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張本是大相國寺一帶潑皮幫的一個小頭目,人生得不成比例,上半身長,下半身短,因此落了個“矮腳虎”的綽號。張本渾身刺青,全是品類不一的花朵,卻在右胳膊上紋了一條長長的青蛇,蛇頭在手掌虎口那兒,吐著血紅的芯子,平時用衣袖遮起來,遇見膽小怕事的人,他會忽然讓蛇頭顯露,在別人驚恐的尖叫聲中殘忍地大笑。
矮腳虎張本慣使一把眉子刀,這把刀據(jù)說是高衙內(nèi)賞給他的,因此,他常拿出來炫耀。他平日所干的營生,就是帶著一幫小潑皮在街巷里晃蕩,看見哪家店鋪生意紅火,就先派一個小潑皮去砸場子,然后,他和其他潑皮會及時出現(xiàn),扇那小潑皮幾記耳光,再踢上兩腳,將小潑皮趕走,接下來收取店家的保護費。他還有一件秘密勾當要做,高衙內(nèi)看中了哪家店鋪,想低價買過去,可店主不干,隨后就會有一些恐怖的事情發(fā)生:全家人正在吃飯,一枚利鏢會破窗而入,釘在梁柱子上嗡嗡作響;或者第二天早起開門時,門口吊著一只剝了皮的死貓,血淋淋的,觸目驚心;再不然后院突然起火,婦孺莫名失蹤。凡此種種,直到主家把店鋪賣出去,一切才會歸于寂然。
每次巧取豪奪之后,張本都要率一干潑皮去酒肆里狂歡。聽到他們嘈雜的腳步聲,街巷兩旁的酒肆都迅速關(guān)閉了店門。但總會有一些遲鈍的店家,被他們搶了先機。進得店去,把里面正在喝酒的人統(tǒng)統(tǒng)攆跑,霸占全部的席位。很快,地上扔滿了橫七豎八的空酒壇子,摔碎的瓷片在屋內(nèi)飛濺。眾潑皮興奮起來,開始尖叫、狂笑和大罵。這個時候,張本就會舞起他的眉子刀,寒光劃破喧囂,四周頓時寂靜下來。舞到興致高處,他喊來店家,讓拿來兩枚銅錢,扔到空中,他揮刀過去,寒光一閃,再看時,每枚銅錢都齊刷刷被斬為兩半。張本對店家說:“我喝了你的酒,你看了我的表演,我們兩訖了!”隨即一聲吆喝,眾潑皮作鳥獸散。
有一天,張本夜半醒來,坐在床頭久久地發(fā)呆。后來,他厘清了思緒。一直都在為他人拼殺,自己這間小屋子卻是空蕩蕩的,家徒四壁。在這唯一的房間里,黧黑的墻壁上掛著他那把薄薄的眉子刀,凌亂的地板上只有他此刻坐著的這架油漆業(yè)已脫落的榆木床。除此,院子里還有一條癩皮狗。他朝地上狠狠唾一口黏痰。這個時候,他的胸中已醞釀出一個計劃。他要用慣使的伎倆,也給自己謀取一份家業(yè)。
張本的眼睛盯住了隔壁的王員外。王員外在大相國寺旁的三街通衢處有一家鋪子,是祖?zhèn)骷覙I(yè),經(jīng)營南雜貨,生意很是興隆。鋪子被張本奪走后,王員外一病不起。他本是個極愛面子的人,鋪子被人占據(jù),是件天大的丑事,說明自己太過無能,已無顏再茍活世間,竟然拒絕診治。臨咽氣時,他給兒子寫了封信,說父子雖近在咫尺,但相見徒增恥辱。等兒子見信時,他已含恨九泉。
王員外的兒子王子厚,正在京城太學讀書,準備來年的大考。他的成績優(yōu)異,據(jù)太學的先生說,進士及第不在話下??伤姷礁赣H的信函后,當即終止了學業(yè),回到家中。王子厚抱著父親的遺像,日夜號泣不已,茶飯不思,眼見一天天消瘦和憔悴,形銷骨立,走路都打起了擺子。日子一久,院子里長滿了荒草,狐兔開始出沒其間,一派衰落景象。
