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嶺初雪（組詩）

□劉福麟

一

紛落，雪是一次空投，我有好多

東西丟了，又有一些東西回來了

比如星子隱退，比如雪花開了

大嶺下的一匹馬，弄丟了自己

它嘶鳴，奔跑，蹄花上開出初雪的

清香，釀出主人紅爐上滾燙的濃酒

主人，烈馬，紅爐，濃酒

大嶺已準(zhǔn)備了多時，嶺下人家的

一聲嬰啼，雪后初晴像年輕母親的

驚喜，開出薄瓣的窗花

二

柞樹林掉落最后一片紅葉

嶺下的女孩初潮來了

初雪的衣襟上，繡出一豆夜的燈苗

母親想起在初雪的白樺林里

月色撫摸了她的愛情，她慶幸

當(dāng)初把自己托付給了大嶺

母親的幸福，每一年都有所不同

就像歲月雕刻著歲月，她雕刻出了

雪的孩子

三

黑與白之間，在大嶺上沒有

明確的分界，雪色映亮的夜

樹木都是趕路的人

一列綠皮火車，像一條

凍不壞的綠蟲子，它拐過山腳的

樣子，像從一本翻開的歷史書中

鉆出來

這時，嶺南的加格達(dá)奇機(jī)場上

一架客機(jī)剛降落，一位須發(fā)盡白的

老者，望著山巒，目光里閃著雪的光芒

大嶺上的秋分

秋分走到大嶺上，與山石

樹木和野草一起等，等從嶺北

爬上來的西伯利亞的風(fēng)

那風(fēng)已經(jīng)老了，它越過后貝加爾湖

之后，就一路喘著

嶺南人每年都搶在秋分前

把土豆起回來，放進(jìn)越冬地窖里

嶺北的消息，從大嶺上滾下來

砸到一片冰冷的湖里，驚起一只秋雁

在夕陽里寫下一行斜斜的孤獨

嶺北親戚來了，肩頭掛幾粒

野玫瑰果實，胸前的一片黃葉

閃著一場雪的光芒——大嶺的高峻

把一個人隔成兩瓣

一瓣是涼的，一瓣是熱的

圓明園的石頭

我沒有歷史的厚度，我小心的

坐在一塊陌生的石頭上

它由黑變紅，之后，熊熊燃燒

寒露來了，圓明園的景色暗淡

下來，石頭，樹木，野草與湖水

回到記憶深處

我擦拭每一塊石頭，擦掉苔蘚

擦掉暗漬，我想擦出大理石的紋理

但我卻擦出一聲聲嘶喊

天空的藍(lán)悄悄落下來

秋風(fēng)落下來時，屏住了呼吸

那些大理石的呻吟海嘯一樣洶涌

我相信我坐過的，與荒草淹沒的

以及碎裂而堆積成山的那些骨骸

它們的魂靈，一直沒有離開

腿上有傷

那一年大嶺雪厚，一根原木

以滑雪速度從嶺頂下降

先撞了一棵樹，后掃了我一條腿

感謝大嶺的樹，它的茂密是馳名的

它的愛心讓它挺身而出，那棵

掛著紅布的松，我拜山時跪過

像一只猛虎甩尾，那棵原木掃過

林間的雪粉，騰空，彌漫

之后，整個山坡響著虎嘯

那年我拄一根拐杖，回訪恩松

它走了，只剩樹墩，我對著它身體

殘留的部分，含淚訴說及至日落……

白 露

還有兩天路程，有陌上人家

有一座山，一條河，原野和我

約定，誰也不喊，等著她

一位女子名字叫白露

女人是水做的，何以疊加清冷

誰去握你冰涼的手？

我問過草葉，問過山坡秋果

羊回答我，等太陽藏起來

等月亮爬上去

一條秋蟲蜷好身子

白露撫開一葉素箋，原來

只是一念，秋色竟是一紙留白

蘆 花

有一種白，是因為居水洗濯的

還有一種白，是因為從晴空掉下的

一聲雁鳴驚嚇的

父親頭上的白，是因為他

收割蘆葦不分晝夜，汗?jié)n干了

頭上就開出了堿花

蘆花的白，或是它在水邊夕照里

被父親感動，或是聽見了我的哽咽

還有一種白，譬如白云

它帶著我的哽咽，越飄越遠(yuǎn)了

古 城

卸去城頭的黑旗，古城卸了妝

它把裸體還給城中的人

這一刻月色如水

像我卸下?lián)?，把兩頭裝著雜念

的筐，放空，這一刻，用我的腰

與月色妖嬈

月下的考古者，鬢白如雪

他卸下一把小鏟，洗凈淤血

古城在月下抬起目光

我從記憶深處找到它

千年前的月夜，古城滿目瘡痍

我在一塊城墻磚上，刻下我的執(zhí)念

千年一瞬，古城還在

我已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