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據(jù)史書記載,南唐時期的馮延巳,擅長寫詩填詞,雖然貴為宰執(zhí),卻從未荒廢。他的那首《謁金門》詞,起筆寫道“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語感煞是流暢,摹狀尤為生動,一時間不脛而走,四處傳揚開來。
在我國古代,純粹的專業(yè)文人很少,多的是亦官亦民亦學者,馮延巳當然也不例外。那時的官員,于正業(yè)之余,都有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之類的雅興。但在藝術造詣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名垂史冊的。文筆好不好,僅在文人圈中稱道是不夠的,還須得坊間流行。就拿柳永來說,他在詞壇上名氣之所以那么大,以至于“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無疑是坊間爭相傳唱的結果。實際上,不論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能夠產(chǎn)生轟動效應的文學作品,不見得一定是鴻篇巨制。多數(shù)情況下,一篇短文或是一首小詩、小令,甚至是看似尋常實雋永的句子,就能名動朝野。這種現(xiàn)象,在北宋尤為突出。例如,秦觀因在詞中寫有“山抹微云”等句子而被稱作“山抹微云學士”,張先因在詞中寫有“云破月來花弄影”而被稱作“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宋祁因在詞中寫有“紅杏枝頭春意鬧”而被稱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賀鑄因在詞中寫有“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而被稱為“賀梅子”“賀三愁”。直到今天,也有不少文化名流之所以能被人記住,也是得益于他們作品中那些閃爍著人文之光的名言警句。這種現(xiàn)象,與知識碎片化無關。同今天的網(wǎng)紅流行語相比,差別在于生命力。無論是誰的作品,名動一時易,千古流芳難。只有那些經(jīng)過歲月淘洗后仍然光澤不減的金句,才能榮列經(jīng)典之殿堂。
馮延巳官做得不怎么樣,于功名和人品上也乏善可陳,但卻多才多藝。南唐立國之初,烈祖李昪任命他為秘書郎,讓他與太子李璟交游,看重的主要是他的才情。后來人的評述表明,馮延巳在詞壇上的地位頗高,被陳廷焯譽為“五代之冠”,王國維稱他“開北宋一代風氣,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詣”。馮延巳的詞,介于婉約與豪放之間,“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將遠恨,上高樓。寒江天外流”“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遠送瀟湘客。蘆花千里霜月白,傷行色,來朝便是關山隔”等句子,很難說超脫了花間詞的窠臼。不過,他的那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看似明白如話,卻把風生水起的韻味攢足了。
一次,內(nèi)廷賜宴,元宗李璟很隨意地對馮延巳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馮延巳答:“安得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這番對話,不過是席間調(diào)侃。將馮延巳的回話上升為媚上邀寵,似乎有點解讀過度了,盡管馮延巳這人的口碑不怎么好。再說,他倆的交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于藝術天分上知根知底,不經(jīng)意間談詩論詞,既有互相切磋的默契,也有各諳其趣的自得。應該說,李璟的“小樓吹徹玉笙寒”是難得的佳句,而馮延巳的“吹皺一池春水”則妙道自然,渾然天成。一個土俗的“皺”字,比起“微瀾”“漣漪”之類的雅言生動多了。
“干卿底事”一語,說白了就是關你什么事,后來遂成典故,用來譏誚他人管閑事。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詩人愛管閑事,所關注的事情越是不要緊就越好,所謂“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也。袁枚舉例說,陳德榮的《七夕》“笑問牛郎與織女,是誰先過鵲橋來”,楊維楨的《柳花》“飛入畫樓花幾點,不知楊柳在誰家”,都屬于這種情況。袁枚的話說得輕巧,卻觸著了文學藝術的神經(jīng)末梢。在文學藝術領域,家國情懷很重要,但也須從細微處著眼。文人們所吟詠的山水草木、人間世故等,無非閑情逸致,雖然當不得飯吃,但也不可或缺。
風擺楊柳、雨打芭蕉、煙籠寒水、雪壓竹枝、月?lián)u桂影之類的自然現(xiàn)象,自是尋常閑事。但在文人眼中,卻能觸景生情,誘發(fā)靈感,激起創(chuàng)作沖動,以至浮想聯(lián)翩,欲罷不能,于是便伏諸案前,形諸筆端,于是便有了詩情畫意。倘若較起真來,質(zhì)問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干卿底事?”質(zhì)問蘇東坡:“春江水暖鴨先知,干卿底事?”質(zhì)問李清照:“應是綠肥紅瘦,干卿底事?”質(zhì)問張先:“云破月來花弄影,干卿底事?”如此等等,豈不大煞風景?從文學藝術功能上說,閑事并不閑,無用乃大用。小說散文也好,影視劇作也好,詩詞歌賦也好,琴棋書畫也好,都是不能當飯吃的。但若沒了這等閑事、這等閑情,就沒了所謂的詩意棲居,沒了所謂的詩和遠方,豈不“悶殺人也么哥”?正因為如此,我們應當感謝那些愛管閑事的文學藝術家們,感謝他們?yōu)槲覀兎瞰I的精神食糧。
進一步說,為文是這樣,為人也是這樣。對于世間的閑事,總要有人關心,有人過問,有人出頭管上一管,倘若大家都抱著“關我何事”的心態(tài)高高掛起,世風如何能夠改變?世界如何能夠進步?
王傳生薦自《齊魯晚報》2020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