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道地甘肅文化和甘肅人

陳澤奎

一

甘肅，地處我國三大高原的連接點上。從“條”狀地理范圍來看，甘肅處在秦嶺以北、長城以南的區(qū)域;從“塊”的角度看，甘肅則屬于關西、隴右至新疆（歷史上的西域）之間，東接關中、巴蜀，南鄰川藏，西與新疆接壤，北依長城，與內(nèi)蒙古、寧夏毗鄰，形成兩頭大、中間長的條狀狹窄地理特征。而其中尤以黃河、烏鞘嶺以西的河西地區(qū)最為狹長，被稱為“河西走廊”。

嘉峪關 攝影/王金

河西走廊南依祁連山脈，北抵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作為連接秦嶺和長城的一部分，從漢代起它就發(fā)揮著溝通中原和西域的孔道的作用，同時，它也是把長城以南和長城以北緊密相連的交會點。因其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從漢代張騫通西域開始至明代東西方陸路交通衰落之前，甘肅特別是河西走廊，一直是東西方官方使節(jié)、民間商旅往來的通道，也曾是農(nóng)耕文明、草原文明以及東、西方文明相競、融合的廣闊舞臺。因此，從漢代起，河西走廊就是拱衛(wèi)中原的右臂，是中原管理西域及青藏高原、內(nèi)蒙古高原等地草原民族的有力支撐點，也是歷代移民戍邊和屯墾之地。這種狀況從漢代起一直持續(xù)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前幾十年。而從東漢、三國開始，“得隴望蜀”，不僅僅是一個成語典故，更是一個具有實踐價值的軍事經(jīng)略，為歷代所重視。這種特殊的區(qū)位和歷史，還使甘肅成為中原政局動蕩之時中華文明薪火延續(xù)的厝薪處。對此，西漢時期的有志之士早就有了清晰的認識，《資治通鑒》中記載：“河西殷富，帶河為固，張掖屬國精兵萬騎，一旦緩急，杜絕河津，足以自守，此遺種處也?！蔽鳚h末年至東漢初年的竇融家族、唐代“安史之亂”之后敦煌張議潮、曹義金家族以及十六國時期五涼政權對河西的經(jīng)營，在中原戰(zhàn)亂頻仍時取得保境安民、自成一格的局面，即是對上述觀點的實踐證明。

麥積山 攝影/李克強

北石窟 寺攝影/王杰

冰溝丹霞 攝影/郎文瑞

如今，留存于甘肅大地上的秦安大地灣、臨洮馬家窯、敦煌莫高窟、張掖馬蹄寺、武威天梯山、天水麥積山、慶陽南北石窟，逶迤于河西走廊全境的長城、烽燧，陽關、玉門關遺址以及現(xiàn)今保存完好的嘉峪關關城，散布于嘉峪關西部的黑山巖畫和東部六盤山的賀蘭山巖畫，保存于武威的西夏碑、見于記載的元代闊端與薩班涼州會盟碑……無一不是甘肅多元文化、文明交融的見證。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復雜的歷史，使甘肅形成了有別于其他省份的獨特區(qū)域文化。甘肅境內(nèi)除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漢族以外，成建制的少數(shù)民族有蒙古族（酒泉肅北蒙古族自治縣），居于北部長城一線的哈薩克族（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與川西、青海搭界，位于甘肅西南部的藏族（甘南藏族自治州），回族（臨夏回族自治州），東鄉(xiāng)族（臨夏回族自治州東鄉(xiāng)縣），保安族和撒拉族（臨夏回族自治州積石山保安族東鄉(xiāng)族撒拉族自治縣），沿祁連山一線居住的裕固族（張掖肅南裕固族自治縣）。這種多民族聚居的格局，為甘肅的多元文化建構了深厚的基礎。

二

據(jù)韓國學者趙一東研究，人有道地和不道地的區(qū)別（《讀者參考》130期204頁李憲堂：《觀韓記》），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他說，地道的韓國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會說韓語，能品出泡菜的味道，會唱盤索里（韓國一種民間說唱藝術）。在趙氏看來，一個人道地不道地，主要以他被當?shù)氐赖氐纳罘绞浇櫟某潭葋韰^(qū)別，而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對語言、日常飲食、民間藝術的熟悉程度。以此為標準，盤點中國人，會發(fā)現(xiàn)一個道地的中國人很難以一城一地來涵蓋，正如日本學者杉山正明在其著作《疾馳的草原征服者：遼、西夏、金、元》中所描述的：“這是一個擁有13億國民的國家，在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這種情形。但是仔細觀察其內(nèi)部和現(xiàn)實，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國家中有著太多各種各樣的人群和存在方式?！敝袊幕蜃拥亩嘣?，絕對擔得起“豐富”二字的內(nèi)涵。

