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文敬芳,中國人民大學管理學學士,某上市公司資深高管。從事過企業(yè)管理、教育、社會經濟調研等工作。曾在全國性微小說大賽中獲一等獎。先后在《小說選刊》《參花》《青年文學家》《名家名作》《青春歲月》《中華日報》《今古傳奇》《華文作家報》《當代文學家》等中外刊物發(fā)表作品若干。
孩子,是我們每個人的希望,是我們每個家庭的希望。
在一個舉國歡騰,萬家團圓的除夕夜,我孤獨地躺在一家婦產醫(yī)院潔白的床上,面容憔悴,披散著頭發(fā)。窗外的夜空,時而有流光閃爍,那是遠處的人們在放著節(jié)日的煙火。隱隱的花炮和爆竹的聲響,夾雜著誰家電視里人們喜迎新春的歡呼聲。
偌大的住院部里不見其他病人,到處一片寂靜。就在這里,就在這除夕的前一天,我做了手術。身體虛弱的我,沒有親人陪伴,獨自望著窗外,仿佛不在人間。忽然間恍惚起來,自己怎么會是這個樣子?那個颯爽英姿號令百人的我去了哪里?一切仿佛是一個夢,一個長長的夢。
一個偶然的機會,與維子邂逅,不經意間竟碰撞出愛的火花。在世俗的眼里,我們各方面都不是那么般配,年齡上他小我?guī)讱q,事業(yè)上我比他強或者順不少。卻莫名地,確切地愛上了對方。
是不是戀愛中的人都那么傻?我甚至喜歡上他發(fā)呆的樣子。他偶爾獨處,抑或是我剛轉身,再回來,就見他在那里發(fā)呆,定定地望著地板,或是窗外,眼睛望進虛空,有時甚至要喊他的名字,他才能回過神來,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這時候的他,文質彬彬,靦腆憨厚。一個不會設防,和善實在的男人,相比我身邊能說會道,會察言觀色,會包裝自己,會展現自我的男人,我固執(zhí)地認為,維子更實在,更率真,更難得。
一段時間后我知道,他的發(fā)呆里面,大部分都與孩子有關。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自打他記事起,父母總在不停地忙活,而到了晚上,身心疲憊的他們經常吵鬧。記憶最深的一次是,后院叔伯爺爺家的三叔添了第二個兒子,孩子做滿月酒那天,父親早早起床去幫忙,可下午回來時卻陰沉起了臉。不知母親一句什么話沒說好,父親就咆哮起來,摔盆砸碗,然后又掀翻了桌椅。最后沖到母親面前,掄起拳頭亂揍一頓。年幼的他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只能可憐兮兮地拉著姐姐的衣角,躲在墻角,眼里滿是恐懼和憂郁。
有好多次,我們手拉著手,在黃昏里聊天散步。常常是,維子望望我,然后遙望遠天,幽幽地說。其實我對生活要求的也不多,上小學的時候,學校要求穿校服,母親把好不容易湊齊的錢放到我的手里,我緊緊地攥著,一直攥了好多天,等到同學們都穿上漂亮的校服,做操時老師把我請到最后一排時,我仍然沒有把錢交給老師。我知道父母難,知道一家人日子不好過。
他緩了緩又說,好在我學習不錯,小學初中成績都是班里第一,作文在區(qū)縣和學校的比賽中常常獲獎。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大部分同學都考了高中,算以后再考大學,我卻報考了中專,一心想著早日給家里減輕負擔。
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停下來望著他,不自覺撫摸起他的手。
長大以后,我也只是想找個人結婚,有個孩子,不吵不鬧,有個溫暖的家??墒牵墒蔷退闶沁@樣,上天還是不斷地捉弄我,好像我越是想要的東西就越是不給我。他望著星空,長長地噓氣。二十五歲的時候,經人介紹我認識了一位少兒體校的教師。雖然她長相平平,但性格開朗,說起話來時常伴著爽朗的笑。而且面色紅潤,生得虎實,看起來很健康的樣子。吃過兩次飯,看過一場電影后,我們確立了戀愛關系。她比我大兩歲,雙方都過了法定年齡,半年后我們順理成章地領證結婚,為上下班方便,繼續(xù)跟她父母住在一起。
