯?！弊郎现T君驚愕，心想“真是見鬼了”;因可染先生已于1989年逝世。回長沙車上，想到此番見聞，頗覺滑稽，作一詩，曰《有感于“全球五大書畫家之一”》：

衡州將下榻，赫然未向前。門邊垂長幅，廣告語封巔。名頭冠全球，于心不自慚。一歷連三載，反看錯時間。信翻書與畫，搖首笑無言。嗟夫黃鐘大呂聲稀出，瓦釜雷鳴動九天。低能爭座位，浮名賣萬錢。藝術當雜耍，丑怪作新妍。侏儒充巨漢，虎皮遮汗顏。江湖行天下，垃圾漫街邊。君知也牛皮一旦吹至極，斷將自破還其原。無足螣蛇乘虛霧，終化土灰不永年。

2015年6月，本人將孫過庭《書譜》手抄一遍。想多年來書壇怪相，比過庭先生當年所見有過之而無不及，遂作一詩于其后，既抒胸臆，亦為過庭先生在天堂修補《書譜》作參考。今收于此，小有修改。詩曰《跋手錄〈書譜〉》：

方聞昨夜始涂鴉，晨起便稱大書家。名片冠書實力派，夢囈還云蓋中華。下巴正待蓄美髯，披肩長發(fā)已如霞。闊步昂昂入鬧市，倚座接斟酒與茶。吹罷神州吹國際，蝦米吹成大白鯊。落筆不分亥與豕，垃圾認作一團花。非是心頭有高見，本來不識賴與嘉。頭銜揀大撈幾個，開道借以作騮驊。傳統(tǒng)無知標現(xiàn)代，點橫直撇任歪斜。桃符畫失新花樣，筆銜口齒夾腳丫。足球場上鋪寬布，拖把作筆吊車拉。還嫌諸法不惹眼，竟從裸女討生涯。丑盲射性般般出，見者不禁頭皮麻。創(chuàng)新既作招牌用，黔驢窮技豈須遮。辵得土豪開口笑，大把銀錢進不差。張王縱使池盡黑，相形全是大傻瓜。眾相又可添《書譜》，過庭先生幸有加。

《呂氏春秋·察傳》云：“子夏之晉，過衛(wèi)，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至于晉而問之，則曰晉師己亥涉河也。”民間稱寫字不按規(guī)矩難以辨認為“鬼畫桃符”。從裸女討生涯，指將作品寫在以姿態(tài)各異之裸體女人為背景的紙上或直接寫在裸女身上?！俺髸鄙衔挠惺?。“盲書”分兩種，一種是蒙著眼睛書寫，一種是背對紙張或人體反手書寫，筆到哪里算哪里，寫成什么算什么，寫到承載人身上臉上都無所謂?！吧鋾笔怯米⑸淦鲊娔珪鴮?。“性書”是指女子用下體夾筆寫字。辵指以虛言行騙。張王指漢代張芝和東晉王羲之，相傳二人臨池學書，曾使“池水盡黑”。

創(chuàng)新絕不是拋開傳統(tǒng)隨意涂抹

中國的漢字，僅從甲骨文算起，至少也有三千五六百年歷史。如果算到各地考古發(fā)現(xiàn)的零星材料，還可以上推一兩千年。史書說倉頡是黃帝史官，造漢字的始祖，《說文解字敘》有“倉頡之初作書”一語，對此亦很肯定。文字絕非一個人所能創(chuàng)造，但一個人做些搜集整理工作則完全可能。如果真有倉頡其人，當屬于后者。漢字自書寫之日起，書法就開始萌芽。殷墟甲骨上就有書寫未刻的文字。甲骨文以降，書法便逐漸發(fā)展，新書體也不斷產(chǎn)生。幾千年來，善書者屢出，好作品留下很多，出現(xiàn)王羲之這樣的“書圣”絕非偶然。孫過庭在《書譜》中說，先秦兩漢時期，書家不少，但書法頂天之柱只有兩根。一是草書張芝，一是楷書鐘繇。由漢末到東晉，書家輩出，但所長書體仍比較單一。唯獨王羲之，不僅能寫多種書體，每種書體都寫到極致，一人有幾根柱子頂天。加上唐初太宗李世民對他特別賞識，后世書家?guī)缀鯚o不受其影響，王羲之書圣的地位自然水到渠成且無人可以撼易。十幾年前，某地有位頗具“現(xiàn)代”意識之淺人，竟說什么“王羲之只是個寫字匠”，“藝術性并不高”。什么是“寫字匠”？那些一下筆就只能抄別人作品的人才是寫字匠。王羲之的《蘭亭序》不是一般人寫得出來的。講這個話的人，敢信就沒有讀過;就是讀了也不知其所以然。什么是藝術性？藝術性是指作品所達到的美的程度。書法越接近完美，其藝術性就越高。一千多年來人們尊王羲之為書圣，多少人向他學習 ，就是公認他的書法已達到完美程度，文化涵養(yǎng)亦非常深厚。

