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

初秋的周末下午，呂美紅接到中介電話，說臨時出來套酒店公寓，房東急租，問她要不要去看。

來上海的第三個年頭，她搬了四次家。前幾次與人合租，都留下極不好的回憶。尤其第三次合租的女孩，一名看去很普通的文員，酷愛上網(wǎng)聊天到深夜，敲擊鍵盤的聲音像子彈穿過隔音不好的墻壁，向她密集射來。女孩還帶回不同的男孩過夜，大概都是網(wǎng)上認識的，發(fā)出的聲音比子彈更可怕。

另一個合租對象倒沒什么動靜，房間里掛滿粉色的毛絨卡通玩具，溫馨至極。呂美紅第一次來看房，當(dāng)場決定搬來合租。搬進來才知道，相處起來不是那么溫馨，女孩只收拾自己房間，公共區(qū)域的衛(wèi)生一概不理，包括廚房和洗手間，呂美紅像是住家保姆，要承擔(dān)打掃任務(wù)，包括收拾她和朋友聚會后的廚房——那簡直是個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如果要等女孩收拾，呂美紅就只能餓肚子或叫外賣。

呂美紅很少叫外賣，不健康，不衛(wèi)生，還有不經(jīng)濟。準(zhǔn)確說，這三者順序應(yīng)倒過來，首先因為不經(jīng)濟，然后不衛(wèi)生，不健康。所以一個廚房對她來說很重要，小點沒關(guān)系，至少得有灶具。

她實在不愿與人合租了，也厭煩了老小區(qū)里那種埋汰房間，怎么收拾也有種年深月久的邋遢。躺在彈簧松懈的床上，似乎承受著之前所有租客那些虛飄的孤獨之夢的重量。

經(jīng)歷了幾次合租，她對自己有了個交代，不是她嬌氣，實在是合租太考驗人折磨人了，合租會損耗人的精力，影響工作，降低效率，所以盡管合租比單租要便宜幾百元，但從綜合成本考慮，并不合算。

她目前借住在一個遠親那兒。不白住，她要幫親戚做家務(wù)，輔導(dǎo)孩子學(xué)習(xí)。那個孩子被寵壞了，很頑劣，她想趕緊搬出來。連續(xù)幾個周末的下午她都在看房，卻沒合適的。中介讓她去看的這套酒店公寓，老實說，即使房東急租，也超出了她的預(yù)算。

她同意去看房。只是去看看，不合適就算了。她并沒有認為自己真的會租下一間酒店公寓。

公寓鑰匙在酒店物管處，物管辦公室的門關(guān)著，門上貼了張紙條，說臨時有事離開一下。中介是個年輕小伙子，“要么我?guī)阆瓤聪聭粜?，這間公寓同層都是一樣的面積戶型。若戶型可以，咱們再等物業(yè)回來。”

中介叩開了一間房。一個穿白色薄睡袍的女人抱著胳膊，斜倚著門，年輕漂亮的外鄉(xiāng)臉龐，房里有泡面和香水味，臥室隱約地放著音樂，被子半堆，仿佛還有體溫殘存——不止一個人的體溫，這是個引人遐想的房間。

中介小伙子在這個漂亮的女人面前明顯緊張起來，他笑著解釋物業(yè)人員不在，他帶客人來看下房型，“不好意思，打擾了?！卑姿鄣呐吮砬榫徍土它c，“看嘛?！彼拇谝舻乃齻?cè)了下身，讓他們進去。

呂美紅迅速掃了眼房間，她看見左面靠墻有個帶小水池的櫥柜，柜面上擱了只電磁爐，可以做飯。進門處的過道兩旁都嵌了柜子，應(yīng)當(dāng)有不小的儲物空間。她匆匆掃了眼衛(wèi)生間，居然有臺小洗衣機?！斑@都是公寓標(biāo)配的，”中介說，“這棟酒店式公寓設(shè)計時就結(jié)合了住家的需求?！?/p>

突然，她有些動心了。她本來只想來參觀的。租金比她預(yù)算高了好幾百。但她喜歡上了這里，房間的氛圍與她之前租的那些小區(qū)的老房多么不同?。∧切┯心觐^的小區(qū)老房子充滿著陳味，她在里面住了三年，或者說，她住這樣的房子其實已快三十年——她在老家的房子和這些房子差不多。一樣充滿油煙味，一樣油污的排氣扇，一樣難看過時的家具。她當(dāng)初不就是為了擺脫這個家才來上海的嗎？

眼前這間酒店公寓和她住過的所有房子都不同，潔凈、現(xiàn)代，正像她理想中的生活。既然是理想，她沒想過要很快實現(xiàn)。她還不具備實現(xiàn)的條件，以她目前的收入。如果她足夠理智，應(yīng)當(dāng)禮貌地告訴中介，她回去考慮下?？紤]的結(jié)果是她會找出N個理由證明這套酒店式公寓并不適合她。

可她聽見自己說：“我們?nèi)タ聪挛飿I(yè)來人沒有?！?/p>

房東是外地人，在這幢樓投資了三套公寓。不久前剛添二胎，忙亂得根本沒空對付蔡小姐的不辭而別。中介說，蔡小姐之前租了一年，又續(xù)簽一年，但離約定租期還有三個多月，她不見了，欠了一個月房租和兩個月水電費。

房門打開，出現(xiàn)在呂美紅面前的是一間凌亂至極的屋子，像搬家搬到一半的現(xiàn)場。到處扔著東西，櫥柜門半開著。洗手池旁的垃圾桶塞滿外賣盒，好在天氣有些冷了，但還是散發(fā)出一股異味。

中介也是蔡小姐走后第一次帶客人來，大概沒想到這幅畫面，抱歉地說：“到時房東應(yīng)會出些保潔費，這間房收拾好，同剛才看的那間一樣的。”又添了句，“街對過那個小區(qū)，有個單身女房客突然走掉，房東拖了十幾車?yán)?，聽講房里還有只死貓?！?/p>

呂美紅沒說話，她站在半開的櫥柜前——里面胡亂塞了許多衣物，風(fēng)衣、外套，她摸了摸一件黑色大衣，縮回了手。還有一摞鞋盒，她用腳輕輕碰了下。

“這些衣服可以請保潔一起處理的，送他們也行?！敝薪檎f。

“這屋子實在太亂了，你問問房東，房租多少？你把這里拍給他看下?！眳蚊兰t說，沒什么表情，像在說與己無關(guān)的事。她推開窗，一株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離窗不遠處。這個城市最多的就是這種樹，據(jù)說最早因種在法租界而得名。

