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的前半生（專欄·左遷錄）

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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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0年，一位不速之客敲響了湯顯祖所住旅舍的大門。他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朝首輔張居正的同鄉(xiāng)和親信王篆，此人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這次前來，乃是傳達張居正的好意。

王篆告訴湯顯祖，只要他在科舉考試上愿意合作，成為張居正第三子張懋修的陪襯，首輔大人就許他數(shù)不盡的榮華富貴、前途光明的晉身之路。萬歷八年（1580），張居正如日中天，名義上是內(nèi)閣首輔，聲勢卻堪比皇上，以至于坊間笑傳，紫禁城有兩個皇帝，一個穿黃袍，坐在龍椅上，一個穿緋袍，處在朝堂中。百官們都拜著第一個，心里卻最怕第二個。

源源不斷的人渴望巴結(jié)張居正，但湯顯祖卻不愿意。他再次謝絕了王篆的好意，拒絕和張居正合作。那一年，張懋修狀元及第，湯顯祖再一次落第而歸。

關(guān)于湯顯祖和張居正的這段恩怨，鄒迪光的《臨川湯先生傳》敘述得比較詳細：

丁丑（1577）會試，江陵公屬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應(yīng)。庚辰（1580），江陵子懋修與其鄉(xiāng)之人王篆來結(jié)納，復(fù)啖以巍甲而亦不應(yīng)。曰：“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惫m一老孝廉乎，而名益鵲起，海內(nèi)之人益以得望見湯先生為幸。至癸未（1583）舉進士，而江陵物故矣。諸所為席寵靈、附薰炙者，骎且澌沒矣。公乃自嘆曰：“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敗乎？”而時相蒲州（張四維）、蘇州（申時行）兩公，其子皆中進士，皆公同門友也。意欲要之入幕，酬以館選，而公率不應(yīng)，亦如其所以拒江陵時者。

命運在三年前已開過玩笑。萬歷五年（1577），湯顯祖參加丁丑科殿試，被視作進士第一甲的熱門人選。趕巧，張居正家的二公子張嗣修也在那年參加科舉，張居正想讓兒子進士及第前三名，又想掩人耳目，拉幾個真才實學(xué)的做陪襯，顯得結(jié)果公平公正。于是，他派人拉攏湯顯祖和沈懋學(xué)——這兩個時人眼中的文學(xué)奇才，結(jié)果沈懋學(xué)答應(yīng)合作，湯顯祖拒不同流。當(dāng)屆金榜一出，沈懋學(xué)和張嗣修榮登第一甲，湯顯祖則不在榜上。

此事后來被錢謙益（1582-1664）在他的《列朝詩集小傳》中詳細記錄：

顯祖字義仍，臨川人。生而有文在手。成童有庶幾之目。年二十一，舉于鄉(xiāng)。嘗下第，與宣城沈君典（懋學(xué)）薄游蕪陰?？陀诳へ堊谖?。江陵有叔，亦以舉子客宗武。交相得也。萬歷丁丑（1577），江陵方專國，從容問其叔：“公車中頗知有雄俊君子晁（錯）、賈（誼）其人者乎？”曰：“無逾于湯、沈兩生者矣?！苯陮⒁远最渥?，羅海內(nèi)名士以張之。命諸郎因其叔延致兩生。義仍獨謝弗往。而君典遂與江陵子懋修偕及第。又六年，癸未（1583），與吳門、蒲州二相子同舉進士。二相使其子召致門下，亦謝勿往也。除南太常博士。朝右慕其才，將征為吏部郎，上書辭免。稍遷南祠郎。

張居正和湯顯祖，一個站在山上，揮斥權(quán)力鐵鞭，一個站在山下，仕途崎嶇不平。十年前，當(dāng)湯顯祖只有二十歲時，他被世人寄予了無限厚望，但十年后，也就是那個落寞的1580年，人們說，只要張居正在一日，他就一日出不了頭。