創(chuàng)新，這是幾十年來書壇講得最多叫得最響的詞語。什么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是在現(xiàn)有基礎上的一種不同尋常的層次更高的發(fā)展，是創(chuàng)造性意識和科學思維的結晶。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新，是在學習傳統(tǒng)的過程中不斷積累反復感悟的結果。我們既要遵循藝術規(guī)律，也要有正確可行的途徑，絕不是拋開傳統(tǒng)隨意涂抹。創(chuàng)新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凡是在書法上有所創(chuàng)新的人，都經(jīng)歷了漫長的甚至是刻意的“師古”過程。何紹基就是一個典型。何紹基本來是學顏體的，他對顏體下了很深的功夫，這才形成“何體”。從其留下的法帖看，他曾花了不短的時間將顏體寫到可以將顏真卿亂真的地步。何紹基的成功告訴我們，搞書法先師一人或先事一體，是摸清法度的必由之路。不走這個必由之路，就沒有根基。但如果一輩子追隨一人，不思突破，必然等而下之。有人專寫歐陽詢，即使寫得非常到位，也就歐陽詢而已。王蘧常之章草，在當代稱得上一座里程碑，那些專學王蘧常卻不同時從前代高端吸取營養(yǎng)之人，至今還沒有一個趕上王蘧常，更不用說超過。甲骨文不創(chuàng)新就沒有金文，金文不創(chuàng)新就沒有小篆，小篆不創(chuàng)新就沒有隸書，進而亦沒有其他書體。但是創(chuàng)新應當像何紹基那樣使書法得到提升和發(fā)展，不應使書法走向沒落。本人從不反對創(chuàng)新。本人所反對的，只是打著“創(chuàng)新”旗號，否定先賢，否定傳統(tǒng)書法，為錯誤行徑張目，在書壇混肴視聽。本人曾經(jīng)觀察過一些“書家”，發(fā)現(xiàn)當年“創(chuàng)新”口號喊得最響，對“現(xiàn)代書法”推崇最力，對傳統(tǒng)書法貶斥最多的人，都是傳統(tǒng)書法根基不深，對先賢書法之高標望而生畏，或者企圖以標新立異獲取虛名，或者拉“創(chuàng)新”之旗掩蓋自己之不足與無知的人。有些人對創(chuàng)新的內涵和途徑不了解，想學不知從何下手，也曾跟著誤入歧途。但這些人只要不是名利之徒，一旦發(fā)現(xiàn)路走錯了，就會回頭。在本人見到的人中，這樣的例子就不止一個兩個。

“和而不同”不能失去底線

好的東西，我們應當學習而不應當排斥。因為只有不斷用好的東西豐富自己，才能進步。對于書壇的怪相，我們也必須好好思考，不能盲目跟隨。孔子主張“和而不同”?！昂汀本褪且珮s五彩，湯調五味，樂配五音，諧合而各得其所。因為藝術原理是相通的，各種書體都可以學。同一種書體，不同的書寫者亦可以互相啟發(fā)，取長補短，共同提高。對書法中“不同”的地方，只要還在底線以內，作為一種探索，失敗亦情有可原，可以包容，可以諒解。因為沒有探索就不能前進，既是探索就不能保證一舉成功?？上衔恼劦健艾F(xiàn)代書法”出現(xiàn)以來的種種現(xiàn)象，都不是以探索出現(xiàn)的，而是一開始就作為“藝術正途”，大力宣揚，大力提倡，據(jù)說還有將其作為能否入“國展”之判斷標準者。一位以寫“丑書”特別是吼書著稱并把書寫作為一種“宣泄”的先生曾說什么“時至今日，書法界謳歌‘天人合一的聲音仍然不絕于耳，當代書人對待（按：文法不通，“待”字應刪去，下文加括號表示。）現(xiàn)代藝術的理解仍然非常膚淺，都說明當代書人整體素質的低下和與現(xiàn)代的隔膜”，言下之意，只有他們這些人才是高素質的人，才懂“現(xiàn)代”與“藝術”，其他人都近乎白癡，不屑一顧。這是把自己看成書法界“開宗立派”的“耶穌”。他說“放下身架，脫了鞋，彎著腰”“解衣磅礴”去“舞筆（注意不是文）弄墨，筆走龍蛇”，達到“物我兩忘”的創(chuàng)作境界，說這就是“天人合一”。應當說脫了鞋彎著腰走在紙或布上拉著拖把寫字這種“物我兩忘”，不過是書寫者于玩弄書法的表演中得到的一種低層次的刺激和快意罷了，與書法造詣上的天人合一境界完全是兩碼事。如果說這種“物我兩忘”就是素質高，就是不與“現(xiàn)代”隔膜，那么中國書法的沒落恐怕就很難避免?！艾F(xiàn)代書法”而今已經(jīng)走向末路，就證明說這種話實在是自視太高，不知其所提倡的東西是多么不合國情，不合時宜。再說表演再新奇，再怎么“物我兩忘”，如果自身的書藝就是上不去，總是二流三流，那又如何？天人合一，是一個含義很深的哲學概念，言者未必有了解。

