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莫辨
——論短篇小說《白色》的敘事策略

⊙祝 慧 盧 敏 ［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30］

《白色》是博茲瓦納女性作家謝麗爾·恩圖米的一篇短篇小說，于2006 年獲得了博茲瓦納英國文化協(xié)會短篇小說獎?！栋咨肥状纬霭嬗凇稒幟什韬筒┢澩呒{的其他故事》中，并于2019 年再版于《博茲瓦納女性書寫》（夸祖魯·納塔爾大學出版社）中。

《白色》生動地刻畫了主人公如何在一個旅館中通過身邊熟悉之物的記憶刺激而逐漸回憶起她的過失殺人過程的。讀者隨之慢慢了解犯罪真相。然而由于敘述者對回憶的距離性描述、對回憶的碎片化展示以及小說錯綜回環(huán)的時空安排，使得主人公犯罪真相的揭露過程變得扭曲變形。作者有意淡化犯罪情節(jié)，使得讀者對于真相的了解產(chǎn)生了極大的阻力。在這篇文章中，距離控制、時間線的錯綜復雜以及空間的循環(huán)往復等敘事技巧將被逐一展開討論以說明這些手段是如何保持讀者與真相的距離的。

一、距離控制

小說《白色》中使用了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策略?！拔摇辈粌H是敘述者同時也是整個故事的女主人公。故事圍繞她自己對于自身經(jīng)歷的講述展開，使用了大量的內(nèi)心獨白。內(nèi)心獨白手法以自由直接引語為特征，例如小說開始女主人公剛醒來不知道現(xiàn)在身在何地時，自由直接引語“我們在哪兒？”直接展示了她的內(nèi)心想法。以自由直接引語的形式對于她內(nèi)心想法的直接展示在小說中隨處可見。申丹和王麗亞認為：“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中的體驗視角，這種視角將讀者直接引入‘我’正在經(jīng)歷事件時的內(nèi)心世界。它具有直接生動、主觀片面、較易激發(fā)同情心和造成懸念等特點。”由于敘事者轉(zhuǎn)述著整個故事，讀者在敘事者的帶領下體驗著主人公的體驗和經(jīng)歷，因此讀者和敘述者的距離很近。白春香總結(jié)道：“當人物被用第一人稱敘述時，敘述者與人物的距離最近，讀者與敘述者、人物的距離也最近。”主人公的心聲無時無刻不在向讀者傳達出來。這種第一人稱體驗式敘述讓讀者專注于主人公自身的想法和體驗。讀者陷入了對于主人公講述的完全信任中，因而容易對主人公產(chǎn)生同理心。

除了由于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導致的敘述者和讀者之間的較近距離之外，小說還通過使用兩種不同的敘述模式，即 “展示”和“講述”來控制主人公對現(xiàn)在和過去的距離遠近。而讀者也和敘述者有著同樣的立場和體驗。對于“展示”和“講述”的辨析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理想國》中“模仿”和“純敘事”的對比?！澳７隆敝笖⑹稣摺凹傺b不是詩人在講話”?！凹償⑹隆敝浮皵⑹稣弑旧硎钦f話人并且不用費力地告訴我們只有他在說話”。因此，“展示”和“模仿”相對應，“講述”和“純敘事”相對應。成功的“展示”能夠讓小說更加真實生動，讓讀者看到故事的本來面貌。熱奈特認為成功的“展示”具備以下兩種特征：一是敘述信息量要大，即敘事更展開更詳盡；二是信息提供者即敘述者不介入（或盡可能少地介入）。因此“展示”成功與否取決于是否有更多的細節(jié)支撐以及敘述者是否盡可能少地介入。而“講述”則反之。此外，熱奈特認為“講述”與事件的距離比“展示”更大，因為前者內(nèi)容更簡潔，方式更間接。戲劇式的“展示”以更為詳盡具體的敘述讓讀者能夠貼近故事本身，與故事本身保持較短的距離。而“講述”則可以看作對所發(fā)生的事情的歸納?！爸v述”從敘述者的立場觀點出發(fā)對整個事件進行回顧。讀者無法直接看到故事本身，與故事本身之間隔了敘述者的介入，因而與故事本身保持著更大的距離。

