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村人物五題

◎馬學(xué)全

姜白話

在北斗村，姜白話絕對是最胖的人，沒有之一。這么跟你說吧，當他走過來時，四五米外，你就能感覺到地皮在震動。尤其在他上坡時，喘氣聲就跟拉風(fēng)箱一樣，呼哧呼哧的。

姜白話本來叫姜百華，是奶奶的遠方侄子，但大人們卻叫他姜白話，這讓我一直覺得是個謎。有一次，姜白話來我家，我剛好飛奔出門，冷不防撞在了他的懷里。姜白話伸出兩只蒲扇樣的大手，老鷹抓小雞一般將我抱起來，舉過頭頂，滿臉堆笑望著我。我被嚇得哇哇大叫，企圖拿手揪他下巴上荒草一樣亂蓬蓬的胡子。姜白話扮著鬼臉說：“不能揪，不能揪，揪了就不長了?！比灰桓狈蜃拥哪?。

放我下來，姜白話對奶奶說：“這孩子脾胃虛，我給開個方子，吃三付藥調(diào)理一下就好了。”只聽他嘴里念念有詞，當歸補血活血，甘草補脾益氣……

改天，父親抽空拿著姜白話開的藥方，去村里的衛(wèi)生所買來幾包草藥。奶奶用瓦罐煎了草藥讓我喝，黑乎乎的藥水，看著不舒服，喝進嘴里倒也沒什么怪味。

聽大人們講，姜白話學(xué)過醫(yī)，原本應(yīng)該當醫(yī)生，卻陰差陽錯當了農(nóng)民。姜白話衛(wèi)校前一年，恰巧趕上了自然災(zāi)害。姜白話肚子吃不飽，連走路都打擺子，哪里還有心思學(xué)習(xí)。一個星期天，姜白話搭順路車偷偷跑回了家?？墒?，家里也沒有多余的糧食。父母為了讓姜白話吃飽肚子，從牙縫里省下那點可憐的糧食，結(jié)果雙雙被餓死。父母臨死前，叮囑姜白話一定要完成學(xué)業(yè)。

埋葬了父母，姜白話抹干眼淚回到學(xué)校。因他沒請假，也沒辦休學(xué)手續(xù)，已被學(xué)校除名。姜白話只好回到北斗村。人們時常聽他嘴里咕咕叨叨念著什么，細聽，竟是：四君子湯中和義，參術(shù)茯苓甘草比……他是在背中醫(yī)湯頭歌訣。

結(jié)婚后，姜白話接二連三生下六個孩子，家里的糧食總是青黃不接。每次他來我家，走時總不空手，一包干菜，或者一袋干饃饃，奶奶可憐她的這個遠方侄子，時常接濟他。

有一次，姜白話臨走時跟奶奶說，“杏子快熟了，到時候我打發(fā)孩子給您送些來?！蹦棠虒自捈业男幼佑杏∠?。

“那杏子比雞蛋都大，很甜，還有股特別的香味?！苯自捵吆螅棠瘫銜r常念叨。可是，直到秋天，樹葉都黃了，也沒見姜白話的孩子來送杏子。

還有一次，姜白話跟奶奶說，他家后院的蘋果樹開始掛果了，第一年就結(jié)了很多，等蘋果熟了，讓孩子送些過來給奶奶嘗鮮?？墒?，直到天上開始飄雪花了，奶奶也沒見到姜白話的蘋果。

也許，這正是大人們叫他姜白話的緣故。

農(nóng)村大包干后，姜白話終于迎來了春天。他家人口多，分的地也多，他的孩子們也已長大，個個都是干活的好手，他家再也不愁吃不飽肚子了。過年的時候，姜白話專門來給奶奶拜年，帶了滿滿一大包禮物。期間講起過往的經(jīng)歷，言語中充滿了對奶奶的感激。

那一年，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調(diào)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村也不能沒有醫(yī)生。有人想到了姜白話，他當年可是衛(wèi)校的高材生哩！可是，行醫(yī)看病事關(guān)人命，姜白話沒有行醫(yī)資格，豈能輕易委任。最終，姜白話去縣里培訓(xùn)了三個月，并以門門功課滿分結(jié)業(yè)，順利接下了這個擔(dān)子。

姜白話在他四十多歲的時候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把脈施診，望聞問切，一絲不茍。一些疑難雜癥患者，在他的精心治療下慢慢康復(fù)，他的名聲也很快傳遍了四鄰八鄉(xiāng)。

