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愛中燃燒
——論劉夢葦創(chuàng)作中“愛”的主題

⊙黃子琪［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武漢 430000］

“愛”是劉夢葦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主題。沈從文先生曾說：“讀夢葦?shù)脑娤肫鹉莻€‘愛’字?！睈矍樵姛o疑是劉夢葦詩歌中數(shù)量最多、成就最高的部分。除詩歌寫作外，在他留存下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和戲劇中，也有很多關(guān)于愛情的描寫。然而，愛可以創(chuàng)造靈魂，也可以毀滅靈魂。愛情相當程度上激發(fā)了劉夢葦噴薄的詩火，使他寫下了諸多直率、熱烈、袒露的渴愛之作；但同時，愛情也掏空了劉夢葦?shù)撵`魂，令他如飛蛾撲火般撲向愛情，寫下諸多以死證愛、用死獻愛的嘔心瀝血之作。對于劉夢葦來說，“愛”是一把雙刃劍，既影響他的詩，也關(guān)乎他的死；對于我們來說，“愛”是了解這位青年作家最重要的心靈符碼。

一、愛而不得的“情殤”

劉夢葦作品中有一個共通的愛情模式——愛而不得的“情殤”。或是癡心男子用盡全力向心愛的女子表白，得不到心上人的垂憐，只能陷入單相思的泥潭中；或是因為命運的捉弄與安排，兩個相愛的人因不可抗的外力而無法在一起。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一般作家筆下甜蜜而美滿的愛情，而感受到的是無望而又無果的虐戀。在劉夢葦非常著名的一首愛情詩《鐵道行》中，他寫道：“愛情正如兩條鐵軌平行。/許多枕木將它們牽連，/卻又好像在將它們離間。”平行即永遠不可相交，將愛情比作兩條平行的鐵軌，可以看出這樣的愛情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雖有所牽連，卻終將離間?！段覀儌z底中間》一詩與《鐵道行》有著十分相似的意境：“你原是室內(nèi)盆栽的薔薇，/我卻是窗外飛舞的蝴蝶。/我們底愛戀隔著玻璃，/只能相望而不能相接?！睈矍橐蚰巧雀糁液湍愕牟ＡФ@得虛幻，玻璃雖阻擋不了我們彼此欣賞的視線，卻阻隔了我們相互觸碰的愿心?！蹲詈笾畨簟芬辉娭?，“從夢始想到夢終，/從起先想到最后，/呵！最后的那一個夢——/昨夜晚上的那一個夢呀！/我狠心的愛人喲！/你竟置我于這么一夢里，/唉！我底夢之結(jié)局呵！”原來所有的甜蜜只是心間一個又一個的夢罷了，夢醒了，對愛情的幻想也被無情地打破。面對如此縹緲的愛情的希望，劉夢葦在《無果的花》一詩末尾慨嘆道：“你們底滿腔的癡情，原只是無果的花朵！”即使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終究是欲愛而不得愛，滿腔癡情空付，費盡心血澆灌，卻只能結(jié)出“無果的花朵”。

這樣一種悲劇的愛情模式不僅存在于其詩歌寫作中，也表現(xiàn)在他的小說和戲劇創(chuàng)作中。劉夢葦小說《愛的死》中的男主角靄青為愛所苦，在寫給心愛的女子藝芳的信中，他痛苦地說道：“我愛你的心兒已經(jīng)拋棄，我和你底情分早已忘記?！弊掷镄虚g蘊含著被愛人所拋棄的無限凄涼。在劉夢葦現(xiàn)存的兩部戲劇《情蕉》和《渴慕的玫瑰》中，失敗也仿佛成為愛情的宿命?！肚榻丁分械哪兄鹘乔榻侗究梢院蛺勰阶约旱臅源盒腋５卦谝黄?，可他卻偏偏愛上了另一名女學(xué)生愛蓮。在意識到情蕉的愛失于狹隘、頹廢之后，愛蓮決心離他而去，遠赴北京求學(xué)。最終，曉春因得不到情蕉的愛而自殺殉情，情蕉因得不到愛蓮的愛而以刀割喉。在另一部戲劇《渴慕的玫瑰》中，主人公們同樣陷入了“愛而不得”的困境。女主角蔣素蘭雖被四名各有才華的男子所愛慕，卻一一拒絕了他們，選擇了虛偽浪蕩的新聞記者吳仲英作為自己的結(jié)婚對象。這四名男子中有一人名為畢云彩，他與蔣素蘭分明是情投意合，可劉夢葦偏在劇中添了這樣一筆，令蔣素蘭為揭露吳仲英玩弄女人的嘴臉而假意相嫁，并在訂婚之前選擇自殺，最終落了一個畢云彩抱著蔣素蘭的尸體大哭的結(jié)局。兩個相愛的人，就這樣陰陽兩隔，令人嘆惋?？梢哉f，劉夢葦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十分癡情，但他們所渴望的愛情卻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而無法得到圓滿。這種充溢著苦痛與凄涼的殘缺之愛，成為劉夢葦愛情書寫的顯著特點。

