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
步入酒館,燈光幽暗,一群男女正搖骰子喝酒。迎面過來的店小二比姑娘的臉白,渾身上下著古裝,雙手作揖,稱呼我們英雄。他們端來的酒有砒霜、閉月羞花、漫步云端、蝶戀花。
青花瓷小碟里酒的顏色甚好,翠綠的,粉紅的,土黃的,我都想嘗一口。這個小酒館在我們城市小有名氣,我四處打量,各路英雄好漢不少,扎小辮的矮胖老板滿臉堆笑,挨著給每桌的英雄散煙敬酒。我舉起手機想拍張照,他對我擺擺手說,小妹,這里不能拍照。
我把手機放下,支起下巴聽歌。對面墻上斜掛一把吉他,舞臺左側(cè)陶罐里的花安靜地謝了。不管是人還是花,終抵不過逝水流年。年輕的男歌手穿著風衣,站在一團紫色的燈光里唱《理想》:“一個人住在這城市,為了填飽肚子就已精疲力盡,還談什么理想,那是我們的美夢……理想你今年幾歲,你總是誘惑著年輕的朋友,你總是謝了又開,給我驚喜,又讓我沉入失望的生活里……”我覺得他唱得還不夠深情,不夠孤獨。生活不是林黛玉,理想與現(xiàn)實云泥之別。
歌手唱完理想,又唱起愛情。愛情是什么呢?女人總是把它看得很重,總是為愛受傷,其實愛情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傆幸惶欤藭靼?,愛情不能雪中送炭,只能錦上添花?!斑^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歸根結(jié)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xiàn)實,唯有孤獨永恒?!瘪R爾克斯是個徹底孤獨的人,我突然很想喝酒,想和他干一杯。
但我今天不能喝酒,我是個病人,醫(yī)生的話不能不聽。在旁人眼里,我是舉止優(yōu)雅、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其實是從早到晚風風火火的角色,每天下班后,買菜、做飯、洗衣、拖地一樣不落。我是怎么病的?說不清楚。下午去的醫(yī)院,醫(yī)生說最好住院治療,一周左右。我不想住院,拿了藥便逃走了。
我啜飲著白開水,回想這一天的生活。
周末最愜意的,是窩在沙發(fā)里看書。我看的是美國文壇一代宗師雷蒙德·錢德勒的偵探小說《漫長的告別》,反復咀嚼詩一般的語言,優(yōu)美、簡潔、犀利、精準,很是享受。正所謂,美好的東西都是不常在的。正當我甘之如飴之時,突然像被黃蜂蜇了一樣,頭劇痛起來。整個人都不爽,書是看不下去了。我在客廳走來走去,坐下,又站起。最可氣的是,尿脹,卻排不出來。我趕緊撥通老公的電話,他正好在回來的路上。
應了一句古話,病來如山倒。我站在醫(yī)院門口,疼痛難忍,看著來往穿梭的人群,恍惚若夢。病人和來探望病人的人是不一樣的,小悲者言,大悲者靜。這是多少次來醫(yī)院了,我腦子里拂過很多親人的身影,有的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醫(yī)院果然是離上帝最近的地方,它是一個中轉(zhuǎn)站,一半的人去天國,一半的人重回人間。
掛的泌尿科。一位白衣天使說,去住院部八樓找醫(yī)生。乘電梯到八樓,有個穿病號服的女人光著頭坐在走廊長椅上,我聞到一股死亡的氣息,不禁打了個寒顫。
進了辦公室,一位看起來臉很干凈的男醫(yī)生接過我的單子,不帶任何表情地簡單詢問了情況,說先去打個彩超,再查血常規(guī)。我哦了一聲,走了。
彩超室里人不多,我瞥了一眼,37號,跟我鞋的號碼一樣。為了脹尿,我喝了很多水,該我檢查時,已經(jīng)快憋不住了。我平躺著,戴眼鏡的天使把檢查儀放我小腹上,潤滑液冰冰涼涼。我閉著眼睛,盡量平靜,仔細聽一種聲音,就好像我在茫茫夜色中聽時間流過的聲音,冷靜而耐心的聲音,它要向我解釋清楚這場病的來龍去脈。