第二個月她就懷了孕,我當時真是樂壞了,可不到兩月就見了紅,連夜到了附近醫(yī)院,結果是流產,胎兒沒有保住。接下來的日子,我忍著內心的痛苦,裝作若無其事地上班下班,說話聊天,沒有對誰說半句怨言。反正都還年輕,半年后重新再要。
時間一天天過,好不容易半年過去了,我又高興起來,心里充滿希冀。正如我們所愿,不久后她又懷上了。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我們更是小心,她也求得單位諒解,只做輕體力的工作。我心里捏著一把汗,暗暗算著日子??墒菗牡氖虑檫€是發(fā)生了。在醫(yī)院清宮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哭了,后面看婦科醫(yī)生的時候我們還是沒有忍住傷心難過。醫(yī)生安慰說,也不用傷心,流掉的都不是好孩子,好孩子就不會流掉。道理似乎都懂,但她的話卻那樣刺耳,我捏緊拳頭恨不能狠狠地揍她。
連續(xù)兩次無緣無故的流產,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到底是誰的問題?我們心里都犯起嘀咕。在醫(yī)生指導下我們做了多項檢測,結果雙方都沒有什么大問題。這就更讓人感覺莫名其妙,無形中雙方的心里就有了淡淡的隔閡。她的笑聲越來越少,家里的氣氛變得壓抑。我強作鎮(zhèn)靜,每天和她說些輕松的話題,盡量讓她開心。只是我在單位待的時間越來越多,只要有事我就搶著加班。
時間過得好慢,好不容易又熬過了半年,我們又不聲不響心照不宣地要起了孩子。沒多久又懷孕了,這次她向單位請假,在家靜養(yǎng)。眼看著一天天安全度過,馬上三個月胎兒就穩(wěn)定了,可在這節(jié)骨眼上,她卻又意外流產了。
一棒接著一棒,我真是被打趴下了。從此我像霜打的莊稼,萎靡不振,精神恍惚。不敢再想孩子的事,更不敢在家再提起。無奈之下,我只能打點行裝,遠走他鄉(xiāng)去了云南,在做家具的朋友工廠管理生產,也算是發(fā)揮自己的特長。昆明到底是春城,陽光明媚,天高氣朗。在這陌生的異鄉(xiāng),忙碌和陽光將籠罩在我心頭的愁云漸漸驅走??珊镁安婚L,后來行業(yè)不景氣,約一年之后我回到北京工作。面對家里的那位,我感覺是那樣的生疏,除了日常幾句,我們幾乎沒有其他交流。分手,成了我們躲避痛苦忘卻傷痛的一致選擇。
維子不幸的遭遇一次次地打動著我,也許正是這些,才更激起我心底母性的柔情與深深的愛。
后來維子向我表達結婚的意愿,我坦誠的說出了自己的顧慮。我年齡大了,要孩子更難。但維子反復表示,我們之間有愛,即使沒有孩子,也不影響我們在一起生活。同時他固執(zhí)地認為我沒有問題,我有一個女兒,這就是最好的證明。年齡也不是問題,那老家誰誰,明星誰誰,都在比我大的年齡有了孩子。
也許愛一個人真的不需要理由,就這樣,不是很般配的我們感覺是那樣的情投意合,而且越來越迷戀和依賴對方。不久,我們義無反顧地結婚了。
愛一個人就是要讓他幸福,我一直這么認為。對于維子,我的老公,讓他幸福就是盡快有個孩子,這點我比誰都清楚,要孩子的事從此掛在我心里。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領結婚證的第二天,正好是一個周末,我去醫(yī)院取節(jié)育環(huán),都放多少年了,離婚以后也一直沒管。
大夫一口氣開了七八張檢測化驗單,這么多項,一個都不能少。沒想到取個環(huán)會有這么麻煩。之后還在幾張風險告知書、意外事故同意書上簽了字,搞得面臨生死場一般。一切按部就班完成之后,終于進了手術室,躺在了那張形狀怪異的手術床上。