生活好了，加之心情也好，姜白話更胖了，走起路來呼哧呼哧的，活像一頭拉犁的牛。有一次，父親帶我去找姜白話看病，聊天中，他說自己太胖了，干啥都不方便，可是那些年餓怕了，少吃一口就覺得不飽。

姜白話希望子女中有人接他的衣缽，可是他磨破嘴皮，也沒一個愿意學(xué)醫(yī)的。每每說起這些來，姜白話就會搖頭嘆息。

那年，春節(jié)回去后，聽父親說姜白話死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父親說，誰都說太可惜了，畢竟他是遠近聞名的醫(yī)生，而且才活了五十多歲。

姜白話的家離衛(wèi)生所不遠，他上下班都步行。每天早上，他在家里吃兩個荷包蛋和一個饃饃就走了，中午一般不回家，都是老伴或者兒女給他送飯。沒病人的時候，下午他早早就回家了。

那天，很晚了都不見姜白話回來，老伴和小兒子打著手電筒去衛(wèi)生所找他。走到一個大坡下面，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正是姜白話，他的身體已經(jīng)冰涼。姜白話早就是“三高”，但他和家人都沒有在意。那天傍晚，姜白話回家時突發(fā)腦溢血，連后事都沒來得及交代就走了。

姜白話的死，對北斗村來講無疑是巨大的損失。姜白話死后多年，村里人提起他來，還會忍不住嘆氣。

芙 蓉

芙蓉上小學(xué)的時候，大家追看的一部電視劇里，有個從小被賣到青樓的苦命女孩，名字就叫芙蓉。芙蓉的名字，因此被同學(xué)取笑。她哭著鬧著要改名，還逃過學(xué)。

芙蓉的名字，是她母親取的。母親在芙蓉兩歲時就去世了，她對母親幾乎沒有記憶。父親跟芙蓉說，她的名字里包含著母親對她的愛。芙蓉不再鬧了，不過，再有人取笑她的名字，她便會拳腳相向。好幾次，芙蓉把取笑她的男孩子追得滿校園跑，引來無數(shù)目光。在芙蓉的捍衛(wèi)下，校園里再也沒有人取笑她的名字了。

然而，芙蓉的心里還是留下了陰影，聽到別人叫自己的名字，她就覺得別扭。直到有一天，老師在課堂上講了芙蓉花的寓意，她才慢慢改變了對自己名字的看法。

十八歲那年，芙蓉獨自離開北斗村，去城里打工。

芙蓉在一家酒店當了服務(wù)員。酒店里一個叫曉東的男孩，對芙蓉特別好，經(jīng)常幫芙蓉干活，還給她買禮物。每回領(lǐng)了工資，曉東都要請芙蓉吃飯。剛開始，芙蓉住在酒店的員工宿舍，跟曉東交往一段時間后，便和他租房同居了。

曉東因為受不了顧客的刁難，跟顧客吵了架，被老板炒了魷魚。之后，曉東去了另一家飯店，芙蓉常常三五天都見不到他。

有段時間，曉東突然變得特別有錢，對芙蓉也更加好了。他給芙蓉買高檔化妝品，買時髦衣服，買漂亮背包，還三天兩頭帶她下館子，上酒吧。芙蓉問他哪里來的錢，曉東讓她不要管。芙蓉懷疑曉東的錢來路不正，擔(dān)心他在干違法的事，她想勸曉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一天，芙蓉下班回到住處，七八個染著黃頭發(fā)、穿著怪異服裝的人正坐在一起吞云吐霧，把屋里弄得烏煙瘴氣。芙蓉覺得這些都不是正經(jīng)人，勸曉東少跟他們來往。曉東卻說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

芙蓉洗衣服的時候，從曉東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包著白色粉末的小紙包，她問曉東那是什么。曉東悄悄告訴她，那是白粉，很值錢。曉東讓她不要告訴別人，他要靠這些東西賺大錢，買樓房，買小轎車，讓她過有錢人的日子。芙蓉確信曉東在干違法的事，勸曉東收手。曉東說他不會有事，讓芙蓉放心。

那天，芙蓉準備去上班，曉東拿出一個紙袋給她，讓她交給一個叫阿毛的人。芙蓉看到紙袋里是一件襯衣，便沒再多問，提著紙袋就出了門。到了曉東所說的地點，走過來一個人，問她是不是芙蓉。芙蓉點了點頭。那人說，他是阿毛，來取襯衫的。芙蓉把紙袋交給阿毛，剛要離開，卻被幾個警察團團包圍。原來，曉東讓芙蓉交給阿毛的襯衣口袋里裝著白粉。

