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獲救者名單

丹尼爾·麥克洛弗林 葉麗賢

丹尼爾·麥克洛弗林（Danielle McLaughlin，生于1969年），愛爾蘭女作家，以短篇小說出名，2015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其他行星上的恐龍》，獲得過英美多個重要文學(xué)獎項。《部分獲救者名單》發(fā)表于2019年，獲得2019年“星期日泰晤士報短篇小說獎”。

《部分獲救者名單》是那種需要細細品讀的小說。離異夫妻出于善意對老人隱瞞實情，子女干涉父母的情感生活，這些似乎都是些俗套的題材，在中國作品中也常見。但俗套題材如何寫得不落俗套，這就需要考驗作家的才情了。《部分獲救者名單》巧妙之處在于將日常情感生活與泰坦尼克號海難融于一體，形成某種意味深長的互文和張力，寫得精細、微妙、自然，讓俗套題材獲得了嶄新的藝術(shù)生命和清新的思想寓意。小說有兩個關(guān)鍵詞：拯救和抉擇。事實上，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會面臨拯救和抉擇這兩個問題。譯者葉麗賢在譯此作品時深有感觸：小說中，“與交通工具、事故、災(zāi)難、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意象或隱喻，與‘拯救相關(guān)的動詞無處不在，貫穿敘事始末，共同烘托和指向故事的主旨：‘愛是展現(xiàn)人性弱點、需要巨大勇氣來應(yīng)對的人類關(guān)系。平民百姓的愛情糾葛，就其錯綜復(fù)雜、驚心動魄、生死攸關(guān)而言，并不亞于大災(zāi)難、大戰(zhàn)爭，同樣離不開道德勇氣的支撐”。

欄目主持人：高興

一名空姐把啤酒端了上來。一個鐘頭前，飛機還在舊金山跑道上滑行，做安全演示的正是同一個人。只見她用手一按，救生衣就砰的一聲落到頭上，有個空靈的聲音同步響起：“水面迫降雖然不大可能發(fā)生，但如果……”“不大可能”哪夠分量，康納心想。他不喜歡咬文嚼字，卻仍要計較一番。若說他會帶上歐洲國家的電源適配器，那確實不大可能，可是，出租車在路邊等他出來的時候，他說不準已經(jīng)把那東西塞入手提箱，打開箱子，也許它就從一堆零碎物品中冒了出來。若說坐在左邊的那個人會馬上閉嘴不作聲，那確實不大可能，可是，說著說著喉嚨就疼起來，那倒是可以想見的。飛機上所有人一頭栽進大西洋的冰水里，眼珠子被小魚兒一點點吃掉，將這種可能性與日常生活里的事件概率相提并論，不知怎的，似乎牽強得很?；蛟S最起碼應(yīng)該說，這種情況“極不可能”出現(xiàn)？

坐在康納右邊的是前妻瑞絲。兩人做了十年的夫妻，康納發(fā)現(xiàn)瑞絲與海洋生物中心一位同事有染。那人比瑞絲年輕些，名叫丹，頭上扎著發(fā)髻，穿一身“匡威”，只吃全素烤盤蛋糕，康納暗地里把他叫作“藜麥丹”。在婚外戀發(fā)生之前，康納去過丹的公寓一回。那是位于教會灣一家舊裝瓶廠的閣樓公寓，長方形的空間，內(nèi)部全都打通，擺著舊物改造成的家具，鋪著軟木地板;康納就是在那里吃了丹的三十五歲生日蛋糕，一種無面粉全素糕點?？导{后來跟瑞絲對質(zhì)時，瑞絲只是說了聲抱歉，卻沒說不再和丹往來了。然后，她悄悄收拾了一個手提箱，就走了。那是發(fā)生在一月份的事。

*

“這么說也許有點奇怪。”四月末禮拜六的晚上，康納給瑞絲打電話時，就是這樣開口向她求助的。

“說說看吧。”她說。

瑞絲與丹的戀情沒有延續(xù)下去，她后來在貝爾蒙特租了一室的公寓。在辦離婚手續(xù)時，兩人都顯得客氣大度。要不然，還能咋辦？康納心想，畢竟他們都活到這把年紀了，他五十二歲，而瑞絲也有四十七歲了。他們又不是高中生，內(nèi)心怎會爆發(fā)青春的激情，愛得癡癡癲癲？

“還記得我父親一向很喜歡你嗎？”他說。

“他真是甜心老爹。我對他的好感永遠不會改變。”

“實際情況是，”他說，“老爹最近身體不好?！彼Ａ讼聛?。他為這個電話糾結(jié)了很久，思前想后，但照此來看，自己可能是多慮了?！八姆螇牧?，心臟壞了，腎臟也不太好。七月十日是他的八十歲生日，瓊安想要我們所有人聚一聚。”

“我們？”

“對，我們。你和我。”

“哦。”她說。康納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輕輕的哐當聲。他想象瑞絲放下電話，食指一圈圈勾繞著自己的頭發(fā)，理不清思緒的時候，她總會有這個動作?！叭鸾z？”他說，“你還在嗎？”她難道在床上？康納心想。他想象自己的聲音正沿著電線一路向前，潛到他老婆的新臥室里與她再次相會。

“沒想到我會接到邀請，”瑞絲說，“我怕你父親對我的看法不好。我擔心他會因為離婚的事怪我。”

他要不怪你，還能怪誰？康納心想?！澳羌乱粋€字都不要提，”他說，“我父親什么都不知道?！?/p>

“康納，這樣的事，當父親的怎么可以不知道呢？你怎么可以瞞著他？”

“這會要了他的命的，瑞絲，會傷了他的心的。在他眼里，你總是完人一個，挑不出任何毛病?！?/p>

“瓊安知道嗎？”瓊安是康納的姐姐。

“她以為我們就是暫時鬧僵了而已?！?/p>

瑞絲沉默了一會兒?！八麄冞€時常問起我嗎？”她說。

“當然了，”康納說，“我跟他們說，你一切安好?！彼Ａ艘幌??！拔抑溃@個要求有點過分，”他說，“不用說，一切費用都由我來出?！?/p>

“我不太確定，康納。這不是有點像……撒謊嗎？”

“怎么會呢？”他說，“我們的心意是好的。我父親撐不到明年的生日了，今年的能不能挨過去，都難說。這點小事，就是我想為他做的。我想要他離世的時候，覺得我們過得很幸福?！?/p>

她沒有任何回應(yīng)。瑞絲，你過得幸福嗎？康納想問，卻沒有問出口。即使瑞絲過得幸福，他也不介意。兩人經(jīng)歷了所有的傷痛，要是還都過得不幸福，那可真是遺憾，白白折騰了一場。

“好吧，”她平靜地說，“我決定去。我一直都很喜歡你父親。”

*

飛機進入湍流區(qū)，安全帶標識燈閃了起來。不大可能。康納把啤酒杯抓得更緊了。他旁邊的那個男人來自特拉華州，滿臉紅暈，體壯如酒桶，渾身散發(fā)著熱氣，就像維多利亞人燒熱了用來暖床的一塊磚頭。這個特拉華人在一家裝修驚悚密室的公司工作，他詳細描述密室里的復(fù)雜裝置，每條裝有條形燈的通道，每幅立體逼真的錯視畫，嘴里呼哧呼哧、啪嗒啪嗒作響，那音調(diào)簡直介于推銷商品和朗誦十四行詩之間?！叭朔稚舷碌?，這就是他們上等人的生活，對吧？”他對康納說道。康納見他這么快而精準地把自己歸入某一等人，有那么一瞬間，覺得受到了冒犯。他們坐的是經(jīng)濟艙，那人龐大的身體溢出了分配給他的空間，他的胳膊、腿、肚子，還有整個汗?jié)竦能|干，一次又一次地侵入鄰座的空間。在康納的另一側(cè)，瑞絲小心翼翼地安放四肢，盡量不碰到他。

*

他們在都柏林機場租到一輛轎車，便向北行駛。他們最后一次走這條路是在夏季，那天沒有今天的陰郁氣象，陽光燦爛，從天空傾瀉而下，路邊平房前鋪著毯子，白得有點怪異的身體俯臥在屋前的草坪上，像一塊塊晾在外頭的咸鱈魚干。今天，田野籠罩在細雨里。遠處，沼澤湖的表面泛著銀光，頗有不似人間的意味。去年秋天，瑞絲與一群環(huán)保志愿者去了梅里特湖 ，參加周末培訓(xùn)，其中就有義工“藜麥丹”。如今，在康納眼里，所有湖泊都嵌入了兩人泛舟水面的景象：瑞絲穿著短褲和比基尼，棕褐色的肩膀被太陽曬得更黝黑了，小船就這樣載著她和丹駛向苦草叢 或者珍稀鳥類的筑巢地。