已是中年的大夫一邊做著準備一邊閑閑地問我,好好的,怎么想著要取。我回答說,想要孩子。她斜乜我一眼,又瞟了一眼手術單,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忍不住,冷冷地說,那會是典型的高齡產婦。我低聲回答說,沒辦法,老公沒有孩子。她繼續(xù)著冷冷的腔調說,反正年齡大了要孩子容易引發(fā)多種并發(fā)癥,也容易造成難產、大出血。胎兒畸形率增大。到時候記得做羊膜腔穿刺唐氏篩查,就好像我已經懷孕一樣。
她的話對當時的我一點影響也沒有,我渾身充滿著愛的力量,甚至悲壯地想,只要能讓老公有親生骨肉,能讓老公嘗到做父親的滋味,縱使上刀山下火海,縱使需要獻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之后的我卻陷入兩難的境地?;氐郊依铮鎸瞎?,看到他眼里的關切和希冀,我恨不能馬上有個孩子,想立即向公司請長假,像別人說的一樣去醫(yī)院做人工輔助受孕,甚至去做試管,以抓住機遇讓夢想成真。
可一到公司,如雷貫耳的是訂單,是業(yè)績,是對手,是市場。尤其公司剛剛上市,股價急需業(yè)績的支撐,股價的后面是無數股民的殷切期待。更巧的是,負責同一市場的另一位高管不幸病倒,離職回了老家。上市時被授予了一定股份,上市后的節(jié)骨眼上要請假離開,這事聽起來似乎不很地道,所以請假的話憋在心里始終沒有說出口。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結婚就一年了,我身子一點動靜都沒有,老公嘴里不說,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
一個周末,高中住校的女兒回了家,我滿心歡喜,忙前忙后,準備著各種好吃的。下午又習慣性地搞起衛(wèi)生。也許是我耷拉在臉上的頭發(fā)和溢出的汗?jié)n讓我看起來疲憊憔悴,老公看了我一眼,立即沖到我跟前,奪過墩布,有些氣急敗壞,你這樣子,這樣子怎么要孩子?以后,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我做,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好好要孩子。我聽了心里五味雜陳,呆愣在那里。
轉眼幾個月又過去了,公司召開半年總結會,三天集中在市郊的酒店開會學習。會議結束的當晚我回了家,門打開的時候一股酒氣迎面襲來。老公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喊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聲嘶力竭,催人淚下。
在事業(yè)和家庭的天平上,我漸漸傾向了老公,下面兩件事情讓我最后下定了決心。
那天晚上,老公又和我說起孩子的事。說著說著,他揚了揚眉梢,臉上有微微的笑。其實我也見過我的孩子,他娓娓地道,最后那次在醫(yī)院,她媽遞給我一個玻璃瓶,對我說,這是你的骨肉,看看怎么處理?我接過來,玻璃瓶里是一個白凈的小人兒,拇指那么大,手臂小腿都看得清晰,臉上眼鼻依稀可辨,是一個可愛的人兒。他靜靜地道,眼里有著幸福的光,臉上露著淡淡的笑。聽著聽著,我眼里噙滿淚水,心在一滴滴流血。望著他,喉嚨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他接著說,后來我把這小人兒埋葬在一棵小樹下,每年的九月我都記得去看他。
我再也抑制不住淚水,轉過身去,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讓老公有個孩子,真正的孩子。