中介聯(lián)系了房東，把屋子照片用微信發(fā)了過去。房東回復(fù)說，如果今天能簽掉合同，比之前的租金每月少一百，另外付兩百的保潔費。

“這個蔡小姐是干什么的？”她問了句。

“不曉得，長得蠻漂亮，哦，好像在一個什么師范學(xué)音樂，聽她提過一句。沒想到屋子被弄得這樣邋遢?！敝薪檎f，“我有次帶客人來看房，碰見她和一個男人在路邊等出租車?！?/p>

“是嗎？她男朋友？”

“哪兒曉得，她們這種……”中介笑起來，曖昧而世故，“那天落雨，他們撐著傘，沒看清男人啥樣?！?/p>

她租下了這間房。在房東說的條件之外，她多爭取了一周的打掃時間。起租日期在一周后，她換了鎖。沒找保潔。兩百塊可以在超市買一堆東西了。她做家務(wù)的能力不差。周六晚上，她把東西從親戚家運了來。

周日全天，她都待在屋子里。她像面對重大考古挖掘現(xiàn)場般按捺著激動。滿屋的凌亂，盥洗盆上有堆化妝品，幾支半截口紅，用了一半的洗面奶、粉底液、睫毛膏。在放電磁爐的那個矮柜里，還有鍋碗。

她又一次站在了掛衣物的櫥柜前。鞋盒里多是春夏單鞋，在櫥柜角落，還有雙黑靴子。積了灰，不過皮質(zhì)不錯，鞋碼比她的腳大一碼。沒關(guān)系，墊雙鞋墊就成。靴筒緊窄，蔡小姐應(yīng)當(dāng)有雙細長的腿，不像她小腿肌肉發(fā)達——上高中時，她要騎半小時的單車到學(xué)校，車子是她母親淘汰的，騎起來費勁。

她試了下靴子，拉鏈有些拉不上。她用了點勁，又試了次，拉鏈拉上了，但繃得小腿很難受。沒事，多穿穿就繃開了，她穿著靴子站了起來。這個高度一下給了她某種支撐，高于生活的海拔。她的手拂動櫥里的衣服，緩慢的，一種陌生的質(zhì)感，因為曾沾著其他女人的體溫而有些奇異。這是些好衣服，和她的衣服不一樣的衣服。

她的衣服多是網(wǎng)購的，她費勁地從網(wǎng)上尋找那些性價比盡量高點的衣服，但這種概率并不大。“一分錢一分貨”是永恒真理。有一些她自認為還行的衣服，和眼前這個衣柜里的衣服一比，立時顯出高下。也許在房東或其他人眼里，這是堆需要花人力處理掉的垃圾，可對她來說，它們像天降的禮物。她幾乎舍不得一下看完。

她慶幸是個男中介帶她來看房，如果是女中介，面對這一櫥柜衣服，一定會像她一樣想占為己有吧。在決定租下這間房之前，她在腦子里迅速演算過一遍。是的，一年房租是超出了預(yù)算，可遍布房子的各種物品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重要的是，她住進了一個嶄新空間里。這個空間似乎通向一個新世界，一個真正與這城市接洽的世界。若沒有這些衣物的慫恿，她進入不了這空間。

櫥柜里的衣服拼湊出一個女人的身形：個子比她高，應(yīng)當(dāng)有一米六五左右，纖瘦，但胸不小，這從幾個文胸的尺寸可看出，蔡小姐對蕾絲似乎有偏好，好幾件衣服以及那幾個文胸都鑲著蕾絲。

這是個如中介所說的漂亮女人，留長波浪鬈發(fā)——某件大衣的肩膀處粘著這么根鬈發(fā)。對了，櫥柜里竟然有頂短的金色假發(fā)。衣服上有香水味，盥洗臺上有小半瓶香水正是這味道。馥郁的甜香，因為蔡小姐的不辭而別又散發(fā)出幽微的神秘力量。她輕輕噴了點，香水為空氣賦予了一種新的內(nèi)容。她取出一件絳紅系帶大衣套在身上，袖子長了點，其他挺合身。她在鏡前打量，她從沒嘗試過這個顏色，這個顏色必需要好的質(zhì)地才能撐住，否則就會俗氣。輕軟的羊毛裹著她，配上緊繃著小腿的黑靴子，鏡中女人讓她有些陌生。她渾身有些燥熱，還沒到穿呢大衣的季節(jié)。

這屬于她的意外饋贈，她查看著它們。每查看一次，像重新發(fā)現(xiàn)一次并欣喜一次。洗手間盥洗臺上有的瓶罐已干涸，有些還能用，包括半盒摔裂的安娜蘇粉餅、卸妝水之類。她一樣樣仔細擦拭。這些高于她生活的物品，雖以殘缺方式進入她的生活，可有什么關(guān)系呢？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殘缺，所有的完整最后都會變成殘缺。還能用才是最要緊的。

她洗完澡，躺在床上，時間已很晚，明天還要上班，但她又起來了，再看一眼，就一眼，她打開櫥門，取出件麂皮絨的灰色的風(fēng)衣。她曾想買件類似的風(fēng)衣，在網(wǎng)上看了幾圈，終于沒買。要么質(zhì)地差，要么價格高了。她摸了摸柔軟的麂皮，就像那是只真正的可愛的麂子一樣。套在身上，腰圍緊了點。腰部有幾條收腰的褶皺，拆掉就不緊了。她找出剪刀，邊拆邊有點做賊的感覺，她真的可以擅動這些衣服嗎？蔡小姐萬一回來了呢，也許她只是臨時有事離開？她擔(dān)心地問過中介，中介否認了這種可能：“這種事我們碰多了，篤定不會回來，不然手機不會停機?！?/p>

中介的回答讓她安心了些。是的，從種種跡象看，蔡小姐不會回來了。房里除了凌亂的衣服物品，其他都拿走了。她為何突然離開了呢？如此匆忙，甚至來不及把這些衣物打包。也可能蔡小姐本不打算要了，買新的比打包舊的更方便。

呂美紅想起中介說的，“她們這種……”哪一種呢？物質(zhì)的、虛糜的、冒險的、動蕩的、不安分的，這些形容詞似乎還不足以概括中介的口氣，他的口氣里也許還包含著更譏諷的內(nèi)容。

她換上了一個蔡小姐的深紫色文胸，手感絲滑，她沒有這樣的內(nèi)衣。她的內(nèi)衣都很便宜，洗幾次就變形了。當(dāng)然，她和她的男友李工都不在意這件事，李工自己穿得更隨便，他的衣服只要尺碼合適，他都覺得可以。他也不在意她穿什么，在脫去她的衣服時，很少留心她的內(nèi)衣，像那只是鱗，與魚肉味道毫無干系。

