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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習(xí)坎

    2020-07-04 12:32:44翟妍
    安徽文學(xué)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太太

    翟妍

    1

    程寬這名字,是他爹給他起的。

    他爹好像很是知道,自己身上最大的缺點就是心眼子小,嫉妒心強(qiáng),所以,想讓兒子活得開闊些,就給了他一個“寬”字。

    程寬他爹叫程金路。聽著,像金光大道一樣的,可心胸里能容下的,也不過手豁豁一樣的寬窄。他是他們場站里出了名的計較鬼,不管誰提起他,都會鼻子一哼,說他呀,就懶得再續(xù)下文。

    那意思明白得很,是說他不值一提呢。那老爺子今年正好八十四。一個人活到了八十四,竟活成了不值一提,多少是有些悲哀的,可老爺子從來不在乎這些,他覺得自己好著呢,滋潤著呢,年輕那會子的事兒,早都是陳芝麻爛谷子了,別人愿怎么哼,就怎么哼去好了。反正,他們也不過就那么點哼哼鼻子的能耐,礙不著他吃也礙不著他穿,管他們怎么哼呢。

    程金路早不在那個場站里過活了。兒子程寬經(jīng)營一家魚館,生意火賺那年,就接程金路進(jìn)城了。所以,就算場站那些人再怎么嫌他矯情,現(xiàn)在,他住在小樓里,也對他們生出幾分寬容。他想,自己都進(jìn)城了,哪里還犯得著和那些井里的蛤蟆計較呢?

    那場站,是五幾年的時候建的農(nóng)墾場子,到了六零年,程金路從山東壽光移民過來,成了支援邊疆建設(shè)中的一員。一開始,場里的日子好過,好歹也算國營,國家把大把大把的銀子砸進(jìn)來,場站從耕種到秋收,一水水的機(jī)械化,逢年過節(jié)總是殺豬宰羊,從場站領(lǐng)導(dǎo)到下面的職工,人人都有沾油水的份。

    可場站領(lǐng)導(dǎo)手腳大,沒風(fēng)光幾年,場里的羊呀、豬呀、牛呀的,只剩骨頭滿山遍坡了。那些為了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而從國家財政、老百姓牙縫里擠出來的錢購進(jìn)的大型收割機(jī)、拖拉機(jī)都成了破鐵,地頭地尾隨手一劃拉,就能撿到一柳筐廢零件。

    場站就那么垮了,職工再也沾不到領(lǐng)導(dǎo)吃肉他們喝湯的光了,甚至連工資也開不出來,就各個傻眼了,成了地地道道的莊稼人。雖說到老了的時候,也能像企業(yè)退休人員一樣,拿幾個退休金,可畢竟還是干了一輩子莊稼人該干的活,要是兒女不得出息,一輩子也就只能窩在那個窮荒地兒,坐井觀天。

    好在,程寬跳出農(nóng)門了。

    程寬口袋里有錢,程金路的腰桿子也跟著挺三挺。在外人面前,程金路直溜溜站著,人家跟他講日子的愁長苦短,他就露出同情的神色,一聲一聲嘆著,替人家惋惜。等人家走了,他轉(zhuǎn)身變個模樣,樂滋滋聽程寬特意買給他的收音機(jī)。

    程金路畢竟是老了,手比腳還要笨上幾分,要不,非讓程寬買個華為手機(jī)給他。他聽說那上面的短視頻很逗人,有時候,孫子學(xué)習(xí),趁著程寬不注意,也要偷瞄兩眼。他很想跟孫子湊個熱鬧,孫子卻總是胳膊一抖,繞開他,說老年人不宜。

    他覺得孫子跟他不親,因為活了一把年紀(jì),他從來都是聽說少兒不宜,何來老年不宜之說?可是,這種事情,他是沒法較真的,因為孫子是兒媳婦的小心肝。

    兒媳婦叫林秀琴,是家里的太歲爺。程金路就算有渾身解數(shù),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倒不是林秀琴會把他咋樣,是人家從來都對他不冷不熱的,跟沒他這個人一樣。

    他心里清楚,這也怪不得人家,早在十五年前,程寬和林秀琴定下親事,帶他去親家下聘禮,路上輾轉(zhuǎn),要在城里先住一夜,他們就定下一個小旅館歇腳。那天,剛好是正月十五,程寬要帶著林秀琴去看燈,程金路很不識趣,非要跟著,街上人擠,愣是把他擠丟了。說實話,他是能找到住下的旅店的,可他偏偏在街上閑走一個小時,就是想看看程寬會不會和林秀琴回來找他。

    那夜,程寬確實去找他了,可就是沒找到。這讓程金路很惱火,回到旅店,見林秀琴在門口轉(zhuǎn)悠,程金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說兒子這東西,忘恩負(fù)義,找了媳婦,忘了爹。

    顯然,這話是說給林秀琴聽的,頗有幾分給個下馬威的意思。那時候,林秀琴還是個大姑娘,面子矮,程金路怎么罵怎么是。

    程金路耍夠了威風(fēng),回自己的房里睡覺,第二天早起時,余氣未消,趁著吃早餐的空當(dāng)兒,指著程寬問,看燈能把你老爸看丟了,你的心思都用到哪去了?

    當(dāng)著林秀琴的面兒,程寬沒法回嘴,由著程金路數(shù)落,后來,林秀琴看不過眼了,說大爺,你趕在去我們家這當(dāng)口發(fā)這么大的火,是覺得這親事不妥呀,還是舍不得口袋里的一萬塊彩禮呀?

    這一問,程金路了。一萬塊的彩禮,說出來令人羞愧,可他就是看好了林秀琴是認(rèn)定程寬了,死活不肯多出一分錢。就這一萬塊,還是程寬媽好勸歹勸,才說服他,使他不得不拿出來給自己撐一下面子。畢竟,頭回登親家的門,不放點血,出來進(jìn)去的,底氣不足。林秀琴這樣問完,程金路沒再說話。可也就是打那時起,林秀琴跟他結(jié)下怨了,過門后,也不虧待他,也不恭敬他,不遠(yuǎn)不近,剛好是一個他不敢造次的距離。

    在家里,程金路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不惹林秀琴,不惹孫子程帥,可隔三差五的,過得不自在了,就要作一作程寬。他覺得兒子是自己人,臭死一窩,爛死一塊,打過罵過,自己還是他的爹。兒子的口袋越滿,就越是要對他這個當(dāng)?shù)亩Y讓三分。道理很簡單,沒有老子當(dāng)初養(yǎng)你,哪有你的今天?他總跟程寬講,你小的時候,場站的日子不好過,土地分田到戶之后我沒再開過工資,全是靠著一畝三分地,省吃儉用,才湊夠大把大把的讀書錢。這不容易啊。他生怕程寬忘了。

    他明知道程寬不敢忘,可還是要提,不提,他怕程寬以為他這個當(dāng)?shù)耐四亍K米尦虒捴?,?dāng)?shù)?,就像森林里的雄獅,可以啥也不做,卻不能忽視他的存在。

    2

    程寬接到林秀琴的電話,從飯店回來時,廚房里都是菜香,菜板上擺著一盤蒜蓉油麥菜和一盤涼拌豬耳朵,魚燉好了,鍋里正熗著一個土豆絲。程寬納悶,不曉得是啥日子讓林秀琴這么勤快。

    還沒等程寬問,林秀琴說話了。說林柱開車?yán)龐寔砜床。鐾隀z查,來家里吃飯。程寬說哦,怪不得加菜了。

    林秀琴的娘家在農(nóng)村,離城里有五十公里的路,不通火車,只通客車,一天只有一個班次,特別不方便。好在小舅子過得不錯,自家搞個養(yǎng)雞場,月月有進(jìn)項。錢多了,買了一輛私家車,想進(jìn)城時,一腳油門就到。

    門鈴響了,林秀琴說來了,程寬跑去開門。

    林柱和老太太一前一后進(jìn)來了,都跟程寬打招呼。程寬應(yīng)著,從鞋柜里往外掏拖鞋,問老太太病看得如何。丈母娘身體一向好,這冷不丁病了,程寬還真有點惦記。

    老太太說沒事沒事,脫下厚墩墩的羽絨服,往沙發(fā)上一靠,跟程金路聊天去了。林柱卻拽著程寬往陽臺走,神秘兮兮的,說弄不了了弄不了了,在家里,這老太太大事要管,小事兒要問,因為我媳婦沒做早飯,只顧著玩手機(jī),老太太一眼看不過,愣是一斧頭把鍋給砸了。那么好的一口大黑鍋,生生變成一堆鐵片了。

    程寬說,那老太太是氣病了?

    林柱說,你看,哪像有?。酷t(yī)院去過了,半點毛病都沒有,就是作人呢。不想在家待了,想出來躲清靜。

    程寬明白了,說那就住在我這,消消氣再回吧。

    林柱笑,沖著程寬挺挺大拇指,說你能鎮(zhèn)住她。

    程寬也笑,拉著林柱到飯廳吃飯。

    程金路和老太太兩親家一見面,頭幾句話相談甚歡,程金路打聽家里可好?屋后的河水可還多?魚可大?

    老太太健談,稀里嘩啦說開了,把家里養(yǎng)了幾頭豬、幾只鵝都講了。程金路聽著聽著,覺得人家的日子不滋潤,陡然端足架子,說嗨,你怎么有福不會享呢,干嘛還受那些累?老太太知道他又要顯擺自己是城里人了,趕緊調(diào)轉(zhuǎn)話頭,奉承他,說不干能和你比?月月開工資。這話,程金路愛聽,嘻嘻笑了,伸出手請她去吃飯。

    飯桌上沒人喝酒。吃過飯,林柱還要開車回去,程寬要去打理飯店,所以,一桌子好菜,吃得安安靜靜。只有程帥從冰箱里掏出一罐飲料自斟自飲著。

    程帥喝飲料的樣子很虛張,像是要把一瓶幾塊錢的東西喝成XO的架勢,程寬立刻繃著臉,說喝東西不知道讓長輩?越大越?jīng)]樣子。

    程帥說,回手就是冰箱,大家不會自己拿?

    程帥頂嘴,程寬臉上掛不住,敲著碗邊子,嘟囔著,一點家教也沒有。

    程帥很生氣,匆匆吞下碗里的飯,回房午睡去了。

    吃飯訓(xùn)孩子,在老太太眼里可不是好事,她想說說程寬,這么著可不成,孩子吃飯生了氣,是要做病的。可她剛要開口,林秀琴把一片豬耳朵丟過來,她就不作聲了。

    她覺得閨女那是要堵她的嘴呢。在姑爺面前,到底不如在兒子面前仗義。

    可這年月,兒子再好,終究還是女人持家,林柱常在外,出來進(jìn)去的,還是她和兒媳婦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兒媳婦也是娶進(jìn)門十幾年的女人了,卻怎么也不貼心。

    就像這次吵架,老太太怎么想都不怪自己,莊稼人總捧著手機(jī)耍,能耍來好日子?這次,自己確實是氣大了,林柱成天泡在雞場,兒媳婦就對著手機(jī)翻過來調(diào)過去拍自己那張臉,飯不做,豬狗餓得直打轉(zhuǎn),她這個老太婆倒是要忙完東去忙西。餓肚子了,想自己弄口吃的,往灶坑里添柴引火時,踩上一節(jié)木柈子,腳下一骨碌,一個屁股蹲摔地上了。

    這一摔,老太太委屈了,摸起劈木頭的斧子,三下兩下把鍋砸了。

    老太太知道這么干的后果,兒媳婦保準(zhǔn)還是那副一臉懵逼的樣子,哭啼啼跟林柱說,我也沒惹你媽呀,這又是為啥嗎?最后,還是會鬧成是她這個為娘的里外不是人。索性,她說她病了,來閨女家躲幾天清凈??梢灰姵虒捰?xùn)程帥,又覺得,閨女的飯碗,也未必好端,不免心中又哀戚了。

    吃過飯,林柱忙著往回趕路,撂下飯碗就走了,出門時,想和老太太說點什么,可老太太愣是沒抬頭,他想說的話,就又被他帶回去了。

    程寬送走林柱,回魚館子去了。正是飯口,廚師和服務(wù)員正忙得腳打后腦勺兒,他得去坐鎮(zhèn),否則,說不定就會鬧出什么岔子來。

    林秀琴是不摻和魚館子里的事兒的,她在圖書館工作,還要帶家里的一老一小,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

    收拾完碗筷,程金路還想和老太太說話,見林秀琴解下圍裙湊過來,便回房午睡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林秀琴和老太太了。沙發(fā)是布藝的,很寬敞,娘倆橫躺一個,順躺一個,頭碰著頭,在上面說話,聲音不大,怕吵著午休的人。

    林秀琴說,告訴你多少次了,一輩不管兩輩事。

    老太太說,蒿草蓋了莊稼,我倒是能不管,我自己的肚子餓了,我能擋???

    林秀琴說,那就揣上錢,去小賣店買,然后坐在小賣店門口吃,看看村里人笑話誰?