*

瑞絲挑剔地調(diào)著收音機頻道。她談到對苦草的保護，談到在海洋生物中心屋頂安裝的新型太陽能電池板，然后陷入沉默?！澳悴幌肓私馕业慕鼪r嗎，康納？”她終于開口說道，“你不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嗎？我承認我們的關(guān)系結(jié)束了，我是要擔責的，但畢竟我們有過十年的婚姻，七個鐘頭過去了，你為何都沒問我過得怎么樣？”

“你過得好嗎？”他問。

瑞絲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去看窗外?！八懔税?。”她說。

康納的父親與姐姐瓊安一起住在利斯特蘭。鎮(zhèn)前一英里處，豎有一座紀念碑，四尊大理石雕刻的半身像坐落在石灰?guī)r底座上，這都是為了紀念獨立戰(zhàn)爭期間被黑棕部隊俘虜?shù)乃膫€當?shù)厝恕？导{記得小時候聽人說過，黑棕部隊把那四人帶到棚屋里，朝他們兩腿開槍，然后放火燒了棚屋。租車的窗子是敞開的，車子駛過時，康納似乎察覺到周圍的空氣變得更濃厚、更沉重了。

“你認為有可能嗎？”瑞絲說，“一個地方的上空竟然棲居著這么可怕的東西！”

康納第一次帶她到這里，就跟她講過這些人遭到槍殺的故事?！澳愕囊馑际窍窆砘暌粯?？”康納此刻問道。

“確切地說，并不像鬼魂，”瑞絲說，“更像是一張照片疊印到另一張照片上?！?/p>

之前回家探親，他們總是與康納的家人住在一起;可是，康納幼時的臥房只有一張床，這回他們可沒法共處一室。而且，康納也沒法睡在樓下的沙發(fā)上——瓊安已經(jīng)開始在問東問西了?？导{告訴姐姐他們要住在旅館里，因為瑞絲需要無線寬帶辦公。

“我們這里有網(wǎng)絡(luò)，”瓊安說，“我也牽了一條網(wǎng)線進來。”

“瑞絲需要高速連接，”康納很快回道，“她現(xiàn)在可忙了。”

“我希望她不會錯過老爸的聚會。”瓊安說。

“她可不愿意錯過，”康納說，“她非常喜歡咱老爸?！?/p>

鎮(zhèn)上只有一家旅館，小型的，屬于家庭經(jīng)營。如果兩人各訂一個單間，那必定會泄露隱情，所以，康納同意瑞絲的意見，預(yù)定了帶有兩張單人床的房間。但是，當他轉(zhuǎn)動門上的鑰匙時，只看到一張床，而不是兩張床。瑞絲跟著他進去，放下手里的箱子?？导{盯著鋪了整潔床單、散落著靠枕的床鋪。他想，瑞絲會不會讓他下到門廳，堅持要前臺人員給他們兩張單人床？也許他可以勸瑞絲務(wù)實一點，畢竟，肩靠肩躺在床上卻沒有翻云覆雨，這種事他倆以前又沒少做過。這并非完全不在他們能力范圍之內(nèi)。在“藜麥丹”介入的前一年，他們的婚姻狀況并不是好得無可置疑，直到最近康納才默默承認了這個事實。他也許可以開個玩笑?！安灰o，瑞絲，”他也許可以說，“以前咋樣就咋樣?！?/p>

瑞絲彈開了手提箱上的鎖?！皼]關(guān)系。”她說著取出了一套換洗的衣服，一個洗漱包?！拔乙_個澡?！?/p>

瑞絲沒有對床鋪大做文章，倒讓康納感到意外。他想，也許這表明瑞絲仍然對他懷有感情。不過，這也可能意味著她心里最不愿意想的就是性愛，而她認為這也是康納心里最不愿意想的事。

康納從小生活的房子位于一條死巷的盡頭。房子的外墻嵌有小石子，前頭有個花園，后頭有個院子，一些開花的灌木雅致地點綴四周，除此以外，還有一方供瓊安停車、略微老化的柏油路面?？导{按響門鈴時，沒有人立即來開門，只不過窗簾露了一條小縫，一位老太太向外窺探，康納認出了那是鄰居狄倫太太。窗簾很快落下來，回歸原位，過了一會兒，康納的父親出現(xiàn)在門前。“瑞絲！”他說，“歡迎，歡迎?？爝M來?！?/p>

“老爸好?！笨导{說著遞給他父親一瓶威士忌。

瓊安接著跑了出來，緊緊抓住康納的肩膀跟他打招呼，又親吻了瑞絲，然后眾人跟著父親進了門廳，瓊安轉(zhuǎn)過眼睛，向父親背影的方向望去。老人把那瓶威士忌酒抱在胸前，像舉著火炬一樣。他下身是一條有褶縫、寬松的棕色休閑褲，打從二十年前起，他就開始穿這種風(fēng)格的褲子;上身是灰色的亞蘭開襟衫 ，一直扣到脖子那里。在康納的記憶里，他的步速沒有這么慢。

到了廚房里，康納的父親朝狄倫太太揮了揮手?！澳阏J識艾格尼絲?！彼f。

這就是狄倫太太的名字。康納不記得以前聽人這么叫她。

“他當然認識我了，”她說，“我還記得他穿紙尿褲的樣子！”

康納勉強地笑了一下?！昂芨吲d再次見到你，艾格尼絲，”他說，“這是我太太瑞絲?！庇冒衲峤z稱呼她，簡直有褻瀆神靈的感覺?？导{不記得小時候這樣叫過她。甚至對康納的母親而言，她一直都是“狄倫太太”。

瑞絲和艾格尼絲握了握手?！靶麓纱u？”瑞絲一邊說，一邊用腳敲了一下廚房的地板。

“對的，”康納的父親高興地說，“艾格尼絲覺得瓷磚更換一下就可以。我不得不說，換出來的效果非常好?！?/p>

康納注意到在廚房里，父親和艾格尼絲像航船一樣互相引路，顯得輕松自在;艾格尼絲打翻了裝鹽的小瓷碟，父親竟還露出了寵溺的笑容。就在這時，瓊安將裝沙拉的盤子摔到桌上，櫻桃西紅柿像紅色的小臺球一樣，滾得到處都是?？导{一直盼著艾格尼絲離開，但似乎她正在加入其中。

“舊金山怎么樣？”艾格尼絲說。她坐在康納位子的旁邊，對面就是他父親。

“很不錯，”康納說，“舊金山很不錯。”

“有穆斯林嗎？”父親問。

“是的，有穆斯林。”康納說。

“如今我們這里也有穆斯林，”父親說，“全套裝備。頭巾、胡須，還有他們干的那些活。”

康納清了清嗓子，想著該怎么做出恰當?shù)幕貞?yīng)。來救場的是狄倫太太，她忽然咳了一聲，雖然小聲，卻很劇烈，緊接著便是嗆住的聲音。那雙眼睛開始閃著淚光。老太太將一根手指插入嘴里，摳出了綠絲狀、貌似芹菜絲的東西，然后將那東西放在盤子的邊沿。她低下頭去看時，臉紅了起來。康納看著父親伸出胳膊，拍了拍她的手。這個手勢有一種令康納不安的親密意味，好像他倆正在自己面前展示某種性行為一樣?？导{還感覺到別的情緒，卻無法立即識別出來，片刻之后，他忽然明白了。嫉妒。他嫉妒自己八十歲的父親和艾格尼絲·狄倫;艾格尼絲至少也有七十五歲了，此時正將沾在指頭上的口水擦到格子裙上。

“爸爸，”瓊安皺著眉頭說，“也許你可以給艾格尼絲喝杯水?！彼D(zhuǎn)向瑞絲?！懊魈煊惺裁从媱潌幔俊苯裉焓嵌Y拜五，父親的生日是在禮拜日。說得正式點，他們這兩天在休假。

“我們要去貝爾法斯特參觀泰坦尼克號博物館，”瑞絲說，“我祖上有一人是在科夫搭上這艘船的。我想邀請你同去，不過，我猜你已經(jīng)看過好幾百萬遍了吧?！?/p>

“我還沒有看過呢?！杯偘舱f。

“從沒去過？”瑞絲說?！澳悄銘?yīng)該跟我們同去！”

“我也從未去看過，”艾格尼絲說。她看著桌子對面的康納父親?！暗つ崴梗闳タ催^了嗎？”丹尼斯竟也沒有看過。

“人越多越熱鬧，”瑞絲說，“車上的空間很寬裕，對吧，康納？”

康納把叉子架在餐盤的邊沿。和狄倫太太坐一輛車出行。這上演的是哪一出？他第一次聽瑞絲說參觀博物館的計劃，是在他們等租車前臺服務(wù)員填寫單子的時候?！昂軐捲！！笨导{點頭說。

瓊安站了起來，開始收餐盤，倒進水槽里，倒得哐當作響。“謝謝你的好意，瑞絲，”她說，“不過，明天輪到我去擺放祭壇的鮮花。話說回來，”——她目光尖銳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我猜你和康納更喜歡兩人做伴，逛上一天?！?/p>