也許是過于糾結與焦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經常做同樣奇怪的夢。夢境一會兒是中國一會兒是美國,常常是自己急得滿頭大汗,到處找人,找年輕又愿意幫我生孩子的人。而找到的人,一個本來好好的,不想突然身體出了毛病,檢查是肺部積水。另一個被我發(fā)現是騙子,每天吃著避孕藥。另一個更奇怪,好好地做著準備,忽然某一天起每天接到莫名其妙的恐嚇電話,令她恐懼得連飯都吃不下。
那些天我常常被這樣的噩夢驚醒。后來回想,可能是白天聽同事說在美國可以代孕,內心壓力太大晚上胡思亂想所致。
也許是夢的警示,我忽然意識到,世界上很多事情可能讓別人幫你,唯獨要孩子這件事只能靠自己。自此,我橫下一條心,開始不顧一切地往醫(yī)院跑。
北醫(yī)三院生殖中心,前來就診的人是那么的多,遠遠超出我的預料。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競爭壓力越來越大,不少人在最佳的生育年齡不敢要孩子,為崗位,為生計去奮斗。想要的時候又力不從心,才造成了很多不孕不育前來看醫(yī)生的家庭。盡管此時的生殖中心已從主樓搬到了西邊獨立的一棟,仍然是人滿為患,一號難求。
費盡心力看了醫(yī)生后,是一系列的檢測治療,抽血、查激素六項、做輸卵管檢測之類的種種,一切皆可的情況下開始人工助孕。令人遺憾的是,連續(xù)兩個月都沒有成功。和時間賽跑的我,最后選擇了試管,開啟了痛苦的希望之旅。不時地抽血,打各種針,吃各種藥,全麻狀態(tài)下取卵,移植,然后是不間斷地打更多的針,吃更多的藥。叫人不得不為自己的身體擔憂。
苦心人,天不負,這話說得真好。挨過一些時日,再到醫(yī)院檢測,結果居然成了!老公是既高興又緊張,當即讓我向公司請了長假。
老公把我當成國寶,也請假在家伺候,茶上手飯上手,什么也不讓做。以前一有時間我們就在小區(qū)散步,這下可好,老公連門都不讓我出,更別想下樓走動。偶爾在家打個噴嚏,他都趕緊跑過來,緊張兮兮地問,沒感冒吧?不經意伸個懶腰或拉下椅子,他都會問,你沒事吧?
這樣的日子換作別人可真受不了,一路走來的我,理解他的苦衷。他這也是焦慮吧?以往的一切已讓他變得神經兮兮,十分脆弱。
看著老公焦慮的表現與神情,我時常想起女兒,可憐的女兒。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閨女從高一暑假的某一天開始,時常為一些小事?lián)鷳n。女孩子家的卻愛玩游戲,玩的時間長了,大拇指就不舒服,于是只要一停下來,她就盯著大拇指看,一勁兒地搓呀揉呀,然后擔心它會越來越嚴重,進而擔心身體哪兒出了毛病。這些擔憂如影隨形,不斷地困擾著她,最后弄得她寢食不安,心情郁悶。
后來她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我只好帶她去醫(yī)院,醫(yī)生說是焦慮,開了藥吃。藥吃了不到二十天,狀況就好了很多??伤幊酝旰螅俨豢先メt(yī)院,怎么勸說都沒用,不久病癥出現反復。沒有辦法的我,只好拿著醫(yī)生處方到藥店給她買了藥,吃上一段又會好轉。如此反反復復,叫人心憂。
好在到了高三下學期,高考在即,女兒一心備考,沒有再為學習外的事情擔憂。最后順利考上了知名學府。讓人苦惱的是,上大學不出三個月,她又開始出現癥狀,不僅大拇指感覺怪怪的,肩頸等地方也感覺不對勁。
這天我接到女兒的電話,沒等開口,上來就哭。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上帝要這么折磨我?那可怕的怪東西又來了,總是纏著我,像是擺脫不了的魔咒,魔咒呀!女兒在那邊哀號,我在這邊聽得發(fā)顫。最后女兒答應,過幾天元旦放假,她回北京看醫(yī)生。我痛苦的心這才稍稍安頓下來。
