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原名張建中,1949年生于河北徐水。在北京讀小學和中學。1969年到白洋淀(安新縣北何莊)插隊,同年開始詩歌寫作。“白洋淀詩歌群落”的主要成員。1974年底回到北京,先后在中學和大學工作,后任職于中華文學基金會文學部和《詩刊》編輯部。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特約研究員,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協(xié)理事。出版過詩集、詩文合集、詩畫集10余部,編輯和主編詩歌選集、專輯幾十種,撰寫詩歌評論和序言等文章百余篇。現(xiàn)任《詩探索》作品卷主編。
一
北方的三月,樹木尚未萌芽,迎春花在暗綠的棘叢中閃動星星點點的亮色。一場瘟疫攪亂了生活,惶恐、悲憤、失望、希求等等,無以計數(shù)的信息在新媒體上傳遞,人們只能在蝸居中思辨,在心中尋找各自的春天。
有人給我發(fā)來了一個小說家開會的視頻,他們在談詩意,一群寫話本的人在談詩意,說詩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讀了,小說這個載體已經(jīng)代替了詩的功能……多么浮泛的見解,讓人不堪卒聞。我想到當下,面對心靈的震顫,小說恐怕不如一篇日記、一篇散文來得自然,唯有詩能以直接的、敏銳的,無限的情感韻味,抵達人們的心靈。
一個最普通的常識,如果某件文化作品被認為具有了詩意,那無疑它已經(jīng)是最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了,無論是音樂、繪畫、建筑、小說、戲劇、舞蹈……
而什么是詩意?一個書寫者分行的文字作品,是不是一首詩,究竟具不具有詩意,還是需要認真辨識的。
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是個人生命經(jīng)驗和人類文化經(jīng)驗的綜合呈現(xiàn)。一件藝術品是否散發(fā)著某種潛在的,與人的情感、思緒、意念、意識相關的韻味,是問題的關鍵。詩是語言和情感的藝術,從中國古典詩歌的風、雅、頌,到現(xiàn)在的多種流派與主義,表現(xiàn)手法可以不同,但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我這里說的不是匠人的手藝),藝術離不開它的作者在生活與生命中的真切體驗,缺少不了情有獨鐘的,恰到好處的情感呈現(xiàn)與詩意表達;只有表層的想法和簡單的社會意識,絕不會是一首成功的詩歌作品。
從這種意義上講,我們的中國現(xiàn)代詩壇,有許多人只是在寫一些分行的文字,他們還徘徊在詩歌的門檻之外,優(yōu)秀的詩人總是寥若晨星。
詩歌會在字里行間散發(fā)出那么一種韻味,那種無法用幾個字或幾個詞,準確說明和表達出來的,那種彌散的,潛在的,整體的,有語言姿勢和情感臨界感的語言氛圍,構成了我們所需求的詩意。古往今來的詩人們,用自己獨有的書寫,組成了時代記憶和連綿有序的文化與文學史。中國新詩百年,從舊體脫胎出來,繼承固有的優(yōu)良傳承,借鑒世界上現(xiàn)代的詩歌文化藝術,幾經(jīng)沉浮,走到了現(xiàn)在,它的成就已然存在。每一個詩人都需要在這條歷史的長河中尋找自己應屬的位置。
讀林莉的詩,我以為她的作品有著自己對生活與生命感知的獨特發(fā)現(xiàn),她的詩散發(fā)著自然與生命的氣息與韻味。從林莉的詩歌作品中,我看到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成績與潛質(zhì),我們對她的寫作還有著更美好的閱讀期待。
二
2005年10月,《人民文學》刊發(fā)了林莉的一組詩,其中一首《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就是從那組詩,開始關注詩人林莉的。后來在《詩刊·下半月刊》上刊發(fā)過她的幾組詩,并在往來信件中和電話里同她討論過她的作品。有一個階段,我感覺她的作品有些碎片化,幾句一首,內(nèi)容大致相似,兩三首詩連在一起也可以當一首讀。林莉是一個十分聰慧和有悟性的人,沒過多長時間,她就寄來了她的組詩《到一座小鎮(zhèn)去》。這是一組難得的讓人耳目一新的好作品。就是因這組詩,她被推薦參加了在岳陽舉辦的第二十四屆“青春詩會”。
記得“青春詩會”結束前一天的傍晚,她因事提前離會,噙著熱淚用啞語向大家告別,最后強忍著淚水匆匆地轉(zhuǎn)身離去。那時,林莉還是一個初入詩壇的新人。簡單、清純,同她的詩一樣透明。
2010年是林莉?qū)懽鞯氖斋@之年。那年她的詩集《在塵埃之上》入選了“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0卷”,同年又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青年詩人向往的“華文青年詩人獎”。這些對一個青年詩人來說已是讓許多人羨慕的至高榮譽了。