    老太太嘴角撇了撇,說你弟掙那點錢容易?娶個媳婦可以大把大把花,我這當(dāng)媽的,可一分也舍不得??傆X得我省下點,柱子就少累一點??晌疫@當(dāng)媽的心思,你弟早懶得理會了,一言不合,竟像送瘟神一樣,把我送到這來了。

    林秀琴說,你可好好活著,要不,你那兒子怕是沒人疼了。這話是冷諷老太太呢。

    老太太又不吱聲了,眨巴著眼睛,望著屋頂。

    3

    林秀琴上班一走,程帥一去上學(xué),家里就只剩下程金路和老太太兩個人了。陽臺上擺著幾盆花,有虎皮蘭、綠蘿、君子蘭、發(fā)財樹、仙人掌和蘆薈什么的,程金路天天都要灑些水,打發(fā)時間。這會兒子家里多了個外人,程金路把花兒澆得更歡。老太太也是個閑不住的,見程金路悶不吭聲地忙活著,就抄起笤帚打掃衛(wèi)生。后來,兩個人都折騰累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的,更顯得別扭,就把電視打開了,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可現(xiàn)在的電視劇很無德,動不動就要親嘴,動不動就要摟摟抱抱,要不,就要脫女人的衣裳,他們雖然都上了年紀(jì),這樣的鏡頭還是難免讓人尷尬。

    老太太沒法往下看了,溜進(jìn)林秀琴的房間,翻看林秀琴的梳妝臺,抽屜里有個金紫金鱗的梳妝盒,里面是滿滿的首飾。她拿出這件試試,拿出那件戴戴,對著鏡子翻來覆去看,撿兩樣順眼的,一件戴在脖子上,一件戴在手腕上。她想,養(yǎng)個閨女,也就這點好,動她點啥,都沒挑。不像兒媳婦,人家的金項鏈就算落灰了,她也不敢碰一下。

    程金路一個人看著電視,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樓底下有人摁車?yán)?,把他嚇得一激靈。他坐直身子一看,電視嘩嘩響著,老太太卻不見了。他四下里找,見兒媳婦的臥室門半敞著,起身過去看,見老太太披金掛銀的,都是兒媳婦的東西,心里大不樂意。

    兒媳婦的東西,那可是花程寬的錢買的。林秀琴掙那點碎銀子,不及程寬干一天的零頭,要不是程寬賣命撐著這個家,他們連這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都買不起,還談什么穿戴體面和講究?喝西北風(fēng)都供不上嘴。

    程金路最看不上老太太到了這里不見外,敢情自己的兒子是給她養(yǎng)的。不說別的,就說過年這事,老太太年年要跑到城里湊熱乎,弄得家里什么東西都要加半,床都要多加一張。本來寬敞的屋子,一過年過節(jié)就跟旅館似的,擠擠挨挨,伸胳膊伸腿都得小心翼翼。他受不了,每次過完年,林家的人一撤,他就跟程寬說,過年也過不消停,外面鞭炮鬧,屋里外人鬧。這是盼著我早死呢,死了好給外人騰地方。

    程寬說總說死死死的不吉利,說就是因為家里有他這個老人要照顧,林秀琴一年也動不得身子,回不了娘家,所以,過年時才讓娘家人來熱鬧。說程金路要是實在嫌鬧,再過年,讓林秀琴帶著程帥回娘家,他自己留下來陪他。程金路不干,說林秀琴回娘家,正遂了她的意。兒媳婦就要有兒媳婦的樣子,起碼要做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老回娘家算怎么回事?所以,就得由著人家的娘家人來,由著人家的娘家人去。

    程金路推開兒子臥室的門,站在門口盯著老太太看,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用手點點手腕上的鐲子說,閑得怪難受,翻出這玩意拍視頻,發(fā)火山。

    程金路不知道火山是啥東西,說你會玩手機(jī)?

    老太太說,會呀會呀,可是在家時破爛活纏身,總是倒不出空玩。在這就不一樣了,在這,不玩手機(jī),沒別的事做。說著,翻開手機(jī)給程金路看,左一條右一條的,都是她發(fā)的小視頻。

    程金路早就惦記看這玩意,可沒程帥幫忙,他總是什么也看不成,老太太這一翻,他跟個小孩似的,安靜下來,拿著手機(jī)來回劃拉。

    老太太知道程金路一身嬌毛,特別想討程金路的好,非要給程金路拍一段。

    程金路正正身子,一本正經(jīng)讓老太太拍。老太太說不是拍照片,得動,歡歡實實才好。程金路就來了一段山東大鼓,戰(zhàn)鼓催,銅板掂,想當(dāng)年,壽光城里遭賤年,頭年淹來二年旱,三年里頭不收田,四年里頭下冷子,五年螞蚱一過全吃完……

    只能錄十五秒,老太太傳出去了。效果不錯。眨眼的工夫就有好幾個人點了小紅心。老太太讓程金路看,說說不定你能火呢。

    程金路一聽能火,把不高興的事兒忘了,讓老太太再拍,老太太就又拍。他們拍了好幾個,一直拍到上傳的極限,才停下來。一個上午,他們玩得挺開心。到了晌午時,老太太下廚,老早把飯做好了,專等上班上學(xué)的回來吃。

    到了下午,林秀琴和程帥又都走了,程金路和老太太不能發(fā)視頻了,就坐在沙發(fā)上聊天,各自講起了自己的過去。從有記憶那會子開始講,兩個人的故事加起來,差不多有兩個世紀(jì)那么長。做親家這么多年,雖然有好多事都是聊過的,講得顛來倒去,可還是興致不減,感覺還沒聊夠,天就暗了。

    到了要做晚飯的時候,老太太從沙發(fā)上往起站,因為老腰有毛病,站起后,總得先用手捂著腰眼,動一動才能邁開步子。她就那么站著,說活到這把年紀(jì),放在過去,不死都該活埋了。接著又來一句,親家,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

    死這個字眼,程金路極怕,尤其是趕上他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他更是怕得要命,坊間不是都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收自己去嗎?程金路早在家里定了一條規(guī)矩,誰都不能提他的年齡,外人要是問起,他也一律說是八十三。老太太這么一問,他也想說八十三,可他還沒張開口,老太太恍悟似的說,差點忘了,你比我大十一歲,該是八十四。

    程金路騰地冒出一肚子氣,正想跟老太太發(fā)火,忽一算,她是七十三,肚子里的氣消一半,笑著說,七十三是個坎兒呀。

    老太太也笑,說七十三是小坎子兒,八十四才不好邁,所以呀,咱們都得活得敞亮些。

    程金路說,算命的說了,我能長命百歲。

    老太太說,那可真成老不死的了。說完,沒事兒人似的去做飯了,程金路拿白眼直翻她。這好好的一天,說掰就掰了。

    接下去的日子,程金路不和老太太拍小視頻了,也不看老太太的小火山了,吃過飯,他下樓去馬路對面的一家養(yǎng)老院玩,看那些老人下象棋打撲克牌??蠢哿耍蠘撬X,見天給老太太冷臉子。

    老太太雖是過慣了粗拉日子的人,好賴臉子還是分得清,覺得閨女家不好住了,想回家,可林柱始終沒來電話,這個臺階她下不來了,家也就回不去,一股急火,真病了。

    4

    程寬和林秀琴把老太太送進(jìn)醫(yī)院的時候,已是大半夜。老太太肚子疼,高燒不退,直接進(jìn)了急診。大夫說怕是得了急性闌尾炎,這么疼下去,容易穿孔,連夜給外科大夫掛電話,沒等到天亮,把手術(shù)給做了。

    當(dāng)晚手術(shù)時,還鬧了一個小插曲,醫(yī)生拿著手術(shù)協(xié)議書讓家屬簽字,程寬猶豫一下,拉著林秀琴說,是不是要給林柱打個電話?林秀琴說,小手術(shù),還是明早再告訴他吧,要不,這么晚了,他怎么來?程寬說,畢竟林柱是兒子,萬一出點啥事,咱們擔(dān)不起。林秀琴立刻把眼珠子瞪圓了,說都啥時候了?你還想著推卸責(zé)任?說著,拿過醫(yī)生手里的筆,刷刷幾下,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了。

    老太太進(jìn)了手術(shù)室,他們守在門口,林秀琴生氣,程寬也生氣,誰也不理誰。后來,還是林秀琴沉不住,說我還是要和你講講清楚,簽字這種事能等嗎?等到林柱來簽,闌尾里的膿水要是流到腹腔里,我媽的命還要不要?

    這一說,程寬也來勁了,說誰也沒不讓你簽字,是說電話總該打一個,你一個做閨女的,總大包大攬,讓人家當(dāng)兒子的怎么想?

    林秀琴翻一個白眼,鼻子一哼,身子一擰,說他怎么想?他要是有那份心,還能讓老太太有今天?我還要問問他這個兒子是怎么當(dāng)?shù)哪亍?/p>

    半夜的緣故,醫(yī)院里靜悄悄的,他們沒覺得說話的聲音有多大,護(hù)士還是嵌開門縫兒給他們下了一個警告。他們就不再出聲了,光拿眼睛斜著對方,像兩只斗雞樣的。

    手術(shù)很順利,時間也沒花太多,老太太像是去手術(shù)室里參觀了一下,就出來了。用的是局麻,老太太半瞇半醒,林秀琴和程寬拉著她的病床往病房走,她迷迷糊糊說,你們吵什么呢?我躺在手術(shù)室里,外面都是你們的吵聲。放心,這錢,不讓你們出。

    這話,讓程寬特別不好意思,丈母娘那點手術(shù)費他還出得起的,畢竟,這關(guān)乎到一個很嚴(yán)重的面子問題。畢竟,丈母娘是在他家病倒的。

    天將亮?xí)r,老太太睡了,林秀琴打發(fā)程寬回家給程金路和程帥做早餐,程寬臨走前又問要不要給林柱打個電話,林秀琴說過一會兒她打,程寬就走了。這時,老太太把眼睜開了,跟林秀琴說,電話不要打,我死我活,今后,都不要林柱管。林秀琴說不打讓人笑話,當(dāng)媽的都住院了,兒子還不到場,以后人家咋看林柱?

    老太太輕輕晃腦袋,說這么多天了,他一個電話都沒有,我這當(dāng)媽的,心都傷透透的了。你爸沒得早,當(dāng)年要不是因為有林柱,我早帶著你改嫁給隔壁村的王木匠了。

    林秀琴不愛聽了,她早聽說她媽年輕那會子和王木匠處過對象,可真要嫁給王木匠時,人家卻嫌她書讀得少,娶了一個初中畢業(yè)的。這讓她媽很受打擊,花了一年的時間,一手捧著字典,一手捧著《紅樓夢》,愣是能背下里頭所有的詩。憑著這一股子勁兒,她嫁給了林秀琴她爸,一個鄉(xiāng)村的民辦教師,吃了一輩子粉筆屑,可算熬到轉(zhuǎn)正了,人也得了病,去世了。

    那會兒,王木匠剛好也成了單身,念過初中的媳婦給他戴了綠帽子,生下個孩子跟他沒半點關(guān)系,他就和她離了,想跟林秀琴媽重修舊好。林秀琴媽不干,跟外人講,他媳婦給他生的孩子不是他的,他接受不了,我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呀,他就能接受?她說,我不能讓林家的孩子跟著我去改姓,那樣,對不起老林。

    兩人雖然沒結(jié)成婚,那王木匠還是對林秀琴媽好,林秀琴看著來氣,要是見王木匠來給他們家送魚呀,幫忙磨個米面呀,她就往外轟他,讓他少來,說他把她媽的名聲都敗壞了。她媽笑,說名聲那東西,你自己不敗它,誰也敗不壞。他愛來就來唄,他那就是懺悔呢,他當(dāng)年不要我,心里虧得慌呢。

    林秀琴覺得事情沒媽說的那么簡單,她能感覺到,媽是樂意看見王木匠來,樂意享受王木匠對她的懺悔。她覺得如果真恨一個人,是連懺悔的機(jī)會也不會給他的。

    那王木匠后來中了風(fēng),木匠活也做不成了,不能到處瞎顛顛了,林秀琴大張旗鼓樂了好幾天,說媽,這回你解恨不?王木匠要是當(dāng)初娶了你,絕對沒今天。她媽看著她,伸手掐住她的臉蛋子,一句話沒說,眼圈卻濕汪汪的。林秀琴陡然明白,媽這輩子,不知道做了多少違心的事兒,說了多少違心的話呢。

    給林柱的電話,到底還是打了。

    是林秀琴打的。

    不管林秀琴在背后怎么生林柱的氣,只要一當(dāng)著這個弟弟的面,她總是把當(dāng)姐的姿態(tài)端正了,從不訓(xùn)斥他,也不抱怨他,她不帶任何情緒地把老太太病的事兒跟林柱說了,林柱放下家里的事兒,在中午的時候,趕到了。

    林柱一來,林秀琴把陪床的事兒交給他了。她特別清楚,兩個人要是鬧了意見和誤會,最好不要摻和進(jìn)第三個人,那樣,只會越幫越忙。她覺得,只要她一走,林柱拉下臉,給媽說句軟話,母子之間的縫隙就能彌合。何況,她也必須得抽身,她惦記著程帥。

    程帥念初二,有些叛逆。前些日子,因為要買新手機(jī),林秀琴拒絕他了,他正鬧情緒,還給林秀琴塞一封信,寫著,我恨你。

    那天,林秀琴看著信,想和程帥溝通一下,晚飯后,她試圖推開兒子的房門,可人家在里頭反鎖了,她敲了幾下,里面悠悠地問一句,干啥?

    林秀琴吃個閉門羹,這好幾天以來,她一直在想,這個媽當(dāng)?shù)?,盡管盡職盡責(zé),但還是失敗了。

    5

    林秀琴從醫(yī)院回到家時,只有程金路一個人在。聽見開門聲,程金路從沙發(fā)上斜過頭,問道,親家母那邊順利?