在平時的書法學習中，人們常常以自己的好惡來判定書法的好壞。比如有人說：“康有為的字寫得不好，我不喜歡?！辈幌矚g可以，但不能因為不喜歡就認定康有為的字不是好字，因為評判字的好歹有客觀標準。評判一個人的字尤其是一些大家的字，需要一定的學養(yǎng)，學養(yǎng)不到就容易看偏。看偏了不好，還要以偏否正就更不好?？涤袨槭翘岢珪▽W碑的領軍人物，走的是碑帖互補碑帖并用的變革之路。他潛心北碑，將北碑之特質與其早年學習歐陽詢、蘇軾、黃庭堅等人的字糅到一起，寫出一種結體緊密，平中求奇，巧中帶拙的“康體”，水平不低。水平既然不低為什么有人不喜歡？這里面既有認識問題，修養(yǎng)問題，也有自身能否適應的問題。這使我聯(lián)想到初學者常問我怎么選帖。我說既要選歷史公認第一流即不是一時而是長期得到人們肯定的帖，還要選自己喜歡的帖。只有選公認第一流的帖起點才高。取法乎上，可能還只得乎其中;若取法乎中，則可能得乎其下?！吧稀钡臉藴剩M管古今都有一定的相對性，但古代和近代都不是炒作出來的。炒作只是當代人常用的手段。鐘繇、王羲之、歐陽詢、顏真卿等書家之帖當然可選，康有為的字亦在可選之列，而今也有人在學。選帖跟選人不是一回事;即使大家的字，也不是一切都好。甚至大家被公認的好字，亦可能存在不足。趙孟頫是公認的楷書和行書大家，但其他書體就多有缺陷，其《六體千字文》一見便知。章草他也留下了幾個帖，但沒有一個堪作樣板。尤其是收入《三希堂法帖》中的大德癸卯本《急就章》和《六體千字文》中的章草，不僅有多橫同波的問題，捺筆也粗得過分;若被初學者選習，不僅手容易寫爛，而且難以回頭。歐陽詢有天下“楷書第一”之譽，而豎下右拐的地方有的字也稍嫌力弱。黃自元學歐陽詢，把這個不太明顯的弱點發(fā)展了，某地有幾位學歐字的，又將黃自元寫歐字的弱點進一步發(fā)展，這都是只選人不作分析的結果。但即使第一流像康有為的字，如果不喜歡也不必勉強。因為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心里喜歡，學習積極性才高，進步才會快。

總之，不能因為不喜歡就認為一定不好，也不能因為喜歡就認為一切都好。如果這樣，也是一種偏執(zhí)。

以“正、誠、恒、謙”的態(tài)度追求書法自然境界

《道德經(jīng)》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钡?，本原也。本原即本身具有的東西，也就是規(guī)律。道亦法自然，可見自然之層次至高無上。自然者，無為順勢而成，減一分則少，添一分則多，無過無不及，正如莊子所言“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這就是中正和諧之境界，“天人合一”之境界，亦中庸之境界也。明白這一點，書法才有為之長期奮斗的方向。書家們常寫“道法自然”四字，但一個書法愛好者，即使已經(jīng)獲得很高的聲譽，有很大的影響，也未必就達到了自然的境界。而要追求這個境界，心中“正、誠、恒、謙”四字必不可少。