幾分鐘后,結(jié)果出來了,不是尿結(jié)石。那會是什么呢?我頭腦里迅速掠過“尿毒癥”這個詞,一陣冷風把門猛地吹開又關(guān)上。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下起了雨。我坐起來,天使正對著電腦在單子上填寫數(shù)據(jù)。
走在雨中,雨珠落在我肩上,很沉。我有一個患“尿毒癥”的同學,拖了幾年,一年前去世了。想到女兒可愛懂事,還那么小,我真不敢往下想。這么些年,我小心翼翼地生活,努力避開憂傷,珍惜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遇??墒?,叔本華卻時常跳出來說,痛苦才是生命的全部本質(zhì)?!拔覀冓呅性谌松@個亙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憂愁纏滿全身,痛苦飄灑一地。我們累,卻無從止歇;我們苦,卻無法回避。”這時,我像個無助的小孩子,受了很大的委屈找不到媽媽,眼淚悄悄流出,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老公陪我去抽血,查了血常規(guī),又尿檢。
“別緊張,你腎上沒毛病”,醫(yī)生看著單子,平靜地說,“是病毒性感冒”。我頓時心頭一亮,如釋重負,虛驚一場!醫(yī)生開了藥,強調(diào)多喝水,多休息。
回到家,我把藥吃了,睡了一覺。醒來,家里靜寂,就我一人。我沒有像平常一樣閱讀或練習碼字,當身體發(fā)出警報,那些暫時顯得不重要了,生病了才知道把健康擺在第一位。我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高博主持的科學節(jié)目《機智過人》正在直播。
晚餐是提前一天就約好了的,請小詩一家吃飯。小詩是老公的學生,在一家裝修公司,現(xiàn)在正幫我們裝修房子。人如其名,淡雅如菊,做事認真負責,我挺喜歡她。吃飯時,我們談到日本、韓國,談到下班后進酒館的男人在家中的地位。小詩的老公突然提議,飯后我們?nèi)ァ敖谩焙染啤N业谝粋€舉手表示贊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平常的生活三點一線,但我對酒館心懷向往,成都寬窄巷的“白夜”酒館很出名,聽說老板是翟永明——有文藝情懷的女詩人,可惜一次也沒去過。老公調(diào)侃道:“結(jié)婚這么多年,某人還沒去過酒館呢,不要去了就喝醉哦!”眾人大笑。黃昏變得明亮,似有細雨飄落,小詩開車,我們朝“江湖堂”酒館奔去。
眼前的酒館,裊裊升起煙霧,不知是英雄們吞云吐霧的結(jié)果,還是店家有意熏的檀香,有一種遠離塵世的放縱和迷離。一個電話響,又來了兩位英雄,大家寒暄著坐下,龍門陣擺起,酒兒喝起。吵鬧的音樂,奢靡的燈光,英雄們個個臉紅脖子粗,劃拳喝酒,場面很嗨。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有位英雄竟翩翩起舞,另一個舉起酒杯,“人生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干杯!”一個鏤空的瓶子盛滿了都市人的焦慮和空虛,淡淡的憂愁來了又去。桌子上疊放著很多空碗碟,有一種詭譎的亂,最高的一疊有21碗,英雄們似乎有些醉了,目光一片朦朧。釋放了生活的壓力,有的站起身來,跟妻子表達深深的歉意和愛意。旁邊那位脫了外套,又把襯衫脫了,光著上半身,一身豪氣,一仰脖子又干了三碗……
到了約定的時間,十一點,我們走出酒館,各自回家。雨不知疲倦地下著,一滴雨和另一滴雨纏綿,每一滴雨后來都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