我與維子結婚之前,女兒與他單獨見了面。她感覺叔叔善良可靠,對我們的事一直持贊成的態(tài)度。有次吃飯回家的路上,我故意拉著她走在后面,然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她,你叔叔他想要個孩子,你覺得怎樣?她想也沒想就說,行啊!我聽了心里一塊石頭落地,安心了很多。然后我故意逗她,你以前不是反對嗎?她回答說,跟叔叔可以。
元旦放假前一天,老公開車,我們去機場接女兒。首都機場接站大廳,出站的人絡繹不絕。女兒的身影剛出現,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朝她剛一揮手,一旁的老公就趕緊說,你別動,我來我來。
女兒看起來又沒睡好,滿腹心事郁郁寡歡。每次癥狀出現她都是這個樣子,讓人很是心疼。他叔叔在前,我倆在后,都慢慢走著,沒有說話。也許是想讓女兒高興,也許只是想跟女兒說說話,快到停車場的時候,我對女兒說,我懷孕了。女兒聽了,很是吃驚,竟然停下腳步,呆愣在那里。她臉色愈發(fā)蒼白,眼神空洞。過了會兒她說,你這么大歲數了怎么還要生孩子?也不早說。
見我們停下,走在前面的老公又急急折回到我們跟前,惶恐地問,沒事吧?我連聲說沒事,沒事,心里卻沉重不安起來。沒想到女兒是這種反應,我后悔起來,后悔不該這么倉促地跟女兒說這件事。
一路上女兒都不說話,我們也很少開口。為打破沉默,我裝著輕松愉快的樣子說,再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你外婆又開始忙里忙外,高高興興地準備年貨了。
吃過晚飯,女兒說要到外面走走。我說外面太冷,就陪她到了一樓的大堂。大堂很大,有六十多平方米。大堂上方,造型考究的水晶吊燈透著蒼白清冷的光,東面墻上掛著三幅抽象繪畫,除此之外大堂什么也沒有,也極少有人進出。女兒低著頭,沿四面墻角緩慢踱著步,腳步沉沉的,如同她的心,我跟在后面。
許久,她頭也不抬地說,你要孩子會很危險,然后嗚咽著哭了起來,邊哭邊嘟囔,你要是出事了,我就沒人管了。原來,這可憐的孩子,總擔心是生了什么大病,怪病,這些天來對照癥狀胡亂在網上百度,結果是越來越擔心,越來越焦慮。最后擔心生活不能自理,如今又擔心沒有人照顧。她爸只知道忙自己的事,這點她很清楚。
女兒的話讓我心如刀割,心情更加的沉重。
沒想到一件小事讓我的家庭雪上加霜。女兒回來的第二天,看過醫(yī)生吃過晚飯后,她叔叔陪我坐在沙發(fā)上,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女兒忽然孩子氣地從沙發(fā)后面竄出來,迅速把沙發(fā)上的毛巾蓋在我頭上,并亮起嗓子朝我一聲喊,像以往一樣跟我鬧著玩。她叔叔見了沖上來,奪過毛巾,氣勢洶洶地說,鬧什么鬧,都多大了?出了問題怎么辦?女兒止住了臉上難得的笑,沖進自己的房間,并把門咣的鎖上。
第二天一早,女兒悄悄把我拉進她房間,對我說,我同學都說,只有你媽傻,這么大了還跟人生孩子。我吃了一驚,這孩子平時不怎么跟同學聯(lián)系,這次怎么連這事都跟同學說了,都才多大。我一時不知說啥好,她接著說,叔叔那么看重孩子,到時候要是難產,醫(yī)生問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他肯定會選擇保孩子。我驚愕地望著她,小小年紀,怎么會想到這些。我回看她的眼睛,里面滿是惶恐和不安。
吃過晚飯,女兒大人似的走到叔叔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問:“我媽要是難產,你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他叔叔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弄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那肯定是保大人呀!”
“哼哼,不知道怎么做了吧?保大人?到時候你就不這么說了!”
