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葬禮

作者簡介：薛立永，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曾任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秘書長，《校園文化》執(zhí)行主編，中國網(wǎng)絡(luò)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校園文學(xué)》雜志簽約作家，中國管理科學(xué)研究院文化傳播研究所調(diào)研員，吉林省讀寫教學(xué)研究會理事，先后在海內(nèi)外400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1500余篇450余萬字。作品曾被中央電視臺《實話實說》、香港鳳凰衛(wèi)視《魯豫有約》等欄目選用。在《中國婦女》雜志全國征文大賽中榮獲一等獎。有部分作品入選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婚姻與家庭雜志20周年精品薈萃》等。出版了《展翅吧雄鷹》《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動》等書。吉林教育電視臺、吉林教育廣播電臺文學(xué)創(chuàng)作訪談嘉賓。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體解析人。

1

春意蕩漾，溪水號叫，歇斯底里的還有百花的芬芳。

一只彩蝶將薄薄的翅膀柔軟地展開，穿梭在新生的草叢間，愛撫著每一株泛綠的生命。沉睡在草尖上的露珠被彩蝶喚醒了，你追我趕，打著滑梯從草尖溜到了地面，悄悄溜走的是我年少的光陰。

我躲在一棵老樹后，彩蝶的翅膀劃過我的目光，這一塵不染的春景溫暖得發(fā)亮。

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藍(lán)，我該出發(fā)了，便幸福地拉著媽媽的手跳躍在上學(xué)路上。偶爾有媽媽甜蜜的叮嚀飄落下來，這一路走得浪漫而溫馨。

在校門口看見校長在教訓(xùn)保安，他踮著腳，樣子極為傲慢，像土匪一樣驍勇。我擔(dān)心他這么大喊大叫會震落牙齒，真希望今早的朝陽能帶給他潔身自愛的光芒。

我爬上高大的樓，同學(xué)們無聊的爭論吞噬我的靈魂。不過我很清楚一點，我沒有權(quán)利厭倦這樣的生活。開始考試了，卷面翻轉(zhuǎn)，我的雙眼一會兒紅亮，一會兒黯淡。煩亂中，我不知為何想到了一堆篝火，以及圍火起跳的舞蹈……是老師陰暗不定的臉讓我狂奔中的遐思又回到了考場。筆開始了比蝸牛還漫長的爬行，思想跌入無底的深邃。

老師伸手收考卷時，那細(xì)長的胳膊讓我想到了鄉(xiāng)下老家的豆角伸到了墻頭，想到了那灶上烀著的玉米，想到了墻壁上掛著的爺爺遺像。

我接近爺爺時，他的人生已近尾聲。他經(jīng)歷過勞累與饑荒，受到過贊譽與詆毀，當(dāng)他離去，爸爸才越來越像一位父親。我感謝老天饋贈我的一切，讓我有了眾多的親人，即使不能再見，也讓我的生活多了一份凄美。

有時我仰首遙望白云，會想起故鄉(xiāng)那滿山的草木。那低垂的云朵應(yīng)該是爺爺寄來的問候吧？我的歡喜中深藏苦澀。

上課鈴顫抖著，將緊張又一寸一寸送達(dá)。

2

一只彩蝶忽然在陽光下飄入教室。這是良辰美景中的一個片刻，慵懶無奈的我坐在講桌的對面，老師正將污濁的黑板擦拭一新，彩蝶便落了上去。在它看來，我們都呆若木雞。

老師硬生生地舉起教鞭，同學(xué)們面面相覷，我對彩蝶遙遙頷首，因為我覺得它就是我早上看見的那只。老師的情緒如同一潭死水，不漲起，也不跌落。我的熱血早已沸騰了，興奮得將十方世界忘卻了八九。因為在我看來，除了學(xué)習(xí)，萬物皆錦繡，我不想失去注目每一處華彩的機會。

學(xué)海無涯，美色無邊。這只彩蝶又讓我頭腦中出現(xiàn)了清風(fēng)拂柳木、溪水洗山谷的意象。

當(dāng)然，我平時也會注目老師新長出的一道皺紋或者一根白發(fā)，我也能用充沛的目光在學(xué)習(xí)之外及時檢測出哪位同學(xué)大腿變粗、臉蛋兒變大，誰的紐扣丟失，誰的牙床上沾了韭菜的綠葉……

我的耳朵也是超級靈敏的，誰在悄悄給老師起外號，誰的肚子在咕咕亂叫，誰在瞌睡時說夢話……都逃不過我的順風(fēng)耳。

此刻，我看見老師的教鞭正在下落，聽見同學(xué)們在伸展手掌，大家都欲享受一只蝴蝶的死亡直播。

我不想讓這只彩蝶化為標(biāo)本，在我的記憶里封存。于是我眼冒金星撲了上去，我想捧走它。當(dāng)我的雙手罩住彩蝶之翼，老師的教鞭失去控制后驟然落下，“啪！”這聲脆響成為我痛苦哀號與同學(xué)們嘲笑聲的前奏。

彩蝶就這樣死了，由于教鞭的抽打使得我的雙手不得不重重地壓在它的身體上，讓它的翅膀變成了粉末，它的體液黏在了我的掌心。

一次生猛的碰撞，引發(fā)了一場動情的死亡。

我的雙手以腫脹的形態(tài)捧回了彩蝶的尸體，我要給它一個葬禮！

3

放學(xué)鈴聲震得我的心嗡嗡微鳴，家人在校門口迎風(fēng)而立，溫柔以待。

一片樹林用枝枝蔓蔓撐起落日余暉，我心情沉重地捧出彩蝶殘軀，嗅著它濃郁的體香，再將它放入挖好的土坑中，沒有哀樂，這場葬禮莊嚴(yán)靜謐。也許這只死蝶的尸體是上帝饋贈給我的禮物，只是我要流著淚接受。就像我要無奈接受爺爺?shù)碾x世一樣。

落日低垂，這只死蝶如開敗的苦菊終于消遁在泥土之下。我卻在心中說：“爺爺，我想你了！”在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爺爺墳上的雜草會不會因無人光顧而獨自消瘦。在隱隱的時光和夢里，爺爺?shù)男蜗蟾羧砦甯‖F(xiàn)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在父親泛紅的眼神里。每一個清明，我會與父親一起跪坐在爺爺墳前，沉默良久，咀嚼哀思。

爺爺也曾為我捕捉過蝴蝶。那是他去世當(dāng)天的事了，我當(dāng)時剛過完五周歲生日，爸爸帶我回鄉(xiāng)下看望爺爺。午后，一場夏雨給大地帶來了一次徹底的洗禮，我嗅著綠的氣息跑到廣袤的原野邊，看到明凈的天空中飛來一只彩蝶。剎那間，站一在旁的爺爺看到了我的歡愉，他便笑盈盈地舉起草帽，去罩那只彩蝶，結(jié)果一塊倔強的石頭絆倒了他，彩蝶不見了，他也從此不見。

突發(fā)的腦出血讓爺爺?shù)纳坞x我們。在他的葬禮上，飛來無數(shù)彩蝶，讓我的哭泣化為平靜，這些彩蝶的翅膀有些沉重，像一朵朵斑斕的菊花張開了我的悲哀。從此，每次去祭拜爺爺，我都在紙錢上畫滿蝴蝶，面對這么多的“蝴蝶”，爺爺該會捉到一只吧？