短篇小說《白色》中，主人公對過去回憶的敘述是以“講述”的方式進行的。當她回顧過去的時候，她向我們“講述”而不是“展示”事件，可以從以下兩點來判斷：一是缺少細節(jié)描述，二是主人公為唯一的敘述者。熱奈特認為在敘述中增加一些與故事本身的無關要素能夠增強故事的真實感和生動性，例如對于環(huán)境的描寫等。而在主人公回顧過往的時候，她僅僅流程式地講述故事，絲毫沒有能讓故事更加生動地無關要素地出現(xiàn)。敘述者想要盡快地把故事講完而省略了很多的細節(jié)成分，比如小說中一段回憶的講述：“她忘記了要把禮物包裹一下。她總是忘記這一類事情。其他人開始嘲笑她，還有我?！边@一回憶片段以連續(xù)的動詞串聯(lián)起來，包括“忘記”和“開始嘲笑”。小說中回憶的講述以一連串的動作短句為特征?！爸v述”能夠有效地快速傳達給讀者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事情發(fā)生的地點環(huán)境等可以增加故事真實感的要素都被省略了。主人公從自身角度出發(fā)來講述自己的故事，由于內(nèi)心的巨大痛苦和對真相的恐懼，主人公選擇快速地回顧而不愿意在過去過多地停留?；貞涍^去變成了一種作為敘述者不得已而為之的任務。以較少的筆墨來講述更多的內(nèi)容成了敘述者的目標。同時也由于“講述”本身的局限性，讀者因為無法更多地接近真實本身而和故事保持了比較大的距離。

以“講述”的形式回顧過去和對現(xiàn)在的敘述方法形成了對比。對于現(xiàn)在的敘述中含有大量的女主和男朋友之間的對話，因此現(xiàn)在的敘述更多的是一種“展示”。對話是當時情景的直接展現(xiàn)，因而具有真實性和生動性。對話的形式能讓讀者直接看到當時的場景而不是經(jīng)過敘述者加工過的內(nèi)容。對話中出現(xiàn)的另外一個人的聲音能加強讀者對故事真實性的判斷。

然而，整個故事的主體依然是敘述者的回憶內(nèi)容，因此讀者的判斷基本基于敘述者自身的“講述”。一方面內(nèi)心獨白貫穿全文，拉近了讀者和敘述者之間的距離，讓讀者容易站在敘述者的立場上進行判斷；另一方面，敘述者在對過去的講述中刻意同過去保持距離，讀者也因為持有敘述者相同的立場而同主人公的過去保持了距離。因此讀者在對主人公的同理心中以及在細節(jié)的缺失中難以做出客觀公允的判斷。

二、錯綜復雜的時間

除了距離控制之外，小說復雜的時間線同樣讓讀者難以看清事實真相。時間上的“混亂”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復雜難解的情緒，因而極大地影響了對于敘述者敘述的真實性判斷。

小說復雜的時間安排首先體現(xiàn)在現(xiàn)在和過去的頻繁時間切換。時間在小說寫作中是一個重要的概念。熱奈特認為小說中有兩種時間，即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故事時間是指“在故事中事件連續(xù)的時間順序”，話語時間是指“這些時間在敘事中排列的偽時間順序”。故事時間順序可以從敘事本身或者故事中的某些線索中推論出來。故事層面連續(xù)發(fā)生的事件可以在話語層面以不連續(xù)或者錯亂的方式敘述出來。熱奈特將故事時間順序和話語時間順序之間的不一致分為以下幾種情況：預敘、倒敘和時間倒錯。小說《白色》中使用的是倒敘手法中的“重復倒敘或回想”，是一種故事發(fā)展到現(xiàn)階段之前的事件的反復事后追述。小說中女主人公經(jīng)由房間里的事物的刺激反復地回憶起過去。第一次對于過去回憶的閃現(xiàn)發(fā)生在女主人公注意到角落的吉他箱的瞬間，隨后主人公對于犯罪的回憶由一系列物體引發(fā)出來：吉他上的血漬、男士香水以及鼓具等。主人公的思緒反復回到過去又回到現(xiàn)在直到最后她想起了一切。過去回憶的反復閃現(xiàn)打破了故事時間順序的連貫性。這種獨具匠心的話語時間順序不僅給小說增加了張力，也對主人公內(nèi)心沖突的揭示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她一方面由于內(nèi)心劇烈的沖突與掙扎不想知道真相，但是另一方面理智又讓她繼續(xù)回憶過去直面真相。她陷入了理智與情感的困境，現(xiàn)在和過去之間的反復穿梭伴隨著回憶的逐漸充實無疑讓她內(nèi)心的沖突與困境愈演愈烈。小說在時間的安排上采用的重復倒敘的手法讓小說的結(jié)構(gòu)變得復雜，這種時間結(jié)構(gòu)安排難免會給讀者的閱讀造成困惑。由現(xiàn)在和過去的反復穿梭造成的主人公內(nèi)心沖突的加劇也讓讀者不自主地將注意力集中于主人公的內(nèi)心變化上因而難以客觀地對事件進行梳理和辨別。