然后她走向我,鄭重其事地說:“反正到時候我要請假回來,你必須提前告訴我。”接著又說,“到時候我讓小姨也過來。”
她叔叔一聽似乎有些急了,說:“那也是我簽字?!痹捠菍嵲挘犞袷琴€氣。
“到時候我會帶把刀!”女兒憤憤地說,我趕緊把女兒拉回了她房間。
時間很快過去,女兒該返校了。好不容易做通了老公的工作,開車到機場后,他留在車里,我獨自去送孩子。
好久沒跟孩子單獨在一起了,一時間我仿佛回到從前。我們時而前后相跟著,時而并排向前,我心里如飲甘露,感覺格外舒坦??啥ㄑ垡豢?,女兒她始終眉頭緊鎖,瞳孔緊縮,一臉焦慮。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陣抽搐。我可憐的女兒,精神一直在可怕的死胡同死旋渦里撲騰,難以自拔。自己本是她生命里最可依靠的人,如今不僅不能給她慰藉,反而讓她背上了更沉重的包袱,讓她倍受煎熬。想到這里我痛不欲生。
一路上我們很少說話,只是默默感受著彼此的存在彼此的氣息??斓桨矙z門的時候,女兒抓住我的手,定定地望著。我擔心她的病痛,病痛中的她擔心我的生死。此刻,我們母女就要別離,生死兩茫茫,心是生離死別般的沉重。
機場回來后我變了,變得脆弱,變得神經質。
我開始回想取環(huán)時大夫說的話,一句句地回想,一句句地分析,包括她說話時冷冷的神情。還有幾次孕檢時,大夫的叮嚀,護士的小心翼翼。尤其是,懷孕后遇到同事,或有事打電話過來,她們三番五次地跟我說,姐姐我太佩服你了,你真?zhèn)ゴ?!當時的我聽了很是驕傲,現在想來卻是滿滿的危險的信號。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做了一件偉大的事,而是做了一件危險的事。難怪女兒那么擔憂,這種危險顯而易見,自己卻是視而不見。至此,我變得不知所措,終日惶恐不安。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躺在老公身邊,想著遠方被疾病折磨著的女兒,在矛盾痛苦中煎熬。醫(yī)生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動,話語在我耳邊回響,妊娠糖尿病、高血壓,難產、大出血,穿刺、篩查……像群魔一樣纏繞著我,使我無法安睡。
白天見到老公,我努力面帶微笑,裝作若無其事。他說我憔悴,我輕描淡寫一句,晚上沒睡好。
漸漸地,我心里豎起了一道坎,越來越高,越來越大。前路一片漆黑,充滿恐懼。我渾身癱軟,力不從心,邁不過去,永遠也邁不過去??嗪o邊,回頭是岸。命運場上,我決定繳械投降,當一個逃兵,我別無選擇!
這個決定讓我跌進了感情的深淵。我清楚,這意味著我要親手將愛著的老公推到別人身邊,將徹底地永遠地與他分離。他是那么渴盼孩子,必須讓他盡快找一個年輕的女子,結婚、生子,有一個完整的家,完整的人生。
想到老公又要再一次地失去孩子,再一次地陷入絕望,我痛不欲生。我真想高聲喊叫,真想四下奔跑,真想號啕大哭,真想在地上打滾。然而我不能!老公白天黑夜都在我身邊,可憐的他內心是那么脆弱,他害怕任何的風吹草動,他承受不起一星半點的變故閃失。我咬緊牙,把痛苦憋在心里,把哭聲吞進肚子里,不敢有任何的動靜。
在我的一再懇求下,老公終于同意陪我下樓到小區(qū)走走。像往常一樣,走過小橋,經過一個個花圃,一棵棵樹木,一寸寸草地,我們手拉著手,慢慢走著。一切是那樣熟悉,熟悉得如同我掌心的紋理。我動情地看著,用目光、用慈母般的心愛撫著它們。因為不久,我就要告別這一切,永遠地離開。我要把它們刻在腦海里,留作永遠的紀念。