在“華文青年詩人獎”給林莉的評委評語中,我是這樣寫的:“林莉的詩有著女性詩歌的細微與豐盈,文筆流暢,表達清晰,敏感,節(jié)制的詩行中有著一絲天然的憂傷,在回憶與吟唱中感動著我們。在華美表層下的生動而感性語言的內(nèi)在魅力,讓她的詩歌具有了自己的風格與形態(tài)?!?/p>
以后的幾年,我知道她為詩歌付出了許多。她的詩有了顯著的變化。2014年,她獲得了江西省年度詩人獎。她的那組獲獎詩歌在評選時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以為,那組詩歌標志著林莉在詩歌寫作的道路上,邁上了一個新臺階,走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從一個有一定天分的自然寫作者,到一個成熟而具有智性的寫作者,是要經(jīng)歷一次身心蛻變的。這種蛻變,標志著詩人經(jīng)過了生活的磨礪和閱讀學習的再積累。我們看到,許多青年詩人,剛剛出道時充滿了銳氣,但當他(她)將自己有限的靈感和個人的獨有的生命感受寫盡之后,便銷聲匿跡或淪為平庸的一般寫作者了;而有些青年詩人經(jīng)過一個階段的努力學習,開闊而大量的閱讀,豐富了自己的文化積累,完成了自己的一次蛻變,邁上了一個新臺階,進入了不僅靠天分和才氣的自然寫作,而是進入了更為自由的智性寫作。閱讀詩人林莉的詩,我知道她是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一次走向詩歌寫作更高層次的蛻變的。
三
林莉在一篇名為《追尋與回歸》的文章中寫道:“作為一名個體寫作者,這種詩歌的追尋與回歸,于我更是有著不可取代甚至是不可言說的意義。我的追尋,就是不停地遠走和高飛。因為無知而向往,因為向往而熱愛,因為熱愛而無畏,因為無畏而感恩。那是一條通往無限的路,為我建構了一個有彈性的理想王國。在那里我的夢想張開翅膀,有青春和時光在重來、延續(xù),有生命的鋪排以及不可預知的愛恨。它們是自然的,個體的,本真的。我的回歸,還是還鄉(xiāng)。生命和靈魂的還鄉(xiāng)。它引領我抵達生命和靈魂的自由之境,回到具體的、本真的‘人本身,回到人情、人性、人道、人格、人心中來,回到天性和純真,回到大善和至美中來?!?/p>
我特別注意到林莉的敘述中對于個體的,向內(nèi)的自我要求。我們說,詩人的創(chuàng)作,首先是寫給自己的,詩應源于自己靈魂內(nèi)在的沖動與需求。好的詩人,優(yōu)秀的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一定和他所處的時代精神及社會審美情感有某些相融與切合,他的存在,加入或豐富了他所處的時代的文化精神。寫作與內(nèi)在生命相關,與人的天分相關,與作者的感受和領悟力相關。那些向外的,追尋時尚的,為流派和主義的寫作,那些本著社會、編輯、他者的要求的寫作,都是令人懷疑的。不是詩人選擇歷史,是歷史選擇詩人。一個詩人的職責是努力完成好自己,至于你是一個怎樣的詩人,那是另外的事,你的價值和意義需要時間的淘洗。
林莉要求自己追尋生命的、自然的、個體的、本真的愛與恨,回歸“人”本身,回到天性和純真,回到大善和至美,這種純凈的,面對內(nèi)心的寫作心態(tài)非常值得稱道。
從細微、單純、敏感,帶有一絲憂傷的早期寫作,到現(xiàn)在的自然、充溢、熱忱而滿懷愛意與惆悵之情的寫作,林莉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有了很大變化的。但我們注意到,她的變化是思維方式和寫作內(nèi)含的擴展和加強,她的詩歌依舊是圍繞著:親情,故鄉(xiāng),江南小鎮(zhèn),自然萬物中,我們無比熟悉的意象和場景而展開的。
在《你是我的神》一文中,林莉?qū)懙溃骸笆聦嵣衔乙恢痹噲D從內(nèi)心出發(fā)到廣袤的自然中去,那里有善和美。善和美是需要心靈和愛去獲取的。在物質(zhì)世界里不曾企及的,在心靈之間已到來。”廣袤的自然中有詩人心靈和愛取之不盡的詩意的源泉。
林莉的詩歌,從王維那兒找到了超自然的田園之境;從朦朧詩的崛起,領會了什么是現(xiàn)代詩歌意識,詩歌回歸“人”的本體以及漢語言藝術的光輝;從迪金森那兒找到了生命孤獨中的熱愛與渴求;從阿赫瑪托娃那兒找到了心靈內(nèi)在的力量。我們知道,是中國宏大的詩歌傳統(tǒng)和世界優(yōu)秀的詩歌文化的加入,構成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基本格局,每一個成功的詩人,一定是這一傳承的實踐者。
從《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到《到一座小鎮(zhèn)去》,再到近些年的詩歌書寫,林莉一直以自然中的萬物為意象主體,她筆下的昆蟲、鳥雀、樹木、植物、原野、山脈、河流都是和自己的生命相鏈接的,都是詩人生命的一部分,因而它們也是鮮活的,有溫度的,這些與她所書寫的親人、生活中相遇的每一個人都是融為一體的。不論是寫作初始的單純、明亮,還是后來融入了更多人生閱歷的思考的智性寫作,林莉的詩歌都是在自然之中尋求著生命的永恒價值,時間流逝,生命短促,精神永存,我們對詩歌藝術追求的價值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