二、“愛”與“死”的對話

“愛”與“死”是劉夢葦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字眼，也是生命最極致的兩種呈現(xiàn)姿態(tài)?！皢柺篱g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美好的愛情似乎總能超越生死，人們越在愛中，越能領(lǐng)略到生命的奧秘。劉夢葦在作品中時常進行著“愛”與“死”的對話，并直白地表露出將愛情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傾向。在《酸葡萄》一文中，他寫道：“人類只有兩件事，只有死和愛這兩件事。破壞死和愛的自然律的，沒有資格做人，也不必以人相待?！碧热羰チ藧?，便無法生存，只能“到死之牢獄里去”，表達了一種“非愛即死”的態(tài)度?！秶I血之晨》一詩中，盡管在不停地嘔血，詩人仍要堅持表白：“我要嘔，嘔吐得一無所有，/但這顆癡心我還是保存；/遺留在世上也無人認識，/況個中還藏著你底倩影?！敝豢上н@樣的堅持并未喚來愛神的眷顧，《希望》一詩寫出了希望幻滅后的絕望：“希望好像一個美麗的女郎，/你想捉住她時便向暗中躲藏，/走到死還是沒有跟她相近?！鄙钠谙抟训?，死神將至，只得忍痛與心愛之人作別。于是，《夜夜的心》便成為詩人留給對方的一首絕命詩，最后那句“死神的請?zhí)纫褋淼剑?我可不能不束裝就道。/可愛的！我們從此別了，/黃泉之下的把晤匪遙！”令聞?wù)邆?，聽者落淚。劉夢葦?shù)淖髌房偸腔\罩在一層厚重的死亡陰影之下，因為死亡觸手可及，所以他的愛情表達有一種錐心刺骨的濃烈之感，仿佛要在生命結(jié)束之前將自己的真心毫無保留地掏出來，不顧一切地去愛，擁有著強大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在“愛而不得”的愛情模式下，劉夢葦作品中的主人公多選擇以自殺的方式來證明愛情的堅貞不渝?！肚榻丁分邪V心的曉春為情蕉而殉情，情蕉高喊著自己心愛的女孩“愛蓮”的名字而自殺。他們都堅持著“愛人就得愛到底”的原則，為心愛之人癡心赴死?！犊誓降拿倒濉分械穆勀合荚谙蚴Y素蘭表白被拒后嘔血身亡，蔣素蘭在前往訂婚現(xiàn)場前自行服下毒藥，實乃印證了劉夢葦在《最后的堅決》一詩中寫下的那句“您底愛不給我便是死的了結(jié)”。就像魯迅先生在《愛之神》這首詩中所寫的那樣：“你要是愛誰，便沒命的去愛他；/你要是誰也不愛，也可以沒命的去自己死掉?！眲羧斦怯米约旱膭?chuàng)作踐行了這一思想，以命搏愛，以死證愛，苦愛到死也無怨無悔。他好似一只絕望而深情的孤鴻，在沉寂的人間低吟著“愛”與“死”，“歌唱那死之衰，歌唱那生之戀”，書寫超越生命的永恒之愛。

三、痛苦的唯愛主義者

文學(xué)本出于至性至情。從劉夢葦筆下這些愛而不得、為愛赴死的主人公身上，也可以窺見他自己的愛情觀。在《酸葡萄》一文中，劉夢葦就借密斯特王之口說出了對“愛”的理解：“除了用愛的準繩來度量一切，范圍一切，不應(yīng)有什么不相干的法則、制度來束縛人性底自然發(fā)展?！笨梢娫谒壑?，愛是世間最本質(zhì)、最天然的情感準則。這樣一種唯愛主義的信仰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據(jù)《安鄉(xiāng)文學(xué)志》記載，劉夢葦三歲喪父，母親出走。他曾在《生辰哀歌——遙寄我底媽媽》一詩中寫道：“生我時便一齊開始了您流淚的命運，三年我便離去了您孤身的到處飄零，/如浮萍，似斷線的風箏，我在人間鬼混，/遇的只有冰冷，二十年與人漠不關(guān)情！”自小就孤苦伶仃的他感受不到親情的溫暖，逐漸養(yǎng)成敏感脆弱的個性。而在長沙第一師范學(xué)校求學(xué)時，劉夢葦深受“五四”思潮的影響，成長為一名想要“改換人心，創(chuàng)新世界”的新青年?？上щm有滿腔抱負，卻因罹患肺病，經(jīng)濟拮據(jù)，連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都無法保障，更何談有條件去實現(xiàn)那慷慨激昂的理想？劉夢葦心中充溢著不得志的苦悶。誠如徐志摩所言：“夢葦?shù)纳硎雷钍强蓱z，他既無父母，又無同胞，流寓在北京，在嘔血與苦工間挨度光陰?！碧幵谶@樣貧病交加的境況里，對劉夢葦來說，愛情的出現(xiàn)有如黑暗世界中唯一的一束光，照亮了他飄零的人生，成為他孤寂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為生活中太缺少愛，所以劉夢葦極度渴望愛,為了追尋真情，“不由主地向那桃色的女郎低首下心”，將生命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己心愛的姑娘身上。也正因此，在他的作品里，總有一個如《青年的花》中繆斯女神一般高貴美麗的女郎形象，譬如《愛的死》里的藝芳、《情蕉》中的愛蓮、《示嫻》中的嫻，等等。被愛之人如藝術(shù)之神高高在上，而愛慕女郎的人卻是一只忠實而愚蠢的小狗，或是一條困在相思網(wǎng)里的鱗魚，只能卑微地祈禱在夢中與心愛的女郎相見，“守著這漫漫長夜到曉，不知是夜夜或是年年?！比欢钣谙Ｍ?，死滅于絕望，劉夢葦無比看重的這場愛情終究陷入失敗，這人世間恐怕就再沒有任何值得他留戀的余地了。1926 年9 月，劉夢葦因病逝世，走完了自己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在“五四”情感解放的時代背景和悲涼凄苦的人生經(jīng)歷共同影響下，劉夢葦成為這樣一位徹頭徹尾的唯愛主義者，在愛火里盡情焚燒著自己年輕的生命。愛到極致，雖肉體已消亡，但靈魂之愛永存。劉夢葦帶有鮮明個人風格的愛情書寫，顯然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血跡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