芙蓉販毒被抓的消息很快傳到北斗村，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芙蓉進城后學(xué)壞了，也有人說芙蓉是被冤枉的。父親去監(jiān)獄探望芙蓉，芙蓉淚流滿面，說她對不起父親。父親告訴芙蓉，他相信她沒有學(xué)壞，希望她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出獄。

兩年后，芙蓉出獄了。父親來接她，芙蓉跟著父親回到了村里。芙蓉發(fā)誓要證明給村里人看，自己并沒有學(xué)壞，也并非一無是處。

芙蓉在電視上看到，有人把雞散養(yǎng)在山上的樹林或者果園里。這樣養(yǎng)大的雞，不光肉好吃，還能賣好價錢。芙蓉家屋后有大片果園，她想在果園里散養(yǎng)雞。父親聽了芙蓉的想法，不但沒有反對，還非常贊成。

春夏之交，芙蓉從養(yǎng)雞場抓來了一千只小雞，放養(yǎng)在果園里。果園里地方寬敞，小雞們滿地追逐嬉戲，除了吃飼料，還吃果園里的蟲子和雜草，小雞們長得快，且一個個健壯無比。秋天，蘋果成熟的季節(jié)，芙蓉的雞也長大了，許多城里人專門開車來買芙蓉的無公害雞。

次年，芙蓉又在果園里養(yǎng)了一大群雞，還從銀行貸了款，在果園里修了幾間屋子，把果園改建成農(nóng)家園，做起了餐飲業(yè)。前來就餐的人們，嗅著蘋果的芬芳，吃著用柴火燉的土雞肉，紛紛向芙蓉豎起了大拇指。

芙蓉成了遠近聞名的青年創(chuàng)業(yè)典型，電視臺的記者來攝像，報社的記者來采訪。面對記者的鏡頭，芙蓉落落大方，她講了自己對未來的規(guī)劃，也講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北斗村的人們，都說芙蓉是個好姑娘。

老 九

在北斗村，老九是出了名的淘氣包。從開始學(xué)走路，他就學(xué)會了干壞事。他爹的打火機不見了，問他，他手指墻角的老鼠洞。他爹拿了一根木棍，果然從老鼠洞里掏出了打火機。晚上，老九跟他爺爺睡。爺爺端起床頭的茶缸子喝了一口，發(fā)覺味道不對勁，一股尿騷味直沖鼻子。問老九，老九支支吾吾，原來他尿憋了，又不想下床，便尿在了爺爺?shù)牟韪桌铩?/p>

因為淘氣，老九沒少挨打。

上學(xué)后，老九不愛學(xué)習(xí)，還變著花樣影響別人。老九在班上幾乎沒有朋友。不過，老九始終對我友好，因為跟我家是鄰居，我倆走得比較近。

老九最大的特點是愛打抱不平。

那時候，校園里流行玩自制火柴槍。把火柴頭放進槍膛，按下撞針后，“啪”一聲，火柴頭就射出去了。課間，我們常在一起玩火柴槍，比誰的槍射得遠。

一次，比我高兩級的一個外號叫“大頭”的男生，非說我偷了他的火柴槍，逼我把自己的火柴槍給他。老九知道后，站出來替我理論。大頭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不把我倆放在眼里。上課鈴響后，大頭仍死死拽著我的火柴槍不放。老九氣不過，照大頭的肚子狠狠擂了一拳。大頭痛得齜牙咧嘴，捂著肚子蹲下身，我倆趁機跑回了教室。

老九跟大頭從此結(jié)下了梁子。大頭有事沒事就找老九挑釁。那天上體育課，體育老師讓我們自由活動。我們幾個玩了一陣單杠覺得沒意思，就去看大頭他們班打籃球。大頭那天預(yù)謀好要報復(fù)老九，他在傳球的時候，籃球沒往隊友手里扔，卻扔到場外，不偏不倚砸在了老九的頭上。老九被砸得眼冒金星，大頭卻跑過來嬉皮笑臉地問老九滋味如何。老九二話不說，搶過籃球照大頭砸了過去，籃球砸在了大頭的眼鏡上。大頭的眼鏡當場碎裂，一塊碎玻璃扎進大頭眼球，大頭的一只眼瞎了。老九家人賠了大頭一筆錢，老九也被學(xué)校記大過處分。背了處分的老九，對學(xué)習(xí)更沒興趣，小學(xué)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

