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羅伯·格里耶《嫉妒》中的空間敘事

吳雅儀 肖麗華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浙江寧波 315300）

羅伯·格里耶作為新小說的代表人物，反對以巴爾扎克為代表的傳統(tǒng)小說并對其寫作特點進行批判，他認為小說不應該把人的情感賦予物，應該消除這種深度模式，回到事物淺層表面，用平面化的手法把世界的真實面目呈現(xiàn)給讀者，這種平面化就是一種空間觀。在此篇小說中，羅伯·格里耶采用白描的敘述方式，詳細的描繪了女主人公阿A的行動，從中刻畫了一位躲在百葉窗后窺視的嫉妒者形象。本文將在列斐伏爾、加布里爾·佐倫以及龍迪勇等前人研究的理論基礎上，對《嫉妒》采用細讀法進行重讀，從地志空間、心理空間和文本空間三方面簡要的分析小說中的空間敘事，以此探究羅伯·格里耶作品中空間敘事的特點。

一、《嫉妒》中的地志空間

地志空間作為靜態(tài)實體的物理空間，不僅承擔著其在文學作品中的敘事功能，同時還體現(xiàn)在空間中生存的人的生活文化環(huán)境，是“故事人物身處其中，言語、生活、行動以及思想的場所?！盵1]加布里爾·佐倫在水平維度上又對空間進行了結(jié)構(gòu)區(qū)分，進而場景就是空間復合體的基本單位，若再進行解剖可得地點也就屬于地志空間層面上的。在《嫉妒》中“攝影師”主要觀察的地點有：香蕉林、露臺、藍色大轎車旁這三個地點。男主人公通過對這幾個地點極其客觀地描述并不斷進行補充，將自己嫉妒的情感暴露無遺。

這三個地點與人物的情感是沒有任何直接的關系，只是小說中人物生活的存在環(huán)境，但這些地志空間在作者筆下物化，變成了敘事的主體，承擔起敘事的功能。首先是香蕉林，作者用煩冗語言去不斷重復香蕉林的景色“每一行都種著三十二棵香蕉樹，一直排到這塊土地的最低處……那么第六行的數(shù)目就是：二十二、二十一、二十、十九，它們分別屬于矩形地、梯形地及邊緣彎曲的那塊梯形地……”在第二章里，作者近乎用了五頁的筆墨去描述這片香蕉林，且?guī)缀趺空露紩岬较憬读?。這種極端物化的手法體現(xiàn)了男主人極度的嫉妒之情，因為這片香蕉林旁的小路是弗蘭克每天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男主人公既然能夠如此事無巨細的描繪這一段路程，就說明他對這一段路程了如指掌，弗蘭克的來往行蹤都逃不出這位窺視者的視線。

而露臺上則是阿A和弗蘭克的火花被點燃的地方，他們常常在露臺上討論著，男主人公透過百葉窗注意到“男仆沒有來露臺，所以沒有將燈帶來，因為他很清楚他的女主人不要燈”“露臺上一片漆黑。沒有講話聲”，似乎男主人公總是無意有意地注視著露臺，“男仆沒有來露臺”這句在當時根本不會從主人口中說出，因為沒人會去注意一個男仆到底在哪，露臺才是他的關注重點，但黑魆魆的夜里沒有光沒有聲音讓男主人公內(nèi)心有些癢癢，他十分想知曉一切，想知道他們在露臺上在干什么。露臺可以看作女主人公與弗蘭克曖昧之地，也是嫉妒者窺伺的常地。

另外一個被男主人公監(jiān)視的地方是藍色大轎車，從隱約的線索中可以看出，這是阿A與弗蘭克偷情的地方。男主人公描敘這輛車“這是一輛美國牌子的藍色大轎車，雖然車身布滿塵土，但看上去依然顯得很新。引擎的性能也很好：它從未給它的主人帶來什么麻煩?！钡髞砟兄魅斯珔s多次臆想出弗蘭克的汽車失事著火。這是一輛偷情者的車，嫉妒火苗讓他有著強烈的意愿讓汽車失事。