和張居正一樣，湯顯祖是一個少年天才。他出生在江西臨川。臨川這個地方，在唐代又叫撫州，原本是個蠻荒之地，到了北宋以后，突然像被上天眷顧了一樣，成為“才子之鄉(xiāng)”。宋代的宰相兼文學(xué)家王安石、曾鞏，本文的主角湯顯祖，都是這個地方出來的。

他家是耕讀世家，祖上湯伯清生活在明初，為逃避朱元璋濫殺功臣、屢興文字獄，他的祖上不惜弄瞎自己一只眼睛，逃避科舉，安心在臨川耕田讀書。

據(jù)《湯顯祖大傳》考證：“湯顯祖父親湯尚賢到天祖湯伯清前五代人學(xué)歷最高只是秀才，沒有人中舉，更沒有人做過官，還說不上是‘門第高貴;若說‘世家即是世世代代相沿的大姓氏大家族，文昌里湯家在臨川城可算得上。但這個大家族已不怎么‘富裕?！?/p>

錢謙益的老師許重熙在1615年去過臨川，他親眼所見，湯顯祖的住所玉茗堂，“文史狼藉，賓朋雜坐。雞塒豕圈，接跡庭戶”，與其說是高門貴戶，不如說更像農(nóng)家小院。湯顯祖六十歲時曾向友人感慨：全年一家可收租谷不滿六百石，要養(yǎng)連同他兄弟們的家眷、傭人在內(nèi)三四十口之多。故“棄官一年，便有速貧之嘆”。（《湯顯祖大傳》）

弘治年間，臨川湯氏因賑災(zāi)有功，被朝廷嘉獎，從此有了名望。湯顯祖家族不僅有深遠的讀書傳統(tǒng)，也有敬畏自然、淡泊名利的一面。他祖上很少做過大官，多是恪守本分的讀書人：曾祖湯瑄，嗜藏書、好作文;祖父湯懋昭，字日新，善詩文，鉆研黃老學(xué)說，被時人譽為“詞壇名將”;父親湯尚賢則是個愛讀書的儒士，為明嘉靖年間著名學(xué)者、藏書家。

在今天看來，出身文人世家沒什么了不起，但在明代——在一個全民識字率很可能不到百分之十的朝代（即便到清末民初，成年人識字率也僅僅在百分之十左右，參考《南京政府初期的“青年問題”：從國民識字率角度的一個分析》），識字，會作詩詞，又處在一個士紳家庭里，這本身就是很優(yōu)越的條件。

所以，湯顯祖被寄予了很高期望，而他一開始的確有神童的表現(xiàn)。史書說他“體玉立，眉目朗秀”，五歲就能對對子，十二歲能寫詩，十四歲補縣諸生，二十一歲就中了舉人。年方弱冠，就已涉獵五經(jīng)、諸史，精通樂府、五七言詩。二十六歲時，他就出版了第一部詩集《紅泉逸草》，次年又刊印詩集《雍藻》，一時間風(fēng)頭無二，海內(nèi)士人都渴望與他結(jié)交。

可是他這人有個特點，可以說是優(yōu)點，也可以說是局限，就是太直了。尤其是年輕的時候，管他公卿貴胄、名門世家，湯顯祖但憑一腔熱血，有什么說什么。他做人有一個原則，就是絕不同流合污，考試作弊的事，把刀架在他腦袋上，他都做不出。所以任憑張居正威逼利誘，哪怕兩次科舉都黯然落地，湯顯祖也決不妥協(xié)，誓要做那與大象對抗的螳螂。

考試考不上，那就回家種地吧。江湖夜雨十年燈，輾轉(zhuǎn)又回到了故地?？商煊胁粶y風(fēng)云，正當(dāng)湯顯祖回家耕讀，準(zhǔn)備第三次科舉考試時，朝廷卻傳出了大新聞——張居正去世了。

萬歷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太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xué)士張居正病逝，享年五十八歲。

嘉靖四十四年（1565），嚴(yán)訥以吏部尚書進武英殿大學(xué)士入閣，因新任吏部尚書郭仆未到任而暫管吏部，前后才至兩月（嘉靖四十四年四月庚辰至六月己卯）;

