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一只鳥落在早春的枝頭,啄開百朵苞蕾。一樹花開,是一只鳥寫的詩。
一只鳥落在晚秋的屋頂,叼出一縷炊煙。滿院飯香,是一只鳥寫的詩。
沒有一只鳥能夠完整地離開秋天,總要掉一兩片或者更多的羽毛。
葉子是樹的羽毛,羽毛是鳥的葉子。
羽毛會落,葉子也會落。羽毛和葉子一樣輕盈。羽毛和葉子一樣,有翠綠的希望,也有暗黃的失落。
羽毛飄落的速度或許會緩慢一些,不像葉子,那樣急切、決絕,羽毛喜歡在空中打著旋兒,在墜落前還不忘和風(fēng)作最后的告別。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羽毛是最輕盈的詩句,從它贊美的龐大詩集里,緩緩剝離,分崩離析。
我在一只鳥飛翔的軌跡里,看見了詩———鳥的翅膀,是用來支撐自由的。作家王鼎鈞說:“如果沒有詩,吻只是觸碰,畫只是顏料,酒只是有毒的水,不能沒有詩。如果人不寫詩,鳥來寫;鳥不寫,風(fēng)來寫;風(fēng)不寫,蝸牛來寫?!笔篱g萬物,皆可為詩,這是一顆怎樣純凈的心?!
世間藏著詩意。只要活著,就能找到詩。比如你發(fā)現(xiàn)了花,我愛上了海,她迷上了雪。
如果你的心藏著詩意,那么云便是長了翅膀的,月便是披了輕紗的,風(fēng)便是歡笑的或者哭泣的。那云,那月,那風(fēng),也都在寫詩。
雙雙在給我的信中說:“七匹馬的車子停在你門前,上面裝滿你要的詩歌?!边@是愛人的詩,熱烈豪邁。
青春是一場大雨,即使感冒了,還盼著再挨一次淋。如果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依然選擇奮不顧身地走進(jìn)雨里,盡管那場雨下得驚心動魄。再大的雨也澆不滅心頭為你燃起的火苗。
我不要三月的風(fēng)口浪尖,不要四月的眾說紛紜,只要在暴雨未曾停歇的夜晚,告訴你,我摁滅了幾盞閃電、幾朵驚雷。
人到中年,再回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因?yàn)橛心?,那些風(fēng)雨才來得剛剛好。
當(dāng)我說,我要給你寫詩。那從心口躥出來的詩句便不再是詩句了,而是一只小鹿,沿著蜿蜒的小徑,頭也不回地,朝著你的方向奔跑而去。
大米花小的時候,我們在雪地上玩耍,她和我說:“爸爸,小心點(diǎn)兒,別踩疼了雪?!?/p>
小米粒讓媽媽搖下車窗,擰開礦泉水的瓶子,說要灌一瓶風(fēng),然后擰上蓋貼在耳朵上,她說她要聽聽風(fēng)的聲音。
這是孩子們的詩。
一位妻子,兩個女兒,夠我寫光這世上的紙。她們是我詩歌中的意象,是雪,是花,是呼嘯的風(fēng),是云層里緩慢行走的月。
世間藏著詩意。脹滿雙眼的綠,綠得那般兇狠,綠得那樣荒涼,綠得那樣不容靠近又不可收拾,綠得那樣決絕和孤僻。它們襲擊了我的芍藥、草莓、薔薇和玫瑰,更用層疊的勢力,千絲萬縷地埋沒原有的主人,沒有絲毫不忍和遲疑。
抻長脖子在飛的野鴨,用翅膀扇動風(fēng),翅膀像帶不動那體重似的,仿佛一下不使勁就會掉下來。它們都在天空中飛,有的能飛越云層。
鳥的叫聲,有輕靈婉轉(zhuǎn)的,有自由潑辣的,自然也有憨態(tài)可掬的。
夜里,去抬頭仰望吧!月亮在夜空里寫詩,星星是一個個漢字。
討厭的蚊子也可以寫詩———它在我身上,摸索黑夜的開關(guān)。
草原上的草對馬蹄的愛也是詩———期待馬蹄再熨一遍它們的夏衣。
旋轉(zhuǎn)木馬的啟示也是詩———彼此追逐卻有永恒的距離。
哪怕一把舊鎖,它的忠告也是詩———如果我休息,我就生銹。
總聽到有人說,世界很大,要去看看,尋找詩和遠(yuǎn)方。其實(shí),很多旅行并未帶給你真正的愉悅和感動,更別說對靈魂的觸動。
那些所謂尋找詩和遠(yuǎn)方的人也一樣,你的靈魂若龜縮不前,即便身體走得再遠(yuǎn),也寫不出一首好詩來。
寫出一首詩是心靈沉淀和發(fā)酵的過程,不管最終是否完成,只要我們走在這條路上,這本身就很美。比如此刻,我看到一群白云一樣的羊,一堆燒得東倒西歪的火,一口升騰著亂七八糟的香氣的鍋。
你能說,那兩個舉杯對飲的人不是詩人嗎?你能說,他們的心沒在遠(yuǎn)方嗎?
選自《思維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