二、《嫉妒》中的心理空間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表征是指特定的社會實踐空間所凝聚幾點的構(gòu)想性、觀念性和象征性的意識形態(tài)空間?！盵2]因而空間表征則是體現(xiàn)著精神層面的想象空間，這種想象的心理空間不斷穿插形成社會空間。而此處做探討的心理空間是指小說對人物內(nèi)心挖掘的廣度與深度交織而成的空間，從中直達人物的精神層面，展現(xiàn)人性的復雜性。由于《嫉妒》這篇小說是從男主人公的視角出發(fā)，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因此所能客觀真實探求的心理空間只有男主人公一人。

文中曾多次出現(xiàn)男主人公描述女主人公梳頭的畫面“就想這天邊的黑夜一樣，青絲般的頭發(fā)在卷曲的手指間流淌。它舒展著，交替著”“一片濃密烏黑的鬈發(fā)垂落在脖頸上，那只空著的、纖細的手插在鬈發(fā)里”，記錄者沉醉在這頭烏黑亮麗的秀發(fā)以及纖細的手指中，對妻子散發(fā)出的魅力十分癡迷，雖用冷峻的語言在記錄著，但愛意卻從中泄露出來。反之，男主人公認為弗蘭克吃相是“他好像在全力以赴地對付這項有點狼狽地工作”，每一個詞都表現(xiàn)出記錄者對弗蘭克的鄙夷，在描述第三者吃飯動作是“叉子在餐盤和嘴之間穿梭，每每嘴在認真咀嚼時，臉上所有的肌肉便在一起做有節(jié)奏的變形運動……其伸縮運動波及整個臉……”一切的動作顯得那么狼狽不堪和機械，沒有用任何一個形容詞，不帶任何情感色彩，仿佛這個人與自己毫無關系。這兩段描寫的對比顯示出敘述者對女主人公多么愛慕，而弗蘭克是如此的不堪，將潛藏的怒火和嫉妒敘述的波瀾不驚，像暴風雨前晴空萬里。

意識流的表現(xiàn)就更為明顯，敘述者在講述時總會被其他事物吸引，在阿A與弗蘭克在露臺上交流時聽見“一只金龜子的嗡嗡聲驟然而起，還可聽到一只小瓷杯放回小矮桌上時發(fā)出的撞擊聲”，在妻子與弗蘭克解釋誤會時，看到外面“河谷深處，木橋兩邊工人的位置已有變動?！边@像一個男人在克制情感而轉(zhuǎn)移自己的關注點，但卻怎么也忽視不掉，最后關注點又會回到妻子與弗蘭克身上來。在男主人公的心理空間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由嫉妒凝結(jié)而成的圖像——污漬（包括蜈蚣死后留下的痕跡、污漬以及壁虎爬過的痕跡等），其中最常出現(xiàn)的痕跡就是蜈蚣被捻死的痕跡，在全文中總共出現(xiàn)十三次。這些痕跡在男主人公心里一點點的膨脹，就像他與妻子完美的愛情出現(xiàn)的污點一樣，不斷提醒著弗蘭克。他曾想把這痕跡抹去，將墻面變回原來完美無瑕的樣子，但這痕跡開始逐漸充斥在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當弗蘭克要去捻死蜈蚣時，“忽然那爬蟲身體向內(nèi)彎曲，緊接著拉開了他的長腿拼命朝地板斜竄過去，與此同時，那條卷成一團的餐巾以更快的速度朝它壓了下去”，這時這只逃跑的蜈蚣就好像婚姻里的男主人公意識到了什么，想要逃避一切，內(nèi)心卻不斷深陷，撕扯，奮力扭動，怎么也逃不出命運的壓迫，被籠罩其中，字字千鈞，帶來沉重的窒息感。

在這篇小說里，嫉妒被內(nèi)化成清冽的詞語，意識被空間化，在一個點上不斷流動，展現(xiàn)了男主人內(nèi)心極其強烈的嫉妒之火與敘述時極其冷靜的平淡言語的碰撞，是一種心理空間不斷被異化、被扭曲的空間表征。