艾格尼絲跟著瓊安走到水槽邊，又開始把盤子撿起來，整齊地碼到一邊?！安灰o，瓊安，”艾格尼絲說，“我們給你帶一條硬棒糖回來?！?/p>

*

午餐結(jié)束后，康納的父親和艾格尼絲出門為艾格尼絲的姐姐取食品雜貨，康納、瑞絲和瓊安都進了客廳。

“到底怎么回事？”康納問道，盡可能把聲音壓得輕一些。

“愛情，”瑞絲輕聲說道，“就是這么回事?！?/p>

瓊安倒了咖啡，把茶杯、茶碟和一淺盤的餅干傳給他們。然后，她挨著瑞絲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拔艺娴臎]轍了，”她說，“最近那女人竟然讓他嘗試一種新藥?！彼咽稚斓竭B衣裙的口袋里，掏出兩顆膠囊，弄凹壓扁后，其中一顆流出了細小的銀末。她把這些細末捧在掌心里?！斑@會是什么東西，康納？”

康納試圖向他姐姐解釋說，作為高中化學(xué)老師，他對藥品的了解跟十幾歲的普通孩子一樣少，甚至還不如他們?？上Э导{沒解釋成功。“我不大清楚，”他說，“我需要看一下藥盒?！?/p>

瓊安嘆了口氣，把膠囊塞回口袋。“我不知道他把盒子放在哪里了，”她說，“他以前一般放在電話旁邊?！?/p>

“他們的感情真甜蜜，是吧？”瑞絲說，“我覺得甜蜜得很?！?/p>

瓊安放下手里的杯碟。她使勁地眨著眼睛，康納擔心她就這樣哭出來。她再次開口時，是直接對著瑞絲傾訴的?！澳阒浪F(xiàn)在讓老爹做什么嗎？”她說，“老年瑜伽。前不久有個晚上，我撞見他們在房間里偷練瑜伽?，F(xiàn)在，老爹開始說要跟她結(jié)婚。我一想到她過去常?？床黄饗寢?，看不起我們所有人，心里就很氣惱。當年她在街上遇見我們，都不愿意跟我們說話的。如果換個人，也不會這么糟糕。當然，也還是不理想，我敢跟你保證。但就是這個艾格尼絲·狄倫不行！不用說，她就是沖著房子來的，我們都很清楚。我還沒想好該怎么讓老爹別娶這個女人。謝天謝地，你在這里，康納?！?/p>

“我？”他說。

“是啊。 我覺得你可以跟他談一談。他一直都很聽你的話?！?/p>

瓊安以為他能勝任這個任務(wù)，有一瞬間，康納覺得很是自豪。他確實可以發(fā)布很多關(guān)于婚姻的警告?；橐鲈?jīng)如何傷了他的心，讓他只剩下一副軀殼，夜里需要吞服兩種不同的藥片才能入睡。但是他無法對父親說這樣的話，因為父親以為兒子結(jié)婚后過得很幸福。

瓊安期待地看著他。

“好吧，”康納說，“但我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比缓?，他借故走到門外，沿著小巷向前踱步，這條小巷位于房屋后頭，延伸一段距離后匯入主路?？导{走到那群已逝愛國者的紀念碑前。他頭一回注意到其中有些人流露出一種只能形容為自鳴得意的表情，只是看不出來他們有什么可得意的。時候不早了，光線逐漸淡出了白晝?？导{轉(zhuǎn)身開始往回走。該怎么處理父親和艾格尼絲·狄倫的事，他還是毫無頭緒。翠綠而茂密的樹枝伸進巷子里，微風(fēng)吹拂樹木，康納不得不低頭避開。在他看來，今天的暮色將黑暗和孤寂調(diào)和得恰到好處，自然是有望傳遞智慧的，即使傳遞不了智慧，也能給個實際的答案。但是什么也沒有顯現(xiàn)。

*

那天晚上，在酒店房間里，他們盡可能不動聲色地爬上同一張床。室內(nèi)燈關(guān)掉后，只有柔和的街燈透進來，康納偷偷瞟了一眼他的妻子（就當她仍是康納的妻子吧）。瑞絲平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她的表情看起來平靜、放松?？导{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沒有人比瑞絲更少流露情感。無論是大災(zāi)難，還是從慈善售賣會買來的大口玻璃瓶上的小裂縫，都會使他妻子的臉上浮現(xiàn)同樣疑惑的表情，除此以外，你便不知該作何解了。

“父親的生活不是你可以干涉的，”瑞絲說，“也不是瓊安可以干涉的。”

似乎瑞絲發(fā)現(xiàn)了自己正盯著她看。“他是我們的父親，”康納說，“我們不干涉，誰干涉？”

“他是成年人，”瑞絲說，“他喜歡誰，就可以跟誰結(jié)婚。反正我還是沒明白問題出在哪里?！?/p>

早些時候，康納剛散步回家，瓊安又花了半個鐘頭解釋問題所在?？导{覺得她有幾點說得很對。瑞絲一直不服氣?！巴诮鹋?？”她笑著說，“哎喲，拜托，瓊安，沾得上邊嗎？”康納看見他姐姐的下巴撅了起來，她被惹得不高興了，便會有這種反應(yīng)。

“這對瓊安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比鸾z繼續(xù)說道。她仍然盯著天花板看?！斑@是她獲救的良機。她的生活一成不變，這么多年來，就這樣一直照顧你的父親。康納，這與你母親的記憶無關(guān)。真正要緊的是，瓊安不想做出改變，不想艾格尼絲加入她這一小片天地?！?/p>

“也許瓊安待在這一小片天地里，很幸福？”康納說，“你考慮過這一點嗎？”

“在你眼里，瓊安真的幸福嗎？”瑞絲說。

在大街上，有人踩癟了人行道上的一個瓶子，一只狗敷衍地號叫了一聲?！翱墒牵龝ツ睦?，”康納最終說道，“如果不得不離開，她會去做什么？像她這樣獨自生活的女人？還到了這把年紀？”

“我就當作沒聽見你說的話，”瑞絲說著轉(zhuǎn)過身，臉朝向墻壁。她把羽絨被拉到肩膀處?！按饝?yīng)我吧?！比鸾z背對著康納說道。

“什么？”

“答應(yīng)我，千萬別對你爸說什么?！?/p>

康納心想，她有什么資格說答應(yīng)、承諾之類的話？“我答應(yīng)就是?！笨导{說。

*

泰坦尼克號博物館高八層，宏大卻不顯突兀。從外面看，它像一座冰山。到了里頭，最先吸引瑞絲注意的東西是一篇從舊報紙上裁下來的文章，鑲在框里，標題叫作“部分獲救者名單”?？导{心想，人類總是想迎合別人的希望，不管這樣做有沒有依據(jù)。他們何時發(fā)布過“最終獲救者名單”？該由誰來決定希望何時終止？康納想到那些乘客在黑暗的水域上下漂動，等待著救援，又想到那些尸身終于沉入海底，停止了所有的等待。

瑞絲祖上有人溺死在泰坦尼克號里，可她還是在禮品店里買了那份名單的復(fù)印件。“你覺得你爸會想要一份嗎？”她問?？导{知道父親通常會對這種事說些什么：傻子有錢留不住。但那只是他往日的父親。此刻，他父親的新化身正與艾格尼絲一起挑揀絲巾，盡管艾格尼絲一再反對，他還是拿了一條到收銀臺那里，愛意濃濃地圍到艾格尼絲的脖子上。兩人就像一對度蜜月的夫婦?？磥憝偘彩菍Φ?，他非說些什么不可。的確，他母親已經(jīng)過世很長時間;他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母親就離開人世了。但是，這么多年來他父親一直在守候，而且在后來這些歲月里，他父親和艾格尼絲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是急需彼此的，所以，在這個當口，問他們明明不值得嘗試，卻為何還要打破原有的生活，難道就不通情理嗎？

有一段路可以乘坐有軌擺渡車，游客坐進涂漆鮮艷的車廂，沿途穿過一座重建的船塢。每輛車可坐兩個人。艾格尼絲想往前走，但康納的父親擔心自己的心臟出問題?！叭鸾z在哪兒？”他父親說著向四周環(huán)顧，卻不見瑞絲的蹤影?！翱导{會跟你一起去的?！笨导{的父親說道。于是，艾格尼絲微笑著伸出了手臂。

艾格尼絲走在康納前面，先爬到車廂里，康納頭一回注意到她的頭頂有一小塊禿斑，一圈白發(fā)圍著那塊粉紅色的頭皮，就像中世紀的和尚一樣。康納離她很近，發(fā)現(xiàn)彈性長筒襪給她腿上的皮膚添了一層橘黃色。他記得小時候她曾呵斥自己別在街上亂跑，與母親談起居委會事務(wù)時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態(tài)?，F(xiàn)在看看你，康納想說，還那么高高在上嗎？但是他沒有說出口。讓他住口的不是寬厚的心，而是擔心她會反唇相譏。他知道自己并沒有優(yōu)雅地老去。他不是布拉德·皮特，也不是喬治·克魯尼。他不是“藜麥丹”。