周一她穿著那件麂皮絨灰色風(fēng)衣，比往常早幾分鐘到了公司。這份工作是她來上海后的第二份工作，公司里女性多。來報到辦理入職手續(xù)時，她帶了幾包老家特產(chǎn)紅薯干，包裝不大好看，有點鄉(xiāng)鎮(zhèn)風(fēng)，味道卻不錯。第二天上班，她提前到辦公室，發(fā)現(xiàn)昨天送同事的紅薯干被胡亂丟在一個放廢紙的小筐里。辦公椅下的地上還有一包。那是女主管的位置。

那幾包紅薯干她吃了很久，每次吃，仿佛咀嚼一種難言的味道。她還是沒舍得扔。

她沉默謹慎，埋頭工作。沒多久，聽說有人說她這樣拼，是想早點被提拔，和另一個女同事水果姐（她節(jié)食，經(jīng)常只吃水果）爭某個位置。

有次午飯，大家圍坐桌邊吃工作餐，水果姐說：“呂美紅，你穿衣服還真是隨性。你都在哪兒買衣服??？”似笑非笑，像順嘴一問。

她一窘，這天她穿的是件藏青色襯衫，早上出門后才發(fā)現(xiàn)有點褪色，想回去換又怕遲到了。水果姐這一問，使她意識到，自己的穿著可能早被同事議論過了。

這家公司女員工不少，她們議論明星、影視、婚育，還有衣服。如果誰穿了新款來，必定有一撥女同事圍上來議論一番。水果姐是其中最熱衷議論的，“衣服最要緊是質(zhì)地好”，她常說這句，像強調(diào)一個親自發(fā)明的真理。水果姐的衣服都不便宜，有老公做后盾。她自己是金山人，金山在上海西南遠郊，但到底屬于上海。老公其貌不揚，從湖北鄉(xiāng)村考出，一路讀到博士，在家外資公司工作。

“沒錢只好隨性，不像你有老公做后盾。我還能上哪兒買，網(wǎng)購?！眳蚊兰t目光看住水果姐，回答說。她答得平靜——似乎從很早起，她就有了這么種應(yīng)激模式。當(dāng)遭到挑釁、挖苦甚或侮辱時，她的情緒首先轉(zhuǎn)化成平靜。

“你瘦，怎么穿都行?！彼阈χf了句，岔開了話題。

呂美紅繼續(xù)低頭吃飯，她亮出了她的姿態(tài)，可以了。不必較真。她厭煩這種爭斗，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傾軋的辦公室文化。這份工作待遇還行，她希望能穩(wěn)定地干下去。

那時她還租住在老式小區(qū)，與人合租，下班回來，她躺在床上，疲憊極了。男友來電話，她說了幾句就掛了。男友是她老鄉(xiāng)，春節(jié)回家的火車上認識的，當(dāng)時沒想會與他有什么發(fā)展，只因是老鄉(xiāng)（同在一個地級市，她家在市里，他家在下面鄉(xiāng)鎮(zhèn)），又都在上海工作，留了聯(lián)系方式。一來二去就談了。男友是工科生，211院校讀的研，畢業(yè)后來滬。畢業(yè)時和單位談的是研發(fā)崗，不過沒寫進合同。三個月試用期滿轉(zhuǎn)正，卻被分到了工程崗，單位的工程崗頻繁出差。她讓他去找領(lǐng)導(dǎo)說，男友很為難，說工程部缺人，出差也有補貼，反正還沒結(jié)婚，趁這幾年多掙點。她不再說什么，覺得還沒結(jié)婚，沉甸甸的擔(dān)子已壓了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男友，叫他李工吧，公司里都這么叫他，用度儉省。他很少給她買禮物，出去吃飯總是小館子，先看價再點菜。再后來，他們很少吃館子，買菜自己做。一開始去超市兩人還有點不好意思買打折的，有了關(guān)系后，去超市就直奔打折區(qū)。通常晚上八點半之后去，這時的菜多有折扣。

她第一次和他約會，看他埋單時掏出的錢包都有點脫皮了，當(dāng)時她心里一酸，簡直想說，我來埋單吧。他的手機也是老款，屏幕摔裂了一條紋還在用著。她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不節(jié)省呢？城市生活不易，要花錢的地方還有大把等在后頭呢。

李工很努力。他越努力，她越覺得吃力。

他們逛過幾次商場，發(fā)現(xiàn)除了免費空調(diào)外，這是個自取其辱的消遣。差的她看不上，好點的折后也不便宜。有次她看中了一件連衣裙，修身，有質(zhì)感，她看了下價格，不可能買的，但她很想試下。她說了尺碼，讓營業(yè)員拿來試下。從她和男友踏進店里的時候，營業(yè)員就不怎么熱情，以她閱人無數(shù)的那雙利眼可能已看出，她是不可能買下這條裙子的。

“這個碼子沒貨了，你確定要的話，我可以從其他店調(diào)?！币苍S這是她們應(yīng)付不買只試的顧客的回復(fù)。

“我試了才能確定要不要?！彼膽?yīng)激模式又開啟了，她平靜地對營業(yè)員說。

她回來難過了很久。如果她更驕傲一點，可以說：是的，我確定要，你調(diào)吧。但驕傲是要付出代價的。和錢比起來，她寧愿不要驕傲。

她有眼光，但是沒有錢。她寧愿她沒眼光，真正的“隨性”?？伤裏釔垡挛铮蛑?jīng)的重度匱乏而成為同樣重度的執(zhí)念。當(dāng)年，她的高中英語老師是位優(yōu)雅女人，中年離異，真絲控，把在外面兼課的課時費都變成了真絲。每到夏天，她穿著各式各樣的真絲衣裙。有次她和班上女生說，真絲比愛情重要得多。每當(dāng)她心情不好時，把一摞真絲衣物拿出欣賞，心情立時好多了。呂美紅當(dāng)時完全理解不了。畢業(yè)十年聚會，英語老師也來了，五十多歲仍清雅，據(jù)說她已再婚，丈夫是位畫家。她穿著件普藍真絲上衣，在燈下發(fā)出優(yōu)裕從容的光澤。呂美紅坐她身邊，被她人與衣服輝映的光震驚了。那種光澤瞬間把席上時髦的女同學(xué)們蓋過。像湖水，似天空，她不知該如何形容。她貪婪地盯著老師——這才是真正的美。衣人合一，互為匹配。有個流行詞，“自帶光環(huán)”，英語老師就是這樣。