散步回到家,我站在老公面前,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淡淡地笑著,似玩笑地對他說,以后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親兄弟。老公聽了一頭霧水,忙問什么什么?然后不停地追問我,好好的,你怎么這么說。幸好我及時把眼淚憋了回去,然后笑著對他說,沒什么意思,就是想跟你開個玩笑。
很快就懷孕三個月了。我暗暗掐指計算著日子,內心越來越焦急。神差鬼使,做出痛苦決定后的我,鐵了心,像前線打仗一樣部署起突圍出逃的方案。無奈老公天天在身邊,菜市場或超市買東西飛也似的很快回來。正無計可施苦惱的時候,機會來了。他云南的那個老朋友,多年不見突然來北京。老公猶豫再三后決定去機場接他。老公剛一出門我就按計劃撥通了一個好姐妹的電話,說有急事要辦,讓她過來接我。然后給在北京近郊的老公姐姐打了電話,讓她今天帶著爸媽到我家,維子有事商量。然后快速裝點起個人日用品,不一會兒朋友就把車開到了地下車庫。
就這樣,我離開了家,到了這家知名的私立女子醫(yī)院。
清楚地記得,在醫(yī)院診室,大夫明白我的來意之后看了我一眼,然后問道,你老公呢?他同意嗎?我們沒有結婚。不知哪來的力量讓我機智地撒了謊,對方似乎懵了,先做個檢查吧,看胎兒發(fā)育得怎樣。
檢查完后,大夫邊脫手套邊說,胎心有力,一切正常。沉默片刻,然后她直盯著我的眼睛問,你想好了嗎?我的心被針扎了一下。剎那的動搖之后,我點點頭。這時的我,像一個受了充分動員的戰(zhàn)士,一心只想著向前沖。
拿著醫(yī)生開的一疊檢測單,我急急地翻看起來,然后對醫(yī)生說,基本都在協(xié)和做過,剛做不久,她說你有原件就行。
為了能在春節(jié)前解除苦痛折磨,我毅然打車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在檔案病歷室順利取到檔案資料,離開的時候,我雙腿似有千斤重,像是灌滿了鉛。仿佛就在昨日,自己為了減少大齡產婦引起的擔憂,費盡心思找關系,好不容易才擠進了這家醫(yī)院??山裉煳矣质窃谧鍪裁??我這是被施了什么魔法?命運之手到底要把我推向何方?我不停地問自己。許久,我才拿著那沉重的檔案袋,神情麻木地走了出來。
接下來幾天的經歷,像是要給我的行為做一個注腳,給我痛苦不安的心些許安慰。一系列的苦痛折磨,雖然歷歷在目,卻是那么地不可言說,還是不說的好。對年輕人簡單的一件事,卻把我和醫(yī)生折騰了好幾天,直叫人感嘆,歲月不饒人。
跨出家門的那一刻,我把手機調成了飛行模式。手術前幾日,我一直沒敢動手機,仿佛它里面埋著地雷。我知道,維子他會找我。我害怕,害怕聽到他的聲音,害怕因此改變主意,更害怕這些讓我撕心裂肺。
手術后的當晚,我拿起手機,又放下,又拿起。我迫切想知道維子的消息,對此又深深恐懼。我不敢想象,遭此重創(chuàng)的他會是什么樣子。最終,我終于按捺不住,心驚膽戰(zhàn)地按了一下手機上飛機的圖標。不一會兒,手機就叮叮叮響個不停,潛伏著的短信蜂擁而至。我趕緊又調回飛行模式。
我打開短信,心怦怦直跳,維子的信息一條接著一條??粗畔?,我仿佛聽到他在哀號:
——老婆你在哪里?
——回來吧,親愛的!
——回來吧,沒有孩子我們仍然在一起。
——老婆回來吧,沒有了孩子,我不能再失去你!