    林秀琴說順利,看著凌亂的屋子,一邊往里走,一邊收拾。程金路說,要不我也去看看?林秀琴說不用,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程金路哦哦著,到門口換鞋,說要去樓下看養(yǎng)老院的人下棋。他總是這樣,遇到和林秀琴獨處的時候,就找個理由溜出去,省得無話可說,又要沒話找話,特別尷尬。十五六年了,這種尷尬,始終無從化解。

    是近冬月的緣故,天氣越來越冷了,不知誰家的太陽能被凍壞了,太陽能里的水從樓頂上淌下來,還沒落到地上就凍成了長長一柱冰溜子,地上也結(jié)了冰,走上去,跐溜跐溜直打滑。程金路小心翼翼挪過去,走到馬路對面,進(jìn)到一家養(yǎng)老院里頭,看幾個老伙計正玩得熱火朝天。

    程金路不吱聲,站在那些人背后,看著人家手下的棋子在棋盤上跳來跳去的,幾個回合下來,時間被消磨了,被打發(fā)得干凈徹底,想要從那縫隙中找出一縷記憶都不可能了,最后被記住的,只是瞬間的勝負(fù)所帶來的喜悅或沮喪。很快,下一盤棋又鋪開了,上一秒的勝負(fù)都不作數(shù)了,他們會迎來新的喜悅和沮喪。

    程金路想,養(yǎng)老院這種日子實在是好,不用看誰的臉子,不用在意誰的心思,不用琢磨每天該怎么安置自己的情緒。渴了有水,餓了有飯,累了有床,臟了有人叫你洗澡。萬一病了,給兒子打個電話,送自己去醫(yī)院就行了。趁著自己還能動,他突然想過過這種熨帖的日子。他有點羨慕那些下棋的人了,覺得自己竟活得有些不幸,竟有些窩囊,便不聲不響地背著手,出了養(yǎng)老院,轉(zhuǎn)到了街口。

    站在街口,往東,是一直通往老坎子碼頭的大路。那碼頭很有名氣,史料上說,很久很久以前,碼頭這里還不是碼頭,一片荒涼,只三五漁家,周邊無樹木,每遇大雨,河流泛濫,周邊一帶成澤國,加之兵匪橫行,峭壁嶙峋,豺狼出沒,入眼之處皆肅殺。到了遼金時代,這水域成了遼皇的捺缽之地,每逢春季,便到此釣魚捕鵝,宴樂議事。傳說是遼皇賜名叫坎子,可具體是哪個皇帝賜的,已無從知曉了。只是這坎子二字,在漁民百姓嘴里越叫越熱乎,便在前面又加個老字,于是,老坎子就跟個長命老人似的,一直守護(hù)著這方水土,這方人。

    后來,人跡漸漸繁盛起來,老坎子就成了豪紳富賈經(jīng)商營貨之埠,每當(dāng)開江之際,清流滾滾南瀉,載著往來商民的船只,蜿蜒東去,直通俄羅斯、日本海,是吉林省連接中、日、俄的水上黃金通道。

    而今,雖然商船沒了,倒成了旅游勝地。

    春來,沿江的樹木花草總是比城里的要提前半個月泛起綠意,等到城里的泛起綠意了,它們又搶先抽出嫩芽。

    夏來,江面煙霧蒙蒙,涼風(fēng)陣陣,繚繞江南意,登高望遠(yuǎn),密林重生,沼澤濕地深處,稀禽騰飛,野獸悠然閑步。

    秋來,稻谷金黃,蘆葦金黃,樹叢枝葉金黃,綿綿數(shù)里,和風(fēng)微蕩,天高云淡。

    冬來,白雪蓋住江面,所有的喧鬧都和歡悅的魚兒一起,被冰封在江水里,江橋上的火車依然來往,江鷗都不知去向,某處,旋轉(zhuǎn)著一汩清流,守著江水的一方清口。

    如此,引得游客來往不絕,程寬的魚館子,就開在那里。

    程金路想去老坎子碼頭。

    程金路朝東走去。

    大約走了半里路左右,程金路停了下來,他看見一所學(xué)校,是程帥的學(xué)校。他想起程帥很小那會兒,林秀琴把接送程帥上學(xué)的任務(wù)交給他,他心里老大不樂意,覺得萬一磕了碰了他擔(dān)受不起,便找各種理由,甚至還裝病,把這個活兒給推掉了。當(dāng)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時候他剛來城里不久,認(rèn)識一個會做布老虎的老太太,天天蹲在老坎子碼頭賣布老虎。他常去看熱鬧,一來二去的,熱鬧也不看了,幫著人家吆喝上了,在外人看來,儼然一對老夫妻的模樣。

    程金路是想娶個老伴的,怕照顧孫子會耽誤自己的自由。誰曾想呢,他這個火苗沒燒著幾天就被程寬給發(fā)現(xiàn)了。

    程寬說,爸你要是真想和賣布老虎的過日子,也行,可是我沒錢給你買房子,你只能倒插門,跟那老太太走。

    倒插門這三個字,讓程金路特別沒面子,好久沒去老坎子碼頭,等到有一天突然想去了,卻怎么也找不到賣布老虎的了。他左打聽右打聽,打聽到人家的下落了,說是病了,嘴歪眼斜,布老虎再也賣不成了,住進(jìn)了養(yǎng)老院。是哪一家養(yǎng)老院程金路沒摸清,也難怪了,這城市不大,大大小小的養(yǎng)老院卻太多,跟小酒館似的,條條街上都能見到。

    程金路冷靜下來,再想來接送程帥上下學(xué)時,發(fā)現(xiàn)程帥已經(jīng)不需要他了,而且還疏遠(yuǎn)他了。他想拿錢賄賂一下他,今天給三塊,明天給五塊的,程帥都照收,可終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什么也沒有換回來。

    程金路突然想接程帥一次。他特想在高高的程帥旁邊走一走,他覺得自己是一艘老船,也需要個碼頭,歇歇腳呢。

    程金路像陸續(xù)趕來的那些家長一樣,站在一棵老樹底下,朝校門口張望著。操場上靜悄悄的?;@球架隱在老柳的后面。細(xì)風(fēng)擺動著柳枝,雀鳴伴著讀書聲。他想從那朗朗的音調(diào)里辨出程帥來,側(cè)起耳朵,發(fā)現(xiàn)根本分不清,卻笑了,八十四,耳不聾眼不花,是幸運。

    有人拍程金路的肩膀,程金路轉(zhuǎn)身望去,竟是一個不認(rèn)得的人。

    那人沖程金路笑,程金路端詳半天,從那笑里看出來,是場站的一個舊識。也老得不成樣子了,眉毛胡子都是白的,要不是記起他笑時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是怎么也不會想起他名字來的。他們以前有過節(jié),一起給場站的羊剪羊毛時,程金路偷偷給人家少記了一只。少記的那只,自然是記到自己的名下了。那樣,他能多拿到兩塊錢。現(xiàn)在說來,兩塊錢很不值得計較了,但在那會兒,程金路死撐著賴到手里,拿去給程寬買了一個書包。

    都是舊事了,那老頭像是忘了似的,和程金路親近起來,拉著程金路到馬路對面的一家舊書店里坐,說那舊書店是他兒子開的,他沒事的時候,會幫著照應(yīng)一下,年紀(jì)大了,有點事做,一天的時光就不會變得太慢。

    舊書店不大,里面的書籍大多發(fā)黑發(fā)黃,跟老古董樣的,散發(fā)著霉味。

    程金路在門口站住,從里往外,又從外往里打量著。他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就是靠著最里面的位置,有一張矮床,上面堆放著被褥,花紋黯淡,顏色灰禿,覺得十有八九是這位舊識的安臥之地。程金路心中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大跨步走進(jìn)去,坐到人家的床上,用手拍拍,說你就睡這兒?

    那舊識一下子識破他的意圖,笑笑,不太自然,沒有說話。

    學(xué)校的大門敞開了,學(xué)生烏泱泱往外涌。程金路起身去迎程帥,站在舊書店門口,發(fā)現(xiàn)出來的一群孩子,一般高的個子、一樣的校服,很難辨出程帥的那張臉。索性,他退到書店里,翻起一本舊書,說這也能賣錢?

    那舊識泡茶給程金路,程金路放下書,端起來抿一口,說這茶,隔年了。明天我再來,帶程寬買給我的新茶給你。那意思,是嫌人家的茶難以下咽,人家這回不遷就他了,把茶水潑到門前的地磚上,說老程,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

    程金路鬧個灰頭土臉,訕訕走了。在汽車和行人都你推我搡的街上,他心里有些后悔,干嘛要拔那個尖兒嘛?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就這么不歡而散了。他覺得明天真得再來一趟,帶上茶葉,好好和他嘮嘮,說說過去也好。

    程金路沒去成老坎子碼頭,一進(jìn)家門,看見林秀琴領(lǐng)著程帥在吃飯,他心里有些惱火,覺得這種事要是倒著數(shù)一百年,這樣的媳婦該被休回娘家了。過去的社會哪哪都不如現(xiàn)在好,但長幼尊卑的規(guī)矩總不會亂。老的沒上桌子,晚輩就是不能開飯?,F(xiàn)在不一樣了,人家就是吃了,還吃得理直氣壯,有什么辦法呢?

    程金路賭氣,不想吃了,換下拖鞋往自己的臥房去,林秀琴叫住他,說爸,你的飯在鍋里熱著,你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我還要去醫(yī)院送飯。

    程金路哦一聲,把房門關(guān)上了,然后,他聽到外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響,知道是林秀琴和程帥都走了。

    6

    是個星期六,林秀琴要先送程帥去補(bǔ)習(xí)班。從家到補(bǔ)習(xí)班很近,時間還早,林秀琴想和程帥走走。她覺得經(jīng)常陪孩子走走,能增進(jìn)彼此的感情,只是,這樣的陪伴太少太少,現(xiàn)在才參悟到,不知道是不是有點為時過晚。

    程帥走在前面,他穿得很少,興許是怕林秀琴數(shù)落他,便故意把步子邁得很大,裹著羽絨服,走到前面去了。林秀琴看著程帥的背影,知道他是想告訴自己,他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可以獨自飛到天上去了。

    可林秀琴卻覺得可笑,她是從他那個年紀(jì)過來的人,她能猜到他所有的心思。她不追上他,在身后跟著,遇到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她還停下來看幾眼,本想買上一串給程帥,卻發(fā)現(xiàn)程帥已經(jīng)到補(bǔ)習(xí)班門口了。她看見程帥開門走了進(jìn)去,便獨自離開了。

    醫(yī)院離老坎子碼頭很近,林秀琴挑了一條近路穿過去。

    那是一條胡同,道兩旁有長了數(shù)十年的垂柳,要是夏天時,定會枝葉繁茂,像一張大傘,遮住所有的陽光??蛇@冬日里,冷風(fēng)從光禿的枝丫間吹下來,竟肆虐凜冽,直鉆進(jìn)袖筒和褲管,小刀一樣刺骨。林秀琴也學(xué)著程帥的樣子,裹緊大衣,打量著這個胡同,她在這城市住了許多年,竟還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它藏著這樣幽秘的地方。

    也難怪,這城市一直在拆來拆去,很多老去的東西,都被千篇一律的新玩意所代替,她早已對這個城市失去了好奇。可這胡同里卻還是老情老調(diào)的老樣子,一律的青磚小屋,都被打扮成酒吧、咖啡廳、小旅館的模樣,悠悠的流行曲子、二胡曲子、琵琶曲子、古箏曲子、鋼琴曲子,從一家一家的院落里飛出來,一會兒混雜,一會兒清晰。

    再往前走,是兩層小樓,紅的,在一片老宅里突兀地聳起,古色十足,林秀琴不禁多看了兩眼,可就這兩眼,讓她看出了這房子另有端倪。

    那小樓的窗簾是拉上的,而那窗簾的顏色是暗紅的,和她家的一模一樣。她想起當(dāng)初買那窗簾,還是程寬聽了風(fēng)水先生的建議,說程寬屬馬,暗紅色對他的財運和事業(yè)會有很好的提升。當(dāng)時林秀琴還不同意,說紅艷艷掛在屋子里像什么話,可程寬死活認(rèn)下風(fēng)水先生的理兒,非掛不可。就這樣,他們家差不多掛了這整個城市都沒人稀罕的、不管誰見了都要嘲笑一番他們的品味的窗簾。

    鬼迷心竅似的,林秀琴奔著那紅樓走去。樓前的柵欄仍是朱漆,林秀琴的心不禁籠上一層陰云,她想伸手探進(jìn)縫隙拉開門閂,發(fā)現(xiàn)根本夠不到,只好對準(zhǔn)門鈴,摁下去。

    許久,窗簾被拉開一道縫兒,一張女人的臉映在上面,好像嘟囔了幾句什么,又一個腦袋緊挨著女人的臉貼在了窗戶上,但只是忽地一閃,便迅速縮到林秀琴看不到的地方了。林秀琴心里的陰云崩塌了,開始下雪,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把整條胡同和整座紅樓都蓋住了。

    林秀琴哆嗦起來,手機(jī)響了,接電話的時候,手還是抖的。她聽見林柱在電話里頭說,姐,你咋還沒到,餓死了。你要是再不來送飯,我去外頭喝酒了。紅樓的窗簾拉上了,嚴(yán)絲合縫。林秀琴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么會有那么可怕的悸動,她覺得那里頭的男人是程寬。

    而且,一定是程寬。要不,這么大的城市,怎么會有那么巧合的窗簾?

    林秀琴大步從紅樓前離開了,出了胡同,到了正街,左轉(zhuǎn),醫(yī)院就在眼前了。她穿過醫(yī)院門口稀疏的人影,推門而入,上電梯,又從電梯里出來,走過寬闊的走廊,到了老太太的病房前。老太太的房門虛掩,林秀琴進(jìn)去,發(fā)現(xiàn)老太太正伸出一只手夠紙巾,看見她來,說你總算來了。

    林秀琴納悶,說林柱呢?

    老太太哭了,一把一把抹眼淚,接著,泣不成聲。

    林秀琴說,他不是剛給我打了電話嗎?這會兒,怎么不見了?

    老太太說,是和幾個狐朋狗友出去灌酒了,才叫你快點來陪床。

    林秀琴的腦袋嗡了一下,她在老太太床邊打起轉(zhuǎn)轉(zhuǎn),掏出電話要給林柱打,老太太說,別打了,打了有啥用?

    林秀琴不聽那份勸,照打。

    電話通了,林柱沒接。

    老太太還沒排氣,暫時什么也吃不了,飯算是白帶了。林秀琴把拎來的保溫飯盒往窗臺上一放,在另一張床上坐下,說你哭什么?

    老太太瞪著眼睛,看著屋頂,說林柱剛才跟我說,等我好了,送我去養(yǎng)老院。

    林秀琴說,這個時候,他亂講這些干啥?

    老太太說,他的樣子可不是亂講,是真的,說養(yǎng)老院有多好多好,講得天花亂墜。

    林秀琴說,聽他胡說,我看誰敢送你去養(yǎng)老院?他翅膀硬了?