一名工作人員將安全桿拉好，車子就隆隆地開走了?？导{心想，這會不會是個潛在的良機？趁著瑞絲無暇他顧的時候，與艾格尼絲說上兩句？他會通情達理地把話說開。他會對艾格尼絲說，她是個很可愛的女人，但遺憾的是——是用“遺憾”這個詞嗎？也許“可惜”更好——可惜的是，她不能嫁給他父親。他不許他們這么做。但是，“不許”有一種給羅密歐與朱麗葉、蘭斯洛特與桂妮維亞這樣的有情人使絆的感覺，艾格尼絲反而會迎難而上。他必須想一種更好的表達方法。

“一切還好吧，康納？”艾格尼絲問。

康納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正叩擊著安全桿?！拔腋赣H很容易受傷，”他說，“他老了?！?/p>

“我們所有人不是都老了嗎？”艾格尼絲說。

他不喜歡她使用“我們”的方式，一點也不喜歡，但無權(quán)反駁。他和這個滿頭白發(fā)、略微有點胡須的女人如今差不多處在同一區(qū)間。作為一名中學(xué)老師，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說到老去，硬要分個程度，是沒有意義的。

“我不希望任何人從中牟利?！彼f。

“任何人？”艾格尼絲說。

“你，”康納說，“我不希望你從中牟利?！币娝婀值乜粗约?，康納又說：“我不希望你嫁給我父親?！?/p>

“啊。”她說道（瑞絲有時說“啊”也是這個聲調(diào)）。艾格尼絲安靜了下來，目光轉(zhuǎn)開了，車子停在哈蘭德和沃爾夫造船廠 原有的一組廠門前面，她的目光似乎被吸引住了?！拔也粫吨e，說他從沒有向我求婚過?！卑衲峤z說。

康納體會到那種剛跑到地鐵站臺，車門就合上的感覺。“你跟他說什么了？”

“我跟他說，我得考慮一下。”

車子繼續(xù)往前行駛，康納把欄桿抓得更緊了。他心想，有什么好考慮的？“我父親是個好人?！彼f。

艾格尼絲點了點頭?！昂芸蓯鄣哪腥?。”

“你會傷透他的心的。”康納忽然想起來，自己本不應(yīng)站在她的立場來說話的，但他知道自己說的是實話。

“我打算到堪培拉跟我女兒一起生活。她問了我一陣子，我想，為什么不呢。臨死前我想看看世界的另一邊是什么樣，我想見見我的外孫。我還沒跟你父親說。等到他生日過后吧。也許我什么都不用跟他說，他最近身體不大好，你知道……”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車子沿著斜坡向上，經(jīng)過泰坦尼克號的船舵模型。康納向下望去，看到瑞絲在招手。她將另一只手搭在父親的肩膀上，老人的臉上綻放出幸福的笑容。車子轉(zhuǎn)了個彎，康納再向下看時，瑞絲不見了。他父親還站在那里，頭輕微后仰，笑得像個孩子。

車程結(jié)束了，康納下來時踉蹌了一下，褲子被柵欄的邊角扯破了。他及時恢復(fù)了平衡，但現(xiàn)在他的左大腿前面有一塊破布耷拉著，那個裂口有幾厘米寬，是個完美的長方形。康納皺起眉頭。他父親沖過來將艾格尼絲扶到車外，她下車時帶著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小明星的氣派。瑞絲已經(jīng)回來了，此時她抓著康納的胳膊，將他拉到一旁。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她說。

“沒有?！?/p>

“你是不是跟艾格尼絲說她和你老爹交往的事了？”

沒有人像瑞絲那樣，能把康納看個透。他沒有應(yīng)聲的時候，瑞絲嘆了口氣。“我真的希望你沒說什么不合適的話，康納?！?/p>

她從包里掏出了一個東西。這次換成了別的商品，一張明信片，仿照“部分獲救者名單”設(shè)計的，上頭加了一個空白處，大概可以寫收件人的名字?？导{覺得這東西很惡俗?？墒?，瑞絲竟買了一整套，還給了他一個。她把那東西遞給康納的動作頗有一種儀式感，她看著康納接過去的時候，康納似乎察覺到她難得一見的羞澀表情。他把卡片翻了過來，看到瑞絲在上頭提供的空白處寫下了他們的名字：瑞絲和康納。她還在名字周圍畫了一個圓圈?？导{仔細端詳了一下。那個圈可能是一顆心。

回家路上，康納開車，瑞絲坐在副駕駛座上，康納的父親和艾格尼絲坐在后排?？导{瞟了一眼后視鏡，看到父親一臉激動、開心，正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一天多么美妙，博物館做得多么了不起?！安还苣阍趺纯刺┨鼓峥颂?，”康納的父親說，“那不過是一艘船?！彼Ｏ聛碚苏麖陌衲峤z肩上滑落的新圍巾。艾格尼絲比平時更安靜，注視著車窗外頭，有一會兒車里只有雨刷來來回回搖擺的吱嘎聲。他們離開貝爾法斯特后開始下雨了，先是蒙蒙細雨，后來雨勢漸漸大了起來。

康納悄悄地希望在禮拜日的生日宴上，他父親憋足氣力，吹滅所有的蠟燭，而這一口氣也將成為他最后一口氣，他將在愛和無知中幸福地死去。一想到他父親再一次失去愛情，他心里就難以忍受;要知道，這個男人并沒剩下多少時間可供他再找一段愛情。康納打算勸說瓊安把八十支蠟燭全部點上。但他不會告訴瓊安其中的緣由。

仿佛這個念頭把瓊安召喚了過來，姐姐的短信在他的電話里叮的響起?！斑€在教堂。雞肉三明治在冰箱里?！彼南耄绻饩拳偘驳男袆咏K將不會發(fā)生，她該何去何從？

現(xiàn)在他們又一次接近戰(zhàn)爭紀念碑?？煲郊伊??？导{松開了油門，讓汽車減速，但沒有停下來。他拼命想讓父親在車里多待一會兒，把他封存在這個空間里，只要車程沒有結(jié)束，就不會有人說出令人傷心的話。如果他能一直開下去，如果這樣做能解救他的父親，他倒愿意一直開下去。瑞絲把手伸過來，放在康納的大腿上，手指落在布料裂開裸露出來的那小塊皮膚上。此時車子到了紀念碑跟前，這回康納沒有打開車窗。他可不想邀請那些死者進來，帶著他們英勇的氣概，挺著他們堅毅的下頜。雨刷來回擺動，將雨水從擋風(fēng)玻璃上沖刷走，同時滑落的，大概還有來自那些已逝愛國者的無形無色的原子。車子從旁邊駛過時，康納對那四尊銅像匆忙點頭致意。幸運的人啊！康納心想，人們只要求他們在戰(zhàn)爭和起義中證明自己，卻從未要求他們在更可怖的愛情面前對自己有個交代。

責任編輯.許澤紅

思無止境

No limit to thinking

張清華：今天的主題是“三十年，四重奏”。什么叫“三十年”？即“新生代”作家開始浮出水面，從90年代初登上文壇，正式在文壇產(chǎn)生影響，到現(xiàn)在剛好差不多三十年。在“先鋒文學(xué)”之后，如果要找一個具有繼往開來意義的重要文學(xué)現(xiàn)象，那一定是“新生代”?！靶律笔且粋€約定俗成的說法，大概是在世紀之交提出來的。我想“新生代”某種意義上也可以叫“后先鋒文學(xué)”，或是“后先鋒寫作”，就像一個人有各種各樣的名字和外號、綽號一樣，目前大家約定俗成叫作“新生代”。如果先鋒作家相當于空降兵或先頭部隊的話，那么這幾位，則相當于占領(lǐng)軍，相當于正面進攻并負責占領(lǐng)戰(zhàn)場的主力軍?？傊?，“新生代”就是能夠讓先鋒文學(xué)接地氣的、和現(xiàn)實發(fā)生更密切關(guān)系的部分。他們對延續(xù)當代文學(xué)的思潮和譜系作出了特別的貢獻，是一個值得研究、值得總結(jié)，也值得充分重視的寫作群體。

“新生代”的雙重性值得我們重視，一方面，他們的寫作具有強烈的實驗意義，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難度;另一方面，他們又有更強烈的現(xiàn)實精神和現(xiàn)實感，所以他們的作品能夠推動當代文學(xué)的潮流持續(xù)向前，并且留下了重要的文本。我不想占用太多時間，我只是想從文學(xué)史的角度，強調(diào)一下所謂“三十年”和“新生代”的重要性。