廣東人——粵語，粵菜，粵劇。

北京人——北京話（兒化音很濃的普通話），豆汁、涮羊肉，京劇、京韻大鼓。

東北人——東北話，酸菜，二人轉。

河南人——河南話，燴面、胡辣湯，豫劇。

陜西人——關中話（周秦漢唐的官話，影響及于隴右、關東），羊肉泡饃、肉夾饃，秦腔、眉戶（道地的秦音、秦韻，也因此古人把關中方言稱為秦腔）。

美麗扎尕那 攝影/陳菊芬

裕固人家 攝影/王將

崆峒仙境 攝影/徐振華

內(nèi)蒙古人——蒙古語，手把肉，長調。

四川人、湖南人、湖北人、福建人……研究每個地方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頓具個性的特征。

如果按照韓國趙一東先生關于構成道地的當?shù)厝说娜笠貋韺Ω拭C及甘肅人進行考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甘肅更像一個多元文化自由競爭的文化集市。

省會蘭州，有蘭州話、牛肉面、蘭州鼓子（一種說唱藝術）。

隴東，典型的黃土高原特征，地貌溝壑縱橫，物產(chǎn)有麥菽黍薯，隴東人（包括慶陽人、平?jīng)鋈耍]東話（頓似陜西話）;飲食與陜西關中同俗;地方戲號稱隴劇，一是好者少，二則怎么聽，都有些陜西眉戶戲的味道。

隴南，食則川辣蜀麻，多產(chǎn)水稻、茶葉、柑橘、橄欖油，隴南話（川陜話的混合），南部受四川影響大，川味兒較濃;西、北受天水、關中影響，帶有關中、天水味道，飲食大致與語言分區(qū)吻合;民間戲曲則受秦文化深刻影響，以秦腔為主。

隴中，今定西市全境，包括今白銀市的會寧縣。語言，與天水的秦安、甘谷等地方言似出一源，自有特色;飲食，最具特色者為漿水面、漿水呱呱、漿水豆腐;民間戲曲，以秦腔最為流行。

再看河西五市。

武威——武威話，有山西話的元素，自成一家;飲食，以山藥米拌面（武威人說的山藥，俗稱洋芋，學名馬鈴薯;米則專指小米）為標識（當然也有說“三套車”的，即茯茶、涼州釀皮、鹵肉餞）。兩者相比，我個人更傾向于山藥米拌面，因為它歷史更久遠，也是只有道地的武威人才能說得出的家常飲食。三套車的說法，自然是借用了20世紀80年代流行的蘇聯(lián)歌曲《三套車》的名字。山藥米拌面通常有兩種做法：一是將洋芋切塊，小米下鍋，待米粒開花之后加入切成塊的洋芋，待洋芋將熟未熟之際加入少量面粉、食鹽，煮熟即可食用;加入自制酸菜則為標配。二是將洋芋切成細條或小丁，將面搟成大片切條，小米下鍋煮至開花，將切好的洋芋條或洋芋丁和切面依次下鍋，加鹽煮熟即成，加入酸菜則為標配。民間戲劇，大戲以秦腔、眉戶為正宗，小戲以涼州孝賢為流行。

張掖——張掖話，張掖小面，地方戲曲有張掖孝賢。

酒泉——酒泉話，酸湯餃子、糊鍋為飲食標識，地方曲藝有酒泉寶卷。

中國旅游標志銅奔馬的出土地——武威雷臺 攝影/張耘

張掖七彩丹霞 攝影/李曉華

嘉峪關——酒泉鋼鐵集團職工和家屬是本市的主要居民，語言、飲食帶有明顯的東北和酒泉相互影響、融合的味道。

金昌市的情況與嘉峪關市的情況大致相同，都是典型的工業(yè)城市，表現(xiàn)出五湖四海成一家的特征。

月泉初雪 攝影/張躍星

敦煌，按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劃，是酒泉市下轄的一個縣級市，但是其影響力與河西其他五市難分伯仲，而其歷史地位在一定意義上比其他五市更加顯赫：從漢代起，它與武威、張掖、酒泉并稱“河西四郡”，為中原與西域交通的咽喉之地，而其轄境內(nèi)的陽關、玉門關則是中原與西域的通關口岸。自1900年敦煌藏經(jīng)洞被發(fā)現(xiàn)以來，“敦煌學”成為一門顯學，其文化影響力蜚聲海內(nèi)外。而今每年一屆的敦煌文化博覽會，更是甘肅和世界交流的大舞臺。敦煌住民帶有典型的移民特征，因歷史上的敦煌地廣人稀，不同時期、不同地方來的移民往往以鄉(xiāng)或幾個村落為單元居住，他們在融入當?shù)氐耐瑫r也保留了原籍的語言和習慣，因此，敦煌是學界研究方言的理想之地。