此外，小說中散落各處的記憶碎片也讓小說的話語時間變得復雜。當主人公回顧過去的時候，閃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的是很多的記憶碎片而不是完整的故事。發(fā)生在過去不同時間的記憶碎片分散在小說中的各個地方，以對犯罪現(xiàn)場的回憶為例，有關犯罪現(xiàn)場的記憶碎片在小說中有四處：

1.等等，我正一點一點地想起一些事情。一只鼓，滾落在地上，砸壞了。別的樂器也在房間里四處拋散。有人在扔東西。有人很生氣。

2.他闖進來，把我們分開。他很生氣。他眼神狂野。他喝酒了，喝了很多。我抬頭看我的男友。我想我可以叫他J。我當時很害怕。

3.那個男人開始亂扔東西，把一切都弄糟了。他把J 推向鼓具。那只鼓在地上翻滾……我看到地上有一個鐃鈸……我們同時站起來，然后……突然那個男人就躺在了地上，腹部有個很大的窟窿，大窟窿上方還有兩個小一點的窟窿。到處都是血。

4.我現(xiàn)在又想起來了。是我拿的。我們都站起來了……我用它猛擊了他的腹部。一次，兩次，三次。J 站在那兒，僵住了。那個男人倒下了，鮮血從傷口噴涌而出。

1、2、3、4 是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順序，即話語時間順序。不難發(fā)現(xiàn)關于犯罪現(xiàn)場的描述碎片被打亂了時間順序。真實還原的犯罪現(xiàn)場記憶碎片的故事時間順序應為2、3（1、4）。1、4 兩個碎片包含在3 碎片中，時間上在2 碎片之后。4 碎片是3 碎片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整個故事的高潮，是事實的真相所在，只有通過碎片4 我們才真正地知道了兇手是誰。然而，碎片4，本應作為碎片3 中的一部分出現(xiàn)在3中，卻先被略去，之后再被補上。讀者只能看到結(jié)果，一個男人被攻擊后倒在血泊中。盡管從主人公的語氣中讀者幾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兇手，然而讀者還是會困惑是什么造成了那個男人瞬間瀕臨死亡。直到最后碎片4 的出現(xiàn)才讓讀者真正了解到誰給了那個男人致命一擊，殺人的細節(jié)是什么。作者有意先省去最為重要的高潮部分而選擇在之后說明使得故事本身的敘述失去了由于高潮的到來而產(chǎn)生的動人心弦的效果。對于話語時間的安排和撥弄淡化了故事情節(jié)，讓故事本身失去了應有的緊張感，讀者也因為無法形成身臨其境的感受而對犯罪情節(jié)產(chǎn)生了一定的距離。

三、循環(huán)往復的空間

從小說的整體來看，小說本身隱含了一種環(huán)形敘事模式。小說以主人公從睡夢中醒來為開頭，以主人公再次從睡夢中醒來為結(jié)尾。這種看似重復的描述實則是小說深層敘事模式的體現(xiàn)。小說開頭主人公醒來的時候忘記了一切，小說內(nèi)容是她逐步回憶的整個過程。小說結(jié)束的時候主人公再次醒來，再次忘記了一切，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這樣的呼應不禁使人聯(lián)想故事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我們可以想象主人公又一次醒來之后會繼續(xù)逐步找回失去的記憶，繼續(xù)在回憶和現(xiàn)實之間掙扎直到最終找回記憶，而后又因為無法承受真相而選擇繼續(xù)沉睡。事實上，通過小說的線索我們知道小說開始是主人公的第二次醒來。上一次的醒來也伴隨著記憶喪失：“我們吃了飯。我開始想起什么了，一點一點地想起。他又給了我更多的安眠藥。我睡了。我今天早上剛醒來……”對于上一次醒來的寥寥數(shù)筆的描寫反映了主人公從醒來時完全喪失記憶到一點點想起的過程，和小說從開頭到結(jié)束的發(fā)展脈絡一致。整個小說似乎陷入了一個閉環(huán)中。只要女主人公還在這個旅館里，這個閉環(huán)就不會被打破。主人公要始終經(jīng)歷醒來時喪失記憶到逐步恢復記憶到沉睡到醒來時再次喪失記憶的循環(huán)中。由于和主人公的親密距離，主人公所體驗的處在閉環(huán)中無法掙脫無法逃避的無力感也同樣在讀者身上有所反映。環(huán)形的敘事模式導致的循環(huán)往復一方面讓讀者和主人公一樣產(chǎn)生“受困感”，另一方面也讓讀者難以跳脫出來看清事情的真實面貌。