    老太太這會兒不哭了,說不中用嘍。

    林秀琴不再說話,剛剛忘卻的紅樓又在腦子里浮上來,這回,怎么也揮之不去了。她坐立不安,起身繞著床尾,來回走著,把老太太繞得心煩,沖她直擺手,說不要轉(zhuǎn)了,頭都暈了。她定定立在床尾看老太太半天,把老太太看得不知所措,她還沒回過神來。

    冷不丁的,手機(jī)響了,嚇林秀琴一哆嗦,把手機(jī)掏出來,看看,是程帥的補(bǔ)課老師。她想,老師輕易不給家長打電話,一旦打了,一定是程帥沒去上學(xué)??伤茄劭粗處涀哌M(jìn)門的,那老師還來電話干什么呢?

    她腦子飛轉(zhuǎn)著,接起電話,聽那頭慢聲細(xì)語地說,程帥鬧情緒,課堂上和同學(xué)吵嘴,我呵斥他幾句,他摔門而去了。

    林秀琴呆住了。

    7

    程帥的手機(jī)始終關(guān)機(jī),是躲到哪里去了,還是和誰在一起胡鬧?林秀琴想象出無數(shù)種可能,唯獨想不出他在哪里。同學(xué),老師,林秀琴所能想到的人,她都打電話了,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不得見,她恍然覺得,她對兒子的了解,竟是這般淺短,她連他的喜好和朋友都知之甚少。她絞盡腦汁,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跳出來,并定定地停在那里,趕也趕不走。她想,程帥會去自殺嗎?像網(wǎng)上那些輕生的孩子一樣,留下歪歪的幾行字,便和父母永別。

    這太可怕了,林秀琴嚇得直掐自己的手指,她起身翻遍了程帥臥室里每一本書的夾頁,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不祥的預(yù)兆,可那種猜想還是讓她發(fā)抖,讓她快速地摸起電話,翻找著程寬的電話號碼。她覺得得告訴程寬,也許,程寬能有辦法??伤难劬褪侄疾宦犑箚玖?,感覺自己明明已經(jīng)摁住了程寬的電話號碼,撥過去,卻總是別人的。

    她不得不去求助程金路,踉踉蹌蹌朝程金路的房間走去,在房門口停了停,假裝鎮(zhèn)定,輕叩門板,說爸,你睡了嗎?

    程金路說沒睡,問有事?林秀琴說爸,我手機(jī)沒電了,你給程寬打個電話,問他咋還沒回?

    程金路哦著,從被窩里爬出來,開了門,順便撥了電話對著耳朵聽了半天,跟林秀琴說,沒接。林秀琴說,打飯店的。程金路又撥,聽了很久很久,還是沒人接。

    林秀琴盯著程金路,像是程金路把程寬藏起來了。

    程金路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趕緊替程寬開脫,說興許累了,睡了。

    林秀琴垂頭喪氣,轉(zhuǎn)身離開了。

    程金路嘆著氣,在關(guān)門之前看著林秀琴的背影問,程帥今晚住同學(xué)家了?林秀琴沒應(yīng),徑直開了門,連鞋子也沒換,出去了。

    林秀琴要去程寬的魚館子,便在門口攔一輛出租車,徑直奔著老坎子碼頭去了。

    二半夜了,老坎子早已安靜下來了,程寬魚館子的卷簾門也已經(jīng)落下,只有門楣上的匾額還亮著彩燈,和別家商鋪門臉前的燈火一起映在大江的冰面上,一跳一跳的,一會兒泛紅,一會兒泛綠,一會又紫色撩人,和幾聲烏啼混在一起,湊著熱鬧。

    林秀琴站在門外撥里頭的座機(jī),依稀有電話鈴聲隔著門板傳出來,可直到聲落,也沒人接。

    也不知怎么的,林秀琴腦子里又晃出那座小紅樓。她抬起腳步,像是后面有誰在追趕一樣,朝白天走過的胡同走去。街上,只剩下樓房樹影和昏黃的路燈了,可拐進(jìn)那胡同時,這里卻還熱鬧著,有低回的曲子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執(zhí)著地勾著人的魂魄。

    林秀琴無心聽,心里一直惦記著那紅樓,像是整個黑夜都變成了慢鏡頭,只有她,快閃著朝前移動。天上有灰云翻涌過來,林秀琴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那紅樓近了,那里的燈是滅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借著路燈的微光,林秀琴看清大門是虛掩的,順著那道縫隙,鉆到院子里。她站在一棵海棠樹底下,緊緊盯著人家的窗,她回憶著人家的窗簾,認(rèn)定了程寬和這房子有著某種扯不斷的關(guān)系,她想熬到天亮,熬到程寬終于從那屋子里走出來為止。

    她靠著海棠樹坐下去,時間一分一秒過著,像尖刀一點一點割她的肉,讓她整個人一寸一寸疼著,一陣一陣痙攣起來。她慢慢抽噎,感覺有冰涼的東西從臉上滾下來,她以為是自己落淚了,便閉上眼,想把眼淚關(guān)在眼簾里面,可那冰涼還是撲簌簌襲來,恍似脖頸里、手背上都有了星星點點的涼意,于是,她又睜開眼,望著天。

    灰色的云低低伏下來,好似天空離大地更近了,好似她被兩塊木板夾著,快要被夾扁了。那些冰涼不光是淚水,還有雪花。

    雪下得大起來了,棉絮一樣,一團(tuán)團(tuán)滾下來。地上,很快就白了,讓紅樓顯得更加扎眼。

    天是什么時候亮的,林秀琴不知道。她只是聽到紅樓的門吱扭一聲開了,接著,一個女人走出來,媽呀地叫了一聲,趕緊關(guān)上門。過了一會兒,門又拉開一條縫兒,女人探出腦袋,從頭到腳打量她,看她是一個白花花的雪人,便試探著問,你誰呀?

    林秀琴猛地想起什么,抖著身上的雪,拉開人家的門朝里望,她什么也沒望見,懵懵糟糟看著人家的臉說,程寬,你認(rèn)得嗎?

    女的眨巴著眼,搖搖頭,說你是討債的嗎?要不要進(jìn)屋喝杯牛奶?

    林秀琴跑開了。

    厚厚的雪地上,全是她歪歪斜斜的腳印。

    她的胸口有一個巨大的空,只有跑,累到上氣不接下氣,那空,才能填堵。

    林秀琴回到家的時候,程金路一個人坐在茶幾旁看電視,喝著牛奶吃著綠豆糕。見她進(jìn)來,看了一眼,想要離開了。林秀琴靠在門框上,說爸,程寬回來了嗎?

    還沒等程金路作答,程寬的聲音從廁所里嗡嗡嚶嚶飄出來,說你今天怎么這么早送程帥去上學(xué)?

    林秀琴被那聲音擊中,來了精神,奔著廁所去了,一把拉開廁所的門,直愣愣地問,昨晚,你去哪兒了?

    程寬說,嗨,太累了,就在店里睡了,手機(jī)靜音,你打電話我也沒聽到。

    座機(jī)也沒聽到?林秀琴氣惱惱的。

    聽到了。程寬說,懶得起來接,困呀。

    林秀琴上前一步,聲音很輕,語氣卻很重地說,程帥不見了,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殺了你。

    程寬正刷牙的手停住了,說不見了?為啥?

    林秀琴搖搖頭,順著門框滑下去,坐在地上。報警吧。她說。

    程金路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也懶得知道,他總是在程寬和林秀琴吵架的某一個瞬間能悟透人生的很多真諦:比如,眼不見心不煩;比如,一輩子不管兩輩子的事;比如,那些斤斤計較有什么用,生帶不來死帶不去。他手臂上搭一件衣裳,出去了。他真的帶了一盒茶葉,去找那個舊識了。

    程寬一見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林秀琴了,大著嗓門,說報啥警?還嫌不夠丟人?

    林秀琴說,那咋辦?

    程寬把一口漱口水吐在水池里,濺得到處都是,說讓他走!有種別回來!

    林秀琴到底是撐不住了,嗚咽起來。

    整個屋子都是陰郁的,只有那哭聲一頓一挫,漸漸,沒了力氣;漸漸,消沉下來。

    小紅樓你知道嗎?林秀琴有氣無力的。

    程寬看著她,半晌兒,說啥?啥小紅樓?

    林秀琴盯著程寬的臉,想看出點異樣來,卻什么也看不出來。她爬起來,說你打算咋辦?

    程寬說,涼拌。回身進(jìn)了臥室,睡回籠覺去了。

    8

    整個冬天,老坎子都灰頭土臉的,大雪一捂下來,緩過來一點精氣神兒來了。

    所有的漁船倒扣在岸邊,雪蓋住了船底,只有船幫或紅或黑,若隱若現(xiàn)。

    光禿的樹木上結(jié)滿了霧凇,喜鵲落下去,蹬落霧凇的碎屑,在大江的冰面上洋洋灑灑,直飄出二三里。

    林秀琴站在窗前,能看到從街道、從屋頂蔓延到老坎子碼頭的一片白茫茫,她給林柱打電話,告訴他,今天的飯,她送不成了,讓林柱去醫(yī)院附近的粥鋪對付一口。她問老太太排氣沒有?林柱說排了,家里養(yǎng)的雞這幾天出欄,怕媳婦在家伺候不上,他得抓緊回去呢。

    林秀琴說,那醫(yī)院里誰陪床?林柱說,要不,讓我媳婦來吧。林秀琴想想,覺得不太合適,讓他回,說她自己想辦法。

    林秀琴沒想到林柱會回得那么急,吃過早飯就離開了。她再去醫(yī)院時,只有老太太一個人在床上呆呆躺著。

    她把程帥的事瞞下了,怕老太太跟著上火??稍诶咸拇策呑拢中牟辉谘?,來這之前,她報警了。警察正幫著查補(bǔ)習(xí)班門口的監(jiān)控錄像,應(yīng)該很快有消息的。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試圖回憶關(guān)于程帥為何離開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覺得兒子的這場出走,是早預(yù)謀好的,只不過是在找一個合適的契機(jī),讓這場出走看起來順理成章,理所當(dāng)然。

    程帥的叛逆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早給過林秀琴信號,和林秀琴別著勁兒,她讓他往東,他偏要往西。就拿吃飯這事來講,她做的,他都不愛吃,偏要挑出些毛病來,讓林秀琴難堪,讓她總為下一頓到底該吃什么而發(fā)愁。

    老太太餓了,想吃點流食。林秀琴把從粥鋪買來的粥一口一口喂給她,老太太喝了小半碗,想把半躺的身子坐直,林秀琴就把床搖起來了,這樣,她們差不多是臉對臉坐著了。老太太細(xì)細(xì)端詳林秀琴,說你眼咋是紅的?

    林秀琴說,沒睡好吧。

    老太太說,是不是林柱要把我送進(jìn)養(yǎng)老院,你跟著上火了?

    林秀琴說,眼前的事還顧不過來,哪有工夫想那么遠(yuǎn)?

    老太太覺得和林秀琴的話對不下去了,好像自己真是個老累贅,已經(jīng)活到走一步看一步的地步了。老太太嘆氣,長長的一聲唉。林秀琴知道,那聲唉意味深長??伤龥]心情去安慰老太太,覺得人老了,竟活成了玻璃心,好像別人都是精鋼鐵打,一帆風(fēng)順,只有她,處處需要捧著,事事都要感受到她身為母親的重要地位。可是,身為母親,又哪有什么地位?林秀琴早看透了,一個女人,一旦成為母親,就只有牽腸掛肚的悲哀。她假裝聽不到老太太的嘆息,她聽到了又能如何呢?

    林秀琴轉(zhuǎn)身挪到窗口,是北窗,竟然直直對著那座紅樓,只是一夜大雪的緣故,那紅樓已披上雪衣,醉漢一樣,沉沉睡著。那窗簾被扯開了,大玻璃窗里透著電視機(jī)上晃來晃去的光影。林秀琴在那光影里一陣慌亂,心就在嗓子眼怦怦跳個不停。

    手機(jī)響了,她嚇得一縮。

    公安局的電話終于打來了,林秀琴一看號碼,趕緊跑到病房外頭接。老太太嘟囔著,有啥話,還要背著我講?

    林秀琴沒吱聲,到了病房外,把病房的門關(guān)死了。

    電話里,公安局的人說監(jiān)控看到了,程帥從補(bǔ)習(xí)班出來,一直往東走去了,走得漫無目的,直到路的盡頭,消失不見。

    路的盡頭是哪里?林秀琴問。

    公安局的人說是老坎子碼頭,監(jiān)控只能跟到那里。

    撂下電話,林秀琴跟護(hù)士簡單交代幾句,也沒來得及和老太太招呼一聲,跑進(jìn)醫(yī)院的電梯,下樓去了。

    街上的雪,已經(jīng)摻進(jìn)泥漿,變得污穢了,掃雪車和清雪的人馬都已出動,可天還陰著,隨時都可以再下一場,那些清雪的,就顯得不情不愿,生怕還要搭上二遍工。

    路滑,出租車不大好打,林秀琴只好在雪里一拔一拔地走著,朝補(bǔ)習(xí)班門前那條街走去。

    雪,就像專門要陪伴她似的,等她到了補(bǔ)課班門口時,又飄下來,落得她的頭頂、肩膀到處都是。林秀琴越過補(bǔ)課班門口,很快便看到一片棚戶區(qū),她從沒來過這里,就像第一次看見紅樓一樣,對這里十分陌生。甚至,還讓她多了一份恐懼。

    老舊的房屋成片成片連在一起,有的掀去了屋頂,有的扒去窗框門板,到處都顯得齜牙咧嘴,面目猙獰,像電影里兇殺案的現(xiàn)場,像恐怖片的開頭。倒是幸虧蓋了一層雪呢,好像把那些猙獰和恐怖也埋在了里頭。于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奔向那些殘磚碎瓦,在那大雪下翻找起來,想找到程帥來過的痕跡。她不知程帥是冷是暖,是饑是渴,是正在害怕后悔,還是樂不思蜀。

    她把自己折騰累了,把本來規(guī)整的大雪翻得亂七八糟。她給程寬打電話,把調(diào)監(jiān)控的事兒跟他說了,程寬卻說,放心,他會自己回來的。你犯不著興師動眾。

    林秀琴罵他冷血,說你是覺得這兒子不是你的?