正就是中，中就是正，前文已述。而欲正書藝必先正自心。正自心就是使心不偏執(zhí)。心不正，書藝無從談起。數(shù)十年來，搞書法的人，對于書法而言，有一部分心并不正。他們搞書法不是為了追求書法藝術本身，而是為了以書法為手段去達到其他目的。在某地一個書法培訓班上，有老師公開對學生說：“今天在這里學習書法，就是為了今后多賺錢。不能賺錢，你們來學什么？”這是純粹把書法作為賺錢的手段。前些年因為中小學生書法到了一定級別升學可以加分，于是家長就讓孩子去學書法。有的老師為了給家長一個交代，讓孩子盡量早得分，得高分，一年半載，就讓孩子反復臨摹幾個字，考試時就寫那幾個。目的達到了，字就不寫了。這又是把書法作為升學的階梯。這些現(xiàn)象在當今社會都可以理解。但如果都這樣，哪還有書法藝術可言？書法作品當然可以出售，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就可以，何況書法要寫到較高層次會付出多少勞動和代價！但是單純?yōu)榱速嶅X或者為了達到其他目的而搞書法，卻不該是追求書法藝術境界之人應有的心態(tài)。因為大凡持有這種心態(tài)的人，對書法都沒有高度的追求，從而進不了藝術的殿堂。

誠就是不巧不飾，不虛不浮，不揚不抑，一切都以本來面目出現(xiàn)。先賢們認為，要想達到中庸即中正和諧的境界，誠是最基本的修為。這個誠，就是一心一意地追求?？鬃诱f，誠是上天的法則。追求誠的人，是要把誠作為做人的根本原則。天生誠的人，就是圣人，不必勉強就合中庸，不用思考就能領會中庸，不費力氣就可以達到中庸。追求誠實的人，是一旦認定正確的目標就不放棄的人。他會廣泛地學習，詳細地詢問，清楚地辨析，認真地實行。沒有學過的，學了還沒到位，決不擱置;沒有問過的，問了還不知道，絕不擱置;沒有想到的，想了還沒想通，決不擱置;沒有辨析的，辨了還不明白，絕不擱置;沒有踐行的，踐行了還不切實，絕不擱置。人家做一次自己就做一百次，人家做十次自己就做一千次。真能如此誠心，愚昧的人也會變得聰明，柔弱的人也會變得剛強。對待書法藝術也是如此。中國有句古話叫“心誠則靈”。只要目標選對了，就一心一意地追求，即使不是圣人，即使不能完全達到“自然”境界，也會不斷取得成果。這就是靈。如為實現(xiàn)所圖，弄許多虛銜戴在頭上，又使出種種怪招傳播名聲，這就無誠可言。有人為了包裝自己，竟然在名字前冠上“當代書圣”四字，忘記了自己是何許人。這種人不僅無誠可言，而且無知到了極點。過去常說“無私者無畏”，后來又說“無知者無畏”，而今還應加一個“無恥者無畏”。

恒，就是長期堅持。真想在書法藝術上有所成就的人，心正了，心誠了，還必須持之以恒，為理想的目標不斷奮斗，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絕不半途而廢。在奮斗過程中，必須刻意追求，無刻意便不能進入領域，便不能發(fā)現(xiàn)前人之長短，便不能一步步取得成功。自然狀態(tài)肯定是非刻意的，但沒有長期刻意的努力便不能達到自然?？桃饨^不是故作姿態(tài)。一味故作姿態(tài)，把書法當雜耍，其實只能騙騙自己?？鬃痈嬲]我們：“欲速則不達?！庇?，指急于求成。希望盡快取得成果并沒有錯，但急于求成則要避免。數(shù)十年來，在搞書法的人中，心正心誠且能持恒者固然不少，心浮意躁的亦很多。那些本來就心不正也不誠，其走到書法中來只是別有所圖的人，不是書道中人。持恒奮斗，他們做不到也沒有打算做到。盡管他們一時還可撈點虛名，搞點錢財，但最終也就“江湖”一個，如此而已。

謙，就是謙虛。王陽明曾題如下一段話勉勵其子：“今人通病，大抵只是傲。千罪百惡，皆從傲上來。傲則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瓰閷W必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進。傲之反為謙。謙字便是對癥之藥。非但是外貌卑遜，須是中心恭敬撙節(jié)退讓，常見自己不是，真能虛己受人?！闭\如是。大凡有傲氣之人，多目光短淺，并無多少真本事。只有虛心學習，才能開闊眼界，進步提高，以克服自己的不足，從而進入一般人達不到的境界。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要自滿而要謙虛。真正求知的人，知識越多也越謙虛。