我之所以要給今天不幸死于我手下的這只彩蝶一個葬禮，除了愧疚，還有一個特殊的寄托，我希望它能帶我去問候在另一個世界里的爺爺。

4

周三下午舉行的小學(xué)五年組籃球比賽讓我們變成了疾馳的小馬駒兒，揚起腳下的塵土，飛速將球拋向籃筐，換來陣陣掌聲與喝彩。沒有作業(yè)打擾的時刻，一切天性在歡快中解放，可我的雙手只能輕輕地張開，又不得不迅速關(guān)閉，那教鞭留下的腫脹讓我的肌肉與痛苦糾纏在一起，紫色的傷皮似乎生滿了菌斑，每次伸出雙手去接球時，我的心情都如夜色一樣羞澀。

悲劇便這樣呼嘯而來，我不聽使喚的手扔出了一個偏球，這個球越過眾人頭頂，如在勁草之上縱橫奔突，正巧砸中了看臺上的校長。

一片寂靜，我聽到了自己的嘆息！

眾人圍住了我，我沒有了歸去的路。

一只鴿從頭頂飛過，掉下一片羽毛，砸在了我的頭上，好疼。校長的頭也像我一樣疼吧？他漲紅的臉如一爐純凈的火，雙眼已完全被憤怒的蔭翳蒙蔽，口大張著，如看不見底的鄉(xiāng)井。我感到一場風(fēng)暴正逼近我，對生存最原始的恐懼控制了我的情緒。

祈望赦免的我走向滿懷敵意的校長，替他拾起被擊落的手機。手機在我手中響了，是我不靈敏的紅腫手指碰到了免提鍵，對方說的話直播到在場每個人的耳中：校長，我給您的定做校服回扣7萬元已經(jīng)打到您的銀行卡上，您查收一下……

陽光透過烏云在校長臉上投下道道虎斑，他冷冷射來的憤怒目光，讓我感到疼到了骨頭。在場所有人的笑容凝成了一片荒涼，校長搶過我手中的手機頹喪而去，留下沉默的師生如一具具棄尸。

夜晚，憂心忡忡的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曇花偷偷一現(xiàn)了吧，淡淡的花香混合著朦朧的月光襲來，苦悶橫亙在心頭，讓睡意多了一層嚴(yán)峻。

5

第二天的太陽讓我心頭的堅冰一片片剝蝕。幸運的是我早上在校門口沒有遇見校長。午餐時，便傳來了校長因貪污受賄被抓的重磅新聞。全校師生都認(rèn)為我是正義使者，機智巧妙地揭發(fā)了校長的罪行。我柔和的嘴角向上揚起，表情中立刻萌生出英雄氣概。

手上的紅腫終于消退了，我的青蔥十指又有了彈性和美麗。新上任的校長來班級看我了，他用力拉著我的手，搖晃中落下一地感激。

被新校長親切接見后，我挺起胸膛迎接同學(xué)們羨慕的目光，大家談?wù)撝?，甚至有人議論我是新校長的親戚。一切美好的跡象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班主任老師雖然在班會上誠懇地向我道歉，說他用教鞭打我手純屬誤傷，并說他恨透了那只該死的蝴蝶，說它差點毀掉了我們師生深厚的情誼。同學(xué)們都來討好我，有的給我好吃的小食品，有的同學(xué)拉我一起去游戲……

曾經(jīng)的我，因性格孤僻只能一個人在校園內(nèi)流浪，有時退縮在角落里用堅強和倔強治療我人性的迷惘?？扇缃癫灰粯恿?，被眾人目光浸泡的我渾身充滿了激情和力量，心中漸漸生長出狂妄與放浪。

在一個燦爛的清晨，有一群茁壯的男生在操場上玩玻璃球，我看見一枚漂亮的玻璃球像火石一樣閃著光芒，我想據(jù)為己有，便沖上去搶。沒想到這幾個胖子一點不敬畏我，悄無聲息地將我按倒在地，我的哀號充滿了獨白和沉痛。因為我瘦弱的脊背承受不住他們合體的重量。汗雨淙淙地澆著我全身的悔恨，快窒息的我頭暈?zāi)垦?，感到周圍的教學(xué)樓在不停地旋轉(zhuǎn)，壓在我身上的那些胖子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我身體的承重能力是有限的，就這一點來說，我十分鄙視他們。是他們巨大的彈性的身體把我無端生出的優(yōu)越感壓碎了。從地上爬起來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周圍人的嘲笑，我又變回了安安靜靜的少年。

6

放學(xué)后，我來到那片樹林，靜立在那只彩蝶墳塋的對面。有一株小花開得紫紅，我兩手垂在身邊，歸鳥的鳴叫聲從遠(yuǎn)處傳來，樹上剛結(jié)出的果子還十分嫩小，被鳥聲震得直哆嗦。

“我愛你，大自然。”我真的這樣說了。夕陽余暉那樣光滑，從我頭上很快來到了腳下，滲入到金黃潮濕的泥土中。“彩蝶，我想你?！蔽矣智椴蛔越孛俺隽艘痪湓?。一只螞蚱邁著修長的雙腿從我身旁經(jīng)過，應(yīng)該在往家中趕。此刻的我感到又溫暖又孤獨。

回家吧！跳過那條波浪翻滾的河，水花自由地飛舞，順便洗去我鞋子上的泥塵。真是善良的液體，你聽到我心中的悲鳴了嗎？我想告訴你我喜歡的蝴蝶死了，我愛的爺爺也死了，我的雙手幾天前被老師意外打腫了，不過我原諒了他。我還想告訴你，我不是有意揭發(fā)老校長拿回扣的，新任校長更不是我的親戚。至于把我壓在身下的那幾個胖子，我不恨他們，我恨我自己迷失了本真。其實我就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舉止怪異、思維獨特的沉默獨行俠，我想和這個世界談?wù)?，為什么讓我活在熱鬧的縫隙中，我不喜歡擾攘，就像大家不喜歡我一樣。

暮色沉重，家門在我面前輕輕開啟，我瘦長的身軀輕輕側(cè)入，開始用作業(yè)填補心中那凄愴的空白。

一只蚊子誘發(fā)了我的煩躁，它先是在我胳膊上叮了一下，這里的皮膚開始漸漸變紅，接著它又圍在我頭上嗡嗡叫，好像在為死去的同類招魂。我揮起手在頭上一通亂打，卻沒有見到蚊子的遺骨，地上落下一本書，那散開的書頁中露出一張鮮艷奪目的百元大鈔。被我從書架上碰落在地的這本書是哥哥的，可這一百元鈔票是我前幾天丟失的，上面還有我用鉛筆畫的小標(biāo)記。

腳下的小狗吐著溫暖的舌頭，它的眼睛和我此刻的思想一樣渾濁。我祈求這件事不是哥哥干的，因為在我丟失錢后，他曾幫我四處尋找。我急得大哭時，他的哭聲也如萬里雷鳴。

7

面對爸爸的逼問，哥哥承認(rèn)了偷走我零花錢的事實。他溫暖的面頰生出了羞愧，通紅的雙眼中流出了梅花一樣的淚。我用微溫的聲音對哥哥說著“對不起”，并解釋我無意揭發(fā)他的劣行，而是我打蚊子的手狂亂揮舞惹的禍。

哥哥低著頭在我慌亂一瞥中離身，門扉扇動著，像我不安的情緒。哥哥不是演員卻有如此高超的演技，實在令我佩服。不過，他的形象在我眼中已蒙上了霜跡。

為了減輕生活負(fù)擔(dān)，爸媽讓哥哥平時住在姥姥家，我們聚少離多的兩兄弟因一張百元大鈔讓心中的壁壘冉冉升起。哥哥曾對爸媽講，說我的心地幽深莫測。因為即使相聚，我有時也和他背對背，獨享韶華流水了，所以在他看來，我的性格像山丘一樣緘默。