……一聲聲,聲嘶力竭,蕩氣回腸。
幾位好友紛紛發(fā)來消息:你在哪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手機一直無法接通,你老公在到處找你……我一條條看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也是后來,聽姐姐說起當時的情景。
維子進門看見姐和媽,很是吃驚。然后叫我,媽說我不在,應該是出去了。他不相信,在屋里挨個房間找起來,并大聲說,老婆你別鬧了。找了一遍后他慌張起來,大聲喊,老婆你別嚇我。然后一邊不停地撥我的電話,一邊來來回回地找。忽然他大喊一聲,不好了!我的孩子沒了!然后沖下樓,一晚上都沒有回來。
后來老公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那幾天我真是瘋了。從家出來后我開著車到處找你,一路上開著窗四處張望,車速又快,幾次差點與人撞上。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夜里,大雪紛飛,北風裹挾著雨雪在耳邊呼呼號叫。我瘋了似的開車,去每個可能的地方找你。在通往你們公司的那條路上,我來來回回地跑,跑了不知多少趟,始終沒有看到你的影子。然后我滿北京滿世界地跑,車速是越來越快,整整一個晚上我都沒有停留,不敢停留,怕一停下來自己會發(fā)瘋。第二天早上,疲倦不堪的我蹌蹌踉踉回了家,倒在了床上。接下來的幾天,我一動不動,盯著天花板,不吃不喝不說話。媽被我嚇壞了,守在我身邊,一刻也不敢離開。到后來她對我說,維子你要想開點,千萬不能做傻事,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媽我就不活了!
我躺在醫(yī)院,在最熱鬧喜慶的時分,過著最凄厲、最難挨的光陰。
終于,我抑制不住對維子的牽掛和思念,在大年初一的晚上,給他發(fā)了一條長長的信息,說我實在對不起他,說我衷心祝愿他早日與合適的姑娘成家,早日有一個健康的寶寶。緊接著他打電話過來,問我在哪,然后第一時間趕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說,什么也別說了,跟我回家。
最終,我們誰也沒有離開誰。
后來,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孩子。但我看到,每次在外,老公的眼睛時常望著對面的孩子出神。有一次看到一對雙胞胎女孩,為爭一個布娃娃哭鬧,一旁的母親不耐煩地揮手打了一下,他看了笑著說,給我一個多好!聲音很輕,像是耳語。
之后我們倆都開始鍛煉身體,不加班的周末就去紅螺寺爬山,每次都不忘在觀音娘娘廟前敬一炷香。
老公開始一年兩次地獻血,每次都是400CC,他深信,好人有好報。
也許是感動了上帝,也許是種種的努力讓我們獲得安慰放松了心情。兩年后,我驚喜地發(fā)現自己正常懷孕了。此時,我的女兒也找出病因進行了有效的醫(yī)治,一切超乎尋常的順利,我們終于有了一個孩子。
兒子滿月那天,我們開車回房山老家。太陽朗朗地照著,給大地灑下一片金輝。老公時不時回頭瞅瞅兒子,滿臉歡喜,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
快到家的時候,老公大聲說道,這回爺爺該高興了!
然后對我說,你知道的,爺爺只有父親和姑姑姐倆,后院父親的大伯家,卻有哥四姐倆六個。這沒事還行,但一遇紅白喜事或過年過節(jié),那親疏遠近,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人家拎得很清,他們才是親兄弟親姐妹,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生性敏感的父親,漸漸就越來越覺得受了冷落,遭了排擠。在村里總是低頭進出,自卑壓抑得抬不起頭。記憶中父親脾氣最大的那次,就是他在外面遭到冷落受氣所致。
頓了頓,老公說,我之前常年沒孩子,更是讓父親不愿出門,怕人問起。我那裝在玻璃瓶中的孩子,就是老婆懷孕不足三個月,急著回家向父親報喜,一路上公交車三輪車地顛簸,導致流產沒的。
不知不覺到了家門口,老公停好車,抱起孩子興沖沖往家門口跑,嘴里歡快地喊道:好了,我們有寶貝了,有希望了,爺爺有希望啰!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