她的整個少女時代，卻是光環(huán)的反義詞“暗淡”。母親在縣衛(wèi)生所工作，長年穿白色工作服，這為她極少買衣服提供了借口，她也不怎么給女兒買。呂美紅一提要添衣，就會引來母親喋喋不休。呂美紅有限的衣服中多半是女性親戚們淘汰的，高中時，表姐給了件暗紅燈芯絨外套挺好看，只是一邊肘部快磨破。呂美紅剪了兩塊黑色圓布，用粗針腳的暗紅明線縫上，旁人倒以為特意這么設(shè)計的。大概因為匱乏，她對衣服的心思綿延不絕，似乎要彌補從衣物中受到的傷害——她從沒告訴母親，中學(xué)階段因穿得差，不僅被女生奚落，還在一次校運動會上被男生嘲笑。那次要求集體穿白襯衫黑褲子。她的白襯衫是父親的舊衣改的，男式襯衫領(lǐng);黑褲子短一截，吊在腳踝。

她不與母親說，曉得說了也無用。她畢業(yè)后在老家上班幾年，不顧家里反對，到上海找工作，就是想離了家。上海是個漂亮城市，有無數(shù)漂亮美物，雖不屬于她，至少能看見——上海人說的“睇野眼”，也是好的。

從前她以為上班就好了，就能填平那些屈辱。然而發(fā)現(xiàn)自己太天真，上班后沒什么改變，她仍黯淡。工資除去房租、日常開支，余不下什么，逢年過節(jié)還要發(fā)紅包給父母。找男友后，經(jīng)濟也沒改善。

春節(jié)前，她偶然知道有些同事發(fā)了年終獎，比如水果姐。她沒有。她有點詫異。鼓足勇氣再三，去問主管。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主管答：這獎金是去年春節(jié)前入職的員工才有。你是去年春節(jié)后一個月入職的，所以沒有。

聽上去合情合理的解釋讓她只能說“哦”。應(yīng)激模式癱瘓中。女主管比她更平靜。可回頭想，怎么也不對，她在公司工作了近一年，扣掉春節(jié)后那一個月，也該有十一個月的吧？哪有因為一個月，就把另十一個月抹掉的呢？她沒再去問，知道女主管一定會給出另外“合情合理”的解釋。

來滬七年的女主管聰明精干，對著她，好像人是不能有質(zhì)疑權(quán)的。

水果姐和女主管關(guān)系好，公司里誰都知道，兩人周末常約逛街吃飯，購買力也相當(dāng)——別小看這個，這是劃分類與群的重要參照。她倒也習(xí)慣了獨來獨往，在小城市，這或許是孤獨。在大城市，這是自由。租了公寓后，她下班后迫不及待地回去，二十七平方米的公寓，面積正好和她年齡一樣?？臻g雖小，但有著與這城市迷人的那部分完全同質(zhì)的空氣。

超出房租預(yù)算的部分她精打細算地計劃，生活壓縮到最簡。

她告訴李工換了租房?！岸嗌馘X？”他問。她知道他第一句會這么問。她告訴他了。他沒說什么，但她感覺到電話那頭他情緒的變化。覺得貴了，當(dāng)然，如果不是那些衣物以及物品，她也覺得貴。

李工住公司提供的宿舍，在青浦那邊。雙人間，滿屋子的煙味、臭襪子味，她去過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房間歸整得差不多，蔡小姐留下的東西，她又在床下找出了個黑色手包，銀色搭扣。夾層里有幾枚硬幣和一張快遞寄件單，上面的字跡模糊了，大致看出收件地址是江西某地。包內(nèi)還有串檀珠和一面化妝鏡，一本婦保病歷，寫了小半本，字跡潦草，只看得出患者二十七歲——與她同齡，名字并不姓蔡?；蛟S用的假名？最后一頁的就診時間在兩個月前。

她還在擱電磁爐的柜子下發(fā)現(xiàn)六七只玻璃杯，每只杯子底部都貼著標(biāo)簽，用圓珠筆寫著周姐、姐夫、大頭、馬莉、老K。蔡小姐的牌友？在床頭和墻之間，掉了一本小臺歷。在一些日子上用筆畫了圈。來大姨媽？排卵期？呂美紅自己也曾在臺歷上這么畫過。

那進門處的柜子，即使再想拖延這快樂，衣服也看完了。蔡小姐眼光不錯，衣款都還簡潔，這正符合呂美紅。時髦的往往是廉價的，這是她在網(wǎng)購生涯中逐漸強化的美學(xué)觀。

她在那件絳紅大衣口袋里摸到一個小玩意兒，金屬的葉子小掛件，連著半截斷繩。葉子有點卷曲的造型，像被風(fēng)吹過。她注視這枚葉子，像注視它背后藏著的某個秘密。她還從柜子上面找出一床空調(diào)被和四件套床品。

這一柜衣物要多少錢呢？一只文胸也許就貴過她的外套。

她在大一時，曾為買件新衣一個星期早餐吃稀飯饅頭，中午和晚上吃方便面。那是她第一次擁有生活費，她毫不猶豫地把其中一部分作為置裝費。她在校門口的小商業(yè)街上買了雙黑色丁字皮鞋，準(zhǔn)確說，不是皮是革。不到兩個月，鞋面開裂。她去找老板，那個染著黃頭發(fā)的胖女人比她更驚訝：“就這價錢，不穿兩個月，你想穿兩年？”她把鞋扔進垃圾桶，回學(xué)校了。大二暑假，她買了雙真正的皮鞋。商店打折的坡跟黑皮鞋，皮質(zhì)不錯，式樣老氣。她買了一包玻璃碎鉆，用502膠一顆顆粘上，鞋子好看多了。這雙鞋她穿到畢業(yè)。

這些畢竟是小打小鬧的改造。她無法把化纖面料改造成羊毛或真絲，無法把平庸的式樣改造成品牌的設(shè)計感。也就是說，她不能從本質(zhì)上改變衣物，以及自己的人生。那如何才能從本質(zhì)上改變?nèi)松?？她也迷惘。大學(xué)時她讀《包法利夫人》，對這個女人充滿同情。哪怕世人都覺得她愛慕虛榮死得活該，可她理解她，像理解某個表姐或堂妹。

而她不可能成為包法利夫人。她沒有她的美貌也沒她的任性。她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安全第一，這是她的信條。父母訓(xùn)誡多年后的塑造結(jié)果。她弟弟從訓(xùn)誡中走向了反面。高中就抽煙早戀，還偷同學(xué)的錢，因為想買新款手機。這幾年因為去了當(dāng)?shù)赜H戚開的公司幫忙，算轉(zhuǎn)回些正道。

她的安全信條偶爾會迷失在當(dāng)年英語老師身上重磅真絲閃動的光芒中——“你值得擁有”，拿什么擁有呢？曾經(jīng)，她的初中同桌鼓動她去深圳，說給她介紹男友。同桌早年嫁去深圳，丈夫開廠，大她一輪還多。年年春節(jié)開車回家，街坊圍著看那輛紅色豪車。