哥哥一氣之下又回姥姥家了，他空空的床鋪留給我一堆灰垢。我鐘情這樣的夜晚，獨處家中一隅，讓全身放松，遐思便裊裊上升。

正準(zhǔn)備晚餐的媽媽將一條鯉魚開了膛，血腥淋漓。半小時后，我看見哥哥的左腿也和這條開了膛的魚一樣慘不忍睹。負(fù)氣離家的他在去姥爺家的路上不慎被一輛汽車撞倒了……我們把他送到醫(yī)院。他躺在病床上，看我時，他的眼球在冷冷地溜動，無限愧悔從心往外溢出，讓我感到全身膨脹，頭都變大了。

爸爸伏身下去，用手撫摸著哥哥的頭，直至雙手被哥哥的淚水濡濕。

哥哥哭著問爸爸，他會不會死了。哥哥的話一出口，我便覺得冷峻入骨。媽媽的表情緊張而突兀。窗外的風(fēng)景似已不再芬芳襲人。

哥哥的睫毛和嘴角蠕動著，他哭訴說，就在前幾天姥姥買菜時丟了錢包，回家后就急病了，所以他想偷我的錢送給姥姥……

哥哥的話讓我的心頭又起了一場霏雨，我們一家人的淚花都奔赴一場溫情的約會，一切的怨恨與悲傷偃旗息鼓，我在心里與哥哥的善良悄悄密談，我說：“哥哥，我們愛你！”

8

哥哥傷好后便徹底回家住了，這期間爸媽給姥姥送去了一筆生活費。

日子一天天變美，我的思緒還像鱒魚一樣游在書本以及書本以外的世界。其實我身體里有熊熊的烈焰，那是對生活充滿想象的激情。遺憾的是，這份狂熱被我不茍言笑的外表禁錮了，燙不到周圍人。

那個散發(fā)著樟腦香味的上下鋪是我和哥哥睡覺的地方。他住在我的上鋪。他肥胖的身體總會帶給我漩渦般的晃動。我也總能聽到夜里哥哥在夢話中的沖鋒陷陣。我不禁感慨：午夜的大床真是隱秘夢話者的圣地！輾轉(zhuǎn)反側(cè)時，我盡量讓自己的思緒從哥哥的夢話中彗星一樣游開。

睡眠不良導(dǎo)致我雙眼看東西忽明忽暗，情緒冷暖不定，走路時雙腳呈現(xiàn)出一絲纖塵的醉態(tài)……考試時，我的大腦成了沒用的陳設(shè)，無法進(jìn)入思考，所有思路都變成了不真實的紙鳶。

無奈之下，我鋌而走險在考場上睡著了。夢中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如畫的村莊，陽光照徹我流水般的影子，我用靈活的雙手去捕捉蝴蝶……

老師把夢中潛逃的我揪回，問我干什么呢，我回答說：“捉蝴蝶。”

老師的目光漸漸黯淡，同學(xué)們的嘲笑聲漸漸變大。

我不得不將哥哥驅(qū)趕到爸媽的房間，否則我整個人都要變得僵硬了。

哥哥收拾被褥時，我看到他氣憤的火焰在皮膚下流動，他的嘴里叨咕著什么，我沒有聽清。因為失眠引發(fā)的耳鳴在隆隆作響。

哥哥搬走后，我虛弱的身體在發(fā)抖，躺在床上，我感覺自己的生命比床單還要蒼白。

半夜，睡意深沉的我還是被一雙手抽打醒了。睜開雙眼一看，根本沒有別人在身邊，那雙野蠻的手竟是我自己的。是哥哥臨走前打開了窗子，放進(jìn)了蚊子，我在睡夢中不停地打蚊子，便把自己打醒了。

9

這個夜晚注定不是一個良宵。早上起來洗漱時，我的一顆蛀牙被牙刷粗野地掃掉了。手握這顆溫暖明亮的牙，我仍感到腮幫子在痛，由此推斷，蛀牙的犧牲應(yīng)該不是牙刷的過錯，一定是我半夜打蚊子時手太重，變成了扇自己耳光，將蛀牙打松動了……

沒有了蛀牙，我的口腔可松了一大口氣，因為自從蛀牙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后，疼痛便時不時襲擾我，寢食難安時，我感到生命仿佛走進(jìn)了黑色的廢墟。

如今，牙痛不再折磨我的精神和肉體，當(dāng)我無比快樂和歡欣地來到餐桌前，發(fā)現(xiàn)今日的早餐豐盛得超越了我的想象，紅燒排骨、糖醋鯉魚、熏醬牛肉、辣炒板筋……而且有廚王稱號的爸爸將各樣菜品外觀打理得盡善盡美，一切都太過分、太浮華，以至于我拿筷子時的姿勢都不淡定和優(yōu)雅了?？扇绷搜赖目谇幻鎸@一桌子美味佳肴顯得力不從心，我不甘當(dāng)一名沉悶的食客，于是便野蠻地吞下一塊塊油膩之物。

哥哥的筷子十分招搖地在我眼前閃現(xiàn)，和他相比，緩慢的進(jìn)食速度讓我沮喪，眼前盤中美味都跑到哥哥口中，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暗。

來到學(xué)校的第二節(jié)課我是在廁所里度過的，由于早餐時我囫圇吞肉過多，導(dǎo)致瘋狂腹瀉……直到下午放學(xué)時，我蹲得麻木的雙腿都沒有從疲倦中恢復(fù)過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僵硬的雙腿難以捕捉到正確的節(jié)奏，而走在我前面的那個人的腳步聲卻是那么動聽。我看不見他的長相，也沒有打量他的背影，因為他的雙腳不知施展了什么技藝，發(fā)出了讓我癡迷的聲音，每走一步都韻律十足，仿佛邁出的是別致的詩行。

我雙目低垂，沉溺于觀看他的雙腳，這樣追逐欣賞帶給我欲望和冥想。周圍的世界漸漸羽化模糊，我順從著他腳步的召喚繼續(xù)前行，瞬間，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10

當(dāng)我眼前再次出現(xiàn)光明時，一切都變了。我竟然背生雙翅變成了一只彩蝶飛翔在空中。我原有的肉身不見了，周圍熟悉的景物不見了，我跟隨的那個人也不見了，而我見到的一切景象都變得虛幻，可我心中充溢著實感的快樂，這種飛起來的感覺實在銷魂。

我不想停下來，并故意在空中多逗留一會兒。有幾只不知好歹的蜜蜂來圍攻我，失落的我只能下落，好在我身下有一片植物。停歇在枝頭的那一刻，我想我是在雙重地活著——活在一個人的思想里，又活在一只彩蝶的外形中。

作為人的我已經(jīng)消失，可所有與人有關(guān)的記憶都珍藏在我的思想中。如今看來，我的生命只是搬了家罷了，從一個身體跑到了另一個身體。

我的親人呢？我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在哪里？我現(xiàn)在身處何地？一連串的問號消磨我這短暫的閑空，剛剛的歡欣化作現(xiàn)在的憂愁。

我不敢起飛了，因為我害怕狂風(fēng)的毒手會將我柔弱的雙翅揉碎，周圍的障礙物或天敵會折損我的觸角，我外形的美會褪去，最后我的生命會消失。

不得不承認(rèn)，生來性格內(nèi)向孤僻甚至有些偏激的我，生命中一直缺少彩蝶般的新鮮與華麗。變身成蝶，能與那些異彩奪目、奇香撲鼻的繁花為伍，總比帶著一顆沉重的心行走在虛偽、復(fù)雜、陰暗、污濁的人群中要好。我沒有看見鳥，卻聽見了它們的歌謠。我有些惶恐，仿佛除了我其他人都已死亡。