嘉靖三十五年（1556）二月己未，武英殿大學(xué)士呂本以大學(xué)士掌吏部，至三月辛未離任，雖然只有短短十天，但一力主持完成了當(dāng)年的臨時京察，協(xié)助嚴(yán)嵩清除異己鞏固勢力。

以上幾例時間都非常短暫，不能作為內(nèi)閣權(quán)力上升的標(biāo)志，但到了隆慶朝，情況不同了。

隆慶三年（1569）十二月庚申，高拱以原任吏部尚書重掌吏部，至隆慶六年（1572）六月庚午被罷，前后長達三年。這是明代開國以來的第一例，高拱所掌握的實權(quán)，一度和宰相無異！

高拱下野，內(nèi)閣權(quán)力被張居正所延續(xù)。何足道的論文寫道：“萬歷初年，張居正當(dāng)國時獨攬朝政，內(nèi)外考察一手承擔(dān)，相權(quán)之重前所未有，吏部尚書淪為辦事跑腿的書吏，逐漸形成了閣重部輕的局面。張居正死后，繼任者申時行以柔道治天下，雖然重新與六部商議國家大政，但決定權(quán)仍歸內(nèi)閣，當(dāng)時的吏部尚書楊巍則甘受內(nèi)閣的操控，遇事都請命與內(nèi)閣后方才實行?！?/p>

到萬歷十八年，楊巍退休，頗有志氣的宋纁接掌吏部，萬歷朝的閣部之爭拉開序幕。宋纁為了彰顯吏部不是內(nèi)閣的傀儡，提振吏部權(quán)力，于當(dāng)年利用京察，嚴(yán)懲劣官百余人，采取越過內(nèi)閣直接向皇帝上疏的方式，為吏部爭權(quán)。同時，他在張居正門生被追論案、王錫爵子王衡和申時行女婿李鴻順天鄉(xiāng)試舞弊案中，屢次與內(nèi)閣首輔申時行意見相抵，由此激化了內(nèi)閣與吏部的矛盾。

一時間，申時行大做文章逼迫宋纁請辭，宋纁連上五道奏疏辭職，因神宗挽留而留任。與此同時，明代素來愛熱鬧的言官們也卷了進來，他們分為“挺申派”和“倒申派”，背后是內(nèi)閣（當(dāng)然內(nèi)閣也有暗斗）和吏部之爭。湯顯祖這時候彈劾申時行及其門生，無論是否出于公心，在萬歷皇帝看來，都已成為閣部之爭的一部分。

這一年，湯顯祖四十一歲了。明代人的平均壽命在四十五歲上下，湯顯祖這個年紀(jì)被貶徐聞，再要談兼濟天下、匡扶社稷，都只是癡人說夢了。他得罪了張居正，得罪了王世貞，得罪了張四維，得罪了申時行，還得罪了萬歷皇帝，整個大明朝最有權(quán)勢的人都看他不順眼，昔日臨川才子，轉(zhuǎn)眼間成了人人稱奇的狂生。有識之士敬佩他的膽量，但也為他的前途捏了把汗。

這樣一個潔身自好的人，在滾滾世俗里難容于主流，他最合適的命運就是放逐，所以他這輩子都沒在政治上得意，他的文學(xué)作品“臨川四夢”也是后來才慢慢被重視。

那么他能看上的是誰呢？答案是同時代的思想家李贄。

我們在中學(xué)課本里讀到過李贄。他主張“童心說”，批判重農(nóng)抑商、男尊女卑和官場流行的八股文，著作有《藏書》《續(xù)藏書》《焚書》《續(xù)焚書》《史綱評要》，號稱明代最離經(jīng)叛道的一位思想家，卻也是萬歷年間的一位知識偶像，他所到之處，擁躉不絕，聚集圍觀者當(dāng)中不乏女性。