幾年后，老九隨村里的幾個人進城打工，在工地上搬磚。那時候，我正好在縣城上高中。老九領(lǐng)了工錢，來學(xué)校找我，帶我去下館子。老九說，他真后悔當初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這輩子只能出苦力了。我安慰他，條條大路通羅馬，不上學(xué)不見得就沒有好前程。

后來，我到外地上大學(xué)，放假回來沒見到老九。聽家人說，老九在工地喜歡上一個叫芳芳的女孩，工頭有天晚上叫芳芳幫他洗衣服，趁機奸污了芳芳。老九知道后，找工頭評理，工頭威脅老九敢多管閑事就讓他滾蛋，還要把他的工錢扣下。老九氣不過，操起一根鋼筋照工頭頭上就是一下，工頭當場癱倒在地，送醫(yī)院后搶救過來，落下了半身不遂后遺癥。老九被判了五年。

老九出獄后找不到工作，剛好一個藥企老板需要人，我把老九介紹給他。老板不介意老九坐過牢，聘用了他。老九酒量好，每次老板有應(yīng)酬，都少不了老九作陪。老板對老九很器重，給他開的工資也高。

兩年后，老九卻辭職了。原來，老九跟老板干的兩年里，熟練掌握了藥品市場，他想自己干。老九從此當起了藥販子，天南海北到處跑。

幾年時間，老九就發(fā)達了。在城里買了樓房，還開上了價值二十多萬的小轎車，出入的盡是高檔會所。

老九經(jīng)常跟我聯(lián)系，偶爾來我家里做客，有時候也一起吃飯喝酒。過年的時候，老九和我們一起回北斗村。他父母看到我們一家三口親親熱熱，便數(shù)落老九，老大不小了，連個家也沒有。我和妻子勸他抓緊成家，生個孩子。

一年后，老九結(jié)婚了，妻子玲玲是個大學(xué)生，在醫(yī)院上班。老九因為自己沒什么文化，對玲玲一向很尊重。玲玲懷孕后反應(yīng)強烈，尤其聞不慣醫(yī)院的氣味，只好三天兩頭請假。老九便動員玲玲辭職，說他掙的錢完全夠他們花了。玲玲本來不想辭職，考慮再三，最終接受了老九的建議。那段時間，老九基本上沒有外出，每天在家陪玲玲，直到玲玲生下兒子。老九當?shù)筇貏e開心，為了讓玲玲和兒子過得幸福，他更加努力賺錢。

去年秋天，有一天半夜，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玲玲打來的，說老九出事了。我問她是怎么回事，玲玲哭著告訴我，老九幫醫(yī)院進了一批藥，沒想到是假藥，不但沒效果，還治死了人。老九是被警察從被窩里帶走了。

老九販賣假藥，被判了十年。

我去監(jiān)獄探望老九。老九嘆著氣說，這都是命啊，本想能賺一筆，誰知王八蛋賣的是假藥。我勸他不要灰心，為了玲玲和兒子，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出來。老九哭得稀里嘩啦，說要跟玲玲離婚，財產(chǎn)全歸玲玲，他不希望玲玲和兒子因為自己被人戳脊梁骨。

從監(jiān)獄回來后，我見了玲玲。玲玲正在陪兒子玩，她說等他回來。

杜老奎

在北斗村，杜老奎是一個獨特的人。

杜老奎是村里的獨戶，孩子們都叫他老奎爺。大人們當面多稱他老杜或老杜叔，背后則叫他杜瘋子。

老奎爺留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平時，他把頭發(fā)梳起來，在腦后挽起一個大大的發(fā)髻，髻上別著一根油光發(fā)亮的桃木發(fā)卡。老奎爺有時候也把頭發(fā)編成兩條粗粗的辮子，垂在背后。老奎爺還喜歡穿女式衣服和鞋子，有時候還涂口紅。老奎爺還染指甲，他把指甲染成火紅色，像花瓣。

老奎爺去鎮(zhèn)上趕集，他的胳膊彎里常掛著一個女士提包。走到一個貨攤前，老奎爺停下買東西，周圍的人們便呼啦一下圍攏過去，像看動物園里的大熊貓一樣盯著老奎爺看，并不時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老奎爺對人們異樣的目光熟視無睹，他該干啥就干啥。