空間的循環(huán)往復通過小說中“白色”象征手法的使用而得到了加強。小說的背景顏色是白色?！鞍咨痹谛≌f中的含義遠超其字面意義，有豐富的象征含義。榮格在《人類及其象征》中通過對夢象征的闡釋給出了他對于象征的理解：“當一個字或一個意象所隱含的東西超過明顯的和直接的意義時，就具有了象征性。象征有著廣泛的‘潛意識’方面……”榮格把象征看作人類潛意識層面的未知的模糊的超出直接意義的內(nèi)容，這種內(nèi)容可能會以夢的形式出現(xiàn)。之后，他又進一步指出“許多的象征并不是個體存在的，而是有‘集體’的性質(zhì)和起源的”。榮格把這種人類心靈原始的、先天的遺傳形式稱為“原型”或者“原始意象”。顏色也是一種原型。顏色原型在不同的文化中有著不同的象征含義。在西方文化中，“白色”有著“光亮”“圣潔”“清白”“永恒”等積極意義，同時也有“死亡”“恐懼”“超自然力量”等消極含義。

在小說《白色》中，作者暗示了“白色”的象征意義。首先，旅館房間的白顏色被比作“霧靄”“白霧”“薄霧”等來暗示白色象征主人公心中的迷茫和困惑。她發(fā)現(xiàn)真相的過程也是逐漸揭開謎團、撥開迷霧的過程。其次，白色暗示著“遺忘”和“虛無”。當主人公吃下安眠藥準備睡的時候，她看到了“遺忘”和“虛無”的白色。在她逐步失去意識的過程中，世界變成了白色。白色暗示著她即將再一次失去記憶，墜入“虛無”的物我兩忘之中。白色籠罩了一切，有著抹去記憶、回歸本元的作用。白色的這一象征意義契合了小說的環(huán)形敘事結(jié)構(gòu)。白色抹去了記憶，意味著上一個循環(huán)的結(jié)束以及下一個循環(huán)的開始。主人公在“白色”中，在無法破除的循環(huán)中沉陷的同時也獲得了庇護，掙扎于回憶和現(xiàn)實的同時也獲得了短暫的安全感。白色的這一象征含義還讓整個小說籠罩在一片茫然的虛無中，不僅是主人公心理狀態(tài)的反映也是小說虛無疏離的基本基調(diào)的表達。白色裹挾著小說，朦朧模糊的白色暈染給讀者帶來了距離感，不能看清小說的真實面目。

四、結(jié)語

博茲瓦納女性作家謝麗爾·恩圖米的短篇小說《白色》刻畫了主人公是如何一步步經(jīng)過房間里的熟悉之物的刺激而回憶起殺人過程的。這篇小說以距離控制、時空交錯、碎片化敘述為手段，力求增加主人公對過去記憶以及讀者對于主人公過去記憶的距離感，小說循環(huán)往復的環(huán)形敘事結(jié)構(gòu)以及白色象征帶來的霧化朦朧感同樣讓讀者對于小說的整體清晰的把握變得困難。尤其是在以犯罪場景的碎片化以及高潮的故意省略為特征的“反高潮”的敘述中可以一瞥作者的真正意圖所在。作者揭露真相的同時又在試圖掩蓋真相。正如主人公在小說中面臨的理智和情感的抉擇一樣，作者面對過失殺人的主人公也陷入了法律和人性之間的兩難境地。這種兩難境地深刻地體現(xiàn)在小說極具特色的敘事手法上，使得讀者在小說的無盡循環(huán)中，在籠罩一切的白色中迷失方向。

①③④⑤⑥⑦⑧ Ntumy,Cheryl.“White”.

Botswana Women Write

[C].Pietermaritzburg:University of KwaZulu-Natal Press,2019,p162,p168,p169,p171,p171,p174,p173.

② 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頁。

⑨⑩〔瑞〕卡·爾·榮格等：《人類及其象征》，張舉文、榮文庫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頁,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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