書法藝術要達到中庸境界確實非常不容易。一切有志于書法藝術的人，千萬別把“正、誠、恒、謙”四個字忘記了。

結束語

在某些激進的現(xiàn)代派書家的眼里，中國的傳統(tǒng)書法沒有藝術可言，當然也包括所書的文字。殊不知中國文字從偏旁比例大小、位置安排到音符義符的配搭，除了極少數(shù)而外，都合理巧妙和諧。結構能到如此地步，本身就有很高的藝術性。書體更不待言。甲骨文、金文、籀文、小篆、漢簡、楚簡、帛書、行書、章草、今草、狂草、隸書、楷書等等，哪一種書體沒有很強的個性？哪一種書體沒有美感？哪一種書體沒有眾多的書家書寫？而將這些書體寫到極致寫出不同風格的書法大家又何止百千？能說都沒有藝術性可言？如果真的這樣認為，那就是一種帶根本性的偏執(zhí)了。

一位搞“現(xiàn)代書法”的人說：“‘現(xiàn)代書法不是書法”，因為“‘現(xiàn)代書法的目的不在‘書法本身，而在于‘現(xiàn)代”，“如果我們不必考慮‘書法，只需關注‘現(xiàn)代，關注‘藝術，文字的存在與否自不待言了”。由此可見，他們之所以借用“書法”這個名稱，并非為了提高中國書法的品位，弘揚中國書法的傳統(tǒng)藝術，而是借書法之名，將藝術作為幌子，實現(xiàn)他們的醉翁之意——顛覆中國的傳統(tǒng)書法。為了達到關注“現(xiàn)代”與“藝術”的目的，他們連“文字的存在與否”都不會顧及，這就不是一個書法中庸不中庸的問題了。

而今正處于網(wǎng)絡時代。網(wǎng)絡的好處是非常明顯的，無須贅述。但一些文理不通的人胡亂創(chuàng)造的“網(wǎng)絡語言”，卻在對漢語的正常表達造成破壞;那些書寫錯誤流傳于網(wǎng)絡的文字，亦正在對漢字造成破壞。如果再加上書法的顛覆，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與藝術傳統(tǒng)，就會逐漸喪失，西方亂七八糟的東西便會趁虛而入。這種局面西方不僅樂觀其成，而且一直在推波助瀾。對此，我們不能不保持警惕。

中國藝術界是有這么一句話：“書畫不分家?！蹦鞘且驗橹袊鴤鹘y(tǒng)繪畫與傳統(tǒng)書法在線條運用上有某些共同點，可以互相借鑒。中國的繪畫與西洋畫是兩個范疇的東西，文字更是完全不同的體系。盡管西洋畫也有值得中國畫借鑒的地方，比如透視原理，但也不能用在中國的書法上。如果漢字真地像20世紀50年代鼓吹的走拼音化的道路，則勢必帶來漢字的毀滅。如果用西洋畫的繪制方法來改造中國傳統(tǒng)書法，也會導致中國傳統(tǒng)書法的毀滅。其綜合的結果，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毀滅。這樣說絕不是危言聳聽，幾十年來中國書法被搞到了什么程度，一些人搞成什么樣子，已很清楚。據(jù)說畢加索曾因為一個齊白石就極力推崇中國畫，說西方?jīng)]有藝術，真正的藝術在中國，甚至質問中國人為什么要到巴黎去學藝術。我們當然不能說西方?jīng)]有藝術，因為西方的藝術是客觀存在的;但我們也得想想，畢加索是西方排名最前列的藝術家，他都這樣推崇中華民族的藝術，我們?yōu)槭裁纯偸峭苑票。约嚎床黄鹱约?，非要把它搞掉不可！我們不應搞文明獨尊，文化獨尊，藝術獨尊; 但也不能搞文明自毀，文化自毀，藝術自毀。習近平主席指出：“泱泱中華，歷史悠久，文明博大。中華民族在幾千年歷史中創(chuàng)造和延續(xù)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庇终f：“拋棄傳統(tǒng)、丟掉根本，就等于割斷了自己的精神命脈?！泵總€民族的文化都有精華和糟粕兩部分，在“傳統(tǒng)文化”之前加上“優(yōu)秀”二字，就是要我們揚其精華，去其糟粕。為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必須大力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包括傳統(tǒng)書法。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中國文字和傳統(tǒng)書法是中華文化發(fā)育繁榮最具民族特色的主根之一。如果把這條主根搞掉，去迎合西方的所謂“現(xiàn)代”，所謂“藝術”，那會給中華民族的后代子孫帶來什么后果？——這是需要每一個書者，包括那些搞“現(xiàn)代書法”的人深思的。

作者：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