湯顯祖把李贄當(dāng)作精神導(dǎo)師。他讀罷《焚書》，為之嘆服道：“聽以李百泉（贄）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

黑夜中，無論再遙遠的焰火，都會隔空相認(rèn)，湯顯祖和李贄，就是晚明昏暗中的兩束焰火，權(quán)力可阻其仕途，但終究無法折其風(fēng)骨。他們一個主張“童心說”，一個主張“情至說”，互相關(guān)聯(lián)，都在各自領(lǐng)域富有創(chuàng)見。湯顯祖欣賞李贄這樣不畏權(quán)貴的人，他也如同李贄一般，即便被貶嶺南，也絕不同流合污。

3

歷史學(xué)家余英時說：“（唐宋時期）無論在朝還是在野的士大夫，不但不以這種貶逐為恥，而且恰恰相反，視之為莫大的榮耀，所以朝廷每貶逐一次，持不同政見者（上疏極諫者）的聲望卻為之提高一節(jié)?！奔爸撩鞒?，這個現(xiàn)象也在延續(xù)。湯顯祖彈劾申時行導(dǎo)致被貶，這是他政治上的受挫，但在時人看來，他是令人尊敬的。

得知自己被貶后，他表現(xiàn)得很樂觀。他跟好友帥機說：“弟去嶺海，如在金陵。清虛可以殺人，瘴癘可以活人，此中殺活之機，于界局何與邪！”意思是嶺南的瘴癘之氣可以殺人，南京的空虛無聊也是變相的自殺?。』蛟S經(jīng)歷貶謫的磨難，還可以有更大的成就呢?。ㄒ裕褐芩煞肌稖@祖的嶺南行》）

所以，當(dāng)別人說“徐聞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紅霧四障。猩猩狒狒，短狐暴鱷，啼煙嘯雨，跳波弄漲，人盡危公”時，他卻十分慷慨地說：“吾平生夢浮丘、羅浮、擎雷、大蓬、葛洪丹井、馬伏波銅柱而不可得，得假一尉，了此夙愿，何必減陸賈使南粵哉！”

于是在萬歷十九年，湯顯祖收拾行囊，開啟了自己的廣東之旅。

比起宋代，明代廣東地區(qū)更加開化，和中原的關(guān)系也更加緊密。但在嘉靖到萬歷年間，廣東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倭寇、海盜之患。

明代清官海瑞出身海南，他年輕時家里就遭遇了倭寇的洗劫?！睹鹘?jīng)世文編》也寫道：“國家外夷之患，北虜為急，兩粵次之，滇蜀又次之，倭夷又次之，西羌又次之?！边@是明末的讀書人寫的。隆慶年間，閣臣張居正也說：“廣事自區(qū)區(qū)力主夾剿之議，及請發(fā)帑銀先治海賊諸事，人皆未以為然?！边@里說的，就是廣東海盜猖獗，已成朝廷一大擔(dān)憂。所以湯顯祖去廣東，路途遙遠不說，還有生命危險。

那時的徐聞和我們今天看到的徐聞也有天壤之別。今天的徐聞，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源自于二址世紀(jì)五十年代初，當(dāng)時在國家的動員和組織下，一批解放軍官兵、大專院校師生和當(dāng)?shù)毓まr(nóng)、技術(shù)人員對徐聞進行了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開墾、改造。而在明朝，徐聞既沒有高樓，也沒有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菠蘿，有的是危機四伏的熱帶雨林，“蟒蛇吐信，猛虎嘯威，蚊大如斗，蟲惡如狼”。

湯顯祖此番南下，先回老家臨川，與親友告別后，再抵達廣東境內(nèi)，然后沿水路，在海安沓磊灣（今稱杏磊灣）上岸。

在徐聞，他首先做的是走訪民間，了解民情。

有一次下鄉(xiāng)到朋友鄧宗相的家鄉(xiāng)，遇見其在家的老母親，湯顯祖和鄧母相談甚歡，鄧母很喜歡這個耿直狷介的小伙子，還特地拿出新鮮的蠔、蚌給湯顯祖吃。湯顯祖詩興大發(fā)，寫了一首《寄候徐聞鄧母》，曰：“真妃南斗向南圖，游子登堂淚欲枯。海蚌一甌知味美，可憐無復(fù)報恩珠。”