“誰是這個奇異世界的主宰？”我想大聲喊，居然真的發(fā)出了人聲！我是一只能講人話的彩蝶，太棒了，也太不可思議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我跟蹤腳步的那個人又出現(xiàn)了！這一次他轉(zhuǎn)過了身，我一眼認(rèn)出他竟是我去世的爺爺！

11

爺爺在我有些眩暈的視覺中站立。就像他腳下的那株從受遮蔽的草叢中伸出的蒲公英一樣坦然安靜。我謹(jǐn)慎地靠近他，狂熱地要他和我接觸。

爺爺俯身悠然地看著我，像觀察一棵夏日里的小樹。周圍充滿了奇異的花香，這味道幾乎將我醉倒。爺爺喉嚨里迸出的語言飄進(jìn)陽光的漩渦里，“落到爺爺?shù)氖中睦铮铱蓯鄣膶O子！”爺爺伸開雙手時，身旁柳樹的柔條也在風(fēng)中舒展。

我落在爺爺?shù)拇笫稚?，他皮膚上的皺褶是那樣清晰。我能想象出他用這雙大手鋤玉米、趕馬車的樣子。

“爺爺，你不是去世了嗎？我怎么又看見你了？”我好奇地問，翅膀松弛下來。

“孫子，每一只彩蝶都是一個人出竅的靈魂化身，你現(xiàn)在變成了彩蝶就說明你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了！別怕，你的肉體還在人間行走。出竅的靈魂會尋覓到一些去人間旅行的亡靈的蹤影，然后跟隨他們來到亡靈世界，化成彩蝶?！睜敔斠娢宜贫嵌阌纸忉屨f：“每一個亡靈在去世五周年那天都可以申請去人間旅行一天，只是普通人是看不見他們的，只有他們出竅的靈魂會發(fā)現(xiàn)我的?！蔽医K于想起來了，今天是爺爺去世五周年紀(jì)念日。爺爺又說：“彩蝶可以在亡靈世界生活七天，之后便要飛回人間。到了人間，有些彩蝶死了，于是出竅的靈魂便又回到先前的肉身中。對于那些沒死的彩蝶而言，那些出竅的靈魂還附著它們身上，并沒有回到之前的肉身里?！?/p>

“爺爺，你怎么知道這么多？”我吃驚地問。

“爺爺這有一本書，你看看就明白了?！睜敔斦f著，將我放到了一塊石頭上，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本書，翻開讓我看。我看了書上的字頓時驚呆了！

12

書上的字像一只只蝴蝶的標(biāo)本，既像字又像畫，我根本不認(rèn)識。爺爺恍然大悟說：“我忘記了，這是亡靈世界獨有的蝶文，活著的生命是讀不懂的，不過我可以講給你聽……”接下來，爺爺一邊看書一邊告訴我說，那些黑色或白色的蝴蝶是亡靈轉(zhuǎn)世回到人間的化身，可如何實現(xiàn)轉(zhuǎn)世，只有初中文化的爺爺遺憾地告訴我，他還沒有研究明白，不過他會為之努力的。

我以一只彩蝶的姿態(tài)開始了在亡靈世界的非常之旅。此時的時間是亡靈世界的上午，為了避免迷失方向和遭遇意外，我緊緊跟著爺爺?shù)纳碛埃谒磉咃w上飛下。

這亡靈世界的陽光一直不很透亮，仿佛落日余暉。不過植物很多，枝枝蔓蔓交錯重疊出神秘之境。爺爺?shù)淖∷乖谝粋€崖邊，房子不大，也是由枝蔓天然搭建成的樹屋，生態(tài)環(huán)保，景象別致，在人間絕不會有此奇觀。爺爺家沒有廚房及炊具，他餓了就吃樹上的“無陽果”，據(jù)他說吃了一個外形、大小、顏色酷似雞蛋的無陽果，可以維持三天不餓。我嘗試吃了一點無陽果的花粉，居然是燒烤醬味道的，正符合我這個鐵桿燒烤迷的口味，真是不虛此行。

隱隱的光線里，我展開翅膀在蕩瀾的氣流中升起，居高臨下，我又看到許多彩蝶和許多如爺爺一樣存在的亡靈，他們都很沉默。這些無言者在思考什么？難道他們失去話語權(quán)了嗎？不對呀，爺爺不是可以和我交流嗎！

還是爺爺解答了我的困惑。他告訴我，這些亡靈是不希望被打擾的，這正如生者希望他們能“安息”一樣，所以亡靈世界里的每一個存在者都追求“安息”，陌生者無論采用什么誘惑手段也很難套出他們口中半個字。唯有遇見化蝶來訪的親人，亡靈們才會開口交流。

天性沉默性格有些自閉的我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這個寂靜之地，甚至在思想里圖謀能長期待在這里，哪怕只能棲在一片葉上，我也愿嗅這神秘的氣息。

13

“多少人走著卻困在原地，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愛著卻好似分離，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在亡靈世界的第一天上午，我的思緒中一直飄蕩著這首名為《存在》的歌曲。因為這首歌是我此時心境的最真實寫照。不是嗎，多少人世中的人們活著如行尸走肉，沒有高尚的思想與向上的追求;我和爺爺相愛卻不得不分離;在亡靈世界相見，卻眼含淚滴……更何況這樣的相聚也如煙花般易逝啊！

想到這些，我的心中似有一條絕望的河在流淌。爺爺?shù)那榫w十分平靜，表情精致，像成熟的葵花，在我眼中的影像散發(fā)著油畫的溫暖和韻雅。

“想奶奶嗎？”我好奇地問爺爺。而他的回答對我來說如一聲驚雷，“為什么要想她？”靜靜地，我注視著爺爺，思緒游進(jìn)混亂的霧水中。

“當(dāng)年絆倒我并導(dǎo)致我喪命的那塊石塊就是你奶奶放在那里的！”爺爺?shù)那榫w顯得有些激動，說話的聲音也大起來，“我們結(jié)婚那天，她讓我發(fā)誓對她好一輩子，于是我便從山上搬回來一塊石頭，放到她面前，發(fā)誓說我對她一直好下去，直到石爛。后來你爸爸出生了，他小時候特別好動，四處亂跑，結(jié)果被我放在院中的石頭絆倒，摔得暈死過去，好不容易才搶救回來。你爸爸醒來后，你奶奶便一氣之下將這塊石頭扔到了院外荒地中，那天我為你捉蝴蝶，也被它絆倒，導(dǎo)致腦出血死亡。”爺爺沒有再講下去，有光線透過繽紛的樹葉落到他的身上，他剛才揮動的手臂如老樹根般化為平靜。

我扇動著翅膀飛到爺爺面前，窺見他雙眼里盈滿孤獨與傷感。

我對爺爺說：“原諒奶奶吧，自從你離世后，她的頭腦變得迷糊，行動變得倦怠，每天在鄉(xiāng)下的老屋里，獨對灶火，生活靜靜，愁緒紛紛……”

聽了我的話，爺爺?shù)淖爝珠_一條縫，這條縫越來越大，不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14

也許有無限往事浮上爺爺?shù)男念^，我的翅膀也凝在一片葉子上，風(fēng)兒在這一剎那吸收了我們的感傷。沉默聚起更多的沉默，多得如身邊這空虛的繁華。

我想到了人世間的奶奶，她此刻心中會不會在劇烈地痛苦，深深地悔恨。

外表沉寂呆板的我心中一直住著青色的魔，它每時每刻都在無休止地跳躍，它是我的遐思。

“我要是能飛回到過去就好了，那樣的話，我會阻止爸爸四處亂跑，也會說服奶奶不要把石頭扔掉，更不會讓你為我捉蝴蝶……”我的話語緩緩地流出口，長長的觸角伸向遠(yuǎn)方。