老奎爺住在村委會隔壁，離我家不遠。

老奎爺沒有成家，唯一的姐姐也不常來往。雖然自己無兒無女，但老奎爺對村里的小孩子非常熱情。我們一幫小伙伴從老奎爺家門前經(jīng)過，他看到后，就叫我們進屋，從柜子里拿出一包糖分給我們吃。老奎爺還給我們講丑小鴨的故事，每當講到丑小鴨變成天鵝的時候，老奎爺?shù)难凵窬秃芴貏e，仿佛變成天鵝的不是丑小鴨，而是他自己。

大人們知道后，不讓我們?nèi)ダ峡鼱敿遥膊蛔屛覀兂运奶?。小孩子好奇，問大人為什么。大人們說，老奎爺是巫婆轉(zhuǎn)世，專吃小孩子，嚇得我們直伸舌頭。再從老奎爺家門前經(jīng)過時，我們便繞著走，或者遠遠看見他就躲了起來。

老奎爺是五保戶。他不種地，也不用干活。老奎爺門前有一棵大柳樹。夏天的時候，他常常搬一把小凳子，坐在陰涼里聽戲，他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得很大，有時候也跟著收音機咿咿呀呀唱上一段。不過，誰也聽不明白他唱的什么。也沒人愿意聽明白他唱什么。在人們眼里，老奎爺是個怪人，大家都不愿搭理他。

老奎爺?shù)暮笤豪镉幸粔K菜地，他每年都種菜，茄子、葫蘆、辣椒各種幾行。菜長成后，老奎爺一個人吃不完。有人從門口經(jīng)過，老奎爺就招呼去他的菜地里摘些菜，但常會被以各種借口謝絕。老奎爺怕菜長老，就摘了菜提著籃子挨家去送，但老奎爺前腳出門，人們跟著就把菜扔了。人們都不愿吃他的菜，怕沾上晦氣。

據(jù)說老奎爺年輕的時候是個帥小伙，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很招姑娘們喜歡?？墒抢峡鼱攨s對姑娘沒興趣。有人給他介紹對象，老奎爺見面后卻故意裝傻。如是幾次，人們便不再關(guān)心他的婚事，老奎爺一個人倒過得自在。隨著年齡漸大，老奎爺?shù)男愿褚苍絹碓焦缕?，很少與人來往。再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老奎爺?shù)男袨橐苍谥饾u變化，先是留長發(fā)，后來又穿起了女式服裝。

有傳言說，老奎爺之所以對女人沒興趣，是因為小時候被狗咬掉了命根子。還有人說，老奎爺天生沒有男人的傳家寶，他撒尿都是蹲著的。

一次，我們路過老奎爺家門，他剛好洗完頭發(fā)，正在用一把梳子細心地梳理。老奎爺黑亮的頭發(fā)從腦后垂下來，發(fā)梢越過屁股，背后像披著一塊黑緞子。

小時候不理解老奎爺為什么留長發(fā)，還穿女人的衣服。加上大人們的刻薄描述，覺得老奎爺真是巫婆轉(zhuǎn)世，于是有些厭惡他。長大后，接觸的事物多了，從新聞里看到有人為了追求想要的人生，不惜花重金去醫(yī)院改變自己的性別，我漸漸理解了老奎爺?？墒牵峡鼱斣缭诙嗄昵熬碗x開了這個世界。

老奎爺走得很落寞，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老奎爺去世前可能有預(yù)感，他把頭發(fā)精心梳理后盤在腦后，還給自己化了淡妝，從里到外都穿著女式衣服。據(jù)見過老奎爺遺容的人講，老奎爺走時表情很安詳。

老奎爺去世后，人們匆匆將他埋葬。在收拾老奎爺?shù)倪z物時，人們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紅布小包裹。打開后，在場的人都傻眼了，里面包著一具男人的陽物，雖然已經(jīng)干癟萎縮，但仍能辨出原形。原來，老奎爺早就自宮了。