湯顯祖平時很喜歡寫詩，在廣東，他留下了不少詩篇。

他去白沙灣，寫下石刻詩文：“東望何須萬里沙，南溟初此泛靈槎。不堪衣帶飛寒色，蹴浪兼天吐石花?！?/p>

他去到沓磊灣，又寫了“沓磊風(fēng)煙臘月秋，參天五指見瓊州。旌旗直下波千頃，海氣能高百尺樓”。

之后他去海南，記錄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于是留下了《送賣水絮人過萬州》《萬州藤障子歌》《黎女歌》《檳榔園》等詩。

他在海南的名篇就是《黎女歌》（此詩被錢謙益《列朝詩集》選入），詩中寫道：

黎女豪家笄有歲，如期置酒屬親至。

自持針筆向肌理，刺涅分明極微細。

點側(cè)蟲蛾摺花卉，淡粟青紋繞余地。

便坐紡織黎錦單，拆雜吳人彩絲致。

珠崖嫁娶須八月，黎人春作踏歌戲。

女兒競戴小花笠，簪兩銀篦加雉翠。

半錦短衫花襈裙，白足女奴絳包髻。

少年男子竹弓弦，花幔纏頭束腰際。

藤帽斜珠雙耳環(huán)，纈錦垂裙赤文臂。

文臂郎君繡面女，并上秋千兩搖曳。

分頭攜手簇遨游，殷山沓地蠻聲氣。

歌中答意自心知，但許昏家箭為誓。

椎牛擊鼓會金釵，為歡那復(fù)知年歲。

這首詩是以一個外來者的目光，記錄下海南黎族女孩生活的細節(jié)。湯顯祖雖然被貶，但他在廣東很有閑適之心。和唐朝詩人韓愈被貶潮州的苦悶不同，湯顯祖在廣東輕快灑脫，既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苦大仇深，這可能和他的出身、性格有關(guān)。他家在江西，離廣東本就不遠，跟廣東人也更親近，這就不像北方士人，去到廣東大有天各一方的離愁別緒。

并且，湯顯祖對民間很有感情，他沒有架子，樂意和老百姓打交道，別人說嶺南民風(fēng)彪悍，但他去了能和當(dāng)?shù)厝舜虺梢黄?，他的?chuàng)作也受到了嶺南的滋養(yǎng)。

我們知道，湯顯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臨川四夢”，其中，《牡丹亭》是為一絕?！赌档ねぁ肥窃跍@祖辭官還鄉(xiāng)后寫的，但他構(gòu)思這個故事，可能從他在廣東時就開始了。

《牡丹亭》題詞里寫：“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至情”與“貴生”，是湯顯祖這部作品的靈魂，而湯顯祖在徐聞創(chuàng)辦的書院，就叫貴生書院。

史載：客居徐聞期間，有感于徐聞百姓“好斗人皆輕生”，湯顯祖聯(lián)合知縣熊敏捐俸銀在徐聞縣城西門塘畔創(chuàng)辦了貴生書院，宣傳“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天下之生皆當(dāng)貴重”的人生哲理。湯顯祖將書院的十二間教室，分別命名為審問、博學(xué)、慎思、明辨、篤行、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并在《徐文留別貴生書院》一文中道：“天地孰為貴，乾坤只此生，海波終日鼓，誰悉貴生情?！边@和后來《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主旨一脈相承。

貴生書院是徐聞文化的標(biāo)志，劇作家田漢1961年來訪徐聞時，作詩曰：“貴生書院遺碑在，百代徐聞感義仍?！笨梢哉f，教育是湯顯祖給徐聞留下的最好遺產(chǎn)。有數(shù)據(jù)為證：