    程寬對著電話嘆氣,說就是因為是我的兒子,我才更堅信我的看法。

    林秀琴說,昨晚,你真的在店里?

    程寬打一個艮,說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疑神疑鬼,莫名其妙。

    林秀琴說,程帥回來之前,我不想和你吵。

    程寬說,你干啥要和我吵?

    林秀琴說,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

    程寬說,你應(yīng)該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了。他把電話掛了。

    林秀琴握著手機(jī),從破爛的棚戶區(qū)里穿出來,站在了路的盡頭,老坎子碼頭就在眼前了。

    冰凍的大江和四野都混進(jìn)白茫茫里,難道,程帥過江了?而江那岸是什么呢?林秀琴想象不出。

    那是另一個省市的地盤了,她從來沒有越足過。

    恍似這老坎子真的是一道坎兒,想要跨過去,總是要舟車勞頓,絕非輕而易舉。

    此刻,冬雪正旺,江面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想從這個省溜到那個省,只需十分鐘,就足夠了。

    林秀琴想跨過江去??纱笱╅_始暴虐起來,被東北風(fēng)裹著,不講道理地往她臉上砸,她走一步,被風(fēng)吹著退回半步,還沒走到江心,整個人已經(jīng)半僵著臥在雪里了。

    風(fēng)雪在天地間拉起一道屏障,林秀琴透過那屏障,隱隱看到程寬的魚館子,就如同那小紅樓一樣,突兀地立在碼頭。

    9

    程金路再次來到學(xué)校門前的舊書屋時,他那個舊識不在。門關(guān)著,上著鎖。他跟旁邊的人打聽,人家說那老家伙糖尿病,已經(jīng)到了兩天一透析的環(huán)節(jié),所以,這會兒,該是躺在醫(yī)院里,眼瞅著自己的血被機(jī)器抽出來,再送回自己的身體里呢。

    程金路聽了,問哪家醫(yī)院,人家告訴他了,他決定揣著茶葉去醫(yī)院看看。反正,他的時間,怎么打發(fā)都不算浪費。

    程金路拐去醫(yī)院了,上樓時,恍然想起親家母也在這里住院,覺得應(yīng)該去看一眼。其實,早應(yīng)該來,可一想到親家母這次得病多少和自己的冷臉子有些關(guān)系,心里就結(jié)著疙瘩,不敢登門。他也不想說軟話,一直躲著,不聞也不問的。現(xiàn)在,走到醫(yī)院門口了,再不去,有些說不過去。況且,要是讓林秀琴知道,他這老臉也沒地兒擱,遠(yuǎn)近親疏都分不清了,還怎么端兒媳婦的飯碗?那不是伸出腳等著人家給小鞋穿,豎著辮子給人抓嗎?

    程金路乘電梯到住院部外科樓層,從護(hù)士那里打聽到親家母的病房,輕輕推開門,涎著笑臉,進(jìn)去了。

    老太太很皮實,莊稼院里待慣了,在床上躺不住,自己下地了,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著窗臺,來回挪動著。聽到響動,轉(zhuǎn)頭看過去,見進(jìn)來的是程金路,心里頭雖說不大歡迎,但抬手不打笑臉人,還是熱情地說,親家,把你也勞煩來了。

    程金路說,來看看你,恢復(fù)的咋樣?排氣沒有?

    老太太說,排了,一會兒秀琴來,我還想著和她商量商量,出院得了,這可真不是人待的地兒。

    程金路說,林柱呢?出了院,他接你回家?

    老太太忽梗住了,她忘了想想,出了院,自己該去哪里。

    程金路不糊涂,看出親家母的顧慮,便說,那去我們家吧,反正秀琴是你閨女,讓她伺候著,也方便些。

    老太太苦笑,沒應(yīng),她想,閨女是自己的,可程金路那句“去我們家吧”中的“我們”,說出來時,語氣格外重,像是在提醒她呢,那到底是程家。

    老太太不再吱聲,程金路尷尬了,干坐一會兒撤出去了。

    程金路剛走,林秀琴到了,嗓子啞著,說媽,餓了吧?

    老太太說不餓,手拄著床坐下去,說你公公剛走。

    林秀琴說,他來做啥?

    老太太沒回林秀琴的話,說你嗓子咋了?

    林秀琴說睡電褥子,上火了。

    老太太說給我辦出院吧,排了氣,回家慢慢養(yǎng)。

    林秀琴說,那要問問大夫再決定。她在老太太對面坐下,定定地想了半天,說要是出院,就住我那里吧,照顧你方便些。

    老太太想說什么,癟癟嘴,咽下去了。

    林秀琴看了,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她想到了程帥,想到了為人母的不易,仿佛對面的白發(fā)老人就是十幾年后的自己,她揚揚頭,把要掉下來的眼淚往下逼,說媽,別再惦記回林柱那里了,就跟著我過吧。

    老太太瞭起眼皮看林秀琴,很快別過頭去,拽著袖子,抹抹眼角。

    林秀琴沒說安慰的話,起身去了醫(yī)生的辦公室,辦出院手續(xù)去了。

    公安局那邊再沒給她帶來任何關(guān)于程帥的消息,她想,得靜下來,得好好想想,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到底對這個家有多厭倦,才會選擇一走了之?補(bǔ)課老師的訊息一直跟進(jìn)著,孩子是從她那里離開的,她生怕鬧出事端??闪中闱僦溃鶅鋈邲Q非一日之寒,怪不得老師什么。

    老太太看病,用的是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林秀琴辦好報銷,回到病房,收拾好老太太的隨身物品,帶老太太出院了。

    老太太每走一步都很艱難,肚皮上繃著線,動一下,牙咧嘴地疼。林秀琴牽著她的手,像牽著小時候的程帥一樣,小心翼翼下門前的臺階,慢慢挪到一輛出租車跟前。

    上車時,老太太的腿抬不上去,試幾次,都伸不到車?yán)?,林秀琴把東西放在后排座上,想要幫幫她,可老太太的倔勁兒上來了,非要和自己叫板,非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這種不可能。

    林秀琴怕司機(jī)著急,說別磨蹭了,這又不是你兒子的車,人家沒工夫等你那么久。

    老太太蔫耷下來,只好由林秀琴攙著,乖乖坐上去了。

    那一路,娘倆都不開心。

    林秀琴說,還是給林柱打個電話吧,出院了,怎么著,也得告訴他一聲。

    老太太堅決不同意,說你別打,他不聞不問,你犯不著事事和他匯報。林秀琴閉著眼睛,顯然,連爭辯的力氣也沒有了。就那么冷著,她們到家了。

    程金路早已從醫(yī)院回來,從樓下的超市買了醬豬蹄,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口一口,吃得正香,見林秀琴領(lǐng)著親家母進(jìn)來,油著一張嘴,說喲,這就出院了?你也真夠急脾氣的。

    老太太笑,說又打擾你來了,真是不好意思呢。

    程金路拎起大豬蹄子繼續(xù)吃,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住閨女的,我住兒子的,都一樣。

    程金路一提兒子,老太太就心堵。他一提兒子,她就覺得他帶著一種優(yōu)越感向她挑釁??蛇@個時候,她沒有力氣接招兒,只能先忍著。她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

    10

    三天已過,程帥毫無音信。

    每天,程寬除了守著魚館子,家里的一切,好像都和他無關(guān)。在他看來,好像程帥根本沒有離家出走,他一點也沒慌張。

    林秀琴很惱火??伤龥]空和程寬吵,她去小旅館找,一家挨一家的網(wǎng)吧找,火車站、客車站、救助站都去找,還是一無所獲。

    她崩潰了。

    她站在大街上,一邊悄悄抹眼淚,一邊在人群中張望和程帥近似的每一個身影。

    忽地,手機(jī)的指示燈一閃,過來一個提示音,林秀琴慌著去看,是微信,有個陌生人要添加她為好友。她看了看那個昵稱,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字,她全都不認(rèn)得。她把微信關(guān)了,這樣的人,來路不明,她從來不搭理的。

    她繼續(xù)在街上走,漫無目的地找,她勸自己冷靜下來,重新理順程帥走前走后的枝枝蔓蔓。

    她拿起手機(jī),打程帥的微信視頻。無數(shù)條發(fā)起,無數(shù)條無人接聽。

    忽地,林秀琴想起一件事兒,微信添加好友,對方不是知道自己的電話號,就是知道自己的QQ號,那么,剛才添加自己的人,應(yīng)該是個相識的。她趕緊點開微信,點開新朋友,點開剛剛添加自己的那個人。

    林秀琴進(jìn)到了那個人的相冊里,看到少量的過往信息中,都是些燒烤圖片,在唯一一張視頻中,林秀琴依稀辨別出是個燒烤店,錄進(jìn)的店名,只有烤串兩個字。她細(xì)細(xì)想,自己的朋友和認(rèn)識的人中,沒有干燒烤這一行的,她也從來沒把電話號碼透露給和這行有關(guān)的人,那么,奇怪了,這個人是怎么向自己發(fā)起好友請求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街燈亮起,路邊大多店面的牌匾也跟著亮起來了,林秀琴不知不覺地走到一個烤串店門口,看見幾張孩子氣的臉從窗子里映出來,那都是店里的小服務(wù)生,也不知道店老板雇傭他們的時候,是否考察過他們的年齡。一想到這,她心頭一亮,難道,那個好友請求是程帥發(fā)來的?她不敢肯定,但依著她對程帥的了解,他的這場出走,應(yīng)該只是想嚇唬嚇唬家里,他怕媽媽找不到他,透露點信號出來,也不是不可能。

    這城市的燒烤店,店面大的,能大量雇傭服務(wù)生的,就那么有限的幾家,林秀琴生出一股子力氣,決定挨家挨戶找下去。

    她走了一陣子,去了三五家之后,不見程帥的影子,忽地想起老坎子碼頭,挨著自家魚館子那里還有一家,是新開業(yè)的,招人的可能性更大,便又去老坎子了。

    白雪的映照下,老坎子碼頭上,新裝修的門臉前,燈籠紅艷,招牌還锃亮,林秀琴徑直走進(jìn)去,在吧臺前停住,還沒開口說話,人怔住了。那吧臺里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小紅樓里的那個女人。

    那女人不記得她了,瞭一下眼皮說,幾位?

    林秀琴緊張著,說有沒有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來這里打工?

    那女人搖頭,說我們這里不招童工。

    林秀琴不信,說姓程,叫程帥,你好好想想。

    那女人說,真的沒有,說新服務(wù)生只有一個,叫小歐陽。

    林秀琴絕望了。她轉(zhuǎn)身往外走,到了門口時,不死心,又回頭看一眼,像是落下東西了似的,看了一眼。

    她看見一個男孩端著托盤,托著杯子和碗碟,頭上戴著服務(wù)生特配的帽子,著一身絳紫色的工服,背著一只手走過來。她恍似面熟,恍似又不認(rèn)得,可她的心卻實實在在一顫,朝男孩走去,慢慢抬手,慢慢摘掉他頭頂?shù)拿弊?,慢慢放在桌子上?/p>

    林秀琴想哭,盯著帽子看了很久,笑笑,說兒子,你戴這個,真丑。

    程帥咧咧嘴,手中依然托著盤子,說你咋不問問我為啥離家出走?

    林秀琴說,我不問。

    程帥說,你們別找那個補(bǔ)課老師的麻煩,他不罵我,我也會走。

    林秀琴說,我知道。

    程帥說,我不愿意上學(xué)了。

    林秀琴說,我知道。

    程帥說,你把我看得太緊了。

    林秀琴說,我知道。

    程帥把手里的盤子放下,聲音大起來,說你啥都知道,為啥還要讓我覺得家就是個牢籠?

    林秀琴說,我錯了。對不起。

    程帥看著林秀琴,他不敢相信,也從沒想過,林秀琴會這么容易在他面前軟弱下來。以至于她來牽他的手,他都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順從地被她拉著,出了燒烤店的門。

    夜色降臨了,老坎子碼頭上燈光熱烈。林秀琴拖著程帥,拖著他們長長的影子,站在江邊,心里的石頭落下去了。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她想請程帥吃一頓飯。她想一家三口吃頓飯。

    她給程寬打電話,她說,兒子找到了。她聲音很平靜,像剛剛掉了鑰匙鏈,一低頭就拾起來一樣。

    程寬問,在哪兒?

    林秀琴說,你旁邊的燒烤店,去做服務(wù)生了。

    程寬顯然沒想到程帥會去打工,而且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頓一下,說回來就好。

    林秀琴說,那咱們一起吃頓飯吧。她的語氣是商量的,她不確定程寬能來。

    程寬說,那你倆來魚館子吧。

    林秀琴想了一下,腦子閃出那座小紅樓,說吃烤串吧,剛剛找到程帥那家。

    林秀琴感覺程寬在猶豫,似乎想拒絕,過了一會兒才說,那就吃吧。

    撂下電話,林秀琴帶著程帥拐回烤串店,吧臺前的女人還是愣愣地看著她,說咋又回來了?

    林秀琴說,三位。

    女人熱乎起來,探著沖里頭喊,三位。

    一落座,程帥變得不安,搓著手,屁股顛來顛去的。林秀琴問他咋了?他指指自己的身上,說你看,還是店里的工作服。林秀琴說,那去換下吧。程帥起身,朝更里面走去。

    林秀琴站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見程寬進(jìn)來了,吧臺前的女人和他對視一眼,像相熟一樣點點頭,程寬就奔著她走來了。

    林秀琴說,認(rèn)識?

    程寬說,門挨門,說不認(rèn)得你信?