爺爺愣愣地看了看我，手一揮，帶著我朝一條幽暗的甬道走去。

植物樣子越來越奇異了，枝糾纏著枝，根挽著根，團團迷霧卷起波濤，爺爺一副虔誠的模樣將我?guī)胍蛔故野愕亩锤斑@里住著亡靈世界的主宰，你可以和他談?wù)劊　睜敔數(shù)吐晫ξ艺f。

“歡迎你們來到這生滿菌斑的破地方，如果你們再不來眷顧，我的凳子都要落滿厚厚一層的黃土。”這位主宰很好客，滿頭亂糟糟的銀發(fā)，須髭長得如同箭毛，說話的表情卻充滿了柔情蜜意，十指纖纖，唱戲般比畫著。

“你——你好，我想回到過去，也就是從前，我沒出生的從前……”我支支吾吾、啰啰唆唆地說了半天，聽得主宰直打哈欠。爺爺在我身邊無語獨坐。

主宰站起來，從口中吐出一團藍(lán)色的火焰，瞬間，我嗅到了硝石的氣味。這火在地上愈燃愈烈，異常美妙魅人?！耙雽崿F(xiàn)你的愿望，你就飛進(jìn)去吧，孩子！”主宰召喚著我。我猶豫著很不情愿地飛入了火焰。奇怪的是，我一進(jìn)入火焰，火焰便消失了，又有一個蜃氣飄搖的世界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15

一片芳草無窮碧，偶有長著尖刺的蒺藜綴于其間。這景象令我熟悉，沒錯，這是爺爺家門前的曠野。咦，我怎么沒有找到那塊絆倒?fàn)敔數(shù)氖^呢？帶著疑問與好奇我飛進(jìn)了爺爺家的小院。

兩間泥草房迎著烈日和周圍的白楊樹一起站立著，一位面容端莊的年輕女子從房里走出來，懷中抱著一個小男孩?！爸緩V，下地自己玩一會兒，媽媽要做午飯了！”天吶，“志廣”可是我爸爸的名字。由此看來，這個小豆包一樣的小家伙就是我爸爸啦，不用問，這個年輕女子就是我的奶奶了。

在房子背后的一片土坡上，我尋到了爺爺，他雖很年輕，但相貌和晚年時差不多，因此我一眼便認(rèn)出了在樹影里的他。他肩負(fù)犁鏵應(yīng)該準(zhǔn)備回家了，臉上的笑容讓腳下的土地少了一些荒冷。我在他身邊降落，想感知一下爺爺年輕時身上的濃濃汗味與淡淡泥土混合的氣息。

我怎么和他交流呢？蝴蝶的外形讓我感到苦悶。

“爺爺！我是你未來的孫子?！彪[身的我怯生生地壯著膽子和爺爺打著招呼。

頓時，爺爺像雕像般石化在那里，剛才臉上的笑容消散了，柔和的嘴角掛滿了迷惑。顯然，他在判斷自己是否在幻聽?！盃敔敚以谶@兒！”我落在爺爺?shù)氖稚希舐暫暗?。“有鬼！救命啊……”爺爺甩開我，并扔掉肩頭的農(nóng)具，腳下生風(fēng)般向家奔去。

我目送爺爺狼狽的背影，心中無限感慨，這難得的跨時空相遇為何美好得如此渺茫，以至于不可感觸。難道我這次穿越回來只能當(dāng)一位深藏不露的旁觀者？不，這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要改變家庭歷史車輪的走向，不讓后來的悲劇發(fā)生。想到這里，我扇動翅膀去追趕爺爺。

空氣中浮動著蘋果樹上青果的芳香，這芳香漫過了爺爺腳步的聲響，悄無聲息的土地正在傾聽我內(nèi)心的獨白與沉痛。

16

晌午的太陽懸掛在樹梢上，我瘦弱的軀干承受著翅膀瘋狂扇動的重量。一大群蜻蜓在遠(yuǎn)處盤旋，它們身下是塊池塘，那里鋪滿波浪和孔雀藍(lán)的水光。馬鈴薯地開滿串串白花，艷得像天上燦爛的云。這些景物最能打動我，讓我有了最美好的愿望：我要讓爺爺、奶奶和爸爸認(rèn)下我，接受我的勸告！也許我的這個愿望是愚蠢可笑的，甚至不可能實現(xiàn)，但是我要為之努力。

看著垂柳和寧靜的太陽，我渾身充滿了斗志。奶奶喊爺爺吃飯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規(guī)е俅蜗喾甑募语w入了爺爺家的小院。

奶奶將飯桌擺在了院中杏樹下，掛滿黃杏的枝頭彌漫著誘惑。桌上的吃食很簡單：玉米餅子、煎雞蛋、大醬、白菜葉、大蔥、咸菜條。

若不是變身彩蝶，我真想沖到桌前大吃一頓農(nóng)家飯。

在灼熱的空氣中，爺爺?shù)哪樕狭髦瘘S潮濕的汗珠，他與奶奶講話時，顫抖的唇讓周圍的氣息一起張弛，“剛才我活見鬼了！一只蝴蝶竟然開口說人話，還叫我爺爺！”

奶奶有意無意地聽著爺爺?shù)闹v述，心不在焉地說：“胡說，蝴蝶怎么能說人話，一定是你耳朵出問題了，快吃飯吧！”爺爺無奈地?fù)u搖頭，拿起了筷子。不懂事的爸爸用手抓起一片白菜葉，丟在了地上，便有幾只小雞沖過來，搶走了白菜葉。

我忍不住了，便對爸爸喝道：“爸爸，你太不聽話了，怎么能亂扔?xùn)|西？”我飛到三位親人中間，感到又溫暖又孤獨。

三位親人的目光猝然重合在我的身上，“是它，就是它，它是鬼！”爺爺慘叫著丟掉手中的筷子，奶奶也放聲呼喊，爸爸愣愣地看著爺爺奶奶，也驟然大哭起來……他們紛紛逃離了飯桌，慌亂中，爸爸被爺爺撿回院中的那塊石頭絆倒了，額頭上鮮血直流……

17

奶奶撲到爸爸身邊，眼中射出血色的火苗。我大驚失色地浮于空中，不敢開口，也不愿移動。我的影子落到爸爸稚氣的臉上，他傷得不輕，哭聲如暴風(fēng)雨要掀開房蓋。我的心也在悲鳴，頭感到滯脹。

在擾攘不安中，奶奶一下子舉起了那塊石頭，吭哧吭哧地向院外走去，邊走邊罵道：“這喪氣的石頭，害死我兒子了，看我不把你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這樣，這塊石頭宿命般來到了院外曠野中。

石頭落地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因為我沒有成功改變歷史！爺爺以后被石頭絆倒喪命的悲劇能避免嗎？我輕輕俯身觀看著，生怕再弄出一點聲響惹出亂子。

一團白色迷霧撲面而來，我的思維也一時處于凄愴的空白中。待迷霧逝去，爺爺家的小院重現(xiàn)時，一切都變得比之前更加熟悉。我十分確定，這就是我記憶中爺爺家的景象。聽吧，小鳥正在葉子中間鳴叫，莊稼正在陽光下拔節(jié)，小貓在檐下舔著短短的絨毛，奶奶正將一把金黃的玉米撒到地上，雞鴨鵝便一哄而上，你爭我奪，各不相讓。爺爺坐在墻根下，手里擺弄著一些可以入藥的草木，他的臉在日頭下漸漸變紅。