呂美紅去了趟深圳玩。同桌接待的，席上有個男人，她丈夫的生意伙伴，表情嚴(yán)肅，男人有條腿是假肢，出過車禍。女同桌沒瞞她，說穿上褲子完全看不出，也不影響功能。說男人對她印象挺好，讓她考慮下。

她沒考慮，她無法想象只為了錢和一個男人生活。李工至少有壯實的身體，至少在某些時刻，能為她完整地使用，或完整地使用她。

錢可以慢慢賺，她對自己說。雖然這個慢，的確有些慢。僅憑她的收入買那些她想要的衣服，就頗為遙遠。突然出現(xiàn)的蔡小姐的衣物，使這個慢變得更慢起來。有一天買得起時，是不是已來不及穿了？

第一陣寒潮來時，她穿上蔡小姐的黑大衣，就是那件她當(dāng)初看房時，第一眼看到的黑色羊絨大衣。袖子長了些，卷了一圈上去，不影響什么。內(nèi)搭是柜子里找出的橘色堆領(lǐng)羊毛衫，袖子上有個洞，像煙頭燙的，她織補好了。她系上大衣腰帶，穿上那雙過分緊繃的靴子。打開房門去上班時，渾身一陣緊張。她很怕迎面碰上突然回來的蔡小姐，冷冷地盯著她問，“你是誰？你怎么穿我的衣服？”她甚至有幾次做夢，夢見一通敲門聲。一開門，一個漂亮女人站在門口，是蔡小姐。

她對自己說不可能的，蔡小姐還欠著房租和水電呢，不可能回來的?？伤€像做賊一樣，匆匆進了電梯。有次她在電梯里碰見那位看房時的四川口音女子，呂美紅正想沖她笑下，她已在低頭看手機，她壓根兒不認識她了。

她希望同事們注意到她的衣著，又希望她們不要注意到。還是注意到了。午飯時，有位實習(xí)的姑娘直接表達了對她大衣的贊美，再是女主管，飛快把她從頭到腳掃了眼。這一眼，她知道等同實習(xí)姑娘的贊美。

因為蔡小姐的衣物，在女同事們的眼里，她也許沒那么廉價或隨性了。這是她從她們的眼光中讀出的。那眼光中包含了點驚訝，似是對她這個人的重新界定與認識。她甚至希望公司開展一次洗浴活動什么的，好把帶蕾絲邊的文胸露給她們看。但她現(xiàn)在只能露給男友李工看。

周日，李工結(jié)束一個工程出差回來。他和呂美紅約好來她公寓一起吃晚飯。呂美紅中午做好了幾個菜，又找出那床四件套換上，酒紅色絲質(zhì)面料，呂美紅躺上去，小心翼翼地放平身體，像躺在別人的床上。身體適應(yīng)了那種絲滑后，她深吸了口氣，這是多么美妙的感受啊，如在月光里，在湖水中，她的皮膚貪婪地觸及那絲滑。她突然坐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腳底干燥地摩擦著床單。

她想起蔡小姐留在洗手間的精油和磨砂鹽。她去洗了澡，用精油按摩了身體，再用磨砂鹽去了下腳的角質(zhì)，厚厚地給腳底涂了些乳液。她重躺上去，伸腿，沒有那種摩擦到床單的感覺了。皮膚與床單融為一體，她感覺到自己的清新與美好，是的，她幾乎從不會把這詞用到自己身上。但此刻，她覺得了，她在美好中睡著了，以致李工打她的電話才醒。窗外不知何時天已暗下。

李工帶了兩個鹵菜來，咸且辣，有一個是他最喜歡吃的肥腸。他老家在地處濕熱的江南丘陵山區(qū)，從小吃慣咸辣，還有腌臘食物。她說過幾次，這習(xí)慣不好，可他改不了，她也就不說了。

鹵菜味道迅速把她之前涂的精油味道蓋掉，她皺了下眉，不過李工沒注意，他的注意力都在這間房上。

“怎么好好的想到換房？”李工問。

“早想換，和人合租太難受了?！?/p>

“房子不錯，除了貴，沒啥毛病?！崩罟づΦ叵胍_個玩笑，不過他的樣子一點都沒開玩笑的輕松。

“聽說這房東在這幢樓有三套公寓。”她說。

“有錢人多了?！彼隽艘豢曜欲u菜。

“前面這個房客留了不少東西，衣服啥的?！彼胂?，還是說了。

“我剛來上海，租了個七樓半的房間。前個房客竟然在房間放了各種應(yīng)急備災(zāi)背包，還儲存了很多水、壓縮干糧、藥品和工具之類，就差挖出個防空洞了?！崩罟げ]在意她說的“衣服”。她倒是注意到他的衣服，普通黑夾克，拼了個咖色領(lǐng)子，襯得他膚色有點暗。

他們這次有十天沒見面了，飯后他匆忙洗碗——他的匆忙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把床又整理了下，不知為何，她有點緊張。

他急促地脫光自己和她，用他慣常如公式的那幾個前奏姿勢。他吻她的臉、脖子，像剛才吃鹵菜的急不可待。她聞到他嘴里和身上的鹵大腸味。她突然有點反胃。他沒洗澡就上床了，他的理論是做完再洗，省得洗兩回。她反對過，有時有效，有時無效，看他當(dāng)時的急切程度。

但這次，她堅定地說，你去洗洗吧。鹵大腸味把她預(yù)設(shè)的某種與絲滑床品聯(lián)系在一起的氛圍全然破壞了。儀式感，她生活里少有可以支持儀式感的物品。比如這床床品，它的光滑是為清潔的身體和氣味準(zhǔn)備的。

“待會兒吧?！崩罟さ暮粑曉桨l(fā)粗重，動作也大起來。她聽見什么東西粗糙地摩擦床單的聲音。是他的腳，不停在床單上劃拉著。

“去洗洗吧，涂點東西。”她推開他起身從床頭柜拿過瓶護手霜。

“干啥？”

“這床單新的，面料容易勾絲，都被你劃毛了?！?/p>

李工沒吭聲。幾秒后，他起身了，套上衣褲，臉色難看。她聽見門打開然后被重重撞上的聲音。李工走了。

她沒想到他反應(yīng)這么大。不過是叫他洗洗，有錯嗎？不該注意下個人衛(wèi)生嗎？婦科炎癥多麻煩，她的醫(yī)保關(guān)系還在老家，看個病既麻煩又費錢。他有什么好氣呢？他平時不是挺愛惜東西，為什么不能愛惜下這床床單。

她打開窗子，透透房里的味兒——那股鹵大腸味。從窗口望去，燈火密集。她想到李工離開時的臉色。他是個敏感的人，起初認識他時，看他不修邊幅的樣子，她以為他大大咧咧，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