    林秀琴沒再說話。

    程帥換好衣服,回來了,程寬盯著程帥笑笑,突然把手扣在程帥的腦袋上,輕輕撫兩下,說想自力更生?有種。

    11

    老太太的一日三餐,只能吸溜吸溜喝粥。

    程金路吃過大魚大肉,對著親家母說,香,真香。說你這病,還要過幾天才能吃硬東西,等好利索了,讓你閨女給你買。

    老太太翻著眼睛白愣他,嘴頭子到底是不讓人,說親家,那么大年紀(jì)了,別吃那么多好的,消化不掉,會跑肚拉稀。他們在餐桌前你一句我一句斗嘴仗,到末了,還是程金路敗下陣來,飯碗一礅,筷子一扔,回到自己的房間生悶氣去了。

    程金路坐在床沿上嘟囔,說這還鳩占雀巢了,還反客為主了,你沒兒子賴在閨女家也就算了,有兒子還跟貼樹皮似的舔我們程家的碗邊子,算咋回事嘛?程金路哭喪著臉,心里上下翻騰著,這么下去可不行,俗話說得好,一山難容二虎。

    給老舊識的茶葉,還在程金路的床頭上放著,這會兒,他一眼看到,有種窩囊的感覺泛上來。這茶葉竟然沒送出去,咋能不窩囊呢?他到了人家的病房,把東西掏出來,說如何如何好,人家卻說,糖尿病都到了透析的份上,哪還敢喝茶葉水?家里的茶,好不好的,都是給別人喝的,自己從來不嘗一口。所以,硬塞著讓程金路揣回來了。

    程金路知道,人家是不想欠他人情,也不想再見到他,追憶一些陳年舊事。人家說,老程呀,年輕那會兒,咱倆就聊不攏,都這歲數(shù)了,還不在一個頻道上。這話,就像家里來了客人,到飯點兒了,主人突然下逐客令一樣。程金路是再不能去看那老舊識了,只能要么在家閑著,要么還去樓下,看養(yǎng)老院的人下棋、打撲克牌什么的。

    可現(xiàn)在他不想離開這個家,寸步都不想離,自己走了,不是給親家母騰地方嗎?不是認(rèn)了嗎?笑話,他覺得他程金路的字典里,從來就沒有這個字。他大聲喊道,程寬,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他要放大招了。雖說老了,在兒子面前的威風(fēng),仍不減當(dāng)年。

    程寬進(jìn)來了,程金路拿眼睛一瞟,哼一下鼻子,不說話。他想等程寬問他怎么了,可程寬靠著椅子坐下去,只是盯著他,一言不發(fā)。

    程金路無法適應(yīng)這漫長的沉默,清清嗓子問,魚館子里忙?

    程寬說,嗯。

    程金路說,家也顧不得了?

    程寬說,不是有林秀琴嗎?

    程金路說,準(zhǔn)備給丈母娘養(yǎng)老送終?

    程寬說,又沒缺你吃少你穿,管那么多干啥?

    程金路說,牛打江山馬坐殿唄?

    程寬笑,說還甩詞兒呢,就是不知道說的都是哪跟哪兒。

    程金路說,真是難得糊涂呀。

    程寬起身,把椅子正正,要往外走,歪頭說,爸,當(dāng)年沒讓你和那個做布老虎的在一起,我一點都不后悔。

    程金路一愣,說提她做啥?

    程寬說,你和誰都過不長,除了我媽,再沒人遷就你了。

    說完,程寬出去了,程金路坐在那兒,好半天沒動,心里被一團(tuán)棉花樣的東西,塞得滿滿的。真正想跟兒子說的話還沒說出口,兒子的情緒竟已經(jīng)崩盤了。到了這個年紀(jì),還真是老虎不發(fā)威,人人拿你當(dāng)病貓看呢。

    他決定給兒子點兒顏色看看。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把門摔開,把掛在墻上的一張相片抱在懷里,說老伴兒呀,你為啥走得那么早,撇下我一個,活成一個沒人疼的老可憐呀?

    聽到那哭聲,屋子里的人都嚇一跳,探著頭朝程金路的房里瞧。程寬不耐煩了,在客廳里直打轉(zhuǎn),大聲吼著,你是想要我的命嗎?可他的聲音大破天也無濟(jì)于事,程金路從來不吃他這套。

    林秀琴坐在沙發(fā)上,冷眼看著程寬,冷眼看著程金路的表演,揮揮手,對程帥和老太太說,你們回房去,要是沒事兒,也可以坐過來一起看熱鬧。

    程帥對這樣的熱鬧沒興趣,門一關(guān),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老太太倒是想看看程金路在耍什么花招,可一看程寬那大醬缸樣的臉色,也輕輕縮回屋里,假裝對外面的一切渾然不知。

    程金路不停地給自己加戲,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鬧什么,可就是想鬧,覺得這鬧,能鬧出自己的分量,能鬧出存在感,也能鬧出程寬的孝心來。兒子的孝心,是需要用事實來考量的,那樣,他才能辨出真假。他相信,孝心是可以摻假的。

    程寬終于軟下來了,跪在程金路面前,說爸,你到底想咋樣?你說。

    程金路老淚縱橫,說送我去養(yǎng)老院吧,這個家,太擠。

    程寬說,你別鬧了。你打我?guī)紫乱残?,別鬧就好。

    程金路說,我就要去養(yǎng)老院,省得給你們添麻煩。

    程寬說,你覺得我們做得不好,以后,我們改。

    程金路看著程寬的樣子,忽地涌上一種滿足,他覺得自己的戲碼子已經(jīng)恰到好處了,應(yīng)該見好就收。只是,林秀琴那邊,他還要給個下馬威。他瞟林秀琴一眼,說秀琴,程寬非要盡孝心,我有幾句話也得和你說說。

    林秀琴沒動,也沒看他。

    程金路半虛半毛著,說這個家,姓程,你們林家的事兒,應(yīng)該林柱扛。

    林秀琴咬著嘴唇,瞥程金路一眼,笑了,很自然地站起來,慢慢走到程金路身邊,圍著程金路轉(zhuǎn)悠一圈,伸手從程金路懷里抽出那張照片,輕輕掛回墻上,盯著照片說,爸,你抱著我媽的照片表演有意思嗎?

    程金路一愣,不知道林秀琴要說什么。

    林秀琴說,你忘記自己當(dāng)初是咋對她的了?

    程金路的臉上立刻現(xiàn)出羞慚。

    他和老伴兒的過去,是不堪回首的。

    他們是二婚,先前,都各自有著一兒一女,再婚后才生了程寬。程金路什么事兒都愿意聽他前房兒女的,沒少給程寬媽受氣,要是沒有程寬,他們的婚姻,根本維持不到壽終正寢。程寬向著他媽,覺得他媽就像個破大缸,肚子裝了一缸苦泔水,到死,還得了大肚子病,被程金路從家里趕出來了。程金路說啥也不伺候她,說她那病傳染。

    程寬就把他媽接到家里來了,林秀琴盡心盡力伺候了三個月,程寬媽走了。程寬媽臨走時眼睛瞪得溜圓,說半路夫妻呀,一炕倆心。

    就是從那時起,林秀琴再看程金路,覺得他愧而為人??稍诔虒拫尩脑岫Y上,程金路哭得最歡,鼻涕流得最長。林秀琴從來沒見過這么會表演的人,得個影帝都不為過。她為此覺得程寬身上有程金路的影子,擔(dān)心她的婚姻里也暗藏著某種險情,說不定哪天就會情感告急。

    林秀琴歪頭看程金路,說老爺子,別再鬧了,你好像一直都沒搞清楚,這是誰的家。這是我的家,我的。從今天開始,你的無理取鬧再沒用武之地了,你耀武揚威的日子也將永不復(fù)返了。你又沒有皇位給你的兒子繼承,你總擺出一副太上皇的架子給誰看?

    程金路顯然沒有料到林秀琴敢對他跳腳,他還想爭辯,林秀琴又說,要去養(yǎng)老院是吧?盡管去,沒人攔你,你確實該去那里,現(xiàn)在就打好行李,我送你過去。

    程金路慌了,求救似的看著程寬,想讓程寬訓(xùn)斥林秀琴幾句,可這回,程寬撲撲膝蓋,站起來,悠悠說一句,住養(yǎng)老院需要多少錢,我去拿。

    程金路氣焰全消了,坐在床邊,把頭埋在兩掌間。

    12

    林秀琴把所有的氣都撒在程金路身上了,可她并不痛快。對一個老人發(fā)火,她心里到底還是有些不忍??刹话l(fā)火又能怎樣呢?這樣的鬧騰,也只有用這樣的對策才能平息。

    夜里,林秀琴躺在床上,對著屋頂發(fā)呆,腦子里咕嘟咕嘟煮著一鍋粥,她又想起在烤串店程寬進(jìn)門時的樣子,擼串時,林秀琴特意提醒他,說醫(yī)院后面有條胡同,胡同里有座紅樓,這烤串店的老板娘,就住在那里。程寬說,你咋知道人家住那兒?林秀琴沒答,說她家那窗簾,和咱們家的一模一樣。程寬很平淡,說不好看,咱家的窗簾,回頭你把它換掉。

    林秀琴聽程寬說話,心里合計著,那紅樓好似跟程寬沒什么關(guān)系的,要不,他為啥臉不紅心不跳的?可是,林秀琴別不過那股子勁兒,偏偏在看了人家的窗簾一眼之后,就認(rèn)定那小紅樓和程寬已扯上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了。她知道,女人一旦對男人產(chǎn)生這樣的猜疑,至少說明自己不那么信任他了。他們之間,是出了問題的,是隱性的問題,她還摸不透,但預(yù)感已經(jīng)先一步抵達(dá)了。她惶惶不安。

    林秀琴起身去衛(wèi)生間,沒有開燈,鞋子也沒有穿,怕弄出動靜,吵醒睡著的人。她走過程帥的門前,見程帥屋里的燈光順著門底縫兒鉆出一縷,小聲說,還不睡?

    程帥沒吱聲,直接下床,把門開了,讓林秀琴進(jìn),并讓林秀琴坐在床邊。說談?wù)剢h。

    天實在太冷了,老太太看見她回來的時候,手腳都已經(jīng)凍僵了,可她還是老遠(yuǎn)就迎上去,對著林秀琴一個勁笑。

    林秀琴奇怪,說媽,你撿到錢了?這么高興?

    老太太指著養(yǎng)老院說,在那里玩了一會兒,挺不錯的呢。

    林秀琴攙住她往前走,說那就常去那里坐坐。

    老太太說,你去看看,真挺不錯的。

    林秀琴說,我看那兒干啥?忽又神秘起來,說你想讓我把程寬他爸送進(jìn)去?

    老太太白愣一眼林秀琴,說我才懶得管他呢,是我想去。我決定了。真的挺好。

    林秀琴說,在醫(yī)院里,林柱要送你去養(yǎng)老院,你不是還哭天抹淚的嗎?今天咋做了這樣的決定?

    老太太苦笑,說我總不能賴在你那里,讓程寬他爸走。

    林秀琴一時語噎,還想說點啥,癟癟嘴,咽下去了。

    老太太看出她很難受,笑著拉林秀琴往養(yǎng)老院走,非要她看看不可。

    硬著頭皮,林秀琴進(jìn)去了。一群老人目光齊刷刷射過來,讓她渾身不自在。她覺得自己正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像是正在遺棄自己的老母親,而承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一樣,臉上又紅又燙。她想給自己挽回一點面子,跟老太太說,媽,咱回吧,這里不適合你。

    老太太卻朝里頭走去,一直走到那個空房,推開門,招呼著林秀琴過來,說啥啥都現(xiàn)成的,我看好了,這就住下了?;仡^,你把我的衣服捎下來就行了。

    林秀琴覺得這太倉促了,她于心不忍,頭一低,眼淚掉下來。

    老太太說,錢我還有些,頭一個月的費用我自己出。

    林秀琴搖搖頭,說媽呀,你還嫌我受的羞辱不夠嗎?她轉(zhuǎn)身從那空房離開,徑直去找院長,簡單交代幾句,匆匆離開了。

    林秀琴回到家,靜下來時再想,覺得老太太住養(yǎng)老院也挺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有個頭疼腦熱、為難招災(zāi)的,下樓就看見了??傻降走€是要和林柱說一聲,要不然,人家做兒子的,還以為是她這個當(dāng)姐的慫恿的。

    林柱的電話通了,好半天才被接起。林柱一開口,聲音含混黏膩,顯然是正在睡覺,如果沒有電話吵來,說不定要睡到什么時候才醒呢。

    林秀琴說,忙嗎?

    林柱說,還行。

    林秀琴說,哦,那個,媽的病好了。

    林柱說,本來也不是大毛病。

    林秀琴說,那我通知你一下,媽按你的意思住進(jìn)養(yǎng)老院了。

    林柱聲音高了,說啥叫按我的意思?好像我逼著她去的一樣。

    林秀琴說,在醫(yī)院里你沒說過?

    林柱說,是說過的,可我的意思,如果她能少管閑事,還是可以和我一起住的。

    林秀琴說,那就當(dāng)她自己堅持去的吧,老了,自在就好。只是,咱倆該商量一下,住養(yǎng)老院的錢是不是要均攤?