這應(yīng)該是多年后了，爺爺奶奶都老了，對于他們老了的樣子我一點都不陌生，反而看著十分親切。

我飛舞起來，絲織般的翅膀在空中泛映著迷人的光澤。當(dāng)我的目光向院外眺望時，曠野中的植物正綠得瘋狂。我真想飛遍平原，跟隨陽光的腳步去領(lǐng)略大地綠色的旗幡，去傾聽每一株生命共鳴出的厚重古歌。我愿盡知世界，我愿搖翅遠(yuǎn)游。

恍惚中，一男子抱著一個男孩走進(jìn)爺爺家的小院，原來是爸爸抱著我回來看爺爺了。

目睹此景，我仿佛入身蔭涼，全身上下緊張得直打哆嗦。

18

“爺爺奶奶，我們回來看你們了！”在爸爸懷中的我用微溫的聲音和爺爺奶奶打著招呼。空中飛翔的我并不喜歡剛剛在爸爸懷中說話的我。因為這個人形的我的到來將會引發(fā)一場死亡悲劇。

“爺爺，這有彩蝶，您快幫我捉住它！”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人形的我竟發(fā)現(xiàn)了空中變身為蝶的我?！盃敔敩F(xiàn)在就幫你捉！”爺爺一邊回答，一邊舉起掃院子的大掃帚，向空中的我撲打過來。

危險即將上演，作為一名跨時空穿越而來的歷史導(dǎo)演，我必須喊“停！”“停下，爺爺！您這樣做會喪命的，別來捉我，別過來?！蔽矣帽M力氣大喊道。話音落下，我便在家人的慌亂一瞥中隱身到角落處。

大掃帚從爺爺?shù)氖种谢洌肮?，鬼又來了！鬼又來了！”他驚恐地大叫道，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倒了下去，眼球不再轉(zhuǎn)動……

“怎么回事，誰在說話！你是誰？快出來！”爸爸沖向爺爺，慌亂地喊叫著。奶奶哭著大叫道：“這個鬼來過咱家，還說是我們的孫子！”

“我不是鬼！我不是鬼！”人形的我委屈得大哭大叫，一時間小院里亂作一團。我不敢再飛出來解釋了，因為這個時候我再出現(xiàn)，只能是雪上加霜，不但解釋不清楚，還會讓事態(tài)變得更糟。

爺爺因經(jīng)受不住“鬼”出現(xiàn)的打擊，突發(fā)腦出血離世了。死亡時間和因石頭絆倒死亡的時間一致，死因都一樣：腦出血。只是導(dǎo)致腦出血的原因不同?？磥恚行┍瘎∈亲⒍ǖ?，我無法改變。

這時，我的耳畔莫名響起一聲竹笛，瞬間，白霧如塵埃般冉冉升起，我的翅膀開始失去控制，不自覺地旋轉(zhuǎn)起來，白霧生風(fēng)，疾風(fēng)緊張而突兀，恍惚中我跌入一個幽深莫測的黑洞，冷冷的氣息立刻襲遍我的全身……

19

突然間，我聽到爺爺在周遭耳語，“你回來了，我的孫子，你成功了嗎？”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亡靈世界?！盃敔?，我走了多久？”我急切地問，因為我在亡靈世界的時間只有七天，我不想浪費。“孫子，現(xiàn)在是你來到亡靈世界的第三天中午了！”爺爺有些失落地說，臉上的期望正在消逝。

我落到他的手掌心上，愧疚地說：“對不起爺爺，我沒能改變歷史……”聽完我的講述，爺爺和我凝眸相視，習(xí)習(xí)涼風(fēng)呼嘯而過，似萬馬齊喑。一枚葉子落下，砸在爺爺?shù)拿济希阌幸活w淚和葉子同時落下。

爺爺?shù)氖趾軟觯斑@一切都是命?。　彼Z聲簌簌，將我逼進(jìn)心碎的角隅。家庭歷史為什么只留給我們這樣一個悲傷的結(jié)局呢？我只能死守家族歷史而偃旗息鼓嗎？還有你，我絕望的爺爺，依偎在你手心里讓我感受到了無奈的氣息，你血脈中最細(xì)微的蠕動，都讓我的情緒洪峰疊起。我會念念不忘你在亡靈世界中孤獨的身影，多么虛幻，像被時光磨成的塵埃。

在接下來的半天里，我成了欲言不能的影子，不敢太靠近爺爺，怕他對我心生厭惡。

沉默不語的爺爺用手勢將我請進(jìn)他的臥室。沒想到他的臥室往里延伸沒有盡頭，充滿隱秘。爺爺不聲不響地向前走，光線忽明忽暗，溫度冷暖不定，青翠的石頭互相依靠著，不知從哪里傳來嘩嘩的水響，一切景觀都不像臥室，倒像仙人洞。

爺爺用靈活的手指拉開了一面門簾，里面如同暗堡，爺爺像黃昏的牧人將我趕進(jìn)去。光輝漸漸黯淡，我好想落在爺爺身上。

爺爺?shù)男跽Z使我的心劇烈地跳動，“這里是亡靈托夢給人間的地方，每個亡靈都有這樣隱蔽的私人空間。在寂寞無奈之際，亡靈便會到這種地方實現(xiàn)與人間親人的溝通。當(dāng)然，托夢次數(shù)越少越好，活著的人接到托夢越多，便會越早來到亡靈世界！”

20

我好奇地問：“如果你憎恨誰，就天天托夢給他，那他就可以盡快死掉了？”微光掠過，爺爺?shù)哪槺劝拙者€蒼白，他嚴(yán)肅的表情令我的翅膀僵硬了，我安靜地落到一個大羅盤上。

在黑沉沉的氣流中，我感到爺爺?shù)暮韲翟诼÷∽黜懀懊恳粋€亡靈都沒有邪念！因為所有邪念都在人死的那一刻化為灰燼了?！?/p>

爺爺?shù)脑捳Z如春雨滌蕩著我內(nèi)心的污濁?！皼]有仇恨，那亡靈世界稱得上是長長的良宵了?！蔽胰粲兴嫉卣f，心中的邪念之花徹底被爺爺話語中的陽光曬枯萎了。

“爺爺，你托夢最多的人是奶奶嗎？”我不禁問道。爺爺在羅盤中心獨臥，并點燃了身邊一排蠟燭。金黃、溫暖、明亮的光讓寒氣融化，只是我不敢太靠近，怕雙翅著火。

爺爺?shù)谋秤把杆俦焕L，他緩緩地叮囑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請你保持安靜，否則，你會褻瀆亡靈，我現(xiàn)在便要托夢給我最想念的人！你就快知道答案了?！?/p>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爺爺成為亡靈不是一件悲傷的事了，亡靈世界里很多方面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塵世。其實，許多活著的人內(nèi)心無比黑暗，有一些人活著只是熬過一個個空虛的日子，還有些人活著就是在現(xiàn)實中來回踱步，找不到人生的目標(biāo)。

我也一樣，有時覺得自己活在生命黑色的廢墟里，很多時光都被我的無知毀掉了。我曾枯竭思維想做成功一件事，可結(jié)果總是事與愿違。我也總想去另一個地方，尋找另一個比眼下更好的處境，可我發(fā)現(xiàn)我永遠(yuǎn)都在同樣的城市，年少的我過早地衰老在同樣熟悉的地方。喜歡遐想神游的我，很羨慕爺爺作為亡靈的存在，淡泊寧靜，莊重悠然，一切的一切都不過分，不浮華，不虛偽。

21

羅盤開始緩緩旋轉(zhuǎn)，爺爺閉上了雙眼，我也隨著羅盤的運動分合雙翅。藍(lán)藍(lán)的煙霧從羅盤中心的一個小孔中冒出，我呆呆地注視著，期待奇跡在眼前出現(xiàn)。可羅盤緩慢的速度讓我沮喪，爺爺?shù)纳碛霸谖移＞氲囊曈X中忽然不見了！