三、《嫉妒》中的文本空間

文本空間即文本中的空間，有由加布里爾·佐倫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一文中提出，文本空間主要受到三個層面的影響：一是語言的選擇性；二是文本的線性時序；三是視角結(jié)構(gòu)。本節(jié)將從這三個層面出發(fā)，簡要分析《嫉妒》中的文本空間。

（一）敘事語言的選擇性

因為語言的局限性無法完整盡述空間里的全部信息，因此，“空間的描寫往往是含糊的、不具體的，敘述的詳略和語言的選擇性決定了敘事中空間重現(xiàn)的效果”[3]由于羅伯·格里耶工作經(jīng)歷以及嚴謹?shù)倪壿嬎季S使得全文初次念來像一篇充滿理性氣息的科學文，沒有任何多余的鋪陳和情感。在小說文本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大動力，但羅伯·格里耶對人物形象進行虛化和弱化，最明顯的就是體現(xiàn)在女主人公沒有一個完整的明確的名字，同時男主人公的身份抑或是家庭背景的信息都不明確，從頭至尾也從未登場。在情節(jié)中，完全將人物情感擯棄，人物的行為沒有明確的目的性，是其經(jīng)過、結(jié)果和全部意義，就像阿A要去抽屜看信，沒有感情上的期待，亦沒有行為上的急行，像一件物品在空間里慢慢地移動。

（二）敘事中的線性時序

在敘述過程中，語言傳遞信息的先后影響了空間的運動軌跡，類似于電影效果中的蒙太奇手法。文章開篇就采用了倒敘與錯敘，使不同時間里發(fā)生的故事位于同一空間，從而影響敘述空間的發(fā)展。比如在對蜈蚣痕跡敘述時，第一章寫道“墻上一條被碾爛的蜈蚣留下了一塊淡黑的污跡。這條蜈蚣是在上星期或這個月初或上個月被碾爛的”，直到第二章末尾才詳盡地描述了蜈蚣被捻死的全過程。此外，在小說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空間并置的重疊性，男主人公在看到A和弗蘭克共進晚餐時，又看到“粗糙的窗玻璃把前輪后邊的部分車身劃成一個帶著缺口的大圓”，又同時看到墻上的蜈蚣，突出了鏡頭后這個男人的隱忍和痛苦。

在時間維度上來說，時間不斷支離破碎，向內(nèi)在化過渡。在小說文本中，按照時間編年的標志不斷減少，從目錄上來看，共九個篇章，以“現(xiàn)在”為時間標志的占據(jù)五個，同時還有柱子的陰影來表現(xiàn)時間的流逝與存在。由于“永恒的現(xiàn)在”存在，加之作者也采用冗雜的敘事方式，使得小說的節(jié)奏似乎是緩慢的，甚至是停滯的。[4]

（三）敘事的視角結(jié)構(gòu)

“文本的視點會影響敘事中空間的重構(gòu)，超越文本虛構(gòu)空間的彼在與囿于文本虛構(gòu)空間的此在會形成不同的關注點”[5]整部作品所采用了內(nèi)視角的敘述視角，不是通過作者在敘述，而是通過小說中躲在鏡頭后的人物進行敘事，極力避免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充滿強烈的主觀性。此項從情節(jié)的缺失上可以表現(xiàn)，文本中由于男主人公被限定視角，讀者同敘事者一般無法知道阿A一夜未歸到底去干了什么？阿A真的在和弗蘭克在偷情嗎？一系列的事情都被作者隱藏，作為嫉妒的導火線，也讓讀者能更加深刻體會到敘事者妒火中燒的體驗。也正是由于敘事者被限定在了鏡頭后，被困于一個固定的空間，只能對真實的事物或事件進行描述，時間由此就變成了衡量事件或情節(jié)長短的標準。

四、結(jié)語

總體上來說，羅伯·格里耶的《嫉妒》與傳統(tǒng)小說所采用的描寫與藝術概括手法大不相同，突破了形而上學的巴爾扎克式寫作，將小說通過技巧還原真實面目，從空間維度上更加真實，以此形成獨特的“新小說”流派，他的這種對于文學形式的革新也將給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不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