    林柱說,你是老大,打算怎樣都隨你。

    林秀琴說,你是兒子,這個態(tài)度可不好。

    林柱說,那就均攤吧。

    林秀琴說,那好,需要的花銷,我用微信發(fā)明細(xì)給你。

    林秀琴把電話掛了,心口劇烈疼起來。本來,她自己也能負(fù)擔(dān)老太太的生活費用,可不知怎么,就說到了要和林柱均攤,也許是不和林柱均攤,她簡直不知道她媽生了這樣一個兒子,還能作何用?她拿起老太太的幾件衣物,下樓去了。

    這會兒,養(yǎng)老院正在晚餐,林秀琴推門進(jìn)去時,沒看見老太太跟大伙一起吃飯,就徑直去了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見她來,胡亂擦擦眼角,假裝笑著,對她說,咋這么快就送來了呢?我暫時還用不著呢。這又讓林秀琴一陣難為情,好像她巴不得早點把老太太的痕跡清理干凈一樣。她說,我還是不太放心。

    老太太說,你帶我去買套床單吧,這些別人用過的,我的確不習(xí)慣。

    林秀琴就拉著老太太走了。

    在街上,她們慢慢地走,慢慢地走,看著那些不知去向哪里的人群、車輛,看著那些談戀愛的男女、接送孩子上學(xué)的爹娘,還有路邊的小商小販,內(nèi)心里空蕩蕩的。

    她們也不知為什么,越熱鬧的地方,越是讓人覺得空茫。老太太說,都說老坎子碼頭很好看,我也從來沒去看過,這一輩子,也不知道在奔個啥。今天,躺在養(yǎng)老院的床上,我才知道,往后,啥也不用奔了,應(yīng)該好好看看外面了。

    她們不覺地拐向老坎子碼頭,大地是白的,樹木也是白的,江上亭臺廊閣翹檐上都蓋著雪,唯有廊柱子紅鮮鮮立著,像頂天立地的一具靈魂,寒暑不畏。林秀琴和老太太站在廊柱的一左一右,仿佛和廊柱子一般高。

    老坎子碼頭沒有人,能看見白茫茫的遠(yuǎn)處,有煙囪騰騰升起白煙,直直往天上飄。

    老太太看著那些白煙,說你說這碼頭為啥叫個老坎呢,是不是說這江水從千里萬里的地方流過來,到了這里,爬了無數(shù)的溝溝坎坎,已經(jīng)老了?

    林秀琴笑,看見碼頭上的街燈和各家店鋪門口的炫彩燈都亮了,拉著老太太往回走,她說,是這江水,流一寸,就要過一個坎兒,所以才叫老坎。

    老太太說,怪不得那水流起來的時候,要一浪一浪,一顛一顛的呢。

    林秀琴說,可不是?冬天了倒好,不用爬坡過坎了。

    老太太笑,說你呀,總是糊弄我。

    她們就都笑起來,那笑聲,像遠(yuǎn)處的白煙一樣,直直往天上飄。

    14

    期末考試臨近,程帥沒有回學(xué)校的打算。林秀琴繼續(xù)給他請假,繼續(xù)讓他在家耗著。

    老太太的事情告一個段落了,現(xiàn)在,林秀琴開始一門心思考慮程帥的問題了。

    林秀琴做好早飯,看見程帥從臥房出來,坐到餐桌前,吃著早餐,臉上都是不屑和冷漠。她看著他,發(fā)現(xiàn)這個兒子,早已不是那個自己一手捧大的肉球球了。

    程帥小時候很胖,四個月時二十五斤,林秀琴月子里落下了病,可他哭了鬧了,她還是堅持背著抱著,常常逗引著兒子說,老娘這是相當(dāng)于每天背著半袋子大米呢。那時多好,自己講一句話,他聽不懂,卻還是咯咯笑著回應(yīng)她。她聽著那笑聲,骨頭都是酥的。

    可程帥是哪一天起了變化的呢?自己竟全然不覺。她天天的守護(hù),都好似一架照相機(jī),只能記錄那些浮皮潦草,而他心上那些洶涌的暗潮,她缺少X光般的敏銳而錯過了。

    林秀琴站起身,走到餐桌前,抬起一只手,撫了撫程帥的頭發(fā)。這個動作,讓程帥有些不適,他一閃,斜看過來,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絲厭棄。

    林秀琴的心口很疼,手還是在程帥的頭頂停留片刻,才緩緩移開。

    林秀琴覺得這孩子身上有一股子拗勁,像搭錯了筋,要是不撥正過來,他將永遠(yuǎn)一意孤行。她咬著嘴唇做了一個決定,并狠下心腸說,你長大了,我尊重你。

    程帥猛抬起頭說,啥?

    林秀琴說,不是不愿意讀書了嗎?那先找一份工作,如果你能撐下來,下學(xué)期,送你去學(xué)門手藝。

    程帥沒想到林秀琴連討價還價都沒有,這么輕易就成全了他。

    真的?他問。

    林秀琴說,真的。

    程帥有些興奮,撂下飯碗,打扮一番,出門去了。他花了一個下午,找到一份在鬼屋里售票的活兒。是因為馬上要放寒假的緣故,鬼屋的生意即將火爆,人家連他的年紀(jì)也沒問,就招下了他。

    林秀琴覺得很好,因為售票這活兒,看著輕松,卻單調(diào)枯燥。她相信程帥堅持不了太久,就會妥協(xié)。況且,這樣的地方,幾乎都是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學(xué)生來往,說不定,他做著做著,會開始留戀上學(xué)的日子了。

    工錢給的不多。

    林秀琴私下里跟老板見了一面,讓人家對程帥苛刻些,臟活累活苦活盡管往他身上壓,直到他無力承受為止。

    老板照做了。工作期間沒有午餐,早上起早上班,晚上九點下班。

    程帥的生活基本成了兩點一線,毫無自由可言了。

    可程帥依然樂此不疲。林秀琴不動聲色,由著他的性子走。她想,如果在寒假結(jié)束后,程帥還沒有改變,她就要和學(xué)校溝通一下,暫時給他辦休學(xué)。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程寬。程寬跳著腳一通亂罵,說這孩子算是廢了,應(yīng)該好好揍他一頓,讓他長長記性了。

    程寬跳腳的樣子,讓林秀琴想起程帥小時候的好多場景。

    那時候,程寬很忙,家里也沒有多余的錢,可不管他在外頭咋個挨累,回來做的第一件事,都是趴在程帥的頭上看一會兒。兒子要是睡著,他就摸摸小手,摸摸小腳。兒子若是醒著,他就把兒子高高舉起,一直舉過頭頂,搖呀搖的,把個肉球子搖暈,咯咯笑個不停,才肯罷休。現(xiàn)在,兒子長大了,父子兩個好像成了仇敵,一個厭倦了逗引另一個笑,另一個呢,笑是奢侈品,藏得嚴(yán)嚴(yán)的,對爹對媽都不再外露。

    林秀琴說,你罵夠了嗎?如果你只會罵人,兒子的事兒,你不要再插手。

    程寬兇巴巴回一句,你就慣著他吧。

    林秀琴沒再說話,她覺得和程寬理論不清,好似他對這個家,已經(jīng)沒了耐心。他的耐心都用到哪里去了?她一這樣問自己,腦子里就又閃現(xiàn)出那座紅樓,盡管心里明了,那紅樓和程寬毫無關(guān)系,可還是揮之不去。

    程寬想要搬到店里去住,他說每天都要忙到半夜,來回折騰實在太累了。

    林秀琴望著他,知道他在逃避,逃避程金路的存在,逃避程帥帶來的所有困擾。

    她身心俱疲,慢慢閉上眼睛,仰靠在沙發(fā)上。她聽見門被打開了,又砰一聲關(guān)上了。接著,程金路從房間里探出頭,又無聲地把頭縮回去了。

    屋子里一片凌亂,林秀琴懶得收拾,也走了。她單位里的活兒不是很忙,卻每天都要像個木頭樁子似的守在那兒,按時按點,分秒不容忽視??蛇@天,她沒去上班,一下樓,徑直朝老坎子碼頭走去。

    林秀琴很少來魚館子,幾個老服務(wù)員認(rèn)得她,新來的,還以為她是訂餐的,吧臺前的招待迎上來打招呼,問她需要啥。林秀琴盯著人家看一會兒,說哦,我找程寬。那女的眼皮翻來翻去,叫了一聲,老程有人找。

    這一聲老程,林秀琴聽得心里別別愣愣。程寬過來了,林秀琴正盯著那女的上下打量,竟沒注意到。

    程寬說,你咋來了?

    林秀琴猛一回頭,看著程寬,眼睛里又是那座紅樓。她說你換了吧臺招待,我竟不知道。

    程寬說,家里的事處處要你顧,店里的事兒,就沒和你說。

    林秀琴說也好。她往前湊湊,坐在了靠近吧臺旁的那張椅子上。那女招待機(jī)靈,見狀,改口叫嫂子。林秀琴斜睨著,恍惚看見程寬使了個眼色,那女的就識趣地走了。

    林秀琴一直坐到很晚,她覺得回家也毫無意義,她也不想獨自去面對程金路。

    到了吃晚飯時,程寬催她回去給程金路弄些吃的,她沒動,看著店里的每一個服務(wù)員,欣賞她們的樣子,也欣賞她們看程寬的目光,和她們跟程寬說起話來的神色。她覺得特別,也沒什么特別,弄得心煩意亂。

    15

    自打老太太住進(jìn)樓下的養(yǎng)老院,程金路再沒進(jìn)那里玩過。旁邊的幾家,他偶爾去一下,卻總是鬼頭鬼腦,他生怕遇見親家母。他不想跟她打招呼,他見到她就煩。他選擇去另一處玩,是社區(qū),那里的老人們,同樣把撲克象棋玩得熱火朝天。

    可是幾天下來,程金路厭倦了,他覺得社區(qū)離自家的小區(qū)有點遠(yuǎn),走上一趟,腰酸腿疼。他一向是沒毛病的,這樣偶爾襲來的疲憊感,讓他有點發(fā)慌。他不想生病。他覺得自己正時光大好。

    不過,躺在床上,一個人守著空大的屋子,程金路又想,病了也好,程寬好久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轉(zhuǎn)悠了,病了,正好給他個機(jī)會,讓他床前盡盡孝。于是,他倒在床上,給程寬打電話,說你爹要是死在床上,估計得讓蛆啃得只剩骨頭架子,你才會看到吧?

    程寬聽出程金路語氣不對,雖說早已習(xí)慣他經(jīng)常裝腔作勢,還是趕忙問,咋了?

    程金路說,你自己回來看。

    程寬磨蹭一會兒,回來了。往程金路的房里一進(jìn),程金路已經(jīng)癱癱軟軟,話都沒力氣說了。

    程寬帶著他去醫(yī)院,說這么大年紀(jì)了,是該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程金路聽了,心里得意,他覺得鬧一鬧,生活里的樂趣就來了。

    醫(yī)院人滿為患,檢查做得很不順暢,排隊的人和坐在辦公桌前的大夫都焦躁不安。等輪到程金路的時候,大夫已經(jīng)要下班了。

    程寬領(lǐng)著他抽血、驗?zāi)颉⒄誜光,一整套流程走下來,程金路餓了。他想讓程寬陪自己吃頓飯,程寬緊著鼻子應(yīng)下了,不過,很快又改口說飯口到了,魚館子正忙,想吃啥,回頭做給他。

    程金路很失望,丟下程寬,一個人走了。他又去程帥學(xué)校的對面,點了自己最喜歡的老媽手搟面,一邊吃一邊張望學(xué)校的門口。也不知怎么了,他特別渴望有人能陪他吃頓飯,就算這個人不是程寬,那是程帥也好??伤鹊椒艑W(xué)的時間,校門口還是一扇空空的門。他猛然想起,孩子們早就放假了。

    他并不知道程帥厭倦了學(xué)堂,正像大人一樣,為了拿到滿勤的工資,不惜拋開所有的自由,守在巴掌大的空間里,做著點頭哈腰的事。

    他很憋悶,特想找個發(fā)泄口,否則,他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

    下午,沒等程寬到,程金路已經(jīng)跑到醫(yī)院,拿到了各項報告單,站在大夫的跟前了。程金路一樣一樣遞給大夫看,用手指點著上頭的結(jié)果,問大夫這個關(guān)乎哪兒?那個代表啥?弄得大夫很不耐煩,揮著手,大聲和他說,我不跟你解釋,叫你的兒女來。

    程金路嚇到了,他以為自己得了不好的病,懸著心,從大夫的屋子里退出來。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程寬,看著來來回回的人影,神情呆滯了半個小時,程寬總算來了。

    見到兒子,程金路沒有說話,臉子拉著,使勁一塞,把報告單全部塞在程寬的懷里了。他偷瞄下程寬的臉,想看看自己在兒子心中到底能占幾斤幾兩,可程寬的表情沒有變化,用手把單子捋順,轉(zhuǎn)身進(jìn)診室了。

    程金路站在門口,能看到醫(yī)生的半邊臉和程寬的背影,醫(yī)生的半張臉正經(jīng)得要命,好像說了一個腫瘤的字眼,程寬呢,一句也沒和醫(yī)生爭辯,不停地點頭,不停地重復(fù)一個字,嗯嗯嗯。好像自己被判了死刑,無藥可救的那種。程金路覺得不好,沒等程寬從診室出來,一個人走了。

    程金路去了哪兒,程寬不知道,也沒過問,程金路覺得沒勁,天黑以后,回來了,像從泥洼地里鉆出來的一條老鲇魚,灰頭土臉的。程寬問他吃飯沒有,他說去哪兒吃?程寬說那快吃吧,飯還熱著。他靠在沙發(fā)上沒動,說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程金路一臉嚴(yán)肅,程寬滿心不樂意,遠(yuǎn)遠(yuǎn)站著,說有話你說,我聽得到。

    程金路斜愣程寬一眼,見他果真沒有靠近自己的意思,嘆一口氣,說大夫跟你咋說的?

    程寬一愣,瞟一眼還在吃飯的林秀琴,林秀琴也看了一眼程寬,是在說,看看吧,又要作事情了??稍诔探鹇房磥?,他倆的對視,別有蹊蹺。他懷疑程寬就要說謊了,接下去,不管程寬說什么,自己都得反著想才對。

    程寬說,你好著呢,要是再少管些閑事,少些無事生非,能活到一百歲呢。

    程金路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咳著,看著程寬,說我哪里長了腫瘤?

    程寬說,啥?誰說你長腫瘤了?

    程金路說,不用瞞我,我都聽見了。

    程寬說,你聽見啥?

    程金路說,大夫說我長了腫瘤。

    程寬說,哪個大夫說的?