宗教贊美詩般的音樂溢出來，那么優(yōu)雅，那么動聽，我內(nèi)心對爺爺?shù)膼叟c憂傷全都移進(jìn)了每一個音符中。周圍的光線更暗了，藍(lán)色的煙霧更濃了，在大霧中心，在羅盤上，飄出了爺爺和奶奶的面孔和線條。他們的身影和美貌都衰老了，那是歲月殘忍之刀留下的杰作。

看到親人的那一刻，讓我在悲傷中有一種至福的歡樂，一種心靈的安慰。此刻，我和他們那么那么地接近，可又無法觸及，因為他們只是飄忽的影像。影像中，爺爺和奶奶在美麗的田地里插秧，大地是青青的錦袍，美得讓我傾倒。我真想讓爺爺奶奶同這景色一樣恢復(fù)青春，讓爺爺冷了的血再度沸騰。

影像如電影剪輯一樣不停變換著畫面，我看見爺爺奶奶正用兩雙深陷的眼睛凝望著干涸的田壟，憂愁的明眸中不再有流光。如果我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我一定用清新的筆法描繪出爺爺奶奶此刻的儀容，那樣他們便會永遠(yuǎn)雙重地活在——我的記憶里，我的文字里。

對爺爺——這個死者，我有一種追慕的熱愛，他從我眼睛里引出多少神圣的、哀悼的淚水。我逐漸明白，死去的爺爺只是搬了個地方住而已。他除了住在亡靈世界，也住在每一位親友的心間，我們的心間也都掛著無數(shù)亡靈的紀(jì)念章。

眼前的影像又幻化出新的情形，頓時，我的淚水噴涌而出，打濕了翅膀……

22

剛才和諧的畫面被無形的毒手撕碎了，爺爺和奶奶走到了悲慘的分離時刻。藍(lán)霧之中，爺爺僵硬地躺在那里，生命正在褪去。彌漫的音樂沒有轉(zhuǎn)調(diào)，也沒有急驟的變化，悲哀的奶奶卻表情扭曲得嚇人。她用手觸著爺爺，流下帶著記憶芬芳的淚滴。

奶奶對爺爺?shù)膼鄱嗝磸垞P。只是爺爺?shù)耐鲮`已開始旅人般流浪，藍(lán)藍(lán)的霧旋轉(zhuǎn)出一個清晰透亮的洞，這個洞在爺爺上方無限延伸，不見盡頭，洞的下口正懸在爺爺身體中間。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從爺爺身內(nèi)盈出，沿洞飛升，迅速消失，不知去向。

奶奶的哭聲有如歌唱，她唱著和爺爺苦難又不失幸福的一生。那嘮叨絮語仿佛船夫在唱著他船上的一切，仿佛農(nóng)民在唱著他們的莊稼。

愛永不終止，直到死去。奶奶終于在悲傷中醉倒，她倒下去的一刻，藍(lán)霧消失，奶奶的影像也不見了，只有爺爺，一如先前臥在那里，神態(tài)像剛剛睡醒一般?！澳憧匆娏宋业膲?，也見到了我托夢的人，這份思念讓我的亡靈免于腐爛?！睜敔斷哉Z，我心有戚戚。

“還是少托夢給奶奶吧，讓她多活在世上，與死亡相比，人活得時間實在太短了。”我哀求道。爺爺站起來，點頭不語。

我將來會以何種方式來到亡靈世界呢？這龐大而絕望的構(gòu)思實在讓我頭痛，也終將不會有一個準(zhǔn)確的答案。既然終是徒勞，我又何必認(rèn)真思考。我和爺爺離開羅盤，回到爺爺常住的臥室，我便感覺少有的疲勞，身子軟得連翅膀都打不開了。

不知不覺中，我也睡去了。一個更新鮮離奇的情景在夢中出現(xiàn)了……

23

我夢見寂靜溫和的春日傍晚，夜幕慢慢展開，我用一張又一張的作業(yè)卷拖住了筆，不讓它離開片刻。在我身旁，哥哥的目光蜿蜒消失在一道道離奇的數(shù)學(xué)題中。我們在學(xué)習(xí)路上走的都是始終如一的曲線，做著無窮無盡的重復(fù)動作。

哥哥總喜歡用鞋敲地，發(fā)出令我厭惡的咔嗒聲，這聲音讓我的心和那破舊的書桌面一樣出現(xiàn)裂紋。此刻，我恨不得將他的鞋子摔得粉碎。他的雙腿正在搖蕩，搖著搖著，他的雙腿像冰凌一樣斷掉了?！案绺?，你的腿！”我的呼叫一點沒有引起哥哥的在意，他若無其事地平伸雙臂，兩只胳膊也脆脆的斷落在地，只是剩下軀干的哥哥毫不痛苦，并且驟然收縮變小，成了一條蟲！

驚恐不已的我舌頭不斷外溢，看著哥哥長出翅膀，變身成一只彩蝶。當(dāng)我驚慌著叫來爸媽時，哥哥已經(jīng)飛走了。

“不用害怕，你哥哥本來就是一只彩蝶！”媽媽安慰著我，她平靜的講述令我不寒而栗。我昂起頭，四處遙望，都不見哥哥的影子。

爸爸把手放在我的腦后，慈祥地?fù)崦?，我的頭也繚繞在他呼出的熱氣里。他的話語緩緩地懷著愛意飄到我耳中，“你哥哥喜歡新綠的麥田，每當(dāng)麥苗從犁過的地里升起，他便會變身成彩蝶，去麥田上方起舞?！敝劣谒麨槭裁磿@么做，我想弄明白。

“但是別擔(dān)心，他還會變身回來的。”

我迫不及待地?fù)尨鸬溃骸案绺缱兂闪瞬实皇侨チ他溙?，而是去了亡靈世界，是有亡靈來到人間把哥哥帶走了。他變身彩蝶證明他靈魂出竅了。他要在亡靈世界待上七天才能回到我們身邊?！蔽艺f完后，爸媽都糊涂了，其實我也不能自圓其說，因為靈魂出竅的人，肉身是不消失的，可是哥哥的身體確實不見了。

24

這時，我的夢醒了。爺爺正在我身邊踱步，他的步伐緩慢但不平穩(wěn)?！皩O子，這是你來到亡靈世界的第四天早上了。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你的哥哥也來到亡靈世界了！”爺爺?shù)脑捯魟偮洌硪恢徊实岚虻墓廨x便閃耀在我的眼前。我猜眼前這只模樣和我差不多的彩蝶一定就是哥哥了。

“弟弟，你來看爺爺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一聲，害得我找你和爺爺找得好苦呀！”哥哥突然說話了。我和哥哥分別落到爺爺?shù)膬蓚€肩頭上，被爺爺馱著走的感覺十分幸福。“我是被爺爺回到人世的亡靈突然領(lǐng)到亡靈世界的，所以沒來得及和你打招呼。不過，哥哥，你——你又是被誰帶到亡靈世界的呢？”我好奇地問道。爺爺也對哥哥突然現(xiàn)身亡靈世界感到不解。

哥哥飛起來，翅膀伏在幾片葉子中間?！拔沂潜晃易约旱挠H生父親帶來的?！备绺绲幕卮鹱屛腋械接幸还缮衩氐臍饬飨蛏戏瓭L。我用力拍打著翅膀，飛到哥哥身邊，迷惑不解地問道：“咱們兩兄弟不是有一個共同的父親嗎？怎么你會有一個單獨的親生父親呢？爺爺，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爺爺坐下來，低下了頭，似乎在反復(fù)揣摩人世留下的記憶。哥哥的翅膀輕緩地舞著，話語中充滿悲痛和陰郁，“弟弟，我和你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的父親是個農(nóng)民，他是在麥苗青綠的時節(jié)死的，因心臟病突發(fā)死在田間。”原來如此，我終于明白了，在夢中爸爸說哥哥喜歡變身彩蝶去麥田上空飛舞的原因了。

