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在《西行書簡》中談煤礦印象

1937年7月7日—18日，應(yīng)平綏鐵路局局長沈昌之約，由鄭振鐸（1898—1958）、冰心、顧頡剛、雷潔瓊、吳文藻、文國鼎、陳其田、趙澄等8人組成“平綏沿線旅行團”，沿平綏鐵路沿線作一次參觀、訪問、考察之旅。8月8日—25日，又將此前未完成的旅途走完（同行者有變化）。

鄭振鐸在途中記下了旅途見聞與觀感，后經(jīng)整理修改，成為《西行書簡》，由商務(wù)印書館于1937年6月出版。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3月將《西行書簡》與冰心所寫的《平綏沿線旅行記》合為一書出版。其書副標題為“六十多年前的一次文人大旅行”。

這次沿平綏鐵路的西行之旅，給鄭振鐸以較深的印象。他以文物專家的眼光，飽覽了文物古跡，參觀了名勝風(fēng)景，了解了風(fēng)土民情，考察了實業(yè)建設(shè)。此行使他思想上受到極大觸動的活動，就是7月14日下午在大同口泉的煤礦井下參觀與實地體驗，見到了從未見到過的煤礦的種種情形，這給他留下一生難忘的印象。

7月14日下午2時，鄭振鐸一行乘煤礦小火車，來到晉北礦務(wù)公司的煤礦參觀。他很興奮，他說“我不曾到這種‘黑暗地獄的礦窯去過，很想考察那里生活是怎樣過下去的”。

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沿途煤塊如山石堆積在那里，個個工人臉上都是煤屑，罩了一層黑色”。聽了公司人員介紹，他才知道“有的工人不辭辛苦”，“每天要在礦內(nèi)工作十六小時之多”。他們的住處也很簡陋，“山邊土窯孔孔，皆是工人自挖的住室”。

下午4時，他們下井。每人一個藤帽、一個手杖。人手一只明火礦燈，“這燈并無燈罩，火焰露在外面”。他“見了這燈，嚇得一跳，問道：有危險嗎？”同伴陳其田講：“如果在英國，不用保險燈入礦，是要被捉進監(jiān)獄的。”但礦方卻說“絕無危險！”鄭振鐸“帶著心還栗栗的在危懼”的害怕心理，乘坐罐籠下到“離地面四百呎的”井下，到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另一個世界。對于這個升降機，鄭振鐸又產(chǎn)生了疑問：“這機如果產(chǎn)生了毛病呢？”“那是不能想象的了！仿佛沒有第二個升降機的設(shè)備”。

在另一個世界里，鄭振鐸等參觀者見到：“洞中通道，大半不用支柱。有的地方低得非匍匐而進不可。如果猛不防，頭顱便要和礦石相撞，我一路走來，已撞了三次”?！霸谶@里最突出的感覺就是氣悶”，“胸中仿佛是窒塞不通”，“悶熱極了。個個人出汗，我連內(nèi)衣都濕透了”。“氣悶，氣悶。冰心叫道”。鄭振鐸問礦上技師：“難道是礦里沒有通風(fēng)設(shè)備嗎？”回答卻是：“原是有的，因為礦中還涼快，所以沒有用，您看這里的工人們都還穿著衣衫呢！”明明是極為悶熱，礦方卻認為“礦中還涼快”，明明有通風(fēng)設(shè)備，礦上卻不用！鄭振鐸他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

然而井下還有更為嚴重的情況：礦井深處有一個機械修理處。那里有“熊熊的火光，還有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的聲音”。這里的礦工“在數(shù)百千熱度的高熱的火爐邊”不停的打鐵干活。他們這些參觀者被“蒸熏得人不能不焦躁。立刻離開了?！?/p>

就是在這種極悶熱、使人窒息而礦上卻說“涼快”的礦井內(nèi)，有通風(fēng)設(shè)備卻不準使用的環(huán)境中，“工人在不停的工作著，裸著上體的居多。一鍬一鍬的向煤壁上斫去”，“兩個眼白是白得發(fā)亮，一臉一身都是黑炭的黑”?！澳枪ぷ魇侨f分的危險，但每天的工資至多還不到四毛錢！”“大家實在受不住那悶熱，都催著快回去”?！爱?dāng)我們走出了升降機時，恍如再履人生！”

一行人升了井，“再履人生”之后，感慨多有，五味雜陳，更多的則是從自己與礦工遭遇的對比中有了新的認知。鄭振鐸認為：“工人們在礦中過那八小時，乃至十六小時，天天都是這樣過的，他們難道不感氣悶嗎？”他進而認為：“誰知道矛盾的人間是分隔開怎樣的若干層的階級呢”，“比較起來我們能不說是罪人嗎？”

鄭振鐸上述的認識與感知，不僅是他發(fā)自肺腑的感慨，亦是他思想上一次洗禮與一次理性的升華！

于是，在回到舒適的旅舍之后，鄭振鐸不顧疲勞，連夜寫下了記錄上述種種情形的參觀記，篇幅較長，題目就是《口泉鎮(zhèn)》。對于這篇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與社會思想意義，讀者在閱讀之后自會有不同的體會與收獲，無須筆者贅述。

鄭振鐸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文化大家。他不僅在文藝理論、藝術(shù)史、民間文學(xué)等多方面建樹頗豐，也是著名收藏家、訓(xùn)詁家與文物專家。他在1919年參加五四運動并發(fā)表作品。1920年與沈雁冰等人發(fā)起成立文學(xué)研究會，創(chuàng)辦《文學(xué)周刊》《小說月報》。曾任燕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教授。1949年后曾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長、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長、文化部副部長。可惜的是1958年10月率中國文化代表團出訪中，因飛機失事而殉職，年僅60歲。文星隕落，令人扼腕！

本文也作為對鄭振鐸先生的追思與懷念吧！

（2019年8月21日）

吳曉煜：河北灤縣人，1944年3月生。南開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科學(xué)史學(xu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煤炭工業(yè)志》編委會副主任委員、總纂。已出版《華夏與海國游記》《歐非見聞錄》《中國古代詠煤詩》《夜耕村雜記》《學(xué)林漫筆》《糾正錯別字》《中國古代煤炭開發(fā)史》《中國煤礦史讀本（古代部分）》《中國煤礦安全史話》《煤史鉤沉》《修志指要》《礦業(yè)史事雜俎》《中國煤炭碑刻》《名人與煤炭》《酒史鉤沉》《瘟疫縱橫談》《向善的軌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