“四重奏”就是指今天晚上四位主角：畢飛宇、艾偉、東西、李洱，他們各自以不同的風(fēng)格呈現(xiàn)了自己寫作的重要性。小提琴有四根弦，G弦、A弦、D弦和E弦，畢飛宇顯然是A弦，因為A弦很有抒情性，很優(yōu)美，他就是一個具有鮮明抒情性的作家;最具有幽默感的，比較調(diào)皮的，具有喜劇精神的是李洱，他是哪根弦，我有點拿不準;另一位具有荒誕意味的，是東西;比較接近經(jīng)典悲劇氣質(zhì)的則是艾偉。我這么說不一定準確，但我是為了比喻和強調(diào)“四重奏”，姑且這樣說。我以為他們會產(chǎn)生一個混合的聲音效果。

四位“新生代”代表作家同席，這是當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件大事。我想今天晚上是一個故事，也是一個文學(xué)史料，一定會在未來文學(xué)史上留下一筆。

畢飛宇：從1978年11月“新時期”開始到80年代末，有一個特點，這個特點就是一撥又一撥的作家涌現(xiàn)出來，一個又一個文學(xué)思潮呈現(xiàn)出來，思潮和作家都捆在一塊，作家出來都會有批評家們天才般的命名，比如反思文學(xué)、尋根文學(xué)、知青文學(xué)、改革文學(xué)、先鋒文學(xué)，這大概持續(xù)到80年代末。

我們幾個人從80年代末開始寫作，90年代引起文壇關(guān)注。90年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最特殊的在于批評家們再也不待見自己的本職工作，再不愿意去做天才般的發(fā)現(xiàn)。換句話說，寫作在延續(xù)，命名已中斷，我們就成了“個體戶”。所以張清華教授剛才講的兩句話很重要。他除了概括今天晚上是一個文學(xué)史的重要日子，另一句話他講到我的心窩里了，他說我們四個人通過各自的努力，各自都有比較完整新鮮的風(fēng)貌呈現(xiàn)。但是一直沒有一個具體的概念來概括這四個人、這一代的寫作。

到了90年代末，北京大學(xué)教授陳曉明第一次給出一個說法，叫“晚生代”，即這幾個人生得晚了。“晚生代”是有潛臺詞的，它潛在的中心詞還是先鋒文學(xué)。他覺得你們也應(yīng)當是先鋒作家，只是出生晚了，所以是“晚生代”。在他看來，這些作家的寫作無非是先鋒寫作的開始、先鋒寫作的進程和先鋒寫作的結(jié)尾。

后來又有一個概念叫“新生代”?！靶律边@個概念是誰說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從業(yè)30年，我對以個體的風(fēng)貌呈現(xiàn)出來是很滿意的，內(nèi)心沒有任何憋屈、沒有任何扭曲、糾結(jié)和抱怨，我們這些作家沒有得到命名沒問題，絲毫不影響我們的寫作，讀者也能理解我們。但既然這個話題出現(xiàn)了，我覺得最起碼對未來研究、跟蹤深入是有好處的。

這個好處是讓我們在座四個人體會到了幸福。未來研究中國文學(xué)的時候，如何從代際出發(fā)，如何從文學(xué)的脈絡(luò)出發(fā)，更加科學(xué)地概括、總結(jié)先鋒以后的文學(xué)，我覺得這個也是大有好處的。張教授剛才企圖用科學(xué)的正確的語言概括我們，他用了一個特別好的比喻，四重奏。我們是獨立的，可是，在演奏的過程中，我們也有共同的旋律，我特別感謝張教授的“三十年，四重奏”。

艾偉：我特別同意清華教授剛才講的一句話，“新生代”讓先鋒接地氣、落入到人間大地，從“沒有溫度的人”到關(guān)注“人的復(fù)雜性”。

今天在座的有三位是1966年出生的，東西、李洱和我都生于1966年，飛宇比我們稍大兩歲，我們都在20世紀60年代出生。我試圖從代際的角度談一談我們這一代作家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我們這代作家身上至少有一樣?xùn)|西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歷史感。這一代作家的童年記憶是十年“文革”，然后在他的少年、青年及中年經(jīng)歷了中國的改革開放，因此這一代作家身上有非常特殊的氣質(zhì)。年少時，因革命意識形態(tài)喂養(yǎng)，他們具有宏大的“理想主義”的情懷，又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里見證了“革命意識形態(tài)”破產(chǎn)后時代及人心的陣痛，見證了“信仰”崩潰后一個空前膨脹的物欲世界。這些經(jīng)歷讓這一代作家建立了雙向批判的目光。

就我個人的寫作來說，社會主義經(jīng)驗的書寫是我寫作很重要的部分。在社會主義經(jīng)驗當中，“革命意識形態(tài)”作為時代意志對人起到?jīng)Q定性的影響。我寫過一部叫《戰(zhàn)俘》的小說。故事發(fā)生在朝鮮戰(zhàn)爭中，中國志愿軍戰(zhàn)士被捕。做一個俘虜在革命意識形態(tài)中是一個恥辱，是不合法的。小說的主人公因此試圖自殺，在一次筑路勞作時，跳入了冰窟窿，結(jié)果俘虜營中一個美國軍官托馬斯救了他。之后，托馬斯一直很照顧他，他們由此建立了友誼。后來，志愿軍在美軍戰(zhàn)俘營越獄，在逃走前，小說的主人公還到托馬斯住的宿舍并在墻上寫了“再見托馬斯”這樣的話。然后，他逃入深山，他太累了，就睡著了。當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托馬斯拿槍對準了他。他出于本能也舉起了槍。兩人對峙，這時托馬斯說，跟我回去，我保證你沒事。就在這時，志愿軍戰(zhàn)士扣動了扳機，擊中了托馬斯。志愿軍戰(zhàn)士開始有些內(nèi)疚。他來到托馬斯身邊，然后說，我代表人民斃了你。在這個故事里我試圖探求革命意識形態(tài)下人性狀況，既有革命意識形態(tài)對人的塑造，也有人性本身自然的流露。

關(guān)于80年代的精神想象中，大約都會指向“理想主義”這個詞語。但是仔細辨析80年代的理想主義，我們可以看到多重價值的塑造及其混響。首先，我覺得那個時候，革命意識形態(tài)依舊主導(dǎo)著整個社會，只不過，在80年代，“新”這個詞語取代了“革命”，成了一尊新的神，但整個社會其根本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沒有變，所以這理想主義中，天然地具有革命意識形態(tài)帶來的國家主義成分，“四個現(xiàn)代化”的目標是這理想主義的內(nèi)在動力。因為“新”這尊神的出現(xiàn)，我們開始和西方相遇，原來被禁忌的各種西方新思想都被我們合法擁抱。所以，盡管整個革命意識形態(tài)依舊籠罩一切，但其思想體系及價值體系內(nèi)部卻是活躍的，知識分子共同參與到這個意識形態(tài)的變革過程中。不可否認，80年代在精神氣象上有創(chuàng)世般的激情。

由于歷史原因，到了90年代，革命意識形態(tài)作為價值信仰坍塌了。一個物欲的時代來臨。80年代的邏輯終結(jié)了，90年代邏輯就此開啟。當80年代的邏輯終結(jié)的時候，當先鋒所隱含反抗的那個革命意識形態(tài)瓦解的時候，張力消失，先鋒幾無著力之處，先鋒的終結(jié)也是必然的。我認為某種意義上，先鋒也是革命孩子的一個變種。而我們這一代就是在那個節(jié)點上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80年代那種宏大的、有理想主義傾向的寫作無以為繼，因為一個人不可能和整個時代的精神狀態(tài)去對抗，90年代寫作的邏輯很自然地進入所謂的個人化和碎片化的書寫。我們不再有一個屬于一個時代的價值體系可以依靠，“新生代”真是在這種艱難的困境中開始了自己“孤立無援”的創(chuàng)造，我們于是把重點放到對“人”對“歷史”的個人意義上的更為深邃的探求。

張清華：艾偉是一個非常善于思考的作家，也有著試圖給“新生代”做出一個歷史性解釋的訴求或態(tài)度。我的體會是，他強調(diào)“新生代”和80年代崛起的前幾代作家歷史處境的不同，強調(diào)革命時期的歷史邏輯，和由于某種斷裂所帶來的社會的巨大精神變化、價值更替，給這代作家所帶來的難題。我覺得這確實非常難于處理，是之前沒有遇到的情況。歷史轉(zhuǎn)換之后，原來很多邏輯中斷了，說不通了。那么如何處理社會主義時期的復(fù)雜歷史經(jīng)驗？一個好的作家肯定善于發(fā)現(xiàn)內(nèi)部的機制、開關(guān)、按鈕，以及作為無意識的那些復(fù)雜的記憶。作家如果能夠把隱秘的、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東西，通過他們的創(chuàng)作傳達出來，這就是一個了不起的貢獻?！靶律睂懗隽肆Ⅲw的歷史，寫出了復(fù)雜的歷史，寫出了人心當中的歷史。一方面他們把文學(xué)持續(xù)引向了深層，就是由先鋒文學(xué)所開創(chuàng)的走向人性內(nèi)部的堅定道路;另一方面，他們也處理了這一代人親身經(jīng)歷的歷史，特別是留在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與歷史。