“我出生沒多久媽媽便因車禍去世了，所以在父親去世后，我便被你的爺爺，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的爺爺帶回了你的家，不對，是現(xiàn)在我們的家，我們便成了兄弟?！?/p>

哥哥無休止地飛翔著，這飛翔里有太多神秘，我想知道。

25

爺爺也沖著我開口了，他的話語像一陣風(fēng)穿過水面，“當(dāng)時你爸媽還沒有孩子，便把你哥哥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后來才生下你?！蔽倚闹械牟ɡ思な幹?，思緒的小舟左右搖晃。長久以來，我選擇和哥哥爭寵，盡管他曾大部分時間住在姥姥家，但我們之間爭寵之戰(zhàn)從未停止。

頭發(fā)里披著陽光的媽媽多次在小區(qū)廣場上數(shù)落我的種種不是，并極力袒護哥哥的驕縱。當(dāng)時我都是低垂著頭，做著虛妄的承諾，保證著再不做逾矩之事。雖有無奈和不解，但我心中的冰霜總會被哥哥的笑臉融化。

有一個倦秋的黃昏，暮色降臨，我體味到異常的失落，因為我看見爸爸媽媽一起摟抱哥哥的幽暗輪廓。我在一旁苦苦渴望了半天，也沒有迎來父母的愛撫。我只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殘存的陽光中，任心靈的重負(fù)壓彎后背……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哥哥并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

不知為何，我一下子理解了爸爸媽媽對哥哥的偏愛。

爺爺用粗糙的大手輕輕撫摸我和哥哥的翅膀，像在春天的田野里撫摩他摯愛一生的泥土。過去的時光在爺爺?shù)臍庀⒅凶喑霰У那{(diào)。也許我和哥哥也是爺爺精心播種后的收獲吧。

“大孫子，你到亡靈世界后見到親生父親和母親了嗎？”爺爺關(guān)切地問哥哥。

“當(dāng)然見到了，他們一切都好，并感謝你們一家人接納我，呵護我成長?！备绺绲某岚蛲昝罒o瑕，不停地舞動著，將他美好的聲音推到我和爺爺面前。

“爺爺，我也想你，所以看完親生父母后，我馬上來尋你，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弟弟?！备绺绲脑捳Z像金色的種子，帶著和諧與美妙種在了我的心田。

26

哥哥飛起來，他的翅膀激起我心中的一番柔情。他又要回到他親生爸媽的亡靈身邊，因為他實在珍惜這份跨越生死的團圓。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也和爺爺形影不離。這樣的重逢真的很暖。

我不停地刻苦揣摩，幸福究竟來自人間，還是來自亡靈世界？

亡靈世界里的爺爺身上不再有太多農(nóng)民的影子，他不知為何能將一個知識分子的形象演繹得栩栩如生，他靜立不動時，仿佛是一座令人肅然起敬的雕像。

神魂顛倒的感覺尾隨著我，我隨心所欲地飛在亡靈世界里。身邊走過的亡靈們像一個個令我惶恐又無處不在的怪物，他們呆滯的日光里看不出憧憬。

抬頭仰望，這亡靈世界猶如夜的蒼穹，高貴而沉默，閃耀著端莊的寒光。

一股強勁的風(fēng)無端刮起，我的雙翅像帆一樣被推動向前。

“爺爺，我們可能要被拆散了，是不是我要回到人間了？”身體完全失控的我大聲疾呼，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縹緲和虛幻。

爺爺?shù)纳碜虞p輕地飄起來，同時伸出一只大手來捉我，奇怪，他的手中怎么又多了一根教鞭？“你想離開亡靈世界？沒有那么容易！我寧可打死你，也絕不會放過你，誰叫你把我害得這么慘！”爺爺咆哮著，手中的教鞭閃著寒光狠狠地砸向了我。

來不及躲閃的我翅膀被教鞭擊得粉碎，那些碎末升起繚繞的香霧。我驚恐不解地看向爺爺，他的臉像祭壇一樣陰暗，并瞬間扭曲變形，幻化成了因貪污受賄被抓的校長的臉。

爺爺?shù)耐鲮`怎么會是犯罪校長變的？我大腦緊張得如貓在喵喵亂叫。

27

教鞭接二連三地落下，這擊打的聲音顯得深沉而厚重。我的大腦霧蒙蒙般失去了意識……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眼前閃爍出一道光輝，那是落日散發(fā)的最后華彩，令人銷魂。所有飄散的意識從天涯海角紛紛聚攏而來，和我的身體融為一體。在夕陽溫暖的余暉中，我終于從無限遐想和神游中清醒過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跪在一片樹林中，身旁是一個剛剛埋好的小土丘。啊，我想起來了，這個土丘是一只彩蝶的新墳，它是被老師用教鞭打死的。我是來埋葬它的，怎么又習(xí)慣性地胡思亂想了一大堆……

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媽媽流著淚正在偷看一張照片，我悄悄湊過去，看到照片上人的那一刻，我徹底驚呆了，這是在亡靈世界里見過的哥哥嗎！

媽媽明亮的眼眸沉淪在凄涼的悲傷里，她撫摸著我的頭說：“寶貝，媽媽今天告訴你一個秘密，媽媽在生你之前，曾經(jīng)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哥哥，可是后來，這個哥哥也生病去世了……”黯然神傷的媽媽再也講不下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說：“這個哥哥是爺爺帶來的，他的親生父親因心臟病突發(fā)死在了田間，他的親生母親是因車禍去世的……”

媽媽驚呆了，她愣愣地看著我，一邊搖晃著我的肩，一邊大聲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這一切的？”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我去埋葬彩蝶時，一走神，就——就——想象自己去了亡靈——世界……”

媽媽的臉被一層朦朧的恐怖所包圍，一種不可捉摸的氣氛籠罩著我們倆。

28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午，學(xué)校舉行小學(xué)五年組籃球比賽。精神恍惚的我投偏了一個球，正好砸在看臺中央的校長的頭上，嚇得我閉上了眼，不敢看那張因嚴(yán)厲過度而嚴(yán)重變形的臉。

“校長的手機也被你砸掉地上了，還不快去撿起來，有電話打進(jìn)來了！”我聽見同學(xué)們在喊我。

我不敢睜開眼睛，更不敢去撿那地上的手機，因為我怕我不靈敏的紅腫的手指會碰到免提鍵……

“快睜開眼睛！快睜開眼睛！”閻王催命般的聲音不絕于耳，環(huán)繞著我的頭。啊，蒼天！我該怎么辦？

我仿佛聽到了校長心中的怒火在噼啪作響，一場風(fēng)暴占滿了我的思緒。整個世界好像沒有一處可以讓我躲藏。

一根鳥的羽毛從天而降，砸疼了我的頭，擦癢了我的眼皮，我不得不睜開了眼。霎時，我又困惑不已，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置身于亡靈世界，眼前手中高舉教鞭的校長不見了，只有爺爺坐在搖曳的陰影中，正深情地注視著我，“孫子，你是不是又在走神呀！你這胡思亂想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呀！”

我在無聲的苦惱中凝望著爺爺，心中真想推開河面的葦叢，去看清一切，“爺爺，我究竟在哪里呀？我到底是活著的，還是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我……”我?guī)е耷粧伣o爺爺一連串問題。

爺爺變得安靜而冷峻，他慢慢說道：“你的親生父親因心臟病突發(fā)死在田間，你的親生母親是因車禍去世的……”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