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明眼人代下注腳

徐越臣

《錢遵王詩集校箋》，謝正光校箋，中華書局，2018

庚子春日，避疫杜門數(shù)十天，以讀案頭積書為消遣。謝正光先生的《錢遵王詩集校箋》一書陸陸續(xù)續(xù)讀了幾個月，到江南入梅，夏雨在窗，仍未讀完?！缎９{》原名《錢遵王詩集箋校》，1990年初版于香港，十幾年前曾在金陵讀過，感覺頗為簡明，已屬難得。2007年，增訂版由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印行，遂輾轉(zhuǎn)購得一冊，以備檢閱。今人為古書做注，漸與古人異，非但羽翼之，且如買菜求益，難免有貪多泛濫之弊，殊不知凡辭書、數(shù)據(jù)庫可檢索而得者，點(diǎn)到即止，毋庸一味堆砌，連篇累牘，遂致反客為主，令人望而生畏。今觀錢遵王（1629—1701）為錢謙益（1582—1664）《初學(xué)集》《有學(xué)集》作注，似可取法。《錢遵王詩集校箋》中《判春集》有《判春詞二十五首意之所至筆亦及之都無倫次》，第十八首即為注錢牧齋詩而發(fā)：“細(xì)書飲格注差行，千古傷心一瓣香。檢點(diǎn)篋中詩史在，君山老去子云亡?！卞X遵王自注云：

《初學(xué)》《有學(xué)》詩集箋注始于庚子之下，星紀(jì)一周，麄得告蕆。癸卯七夕后一日，以箋注稿本就正牧翁，報章云：居恒妄想，愿得一明眼人，為我代下注腳，發(fā)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于足下。今牧翁仙去數(shù)年，而詩箋掛一漏萬，殊不副公之意，未知后人視之，虎狗雞鳳，置之于何等耳。

若以錢謙益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近年新出古人詩集箋注，盡管部帙越來越大，實(shí)難以“明眼人”相期。作為被錢謙益認(rèn)可的“明眼人”錢遵王，他雖不以詩人自居，其詩集箋注本在近三十年間得版行三次，謝正光誠不愧為錢氏之異代知己。此番中華書局版《校箋》是在港、臺兩版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修訂的最新版，自有后來居上之勢。除將書名最后兩字互易（佘汝豐題簽未重寫，僅將二字換位置印刷），并削去臺版謝正光《增訂版自序》，改添《后記》一篇，追憶與何惠鑒、錢仲聯(lián)、瞿鳳起、顧廷龍、潘景鄭、汪宗衍諸老交往，回顧箋注錢詩歷程。內(nèi)容方面，“集外詩”又分別從王翚《清輝贈言》卷四輯出《澄江使院題贈石谷先生》七言絕句八首、從葉奕苞《經(jīng)鋤堂詩·花信倡和》中輯出和詩二首，用功甚勤；新版中“校”未大動，“箋”則發(fā)掘、利用錢氏同時交游諸家詩文集益多，整體益趨豐滿的同時，不免漸生枝蔓之感。謝氏治明清史，意在揭示史實(shí)，而少注家之剪裁，似無可厚非。他在后記中說“余年近八十，于校箋事，畫上句點(diǎn)，此其時也”，此情此景，與錢遵王注牧齋詩遙相呼應(yīng)。

近讀此書將竟，檢點(diǎn)書中所夾簽條，發(fā)現(xiàn)仍有改進(jìn)處。首先，輯佚一道，古人常言書囊無底，自然無法輕易“畫上句點(diǎn)”。年前蘇州博物館舉辦的“須靜觀止”展中，就有錢遵王書贈友人之詩一首，《錢遵王詩集校箋》未收：

相韓能啟后昆賢，忽訝雙鵝起翟泉。南渡金牛虛百世，西馳銅狄報千年。流風(fēng)舊隸烏衣巷，雅奏新傳白雪篇。不是雉膏斟帝饗，樵陽應(yīng)有侍書仙。次韻奉贈減老盟兄四十初度，呈郢教政，虞山弟錢曾。（下鈐“錢曾之印”“遵王”二印）

此詩見于清初陳瑚等為王時敏長子王挺（1619—1677）四十壽辰所作《減庵壽詩集》冊中，今藏南京博物院。以王減庵四十生辰推之，詩作于清順治十五年（1658）錢遵王三十歲時。錢氏之外，尚有毛表、馮武、周云驤、陸貽典、顧湄、張明倫等人題詩，不少系錢氏友人。

其次，正文有臺版《箋?！凡徽`而《校箋》誤者，如書前插頁最后一幀刻本《今吾集》括注“瞿式鐵琴銅劍樓舊藏”中“式”為“氏”之誤。正文第1頁《懷園小集序》倒數(shù)第二行“所悶惜者天地之章光”中“悶”為“閟”之誤；第69頁《中夜夢仙禽貽我一卵覺而記之以二絕句》其二“獺說胡盧三世人”中“獺”為“嬾”之誤等，此類均為校對不嚴(yán)所致。

第三，注文中有訛誤，如第18頁“參今人何修齡《關(guān)于柳敬亭的生年及其他》”之“何修齡”為“何齡修”之誤；第155頁“石林上人”條引康熙《常熟縣志》卷二十二本傳云“嘗注李義山詩，丹鉛蒼蕞”之“蒼”，為“薈”之訛；第176頁引楊鐘羲《雪橋詩話》“暻字元朗，官兵科給事中。有《西齋集》。弟暽、喧，俱能以詩世其家”之“喧”，當(dāng)為“暄”之訛，殆吳梅村諸子名均從日旁；第186頁引嚴(yán)熊《秋日十詠和歸玄恭》詩后牧齋跋“然余讀退之秋懷詩‘清曉卷書坐，南山見高稜及歸愚‘識夷途汲古得修綆”之“歸愚‘識夷途汲古得修綆”當(dāng)為“歸愚識夷途，汲古得修綆”之誤，類似瑕疵，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

今適逢庚子之夏，距錢氏之箋注《初學(xué)集》《有學(xué)集》已逾三百六十年。讀《錢遵王詩集校箋》一過，不免又讓人想起牧齋那個“得一明眼人，為我代下注腳，發(fā)皇心曲”的妄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