為王員外守孝期滿,王子厚對讀書失去了興趣,開始頻繁出入酒肆,常常喝得東倒西歪,醉眼迷離。他還結(jié)交了一個酒友,是個屠夫,殺狗為業(yè),姓孫,人稱孫屠子。左右街坊見王子厚自甘墮落,都背后替他惋惜:“放著圣賢書不讀,卻整日與一個下九流的屠夫混在一起。”王子厚對這些議論全不在意,反而和孫屠子往來更加密切,還不時送孫屠子一些銀兩和布帛。孫屠子也是個怪人,對王子厚的饋贈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興趣,大多婉言拒絕了。
有人不解,私下問孫屠子,王子厚是個讀書人,家境殷富,與你交好,贈你一些財物也屬常事,你為何拒絕呢?孫屠子長長嘆息道:“我內(nèi)心惶恐啊!”來人愈發(fā)困惑。孫屠子再次長嘆一聲:“若只是酒肉間的往來,像市井中人那樣猜拳行令,插科打諢,酒后相揖一笑,倒是落得輕松逍遙,而子厚待我,可以說是情至真而意至切。想我一介屠夫,他卻給了我國士一般的禮遇,如果我不能像國士那樣去報答他,叫我怎能心安?”來人頓時默然。
暮春的一天,王子厚將孫屠子約到汴河岸邊,在一棵垂楊柳下,他已備好酒席。他們開始幕天席地對飲,誰也不說一句話。酒至半酣,孫屠子摔了酒盞:“看兄神色悲愴,何不對弟一吐塊壘?”王子厚忽然痛哭起來:“弟若不問,實不想再揭傷痛。家業(yè)為匪人侵占,家父因此羞憤而死,暗夜常以淚洗面,吾雖想奪回祖業(yè),然匪人兇惡異常,我手無縛雞之力,若前往尋仇,死固不足惜,但終于事無補?!?/p>
孫屠子站起身,說:“兄無須再言?!闭f過,朝王子厚一揖,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孫屠子來到了張本家的院子里。這個不速之客令張本十分詫異,得知孫屠子的來意后,他愣在了當院,繼而就跳起來,破口大罵:“一個屠夫,也來管閑事!”
“給你兩天時間?!睂O屠子鐵青著臉,“把鋪子歸還王家?!?/p>
張本惱怒至極,跑回屋內(nèi),從墻上取下他的那把眉子刀,來到院子里的石桌前,脫掉短褂,露出一身的黑花朵和那條猙獰的青蛇。他將眉子刀刀尖刺進右手虎口處,鮮血從文身的蛇口汩汩噴出。張本說:“沒人能從蛇口奪回東西?!睂O屠子冷冷一笑,擎出屠狗刀,照著大腿就刺了進去,血柱激射而出。張本紅了眼睛,舞動眉子刀,奔孫屠子而來。
張本狂吼:“我一把眉子刀,罕見敵手!”
孫屠子也不答話,見癩皮狗在一旁齜牙狂吠,欲撲身而上,便迎過去,屠狗尖刀閃電般地繞狗身軀一匝。張本只覺有寒氣襲來,看時,癩皮狗像被施了咒語定在那里,正疑惑間,忽見癩皮狗皮肉紛紛墜落,最后只剩下一個狗骨架子,猶作前撲狀,接著便訇然委地。
張本滿眼充滿驚恐,手中眉子刀“當啷”落地。他心里明白,自己遇見了一個魔鬼。
第二天一早,張本就將門店歸還王子厚。王子厚燃放了爆竹,長跪在王員外牌位前,淚流滿面,說:“父親,兒子完成了您的心愿,替您雪恥了?!?/p>
選自《大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