東西：你們看一下中國文學(xué)群體的命名，到了先鋒小說之后全部都是以年代命名的，叫“新生代”的作家，至少有幾十位。我記得當年經(jīng)常被評論家點名的“新生代”作家約二十位。后來，文學(xué)界對更年輕的作家都以年代命名，比如70后、80后、90后、00后，“先鋒小說”之后所有作家都是以年代命名的。

我在臺灣出版《篡改的命》時，我提供的簡介寫“新生代”作家，出版社改為“中生代”作家，出版社不知道“新生代”是一個流派，以為是按年齡來劃分的。如果不知道這是一個文學(xué)流派，別人會奇怪：“你五十歲了怎么還是新生代？”“80后”的命名也有歧義，廣西作家凡一平的母親八十歲還在寫小說，我們也叫她“80后”。我們這幾位出道的時候叫“新生代”，但在座的同學(xué)們不一定知道這個稱謂，以為“新生代”是剛剛登上文壇的作家。

我們以前四個人都是獨奏，今天放在這里是四重奏，為什么張清華教授選了四個人？我想他一定是個音樂愛好者，他喜歡四重奏。我們四位放在一起，似乎也沒有違和感，好像還挺協(xié)調(diào)。我跟飛宇兄有過交集，先是同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后來是作品一起收入王蒙老師主編的“新生代長篇小說”叢書，那是“新生代”的第一套長篇小說。

李洱：我們四個人是第一次坐到一起。看到“三十年”這個詞，我也是吃了一驚。張清華所說的“四重奏”，按我的理解，他是在表揚我們，說我們四個人各不相同，承擔了不同功能。不過，我要強調(diào)一句，他們?nèi)齻€人都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作為同代人，我從他們身上受益良多。“四重奏”這個詞也讓我想起了艾偉的“本家”艾略特的那首詩《四個四重奏》。艾略特在詩里說，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我們有的不過是被我們虛度的瞬間，在時間之內(nèi)和時間之外的瞬間，不過是一次消失在陽光中的心煩意亂，沒有人賞識的野百合的花香，或是冬日的閃電，或是瀑布的飛濺，或者聽得過于深切卻一無所知的音樂。艾略特接下來又說，但是，只要樂曲余音未絕，你就是音樂。我想，某種意義上，這段話好像也能說明我們的境遇。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比如在90年代， 這四個人呢，就如同艾略特所說的野百合花，但是寫作在持續(xù)，文學(xué)也永遠在持續(xù)。

剛才艾偉老師提到“深入的經(jīng)驗”，清華老師作了非常精妙的闡釋。我們這代人的經(jīng)驗，可以說是“三足鼎立”：我們都有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經(jīng)驗，也有商品經(jīng)濟時代的經(jīng)驗，90年代中后期以后，我們也有了全球化的經(jīng)驗。這或許可以說，在這些年持續(xù)寫作的過程中，這三種經(jīng)驗共同構(gòu)筑了我們。

剛才談先鋒文學(xué)到“新生代”的過渡，我覺得清華剛才用的一個詞應(yīng)該是很準確的，就是“落地”“接地”了?，F(xiàn)在看先鋒文學(xué)的作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凌空蹈虛”。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成名作里面很少寫自己，幾乎不寫，他們寫的大都是虛構(gòu)的歷史事件。當然，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一個例外，余華確實是一個本質(zhì)性的作家。過渡到90年代中后期，“新生代”這批人開始大量發(fā)表作品的時候，他們都是從寫自己開始的，個人生活開始進入到文本，他們試圖去表達所謂的“深度的自我”。但有趣的是，這個“深度的自我”很快就被女作家拿走了，女作家談生活、談身體，借談身體在囚禁中的解放，來談自我的困境，這些都容易吸引讀者，包括男性青年批評家的關(guān)注。所以這些新生代呢，雖然在自我抒寫方面，做出艱辛的探索，卻又很難在這方面引起關(guān)注。但不管怎么說，這代人從自我書寫的角度開始自己真正的寫作生涯，放在新時代文學(xué)史上看，是有意義的，對他們個人后來的寫作，也是有意義的。我甚至想說，對他們個人而言，這是一個比較堅實的基礎(chǔ)。

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工作，要接觸到不同的展覽，也看到每天都有各種會議在那里開來開去的。我有時候想，為什么不去開一個關(guān)于90年代文學(xué)的研討會呢？關(guān)于80年代文學(xué)的討論，已經(jīng)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各種研究已非常深入，有時候都已經(jīng)達到了造神的地步，但對90年代的研究，還很皮毛，很多方面都沒有展開。90年代至今仍是一個未能命名的時代。但歷史或?qū)⒛軌蜃C明，不僅是文學(xué)，在很多方面，90年代都是一個重要起點，我甚至想說，它是另一個邏輯起點。落地與凌空，日常與革命，寂寞與暄騰，前者成為現(xiàn)實，后者成為背景。凡此種種，你可以作出各種各樣的描述。如果考慮到，八五之后的文學(xué)，新一代的寫作總是對前一代的寫作有所推動，比如先鋒作家的寫作對知青一代的寫作都產(chǎn)生了影響，那是一種反向的“影響的焦慮”，那么，新生代的寫作對先鋒作家其實也有某種影響的。如此這般，幾代人的努力，幾代人的合力，才共同形成了我們目前看到的文學(xué)。你說，90年代的文學(xué)，怎么能輕易放過呢？

我自己還有一點小看法，拿出來供批評。我們現(xiàn)在談新生代、談先鋒作家，剛才東西老師就講，這是按照年齡、文學(xué)潮流的延續(xù)性去談的。這確實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看法，誰也沒辦法。但是歷史終將證明——我這個話是不是有點自信——寫作最終還是由個人構(gòu)成的。我強調(diào)了90年代的重要性，并不意味著我過分強調(diào)代際。我對代際的劃分，持有強烈疑議，所以我剛才特意提到了“合力”這個詞。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我們共享了同樣的語境，我們面臨著同樣的現(xiàn)實。每個敏感的作家，他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都像是與鱷魚做愛，又美又疼。有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在跟西方作家對談的時候，我們說60后，70后、80后，外國作家都覺得莫名其妙，外國完全沒有這種劃分。很多情況下，他們只有兩種劃分：活著的作家與死去的作家， 男作家與女作家。說實話，其實只有第三世界的國家才會有這種明顯的代際劃分。

既要尊重個性、同時又要找到他們的共性，既要非歷史化地看待文本又要歷史化地看待文體，包括看待不同作家的存在方式和意義，或許就是今天討論的價值。

張清華：“新生代”是一個歷史概念，它已經(jīng)在歷史上被提出來，很多人沿用，所以我們今天談“新生代”不是談此時此刻的新生代，而是談過去三十年以來，在歷史中穿行的“新生代”作家。四個人的寫作個性，毫無疑問都是完全不一樣的，否則我也不會用四根弦來形容。重奏是用了不同聲部演奏才形成和聲的，如果確實有一個“和聲”，那就是歷史幫你們生成了和聲。你們四位在冥冥中互相致意，不是“有意識的和聲”，但是歷史會形成一種意外。

“新生代”作家的寫作，讓我看到一個共同之處，就是處理當代經(jīng)驗，他們有一種過人的敏銳。

我簡單舉幾個例子，比如畢飛宇的《玉米》《玉秀》《玉秧》處理的就是社會主義時期農(nóng)村的經(jīng)驗，但和原來趙樹理、路遙處理的經(jīng)驗不一樣，他的處理顯示了農(nóng)村社會結(jié)構(gòu)當中所產(chǎn)生的微妙的生存情境，以及這種生存情境對于人性的壓榨和壓抑的影響、扭曲等種種作用。他用了三姐妹不同的經(jīng)歷、個性來呈現(xiàn)，呈現(xiàn)得非常纖細，纖細是他的個性，但是呈現(xiàn)歷史的深度則是他和他們的共性。

還有他的長篇小說《平原》。我記得他寫《平原》之前，我們通過一個電話，他說我要寫一部關(guān)于1976年的書，我感覺全身的汗毛孔都張開了，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有著強烈的敏銳性。我們這代人經(jīng)歷的社會主義經(jīng)驗中，1976年是特別豐富和集中的一年。我甚至覺得1976年這部書還沒有真正寫完，你們每一位都要重寫一遍，它的歷史深度是年輕一代人難以想象的。關(guān)于歷史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有的人幸運，有的人不那么幸運，我們活了50多年，我們經(jīng)歷的太多了。剛才李洱講到了三種經(jīng)驗，革命時期的經(jīng)驗、改革開放的經(jīng)驗、全球化和媒體時代的經(jīng)驗。用余華的說法，一個中國人活了四十年相當于一個西方人活了四百年，這種跨越多個時代的天壤之別的復(fù)雜性，我認為是新生代作家得天獨厚的幸運。

李洱小說處理了知識界在社會主義時期的復(fù)雜經(jīng)驗，《應(yīng)物兄》是其中一個代表?！稇?yīng)物兄》主要處理最近二十年知識分子的經(jīng)歷，但是他通過知識分子的經(jīng)歷，體現(xiàn)當代中國知識界精神的變化，也是一部歷史，是一部具有強烈喜感的史詩。