他有次和她說，項目組派了兩個女財會人員做審計，有空就在那聊購買經(jīng)。兩人家境都不錯，聊的都是不便宜的牌子，他聽得煩，和她倆說：“喏，我這從頭到腳一身不到兩百塊，挺好。商家就是抓住顧客愛牌子的心理，價格太虛高了?！?/p>

那兩個女人聽了說，李工真會過日子，你太太有福了?！澳且院?，她倆就不怎么當(dāng)我面聊購物了?！彼f，像是自己成功而及時地制止了一場炫富。

呂美紅沒說什么，心里想的卻是，他當(dāng)那兩個女同事炫富，他呢，是炫窮。炫窮比炫富更糟，況且人家只是正常聊，并沒炫。她們談?wù)摰闹皇窍M力與購買習(xí)慣范圍內(nèi)的事物，就像大媽們談?wù)撡I菜一樣。是他敏感了，他把自己從頭到腳不到兩百塊的衣物作為一種不虛榮的“美德”展示，使這身衣物繞過了物質(zhì)的領(lǐng)域去向了另個領(lǐng)域。他把“窮”抬到了一個高度，使后面連著一個詞“干凈”。窮而干凈，繼而產(chǎn)生美德的自信。多可笑啊，她仿佛看到他在兩個衣飾精致的女人面前炫耀他“不到兩百塊”的一身——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多平庸的一身，從材質(zhì)到款式。這身衣服只是能穿，根本不承擔(dān)審美之責(zé)。

好牌子里包含的面料、設(shè)計、做工等等都是它貴的理由，他理解不了，也不欲理解。那兩個女人，以與衣飾配伍的涵養(yǎng)回答得體，“李工真會過日子，你太太有福了?！薄詾樗麘?zhàn)勝了她們的炫富，實際上，是她們輕易擊敗了他的炫窮。

她一覺出她在憐憫他，就想趕緊逃開。或許她沒資格憐憫他，她的處境不比他好，某種程度，他晉職加薪的機會比她還大，可她還是憐憫他。她憐憫他的同時也順帶憐憫自己，因著她和這個她憐憫的男人有肉體關(guān)系。

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里，女主人公文佳佳說，錢沒有意義。是的，錢是沒意義，當(dāng)老志又飛去和妻兒團聚，她守著空房時，錢是沒意義。但轉(zhuǎn)身穿上體面衣服出門，想買什么而不必再三算計時，錢還是有意義的，且意義重大。她偶爾會想起那個女同桌介紹的男人，那個假肢的男人，當(dāng)時她的拒絕真的是種明智選擇？她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有這個念頭而羞愧。

“你以為大城市那么好待？這次機會難得，你叔的朋友是單位二把手，只要進了面試基本沒問題。”她母親發(fā)來微信，說老家有個單位準(zhǔn)備招人，穩(wěn)定。

她對那個單位沒興趣，或說對老家沒興趣，其中的“穩(wěn)定”也如同一件令人乏味的衣服。上海之于老家就像個超現(xiàn)實世界，連超市也不同——她租的這個酒店公寓旁有家超市，有不少進口商品。每周五晚上有促銷，她固定周五去，挑些打折品，這家超市與公寓如此協(xié)調(diào)——散發(fā)著城市之光，精細的，優(yōu)渥的。它們吸引她，召喚她，令她生出無限依戀。明亮的燈光，锃亮的貨架，還有店內(nèi)的顧客。有次排在她前面的是個中年女人，買了滿筐商品，大概是每周一次的集中采購。她一件件取出。手指白皙，指甲泛著定期護理的光澤。盒裝的藍莓、鳳梨、巧克力、奶酪、堅果，印著日文的沐浴液、洗發(fā)水、柚子醋調(diào)味汁——她之前在貨架上也看到，小小一瓶，價格感人，貼著中文標(biāo)簽。柚子醋用來干嗎的，拌沙拉？她站在女人身后。女人背影修長，真絲印花長裙，微曲短發(fā)修剪有形。女人手中拿著一把名車鑰匙。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為這個女人，過另一種生活，一種和一直以來她過慣的生活不一樣的生活。像孩子對糖的渴念。盡管看上去遙不可及——就連這間公寓，超出她預(yù)算的公寓，一年后還會不會續(xù)租都不確定。

一場秋雨后轉(zhuǎn)涼，她上下班路上都圍著條藍黑格子圍巾，蔡小姐留下的。成分是真絲和亞麻，質(zhì)地柔軟。這是蔡小姐的，還是某位男士的？杯子下面貼著的大頭或老K？

呂美紅人生里的男人屈指可數(shù)。在和李工前，和一個男人有過短暫的一段。某個飯局上認識的，男人說是做投資的，當(dāng)時他穿了件合體的深藍色西服，整晚她都在注意那件面料泛點微光的西服。在那件西服的推動下，發(fā)生了一些事。然后她知道他是銀行業(yè)務(wù)員，主要工作是推銷信用卡。有次他把她拉進了一個客戶群。他在群內(nèi)很活躍。越活躍，越顯出他整個人像魯莽的青春期尚未過去。

這段結(jié)束后，有次在返家火車上，當(dāng)她聽身邊的李工和一個同事聊什么“一體化勘探開發(fā)機理”時生出欽佩。對衣服的虛榮，具體說，一件深藍色西服令她犯了愚蠢的錯誤，她為此羞愧。外表樸實的李工像是命運給她一次糾正錯誤的機會。

她連朋友圈都很少看了?？吹迷蕉?，越不認識朋友。她在網(wǎng)上看那些時尚帖子，有吸毒般的快感。她關(guān)注了不少時尚達人的微博，還花幾塊錢圍觀過一個時尚博主的微博問答——有人問怎樣才能用不多的錢穿得看去高級點。博主答：最好的方式就是少而精，買個好點的深色真皮包，冬天備條質(zhì)感好的羊毛連衣裙和圍巾，指甲修圓，頭發(fā)理順，該脫毛脫毛，投資瓶好香水往衣柜里定期噴點。要是買不起好的設(shè)計款，就挑款式簡潔的，不要城鄉(xiāng)殺馬特全身鉚釘?shù)鯄嬌兜摹?/p>

沒多少新意的回答正好證明“顯得高級點”有著約定俗成的規(guī)律。這個問題有數(shù)百人圍觀，為什么都想顯得高級點呢？“先敬羅衣后敬人”，衣服僅僅是面料的連綴嗎？僅僅只是蔽體御寒嗎？不！它是符號，是標(biāo)簽，某種程度也是命運與道路?，F(xiàn)實就是如此。呂美紅領(lǐng)受過。自從她穿蔡小姐的衣服后，她能感覺到眼光落在衣服上折射后的態(tài)度。連公寓門口開便利店的阿姨也熱情些，“今朝儂這件大衣蠻好看咯！”又轉(zhuǎn)頭和店員同事說，“現(xiàn)在好多人亂穿衣服的，哪像我們那時，三清四落才挺括?！?/p>

