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毛偉
譚十日原名譚恪,是京津一帶有名的中醫(yī),最擅長治療燒燙傷。無論多重的傷情經(jīng)他醫(yī)治,十日內不痊愈就分文不取,故人稱譚十日。
庚子年間,八國聯(lián)軍在大沽登陸,占了天津。城破后洋鬼子燒殺搶掠,在城中的鼓樓上架起大炮,炮擊城內百姓。那天,譚十日的兒子正在市場采辦結婚物品,躲避不及被彈片擊中,半個腦袋都被削去。譚十日撫著兒子渾身是血的尸體慟哭,只恨不能殺洋鬼子報仇。
仇恨未消,仇人倒是找上門來了。俄軍上校沃嘎克派人“請”他為俄軍傷兵療傷。聯(lián)軍攻占天津傷亡不小,與清軍和義和團反復爭奪老龍頭火車站等幾處要地時,遭義和團火攻,洋鬼子被燒得鬼哭狼嚎,傷兵滿營。
譚十日明白是被人出賣,把他舉薦給洋鬼子了。他恨透了這些為洋鬼子通風報信跑腿帶路的漢奸二毛子。
沃嘎克上校很紳士地說,聞知譚先生醫(yī)術高明,我的士兵很多被燒傷,想請先生幫助救治,我們有豐厚回報。他是先禮后兵,用的是商量口氣。譚十日卻冷冷地拒絕,稱中醫(yī)對中國人有效,西洋人根脈不同,氣血相異,中醫(yī)難能奏效,還是請閣下另請高明吧。沃嘎克知道這是托詞,仍不死心,執(zhí)意勸說很久,見譚十日不為所動,才露出兇相,威脅道,不與我聯(lián)軍合作是沒有好下場的。譚十日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坦然道,閣下請便吧!
沃嘎克把譚十日帶到后面一間牢房。牢里關著十幾個遍體鱗傷的中國人,全部辮子綁著腳腕吊在梁上。譚十日認出其中有老街坊黃三。黃三也看到了他。沃嘎克說,這些人都是跟聯(lián)軍作對的義和團,他們就要被送上西天了。
譚十日知道不答應沃嘎克怕是很難生還。他對生死沒有多想,可黃三那絕望的神情卻一直在心里揮之不去。想了想,他心一橫對沃嘎克說,我有個條件,如果閣下答應,我也會答應閣下。沃嘎克以為恐嚇收到效果,忙說,譚先生請講。譚十日慢慢道來,牢里關的是我的街坊,都是老實本分的百姓,不是義和團。如果能放了他們,我愿意留在這里為你的士兵治療。沃嘎克大喜,知道那些人只是覺得可疑抓來的,是不是義和團自己也說不準。放了他們,并無大礙??晌指驴诉€是留了一手,當即表示不殺他們,只是要暫留幾天,待譚先生在此工作結束,即全部放人。
沃嘎克給譚十日一天時間回去準備。當晚譚十日徹夜難眠,他清楚自己已被逼上絕路,不能不去做他最不愿做的事了。
夜半,義和團菩薩廟壇口大師兄派人潛入譚家,拱手對他說,祝賀你,為兒子報仇的機會來了。譚十日問什么意思,來人授意,務必在藥里做手腳,把洋鬼子傷兵送回老家去!譚十日說,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翌日,譚十日走進俄軍傷兵營,那里躺著三四十名半死不活的燒傷士兵,空氣中散發(fā)著陣陣難聞的焦煳和血腥氣味,有的傷者傷口已經(jīng)感染化膿。譚十日先為一名臉上稚氣尚未褪盡的年輕士兵治療。這兵傷在腿上,半條腿幾乎燒熟。譚十日為他細細清理了傷口,將調制好的黑乎乎的藥劑涂到傷處。這小子疼得慘叫一聲,幾乎昏厥過去。譚十日說,忍忍吧,不這樣你這條腿就廢了。第二天這兵的傷勢就開始好轉。
一旦面對患者,譚十日眼里就只有一個個生命,一處處傷痛,全沒想他們是黃皮膚黑眼睛還是白皮膚藍眼睛。本來他可以照義和團大師兄的意思去做,只需在方劑中加一味藥,就能讓傷者的傷勢漸漸惡化,傷口潰爛,最后不治而亡。他沒有這樣做,醫(yī)者行醫(yī)是治病救人,哪有傷人害命的道理。
譚十日像平日一樣盡心盡力為這些傷者治療。洋鬼子傷兵們傷勢日漸好轉,果然第十天就基本痊愈了。沃嘎克大為滿意,他沒有爽約,當即釋放了幸免砍頭之禍的黃三等十幾人,又捧出十錠銀元寶送譚十日。那堆耀眼的銀子譚十日看都沒看,轉身大步走出兵營。
“譚十日給洋人辦事?!薄白T十日給洋鬼子治病,救了一百多鬼子兵?!眰髀勏耖L了翅膀飛遍全城。轉眼間譚十日成了萬人唾罵的漢奸二毛子。他做夢都想不到這些傳聞的源頭就是他救下的黃三等人。
譚十日死得很慘烈。他把自己綁在樹上后點燃——一代治燒燙傷的名醫(yī)浴火而亡。
譚十日死后不久,他的墓被盜,已燒成炭狀的尸骨不知去向。后來盜竊案被破,盜墓賊交代,盜走譚十日的尸骨是因為聽說將其研成末外敷,治療燒燙傷有奇效。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