據(jù)統(tǒng)計：明代自洪武到萬歷十九年的223年間，徐聞出舉人30名，其中武舉人居多;而從貴生書院建成后的萬歷十九年到光緒三十一年的296年間，徐聞出舉人58名，其中文舉人34名，占總數(shù)58.6%。

此外，有學(xué)者考證：《牡丹亭》的主角柳夢梅，原型很可能來自湯顯祖的東莞籍摯友祁衍曾，而這部劇發(fā)生的情境也主要系于嶺南。這一說法并非無稽之談，中山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周松芳在《湯顯祖的嶺南行》中寫道：

柳夢梅一出場，就是“寒儒偏喜住炎方”，以及“我也是廣州學(xué)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委婉表達了對自己嶺南身份的認(rèn)定和對故鄉(xiāng)廣州的熱愛。杜麗娘在《驚夢》中“望斷梅關(guān)”之后，《尋夢》也是尋向羅浮邊，見梅子磊磊可愛，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嶺南、羅浮與梅花，就是杜麗娘夢中人柳夢梅的標(biāo)簽?！恶斪儭芬怀觯愖盍及l(fā)現(xiàn)杜麗娘墳被挖，第一反應(yīng)是：“知道了，柳夢梅嶺南人，慣了劫墳。”至《耽試》一出，對策罷，面對表彰，柳夢梅自豪地說：“小生嶺南之士。”《索元》一出，先借一老旦之口，給柳夢梅貼定嶺南標(biāo)簽：“天下人古怪，不像嶺南人?！苯又断懔铩芬磺鷦t把柳夢梅與番鬼等量齊觀：“[貼]什么柳狀元？ [眾]番鬼哩？ [貼]不知道。[眾]地方報哩?！睆臍v史真實講，無論宋與明，番坊只在廣東，而且“番鬼”也是一種廣式的叫法。在終出《圓駕》，杜寶說不過柳夢梅，便對其進行帶地域歧視的人身攻擊：“正理，正理！花你那蠻兒一點紅嘴哩！”立即遭到柳夢梅的反擊：“老平章，你罵俺嶺南人吃檳榔，其實柳夢梅唇紅齒白?！睓壚?，在那個時代，是最富特色的嶺南標(biāo)簽之一?？梢哉f，越來后來，柳夢梅越淡化托名柳宗元之后這一自占身份，越以自己作為嶺南人而自豪;這也可以視為湯顯祖對嶺南那份美好的情感和祝愿。

湯顯祖為徐聞樹立起了一個文化榜樣，徐聞人感激他，建立了不少紀(jì)念他的建筑。如今我們?nèi)バ炻?，還能在貴生書院、貴生公園、縣博物館里找尋湯顯祖的蹤跡。

湯顯祖在廣東，還曾經(jīng)歷一些趣事。比如萬歷二十年（1592）春天，他路過肇慶，見到了暫留此地的耶穌會教士利瑪竇和特·彼得利斯，為此寫了七絕《端州逢西域兩生破佛立義，偶成二首》：

畫屏天主絳紗籠，碧眼愁胡譯字通。

正似瑞龍看甲錯，香膏原在木心中。

二子西來跡已奇，黃金作使更何疑。

自言天竺原無佛，說與蓮花教主知。

據(jù)《湯顯祖評傳》考證：會見利瑪竇等人，可能還影響了湯顯祖創(chuàng)作《牡丹亭》?！赌档ねぁ返诙怀觥吨]遇》里提到“香山岙里巴”，很有可能指的是澳門耶穌會圣保羅教堂（SanPao1o），中譯三巴寺?！吨]遇》里，有支《駐云飛》曲寫道：“這是星漢神砂，這是煮海金丹和鐵樹花。少甚么貓眼精光射，母碌通明差。嗏，這是靺鞨柳金芽，這是溫涼玉斝，這是吸月的蟾蜍，和陽燧冰盆化。徑寸明珠等讓他，便是兒尺珊瑚碎了他?！膘`感就來源自利瑪竇等人攜帶的西洋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