當(dāng)然還有同事包括女主管，待她似乎都有了點變化。非顯性的，但她能感覺出那種微妙。有次物業(yè)打電話給她，說郵遞員通知郵箱滿了，讓她清理下。同事聽到，問：“你租哪里，物業(yè)服務(wù)蠻好嘛?！?/p>

她說出公寓名字。

“不錯嘛！比我租的房好多了?！蓖抡f。她一笑，表示認可。她喜歡這間公寓，還有窗外那棵枝繁葉茂的法桐。她買了個不錯的木質(zhì)小音箱，如果在以前的租房，她是不會買這價位的音箱的，但這間公寓讓她毫不猶豫地買了。它擱在電腦旁，流出各種旋律。她又一次感到美好的降臨。她想起在哪本雜志上看過一位設(shè)計大師說，“‘自己這個東西是看不見的，撞的一些別的什么，反彈回來，才會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強的東西、水準(zhǔn)很高的東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p>

她當(dāng)時看了好幾遍，沒怎么懂。忽然此刻理解了，譬如她與這間公寓以及蔡小姐留下的物件的碰撞，使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自己，或說對一個新我的渴望。

下班她去清理郵箱?，F(xiàn)在誰還寫信呢，水電煤她都憑戶號在便利店交費。打開郵箱，果真滿了。多是水電煤繳費單，幾封像廣告促銷的信，還有幾張明信片。她抱了一摞回房。明信片一張是廣東寄來的，一張是來自云南一個小城，落款是潦草的一個字母“H”。一張寫著“一切可好？”另一張有鐵軌圖案的明信片上寫著“總會過去的……”收件人寫著這間公寓的地址門牌，沒寫姓名。從日期來看，是蔡小姐租房子時寄來的。

“當(dāng)一艘船沉入海底，當(dāng)一個人成了謎，你不知道，他們?yōu)楹坞x去……”電腦音箱傳出歌聲，她把明信片擱進抽屜，也許蔡小姐哪天會來呢。這兩張明信片上的話，雖然短，但都真心。這能看出來。真心多難啊。她不能扔掉，得保管到她不租這公寓為止。

外頭正下雨，她燒開水，泡麥片粥。在等水好時，她站在窗邊看那株法桐，雨更大了，枝干在雨中晃動。她記得到上海的第一天，清早的火車站外也是下雨，她拉著笨重的行李箱在街上走，想找一個公交站，雨越下越大，她只好在天橋底下避雨。那時她最想的就是找個干燥的地方，屬于自己的，有杯熱水和食物。現(xiàn)在不僅有了這一些，還多了一株法桐。

李工在那次憤然走后，一直沒聯(lián)系。她也有點賭氣，沒和他聯(lián)系。有天下班，接到他電話，說他媽周六到，一起吃個飯。

“我媽不愿在外吃，要么去你那兒做吧？”李工說，我媽這半年身體都不大好，我想帶她做個檢查。

李工沒說具體哪兒不好，但語氣中透出沉重。也許這是他主動打電話給她的原因。她沒見過他媽，去年春節(jié)本來說去他家，她外婆當(dāng)時病危，她哪兒也沒去。

周六中午晚一點李工和他媽才到，她中間打電話問，李工說在地鐵上，他媽不肯坐出租車，暈車。

李工的母親瘦小，見著她十分客氣。給她帶了土特產(chǎn)，又硬塞一個信封在她手中，她推拒，李工說，收著吧，這是我們那兒的禮數(shù)。嚷著說餓，自去盛飯，像在自家——多少有些夸張的，大概想向母親確定自己和呂美紅的關(guān)系。

李工母親吃得少，說胃不好，吃不了什么。呂美紅去盛碗蘿卜排骨湯遞給李工母親，老人慌慌站起接過，直說自己來。呂美紅看她瘦削的樣子，心里有點發(fā)酸。

飯后李工搶著洗碗，讓呂美紅陪母親到樓下轉(zhuǎn)轉(zhuǎn)，聊聊天。

李工母親讓她多擔(dān)待兒子的脾性，“保平這孩子心好，就是和他爸一樣急性子。有時牛脾氣上來，你別往心里去。”又說，“你們都不容易，在這么大個地方，啥都靠自己，家里也幫不上，你們相互多照應(yīng)。等有了娃，我?guī)蠋啄?，也算幫上一把。?/p>

保平是李工的大名。呂美紅聽著“有了娃”心里茫然。昨天她母親又在微信上勸她回去。還說，若是小李也肯一起回，說明他是真心對你，我和你爸就不再反對你們的事。之前，家里對她和李工的事是反對的。

她沒和李工說，她自己都不愿意的選擇，李工會愿意嗎？好不容易在這個城市奮斗幾年，雖說還一無所有，畢竟站住腳了。她喜歡這間公寓，還有窗外的法桐——這種樹有種天生的氣派，即使長在再下只角的地方也是氣派的。她住的這一帶，虹口區(qū)的某條路，據(jù)說算中只角。下只角呢，本地人專指閘北、南市等蘇北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上海有名的《七十二家房客》，說的就是下只角的二房東們，把房子橫七豎八地劃分成小間，還搭建小閣樓。她去過閘北，那里也有不少法桐樹，路過一個小菜場，她在門口攤檔買了盒熏魚。塞了塊在嘴里，魚還是熱的，腳邊是爛菜葉和泡沫餐盒。她喜歡這里。

她喜歡這座深闊的城。喜歡碰撞之后發(fā)現(xiàn)的那個“自己”，喜歡蔡小姐留下的那些東西，那些高于她生活的物件，有時她甚至有奇怪的感覺——當(dāng)噴過蔡小姐留下的香水，搽上玫瑰氣味的身體乳，穿上蔡小姐留下的外套和靴子，再用盥洗臺上那些口紅中的某支涂過嘴唇后，她覺得自己部分地變作了蔡小姐。

李工母親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胃癌，中期。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術(shù)后配合放化療。李工騙母親說是早期，沒事，做個手術(shù)就好了。他母親說回老家做，李工堅持在上海做，去聯(lián)系了醫(yī)院。床位要排到年后。