東西的三部長篇：《耳光響亮》講述的是“后革命時代”中國人生活與精神的變化，極具喜劇性，但也有歷史的荒誕意味;《后悔錄》講的是“文革”時期中國人的奇特經(jīng)歷，人性的殘酷的悲喜劇;《篡改的命》講最近三十年鄉(xiāng)村社會和城市社會之間的轉(zhuǎn)換和錯位、落差，這其中一個鄉(xiāng)村青年所經(jīng)受的戲劇性命運，就像駱駝祥子從鄉(xiāng)村來到城里所經(jīng)歷的一樣，但是它的人物的命運更慘烈。

艾偉的《愛人同志》處理后革命時代的經(jīng)驗，也是一部杰作，個人的情感創(chuàng)傷、內(nèi)心扭曲與歷史的荒誕邏輯之間，構(gòu)成了奇怪的呼應(yīng)與變奏。他的《風(fēng)和日麗》同樣集中處理后革命時期的歷史經(jīng)驗，以及人文精神世界的巨變。

這些都足以說明他們寫作的意義，以及特色。

畢飛宇：剛才艾偉講80年代擁有巨大的精神資源，到80年代末、90年代以后就失去了，他說，90年代怎么寫都不可能達到80年代的文學(xué)狀況，這個我不能同意。80年代我們擁有巨大的精神資源，這個是真的，但我們必須關(guān)注一個前提，那就是翻譯，通過翻譯，我們從外部引進了許多資源，那個時候我正在讀本科，我可以證明，那個時代確實很喧鬧，精神資源推廣也有很強的普遍性。90年代之后不熱鬧了，普遍性也下降了，對大眾而言的確是這樣的，但是，在作家、知識分子和媒體這一頭，消化和吸收的過程卻從來也沒有停止。另外的一條更不能不提，那就是社會經(jīng)驗的拓展和社會實踐的深入，中國是在90年代變“大”的，這個變“大”，和精神資源有密切的關(guān)系。但是，艾偉的話我部分同意，我只是想補充一下，從時間上說，那是后來的事情了。

回到文學(xué)上來。在80年代，先鋒作家寫作的時候，我們在座四位也都在寫作，只不過那段時間對我們的關(guān)注不多。到了90年代，當我們嶄露頭角的時候，先鋒作家同樣也和我們一起寫作，這里面有許多交叉的部分。

我首先要說的是，什么是先鋒小說？先鋒小說有兩個基本內(nèi)容，一是語言實踐，二是歷史虛擬。先鋒小說對中國文學(xué)最大的貢獻就是語言實踐。1949年之后，尤其是到了50年代中期、60年代之后，我們的現(xiàn)代漢語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它既是暴力的語言，也是失效的語言。它導(dǎo)致了兩個語言系統(tǒng)，一個是公共語言系統(tǒng)，一個是私下的語言系統(tǒng)，這么說吧，在辦公室里人們使用一種語言，在家里又是一種語言。我認為十年“文革”對中國最大的傷害就在這里。先鋒作家做了一個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把失效的語言扔了，他們試圖去尋找一種真正可以表達中國的漢語。有沒有找到不說，但這個努力極為可貴，毫無疑問，他們是在翻譯的那一頭尋找的。

其實，中國的先鋒文學(xué)也就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從“五四”時期就開始了，后來中斷了，到了80年代，余華這一代作家來了一次“二次革命”，這也許是不自覺的，可是不管怎么說，這根弦是續(xù)上了。

李洱剛才用了一個非常好的詞，叫“凌空蹈虛”，我贊成這個說法。在給予先鋒作家高度評價的同時，我們也看到先鋒的局限，那就是懸置了當時的中國經(jīng)驗。從語言上說，他們擺脫了一種語言，提供給讀者的呢？是“翻譯語言”，也就是帶有翻譯腔的漢語，我本人也使用過這樣的語言，我早期的作品都是這樣的。

必須承認，90年代之后的中國社會和中國經(jīng)驗是全新的，它不只是商業(yè)化那么簡單，還有互聯(lián)網(wǎng)。80年代是一個語言爆炸的時代，90年代同樣是一個語言爆炸的時代，爆炸的當量更大?！盎氐綕h語”就是在這個時候提出來的。在這一點上，我覺“新生代”做得比較好，這個說法既不是狂妄的，也不是謙虛的。就是在這個時候，先鋒作家們也做了調(diào)整，我記得當時一個詞，是說先鋒作家的，叫作“后撤”。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個人覺得格非的成就分外醒目。如果“后撤”這個詞是成立的，我覺得我們“新生代”這一代作家做出了自己的貢獻。這里頭其實是有精神背景的，如果說，先鋒作家的精神資源更多地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那么，我認為，新生代作家的精神資源更多地來自啟蒙運動，理性，日常，也就是常識理性。如果我記得不錯，在90年代，李敬澤使用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常識”，在不同的語境下面，他重復(fù)了幾十遍，這個對我的幫助很大。所以呢，我個人對90年代中國文學(xué)資源的問題沒有艾偉那樣悲觀。

張清華：飛宇這個說法也很有啟發(fā)，中國文學(xué)的內(nèi)部邏輯有變化，它凸顯了“新生代”的作用和價值。先鋒文學(xué)的貢獻，我同意你的部分說法，先鋒文學(xué)的貢獻不只是在語言方面，而在于它們關(guān)注的對象，由外部的社會歷史進入了人的精神世界內(nèi)部，而且由一般性的表現(xiàn)人性，深入到了人性中最復(fù)雜隱秘的部分，甚至是他們無意識深處“惡”的部分，關(guān)于“惡”的表現(xiàn)有特別深刻的一個推進。

我同時也為艾偉辯護一句，他說的90年代的無所依托，不是知識或者方法資源上的無所依托，而是“價值上的無所依托”。我想他說的是價值依托，你覺得呢？

畢飛宇：如果是價值上的話，我更覺得90年代的價值依托非常顯著。艾偉有一條我是同意的，不會完全否定，就是90年代知識分子跟老百姓的精神狀況脫節(jié)得非常厲害。當一堆人向著物質(zhì)狂奔的時候，90年代的藝術(shù)家和知識分子是冷靜的。新世紀之后，必須承認，知識分子、藝術(shù)家也失去了冷靜，主要是對文學(xué)失去了熱情，沒有愛了。別的不說，就說作家代際的命名，我們這一代好歹還有個不那么響亮的“新生代”，等70后走向文壇的時候，批評已經(jīng)失語了，直接就是70后。這說明了一件事，大家都懶了，懈怠了。最有趣的是80后、90后、00后，這三個概念已經(jīng)和文學(xué)無關(guān)，全是媒體命名的。這個基本上就不用動腦子了，往下淌。

艾偉：我并沒有把九十年代文學(xué)和八十年代文學(xué)從文學(xué)成就上比較的意思。這個留給歷史。我想說的是，一個作家，除了個人的寫作稟賦之外，一定還受到時代意志、時代氣脈的影響。

進入90年代以后，我不認為中國知識分子像80年代那樣對國家民族有自覺的承擔，中國出現(xiàn)了出國潮和下海潮，所謂下海潮就是知識分子紛紛從商。從此掙錢成為中國人最大的目標。一個拜金主義時代在中國迅速形成。

但是另一方面，即便在90年代，原來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雖然在中國人心里已完全失效了，但革命意識形態(tài)依舊是維持中國社會合法性的基礎(chǔ)，意識形態(tài)的語法從根本上沒有改變，我們每天在各種新聞媒體中接受這種教化。這導(dǎo)致了90年代整個社會普遍的虛無和虛假。人心像一個被打開的潘多拉的盒子，不再有一個管理系統(tǒng)，所以這個時期經(jīng)常有很多超越道德底線的駭人事件發(fā)生。

由于普遍的虛假，90年代寫作上碰到的一個精神難題是你很難從正面的、肯定性的角度去表達人的正常情感。我們更擅長寫人的負面的情感。當然每個作家的寫作都會有很多個人的發(fā)現(xiàn)，但不能否認時代的氣脈會影響寫作的方向。我們四個人中具有肯定性力量的，可能飛宇和我稍多一點，李洱基本上是懷疑論者。而在80年代的寫作中肯定性的東西非常多，可是我們已不能像80年代那樣寫作，邏輯不一樣了，那樣的寫作我們自己都不相信。一個作家只能寫自己相信的東西。

關(guān)于代際問題，飛宇剛才說在西方只有活著的作家和死去的作家，作家不應(yīng)該存在代際問題。我個人覺得在中國代際問題是存在的，因為中國這四十年變化太快了，引用余華的話，我們這四十年相當于西方四百年。由于中國變化太過迅捷，使得每一代作家的經(jīng)驗都不一樣，差異性很大。比如我女兒那一代一出生就接觸到互聯(lián)網(wǎng)，他們的經(jīng)驗中互聯(lián)網(wǎng)是天然存在的，就像陽光和空氣，而我們就有個慢慢適應(yīng)慢慢學(xué)習(xí)的過程，經(jīng)驗完全不同。