此外，位于蘭州以南的臨夏、甘南兩個少數(shù)民族自治州，受自身文化浸潤，語言、飲食、民間藝術有其自身的特質。例如臨夏回族自治州，語言是河州話;飲食為清真飲食;地方戲曲為河州花兒。

三

蘭州中山橋 攝影/張潤秀

甘肅的住民，其文化特征大致可以水系來劃分。白龍江流域因毗鄰四川，不論語言、飲食還是生活習慣，都帶有濃厚的川味兒;渭河及涇河流域則是典型的黃土高原農(nóng)耕區(qū)，其語言以秦音、秦韻為主，飲食及生活習慣深深打上了農(nóng)耕文明的烙印;洮河、夏河流域是漢族、藏族、回族交融區(qū)域，也是農(nóng)耕文化與草原文化的交匯區(qū)，歷史上也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民族文化自成一格;隴中，現(xiàn)如今的定西、白銀、蘭州，正如渭河、涇河、洮河、夏河最終匯入黃河一樣，其語言、飲食、生活習慣有坐中望四方的文化特征;河西五地市，綠洲處處，文化特征也呈塊狀、坨狀分布，大致上說，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條內(nèi)陸河將這里分割成三個大的方言區(qū)，而區(qū)內(nèi)的語言、飲食、生活習慣大同小異，細致區(qū)別則呈坨、塊狀，很難一言以蔽之;而五地市中的金昌、嘉峪關，更是現(xiàn)代文化的沃土，呈現(xiàn)出很強的包容性。

因此說，多樣性、豐富性是甘肅的文化特征，而單一性恰恰是它缺乏的。道地，講究單一性。從這個意義上說，甘肅天然缺乏道地的先決條件?！案拭C人”實際上是個很模糊的概念，不像東北人、上海人、北京人、廣東人、河南人、山東人、四川人、湖南人那樣有顯著的人群特征?！案拭C人”對自己身份的確認往往是極具地域性的，如慶陽人、天水人、隴南人、臨夏人。在河西走廊地區(qū)，人們的身份認同也具地方性，如武威人、張掖人、酒泉人，甚至還有民樂人、民勤人、永昌人的區(qū)別。而秦安人、甘谷人則是比天水人更有影響、更具地域特征的人群。

甘肅這種普遍存在的塊、坨式的地域文化的認同意識，深刻影響著甘肅人的思維方式，造就了甘肅境內(nèi)區(qū)域文化的基本特征——內(nèi)斂、自我欣賞。這種文化的顯著特點，就是有一種天然的自我封閉意識，但又因這種自我封閉的空間和體量過小，缺乏獨立生存的能力，很容易像散沙一樣被周邊的強勢文化影響。甘肅人的優(yōu)點在于，因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堅韌、剛強、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和善于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其缺點在于，對外界環(huán)境的變化不敏感，缺乏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和擔當，難以有大作為。

景泰黃河石林 攝影/王復庫

文縣白馬人“池哥晝”表演 攝影/劉浪

有研究指出，受同種文化浸潤的人，生活態(tài)度、行為方式、價值觀念更接近，更容易相互親近和相互接納;而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生活的人，其處事、待人、價值判斷都會有明顯的差異，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指這種情況。與單一文化因子條件下生活的族群相比，在不同文化浸潤下成長起來的人，相互交流的成本會相對較高：首先是要了解彼此對事物判斷的同與不同，逐漸形成共識;其次，需要求同存異，在大的格局下，價值觀趨于一致;第三，需要共同的規(guī)則來相互約束，以求做到相互認同。

其實，不論區(qū)域形狀如何，文化都是人們在此生活并對自身命運把握的結果。認識自我、因時而作、應機而動才是改變、突破的關鍵。囿于條條、坨坨、塊塊的思維習慣固然有局限性，但是若能準確地認識自身的不足與弱點，因勢利導，變過去的封閉和自足的固執(zhí)為改變自己的毅力，變坨坨、塊塊自身較強的聚合力為改變現(xiàn)狀的內(nèi)生力，利用現(xiàn)在“一帶一路”建設的機遇，將區(qū)域文化打造為“一帶一路”重要節(jié)點上的特色區(qū)塊，變傳統(tǒng)為特色，不失為一種適時而變的選擇。

如今的時代是一個創(chuàng)新的時代，是一個強烈需要有擔當和有作為的時代。甘肅需要適應這種時代變化，自覺參與社會變革，發(fā)揮自身條、塊結合重要節(jié)點的獨特優(yōu)勢，秉持固有的堅韌與剛強，提高文化自信，激發(fā)血性，努力改變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落后于他人的現(xiàn)況，為自己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