呂美紅對李工像有了新認識，她原以為他會同意母親回老家做手術(shù)。畢竟在上海做，花費更大。

李工母親回老家前，她下班后去李工那兒看她。天又更冷了一層，頭天下了今年第一場雪。老人直說她這么忙不用來的，又怪自己得病，“可把保平累著了?！?/p>

李工在廚房手忙腳亂地煮湯，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接下來，他母親的這病對他和整個家庭都將是嚴(yán)峻考驗，精神的，還有物質(zhì)的。她沒留下來吃晚飯，說吃過了?；厝ィ龅罔F的路邊，她買了塊烤紅薯，回去再沖杯麥片就是晚飯了。她捧著那塊熱紅薯，快走到公寓時，抬頭，殘雪掛在梧桐樹枝頭，街道像一幅木版畫。一個女人從二樓窗口探頭叫女兒，“冷煞了，添件絨線衫！”十四五歲的女兒頭也不回走掉了，大概去補習(xí)，拎著補習(xí)袋，單薄的黑衛(wèi)衣下是一條蓬蓬的綠紗裙。

春節(jié)回去，她走了幾家親戚，和高中同學(xué)聚了個會，多是問她啥時結(jié)婚，啥時買房，啥時生娃。這幾個問題如通用貨幣，出現(xiàn)在任何場合。她含糊帶過，如百無聊賴的異鄉(xiāng)人一心等著返程。年初四，父親和鄰居因為一點小事發(fā)生口角，最后拉扯動起手，母親沖過去，攔在父親身前。鄰居是個急脾氣，母親怕傷著父親。而父親又企圖擋在母親身前，最后，仨人之間的沖突變成了父母之間的拉鋸戰(zhàn)?？芍蟾改戈P(guān)系并沒變得更好。她寧愿他們沒有那場拉鋸戰(zhàn)。

父母和她的主要話題還是勸她回來，讓她想清楚，在外頭再待個十年又能怎樣，還是買不起房。她想起同學(xué)在聚會上和她算的賬，你和男友的收入，除掉吃喝交通，得存多久能買一套二手房？首付基本上得四成才能從銀行批到貸款。四成的錢在本地可以買一套很不錯的新房了！同學(xué)在銀行上班，算賬是專業(yè)?？伤⒉煌耆J同這個賬。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是很重要，但生活本身以及在哪里生活，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比房子更重要。

算完賬的同學(xué)接著開始聊股票基金，又說起某個女同學(xué)的離異，“她現(xiàn)在找的這個比她小好幾歲呢！”一桌人笑起來，像“小好幾歲”充滿復(fù)雜意味。她有點透不過氣，想起看過的小說里的一句話，大意是：當(dāng)她形只影單時，她是孤獨的;而當(dāng)她和這些人在一起時，她孤獨得甚至沒有了孤獨。她真是不喜歡老家聒噪的空氣，還有陳舊的道德。

她想到李工，他回老家可能也不適應(yīng)了吧？如果不是他母親，估計他也急著回？他母親的病，得花多少錢呢？這個錢某種程度也許直接影響著李工和她在上海的生活——如果他們還能繼續(xù)的話。

沒想到，次日晚，她收到李工的信息，說有件事和她說。他考慮了好一陣，準(zhǔn)備回老家工作。年前已同市里的一家單位談過了，對方同意給一個福利購集資房名額?！皟煞績蓮d，帶裝修，在市里的新區(qū)。上班后交了房款就能入住，我準(zhǔn)備把我媽接來……她的病，沒準(zhǔn)拖不了多久，我不想讓自己后悔?！?/p>

李工父親去世早，他兄妹幾個是李工母親拉扯大的。呂美紅一時不知如何回復(fù)。李工并沒勸她一起回老家，是等她自己做選擇？或是已覺得他們不合適，正好就此散了？

她接到他的信息時，正在新區(qū)一家娛樂城和同學(xué)唱歌。她本不想去，但其中有個男同學(xué)，高中時她曾喜歡過他。每次運動會有他的長跑項目，她喊加油都把嗓子喊啞。幾年沒見，她見他的第一眼，覺得今晚不該來的。他完全沒了過去在她眼中的光彩，普通得有些乏味。

“上海到底不一樣?！彼f她。很高級的贊美了。她一笑。她穿著蔡小姐那件絳紅色大衣，黑靴子。這衣服使她覺得與周圍的暌隔。有人給她杯子倒上啤酒，她坐在沙發(fā)靠門處，腿上擱著蔡小姐那只銀色搭扣的黑包，像隨時準(zhǔn)備抬腳走。她環(huán)抱著手臂，指尖觸著大衣柔軟面料，好面料令人上癮。穿過好的，就難忍受不好的了?！昂谩笔菒矍椋歉叱?。好與不好是這樣分明。難怪那么多人用好的身體、好的年紀(jì)去換好的物。蔡小姐是這種嗎？她不知道。

包廂內(nèi)歌聲喧囂，不時有人把自己點的歌“優(yōu)先”，她點的不知沉哪兒去了。她本也不想唱，不想說——大分貝的歌聲里，說話像喊。她找了個借口先走了，趁那個男同學(xué)上洗手間時，她怕他要送她，剛才從他看她的眼神里，不是沒這個可能。

來時下了點雨，現(xiàn)在又大了點。她在路邊撐著傘等出租車，冷得有點哆嗦。這身衣服適合室內(nèi)。靴子箍得腿有些發(fā)木，她跺了跺腳，想起中介那次說碰見蔡小姐和一個男人打車。不知為什么，她腦海里常會掠過蔡小姐，是因為穿著她的衣服嗎？似乎氣息令她們有了一種聯(lián)結(jié)。蔡小姐成了一個多少與她有關(guān)的熟人。她既是抽象的——只有中介說的“蠻漂亮”，又是具象的，有氣味和尺碼。

舉傘的袖口散發(fā)隱約的香水味，這是蔡小姐的氣味，城市的氣味，繁華與動蕩的氣味。她想念那間公寓和窗外的法桐，雨打在樹上的聲響。有若干次，她站在窗邊凝視夜色中的法桐，像注視一個還沒醒來便已開始懷念的夢。若不是住進了這間公寓，若蔡小姐沒留下那些質(zhì)地優(yōu)良的錦衣，興許她會在腳下這個地方待得更久，誰知道呢。但一切不同了。是在哪里看過一句話，見過飛翔，就不能再忍受匍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飛起，但她被一種隱約的東西慫恿著，鼓動著。她一只手插進衣兜，觸到一個東西，是那枚金屬的葉子小掛件。她在掌心握緊它，像握緊某種憑持。

責(zé)任編輯 劉潔 劉升盈

【作者簡介】陳蔚文，女，七零后，發(fā)表小說及散文隨筆數(shù)百萬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鐘山》《天涯》《大家》《小說月報》等刊。出版小說集《雨水正白》，散文集《見字如晤》《未有期》等十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