    程金路說,你甭裝糊涂。

    你可真是我爹。說完,程寬把頭一扭,順手從衣架上摘下一件外衣,搭在手臂上,出門去了。

    程金路心里不順,天天窩在床上,天天等著程寬回來,想和他問清楚,大夫嘴里的那個腫瘤,到底長在他身體的哪個地方。他無數(shù)次回憶起大夫那半張臉,那么一本正經(jīng)的半張臉,應(yīng)該只有在宣布一個人的死亡時才會看到。

    他想,自己怕是快死了。

    他想,自己即將迎來的死,也許會無比痛苦。

    他被無法想象的痛苦折磨著,很快,便茶不飲飯不思了。

    程金路衰老了一大截,連洗洗自己擦臉手巾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躺在床上,很多回憶開始翻涌,涌得越是兇烈,越是不能冷靜。他把自己臨近死亡的架子拿捏得十分到位,想讓程寬對自己順從些,可程寬隔三差五住在店里,家也懶得回了。

    16

    所有的假期都是有限的,春節(jié)一過,新學(xué)期就要開始了,程帥對自己的打工生活依然沒有厭倦。從他每晚回來吃飯的虎勢勁兒里看來,林秀琴覺得他對現(xiàn)狀很滿意。

    以前,程帥不愿意和林秀琴談起自己的事兒,現(xiàn)在,偶爾會說說鬼屋的趣事,說自己一直眼尖手快,深得小老板賞識,月底開工資時,準(zhǔn)會給他提成。他說這些時,臉上沾著不該有的成熟,他的獨立讓林秀琴害怕。她恍然意識到,她很早就培養(yǎng)他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竟讓他對她的依賴一點一點削減,直到今天,已是一無所剩。

    她心里涌出來的,是一種不被需要的失落。

    她腦子里開始跳動未來的某些場景,是程帥為生計四處奔波的身影。因為工作不夠體面,他衣衫不整,且沒空洗澡,一身汗餿味。

    她生下他那一刻,從來都把他的未來想得無限美好。如今,竟是想在天上,行在地上了。

    林秀琴覺得,得想一個辦法,解決掉程帥腦子里的那種現(xiàn)世安穩(wěn)。

    她突然一閃念,心思歪動一下,抄起電話,給鬼屋的老板打過去了,說請你開除他,工資也不要給他。

    夜里九點,程帥回來了。林秀琴像啥也沒發(fā)生一樣,坐在茶幾上吃著葡萄 ,看著電視,一陣一陣嗤笑著。

    她好久沒有這么笑過了,是想用笑掩飾對程帥的不在意,掩飾對發(fā)生在程帥身上的事的一無所知。

    她時不時用余光掃一下程帥,見他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無精打采,便有意無意說,葡萄很甜,你嘗嘗。

    程帥瞟一眼水果盤子,冷笑一下,說你倒是會享福。欠著身子抓幾個葡萄丟進(jìn)嘴里,腮幫子撐得鼓鼓囊囊的。他嘴里倒不開份兒,嚼著嚼著噎在嗓子里,眼淚也噼里啪啦掉下來。好久,他囫圇著說,人家把我開除了。

    林秀琴一愣,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說為啥?你不是干得很好嗎?

    程帥抹一下眼睛,生出一肚子氣,說你說他一個鬼屋,他還說要用大學(xué)生,會外語的那種,你說他要會外語的干嘛?是要和那些假鬼整天對話嗎?

    林秀琴說,是這樣啊,現(xiàn)在,沒文化,找工作竟然這么難?她故意避開程帥的眼睛,說得漫不經(jīng)心。

    程帥說,我還不信了,明天我接著去找,我就是要做個沒文化也要賺大錢的人。

    林秀琴沒再說話,又咬著一根黃瓜閑磨牙,說我請了公休假,打算去看海,本來想帶上你,又怕耽誤你打工,打工就是這個樣子,只能被人選擇,容不得你挑剔呢。

    程帥靜靜坐著,忽抬起頭來,說我現(xiàn)在不是被開除了嗎?我覺得我可以陪你去旅行。

    林秀琴想想,說那也好。

    林秀琴故意把訂車票的任務(wù),和出行該準(zhǔn)備的行李都交給程帥處理。

    程帥選擇去大連,他有個小企圖,是聽說那里有所技校不錯,偷偷看了一些資料,有點心儀人家的工業(yè)機(jī)器人專業(yè),想順便去看看。

    程帥把這想法和林秀琴說了,林秀琴沒反駁。這讓程帥有些不適應(yīng),一個總給他提意見的人突然閉嘴了,他有些心慌。

    臨行前,林秀琴囑咐程寬,不管忙到多晚,務(wù)必回家睡覺。她知道,程金路的狀態(tài)越來越糟。有好幾回,她從廢紙簍里撿出幾個揉皺的紙球,發(fā)現(xiàn)上面竟是程金路寫廢的遺囑。她覺得好笑,覺得程金路有啥好交代的呢?除了一把老頭骨,和穿過的幾件衣物,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留給兒女繼承,所以,他的遺囑不僅寫得為時過早,還特別多此一舉。林秀琴從來沒把這件事和程寬說過,是覺得程寬和自己已是無話可說,她不想沒話找話。

    林秀琴和程帥出發(fā)了,晚上的火車,直通大連,他們要睡上一夜,第二天早晨才能抵達(dá)。

    這一趟游走,一路上,林秀琴盡量享受來自程帥的照顧,盡量和他和諧共處,盡量遷就,不碰他的底線。她想,她不是他的母親,而是忘年的好友。她不知道程帥心里在想啥,但她清楚,自己在冒險,要把姿態(tài)低到塵埃里,順利扳回這局。如果,自己扳不回這局,那此行,就是毀滅程帥的開始。

    她更強(qiáng)烈地意識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第二天早晨,他們拖著各自的行李箱下車,大連火車站有些擁擠,也沒什么可觀賞留戀的地方,便直接到賓館入住了。

    賓館離那所技校很近,他們趴在陽臺上就能眺望到學(xué)校的大門,和校園里的整棟樓房。破爛的景象直逼眼底,陰寒之氣一團(tuán)一團(tuán)從那破敗的景象里飛升出來。樓房的背后靠山,光禿禿的,是座死山,連棵樹也沒有,讓那破敗和陰寒更加濃郁。林秀琴看著看著,心像墜上鐵坨坨,掉進(jìn)了冰窖。

    這樣一個毫無人氣的地方,她實在是想象不出會給程帥怎樣的未來。程帥要是跨進(jìn)去,就是一朵還沒盛開的花,就此沉潭了,人生也大可一目了然。

    林秀琴看看程帥的臉,那種初綻的成熟,和隱隱的稚氣,差點把她的眼淚惹下來,但她沉了沉,口氣平和地說,我們應(yīng)該過去看看,那樣,會真切些。

    程帥應(yīng)承著,特意把頭型和衣領(lǐng)都做了整理,和林秀琴鄭重走下樓去。

    那是一場令人失望的參觀,所謂的工業(yè)機(jī)器人專業(yè),看上去比程帥預(yù)想的要糟糕一萬倍。單調(diào)的機(jī)器臂,遠(yuǎn)遠(yuǎn)比他按照學(xué)校宣傳語里想象出來的機(jī)器人枯燥得多。

    參觀回來,程帥把頭沉下去,心氣不那么足了。

    林秀琴看到程帥的囂張癟下去一點,有些竊喜,她說不急著做決定,我們轉(zhuǎn)轉(zhuǎn)去,興許會遇見更好的。

    程帥點頭,但為了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心,還是咬著牙說,這里也不錯呢。

    17

    這一回,林秀琴帶程帥去看大海了。

    林秀琴覺得,一個在鋼筋混凝土的圍困中長大,只站在老坎子碼頭看過江水的孩子,要么到過大海,要么到過沙漠,否則,他那傲慢的心氣,越長越孤高,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也不會意識到生命的艱難。程帥擁有太多幸福,讓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他那些挑剔,那些厭惡,只源于他擁有太多。他得在失去中才能獲得為人的意義。

    他們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看遠(yuǎn)處的輪船和點點飛過的海鷗,和忙著趕海的人,敲著長在石頭上的牡蠣。

    林秀琴說,你看,大海每走一寸,也是一浪一浪,一顛一顛的。

    程帥說,是不是說海水從千里萬里的地方流過來,流一寸,就要過一個坎兒?所以才顛顛簸簸?可惜,大海沒有冬天。

    林秀琴說,像人一樣,一落地,就要爬坡過坎兒。

    程帥說,你呀,總是愛和我擺大道理。

    他們都不說話了。大海開始漲潮,趕海的人讓他們快點離開,林秀琴帶著程帥從礁石上下來了。

    他們沿著海邊走,深一下淺一下踩在沙灘上,猛地一抬眼,看見一座橋。橋的斷頭處有一個瞭望臺,有好多人往橋上趕,往瞭望臺上爬,排著隊,等著蹦極。程帥張望著,眼睛里溢出渴望,林秀琴說,試一次?

    程帥沒有拒絕,這是他叛逆期以來,唯一的一次順從。

    林秀琴付了錢,程帥一個人沿梯上去了。

    那階梯很窄,很陡,仿佛直直立起來了。林秀琴看著程帥越來越向上了,幾束陽光從逼仄的梯口照下來,投下程帥纖長的影子,一晃一晃的,模糊了林秀琴的視線。她突然開口喊道,兒子,加油。

    程帥停下步子,身子沒動,頭回過來,笑一下,又大跨幾步,上到頂端,在瞭望臺的拐角處消失了。

    斷橋上有兜售碎火腿的半老男人和中年婦女,林秀琴在等程帥時買了一包,隨著那些喂海鷗的人一起,朝天空一塊一塊拋著火腿丁,逗引那些漂亮的大鳥,忽一下啄過來,又忽一下飄遠(yuǎn),循環(huán)往復(fù)。

    她好久沒有這么投入在一件事情里了,她暫時忘了生活帶來的所有不好,每當(dāng)海鷗銜走一塊火腿,她就跟著發(fā)出一聲尖叫。

    程帥從瞭望臺下來了,站在她的身后,小聲喚了一句,媽。

    林秀琴愣一下,舉起的手和仰起的頭都僵在半空,這聲媽,是久違的,是突然的重來。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程帥,把手中剩下的半包碎火腿遞給他,說跳了?

    程帥說,跳了。他把頭伏在林秀琴的肩膀上,說媽,往下跳的時候,人家問,假如這是一次死亡之旅,你想把最后一句話說給誰聽。

    林秀琴說,你咋回答的?

    程帥說,我沒有回答,身子一仰就跳下去了,可是,下墜的那一瞬間,我知道了答案。

    是啥?林秀琴問。

    我愛你媽媽。程帥說。

    林秀琴努力不讓淚水掉下來,輕輕撫著程帥的頭發(fā),她想,他到底是個孩子。她趁機(jī)說,回到學(xué)校去吧,你還小呢,一切都可以重來。

    程帥沒吱聲,把頭從林秀琴的肩頭移開,接過碎火腿,掏出一點,丟給海鷗,很快,他也沉浸到喂海鷗的快樂里去了。

    海風(fēng)清徐,也曼妙,也腥咸。

    本來,林秀琴是打算在大連住一周的,到了第三天,程帥改變了主意,他們站在一所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門前,看著主樓前高高揚起的五星紅旗,程帥說,媽,如果有可能,我要來這里。

    林秀琴不明白程帥這樣的轉(zhuǎn)變到底為何,可她也顧不了許多了,她覺得,自己只需要意識到程帥的這種轉(zhuǎn)變,是一種柳暗花明就好了。她快速在手機(jī)上定了返城的車票,在當(dāng)晚,匆匆和程帥往回趕了。

    上火車之前,林秀琴接到一個電話,是老太太打來的,說秀琴,剛才,我看到你公公了,臉色很不對,我問他咋了,他說他長了腫瘤。

    林秀琴說,他哪里有???前些日子剛剛做了體檢。

    老太太說,是真長了腫瘤,你和程寬瞞著他吧?

    林秀琴說,根本就沒有腫瘤這回事,你別跟著瞎起哄。

    老太太說,要是真得了腫瘤,這么大年紀(jì),也沒必要開膛破肚了。

    林秀琴說,他真的沒長腫瘤。

    老太太不相信林秀琴的話,唉聲嘆氣,把電話掛了,好像很替程金路惋惜。

    林秀琴很惱火,上了火車,把電話打給程寬,想讓他勸勸程金路,別整天疑神疑鬼,這樣,沒病也嚇出病來了??沙虒挼碾娫捠冀K無法接通。她又摁下一串座機(jī)的號碼,通了,里頭的聲音卻懶洋洋的,像是魚館子要倒閉了,服務(wù)員只剩下把睡覺當(dāng)活兒干,林秀琴問,程寬呢?

    那頭說,你是誰呀?

    林秀琴頓時火冒三丈說,你是哪個?

    那頭語調(diào)緩下來,說喲,嫂子呀,沒聽出你的聲音呢,程哥出去了,回來時,我讓他給你回話。

    林秀琴說不用了,撂下電話,她想,一個開魚館子的,不守著自己的攤子,電話還處在失聯(lián)狀態(tài),這特別反常,他和從前不一樣了。那座紅房子又在她腦子里晃來晃去,讓她心神不寧。

    火車奔跑起來,林秀琴望著窗外,隱約見程帥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一雙眼睛又無辜又迷惘地看著外面的黑暗,她心頭一緊,生出一剜疼,趕緊把手伸到窗玻璃上,扣住程帥的影子。她擠出笑說,天亮?xí)r,你可以準(zhǔn)時回學(xué)校去了。

    程帥面無表情。

    林秀琴知道,程帥回到學(xué)校,還不知要走多少橫斜的路,穿過多少顛簸的野嶺。就像自己一進(jìn)家門,還要繼續(xù)趕人生的道場一樣。

    林秀琴趴在小桌臺上睡著了,她的夢里又是一場白茫茫的大雪,還有不知誰的聲音,在耳邊一直念著,老坎,老坎。

    像唱歌。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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