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作家幸運的地方是我們有一個完整的中國歷史經(jīng)驗。這也是我一開始講我們這代作家有一個重要的東西：歷史感。我們可能是最后一代有歷史感的作家。當然，每一代人都會有自己的歷史感。但我所說的歷史感后面是有價值判斷的。今天的年輕人或許正處在他們巨大的歷史變遷中，可是他們或許并不自知。因此我個人還是感到我們的經(jīng)歷非常寶貴，我見證過“文革”——雖然是后期，見證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全球化等各個階段，這讓我們更自覺建立一種在“人”的立場上的價值判斷。我前面所說的雙向批判的目光就是這個意思。我們肯定比80年代有更為寬廣的視野。

東西：在新生代的寫作上，我看到現(xiàn)實的反彈力。余華寫《兄弟》的時候，所有的評論家和媒體都報道說，這部小說是對現(xiàn)實的正面強攻。當時我就想，為什么到了這一部才被看成是對現(xiàn)實的正面強攻，難道他以前沒有正面強攻嗎？《活著》難道不是正面強攻嗎？我認為他早就正面強攻了。媒體和評論界這么說，估計是我們太欠缺正面強攻的作品。“新生代”作家們掌握了創(chuàng)作技術(shù)之后，沒有放棄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介入，具有正面強攻的天然性。

作家寫作時，不可能想到自己會成為什么流派。我也不是為了“新生代”這個名字而寫作。我是為了抒發(fā)情感、思考現(xiàn)實和優(yōu)化漢語而寫作的，都是從個人的體驗出發(fā)。一開始，也許我只是模仿現(xiàn)實，就像心理學(xué)家、催眠大師米爾頓·艾瑞克森，他的口頭禪是“我不知道”。我寫作開始的時候，可能也是“我不知道”。他有一個治療的著名案例：有一個小孩愛哭，母親就帶他去找艾瑞克森，艾瑞克森不知道怎么治療，先把母親趕出去，然后自己與愛哭的小孩獨處。他知道怎么治療，看見小孩哭，他也跟著哭，看見小孩打滾，他也打滾。他完全在模仿小孩。小孩很奇怪，開始從指縫里觀察艾瑞克森，艾瑞克森也從指縫里面觀察小孩。小孩受不了了，說：“你有病呀?！睆拇耍@個小孩的愛哭癥治好了，因為他自己意識到自己有病。如果我們把小孩比喻成現(xiàn)實，那么作家就是艾瑞克森。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沒有清晰的概念要怎么寫作。我變成了現(xiàn)實的模仿者，到最后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我們有病，讀者看完以后知道究竟誰有病。我的寫作就是這么開始的，我們一直沒有放棄對現(xiàn)實的感受。我覺得我的身上、他們的身上都有這個特點。現(xiàn)實力量的強大，在我們身上是有反彈力的——現(xiàn)實越強大，作家身上的反彈力就越大，這可能是“新生代”寫作的特點之一。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曾經(jīng)以為技術(shù)是寫好小說的最好辦法，所以學(xué)過一陣寫作技術(shù)。但我也警惕“僅僅”往技術(shù)方面走。最近重讀名著，發(fā)現(xiàn)好多一百年前的作家，早就擁有這種技術(shù)了。比如心理描寫，意識流。我回過頭去看托爾斯泰的小說，他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寫安娜去火車站那幾段非常細膩，我每次讀都很激動。原來他在一百四十多年前就這么寫了。他對現(xiàn)實的思考能力也讓我著迷。

我們“新生代”寫作有一個特點，喜歡用第一人稱寫作。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和第二部《后悔錄》都是用的第一人稱。這個呼應(yīng)了李洱剛才講的，我們是從自己開始寫起的，以至于批判家李敬澤說：“‘新生代用第一人稱敘述太多了。”他曾經(jīng)有過這個感嘆。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掌控力，我的思考力比那時成熟多了，用什么樣的人稱寫作都能駕馭了?，F(xiàn)在，我更愿意用第三人稱寫作。年輕的寫作者用第一人稱寫作很容易有代入感，有了代入感寫起來就順暢愉悅。但用第三人稱來寫，代入感要慢慢產(chǎn)生，這是非?？简瀸懽髡叩摹懽髡咦羁少F的就是從自己的體驗出發(fā)，發(fā)自內(nèi)心，而不要裝，裝得都沒了自己，那樣的小說沒有溫度。在沒有掌握更多的寫作技巧之前，同學(xué)們可以試著寫寫自己。

李洱：你剛才講第三人稱、第一人稱非常有意思。我想起了一個非常好的小說家問托爾斯泰，我能不能再成為一個更好的小說家。托爾斯泰說：你具有成為一個好的小說家所有的優(yōu)點，但是你缺少成為好小說家的一個缺點，那就是偏見。在80年代，作家都跟主流拉開距離，我們剛才談先鋒文學(xué)，其實更早一批的小說我都看過，比如張承志的小說。我們前段時間辦了一個展覽，我有機會重新閱讀了張承志的小說，非常驚艷。剛才說到第三人稱，張承志80年代的小說大都是用第三人稱寫的，他寫的都是“我”，但他把“我”這個字換成了“他”。在《北方的河》里面，“他”跳入黃河的剪影非常清晰，但這個人的相貌記不清楚了，最多只記得“他”長有胸毛。他用的是第三人稱“他”，主人公全部是“他”。一個具有強烈主體意識、具有主體性的作家，卻沒有辦法對個人進行命名。他無法對這種“偏見”進行命名。知青作家中，有一個例外，史鐵生是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的，身體的不幸把他局限在輪椅上，他跟外部的世界不一樣，使他不得不走向自我、走向內(nèi)心，當然走向內(nèi)心的世界更為廣闊。你還可以發(fā)現(xiàn)在張承志之前的那批作家是塑造人物的，從知青作家到先鋒作家，作品里面也有人物，但他們的關(guān)注點其實不在寫人物。寫人物，從來沒有成為“尋根派”的使命。到“新生代”作家的時候，這批人又開始寫人物了。他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即便小說是第三人稱寫的，但小說實際上是第一人稱講的，里面隱含了第一人稱的視角。

飛宇有一個說法非常精彩，他說他的小說是1.5人稱。他即便用第三人稱，實際上也是用第一人稱寫的，這是新生代作家的一個特點。寫人物。我覺得新生代作家重新接續(xù)了這個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靶律弊骷也还饫^承或延續(xù)了先鋒作家的技術(shù)，而且繼承了知青作家的很多技術(shù)，甚至包括知青作家之前的技術(shù)。這可能是因為整個90年代、80年代末，使“新生代”有機會接受一個比較完整的文學(xué)教育，這個過程中使得新生代作家的作品不再奇形怪狀，不再是形式實驗，他們不再把形式當作一種主要的文學(xué)追求，而是面對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和文學(xué)之間建立一種非常直接的聯(lián)系。那些形式實驗，比如非常強烈的語言實驗，被“新生代”們部分放棄了、暫時擱置了，實際上也就變得更為內(nèi)在了。再說一遍，某種意義上，我把90年代的創(chuàng)作，包括90年代末期先鋒作家的轉(zhuǎn)型，看成中國文學(xué)一個新的邏輯起點。

同時我也意識到一個問題，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歷史感，就是艾偉剛才提到的歷史感。80年代之前社會主義革命經(jīng)驗的歷史感不是獨一無二的，各個國家都有，而且在座的年輕人都知道90年代并不比現(xiàn)在更好，或者更壞。80年代也有很多的問題——現(xiàn)在的“80年代”是被建構(gòu)起來的概念，90年代有很多不如意之處。未來有一天，在座的年輕人，如果能獲得一個新的空間、打開一個新的世界，他們也會具有歷史感，非常棒的歷史感，他們?nèi)匀豢梢詫懗龈覀兊臍v史感帶有某種相似性的作品。

畢飛宇：我們四個人各自參加過許多的研討會，其他許多不同代際的作家也可以經(jīng)常坐在一個會議室中加以研討。但是我們寫了三十年了，第一次有批評家把我們當成一個代際的作家，以代際作家的身份來面對，讓我們有很多感慨。我還是那句話，如果沒有“新生代”這樣的代際劃分，我們四個人的寫作不會有任何的改變，歷史也不會給我們四個人減任何一分，一分都不會少。但是有了這個會議以后，我覺得對整個代際的研究、開拓，所有的意義都將開始于今天晚上。所以我覺得我們四個很幸運，今天所有與會的同學(xué)們也很幸運，不管今天是一個大的歷史事件還是一個小的歷史事件，今天在座每個人都參與了這場事件。

（三十年，四重奏——新生代作家四人談，時間：2019年11月01日;地點：北京師范大學(xué)珠海分校）

責任編輯.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