人們禁不住感慨連連，這人，一輩子活得也不容易。

張貴華

張貴華當上村委會主任兩年來，給北斗村辦了不少事實，村民提起他來，沒有不豎大拇指的。然而，最讓村民津津樂道的，還數(shù)張貴華的嘹亮歌喉。

張貴華愛唱歌，他的嗓子如山泉水般清亮。當年，要不是他爹極力阻攔，早就被縣歌舞團招去唱歌了。他爹認為，男人唱歌是不務(wù)正業(yè)。就這樣，張貴華被留在了村里。但他不死心，在家沒事干的時候，他就唱歌。上地干活，他也在唱歌。高興的時候唱，心煩的時候也唱。張貴華不但唱來了如花似玉的媳婦，他還把一家人的日子唱得有滋有味。

張貴華腦子活泛。別人種莊稼都是隨大流，張貴華卻喜歡琢磨市場。今年洋蔥價好，明年好多人就大量種洋蔥，張貴華卻偏偏不種洋蔥，而是改種玉米。結(jié)果，到了秋天，洋蔥大量收貨后，收購商給的價錢很低，而玉米價卻漲了。大家佩服張貴華有眼光，種莊稼便都看他。

前年，北斗村村委會換屆，大家推舉張貴華當主任。張貴華起初不肯接這個棒，但村民們都盼著跟他脫貧致富呢。架不住大家苦勸，張貴華在一片喧鬧聲中被推上了村主任的席位。

按常理，新官上任要發(fā)表演說，張貴華卻給村民唱了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他說自己嘴笨，講不好，用這首歌代表他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致富的信心和決心。話音一落，現(xiàn)場便響起了如雷般的掌聲。大家為他動聽的歌聲鼓掌，也在為他簡短明了的演說鼓掌。

張貴華當上村主任后，北斗村的上空，便時常響起他的歌聲。村里有個大喇叭，平時通知開會什么的，很方便，張貴華把大喇叭的用處發(fā)揮到了極致。每次通知開會，或者宣布一些事情，他就先唱一首歌。聽到他的歌聲，不管是在田里干活的，還是在家睡覺的，都會豎起耳朵認真聽。

時間一長，聽張貴華唱歌就成了一種享受，也成了期待。

這天，大喇叭里又傳出了張貴華的歌聲。這一次，人們聽到的是《你快回來》。唱完歌，大家等張貴華通知開會，聽到的卻是一則尋豬啟事，村民楊二妮家的一頭半大豬走丟了。張貴華連播三遍，有人呵呵一笑，有人悄聲嘀咕，這大喇叭的作用還真多！

還別說，楊二妮家走丟的豬只過了十幾分鐘就找到了。原來，那頭豬進入發(fā)情期，從楊二妮家的豬圈里逃出來后，跳進了村民張富華家的豬圈。張富華早上喂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圈里多了一頭豬，正納悶?zāi)兀吐牭酱罄壤锞蛡鞒隽藢へi啟事。

那天，張貴華在大喇叭里唱的是《咱當兵的人》，唱完歌，人們聽到了征兵通知。

春天，張貴華去城里招商，城里的客商問他能提供什么，張貴華說村里有大片的空地任選。隔日，客商來村里考察，遠遠便聽到張貴華在大喇叭里高唱《歡迎你》，客商被張貴華的歌聲打動，當天就簽了字。很快，高大的廠房在村子外面矗立起來，還把村里的青壯勞力招到廠里上班。

快過年了，人們都在忙著張羅過年的事，張貴華在大喇叭里唱起了 《紅紅火火過大年》。大伙鬧不明白張貴華唱的是哪一出，正在猜測，張貴華發(fā)布了一條爆炸性的消息，讓大家到村委會領(lǐng)紅包。領(lǐng)紅包？人們有些納悶，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在大家質(zhì)疑的時候，大喇叭里再次傳出張貴華的聲音。人們聽得千真萬確，張貴華說的就是領(lǐng)紅包。頃刻間，去村委會的路上到處都是村民的身影，人們邊走邊議論。村上給村民發(fā)紅包，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人們來到村委會大院，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院子當中擺著一張大桌子，上面堆著高高的一垛百元大鈔。眼前突然出現(xiàn)這么多錢，有人悄悄嘀咕，村里賣地皮啦，還是挖出寶藏啦？

這時，張貴華向人們道出了錢的來路。原來，這一年，村里的幾家企業(yè)利潤翻番，招商引資更是抱來金娃娃，村里富有了，當然要給村民發(fā)紅包。

領(lǐng)了紅包，這個年，家家都過得熱熱鬧鬧。

慢慢地，人們掌握了一個規(guī)律，張貴華每次要宣布一件事，必先在大喇叭里唱一首與這件事情有關(guān)的歌，這個習(xí)慣至今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