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金豆兒

楊功戰(zhàn)

村里的李慶發(fā)最近很忙，左鄰右舍輕易見不到他在外邊和人聊閑天。有時候看見他騎著三輪車往家拉東西，有時候見他用三輪車拉著包裝得很精致的大箱子、小箱子往外送。有人看見他往鎮(zhèn)上去了，有人說他拉著箱子去發(fā)快遞了，人們都猜測他可能是在網(wǎng)上賣東西呢。

慶發(fā)能賣什么東西呢？有好奇的人偷偷去看慶發(fā)賣的啥東西，只是慶發(fā)輕易不開門，扒著大門縫兒，吸吸鼻子，聞到一股腥臊的羊屎蛋子味兒。有這味道也不奇怪，因為在外邊打工幾年的慶發(fā)回來后，用自己打工多年積攢的錢又加上貸款養(yǎng)了百十只羊，一畝地大的院子里擠滿了山羊，成天咩咩咩地叫。養(yǎng)了不到半年時間，后來不知道羊得了啥病，沒幾天就死完了。

慶發(fā)他爹老李頭也是唉聲嘆氣，可是兒大不由爺，慶發(fā)根本不聽他的。

不養(yǎng)羊的慶發(fā)也不再出門打工，成天在家盯著電腦看，看著看著就啪啪啪地在電腦上打字。敲敲打打了好幾天，一跺腳出了門，竟然用三輪車拉回多半車羊屎蛋來。老李頭一看，一跺腳出了門：“哼，不喂羊了，剛剛沒了臊氣，又弄來羊屎蛋子，看樣子還是沒聞夠羊糞味兒?！?/p>

哪知道，慶發(fā)把拉回來的羊屎蛋分成五斤或是十斤的小堆，又都裝到紙箱里，紙箱外邊貼著“烏金豆”的字樣，送到鎮(zhèn)上的快遞點。

“乖乖，你把那羊屎蛋都弄哪去了？”老李頭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這外邊的人還能有買羊屎蛋的？”

“爸，人家城里人差不多都在陽臺上養(yǎng)花種草，沒有肥料咋辦？他們就買這羊屎蛋，在咱家看這羊屎蛋不中用，城里人可是把它當寶貝呢。這羊屎蛋綠色、環(huán)保、無污染……”慶發(fā)劃拉開手機，讓老李頭看，“爸，您看看，這里邊都是買家打過來的錢，人家不給錢，我都不會給他們發(fā)貨的。別人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我是不見紅包不發(fā)貨?！焙眉一铮仪檎f這又臊又臭的羊屎蛋真成了“烏金豆”？老李頭瞇瞪著渾濁的老眼愣了好半天。

原來，先前慶發(fā)養(yǎng)羊的時候，有一回他去拉飼料，飼料廠老板問他有羊屎蛋不，兩車羊屎蛋可以換半車飼料。他問人家要羊屎蛋干啥，老板說羊屎蛋是綠色環(huán)保的好肥料，想買也買不到。一句話打開了慶發(fā)的思路，決定在網(wǎng)上賣羊屎蛋。

后來，要貨的多了，慶發(fā)忙不過來，就在村里花錢雇了幾個婦女幫忙包裝羊屎蛋，自己忙著去鎮(zhèn)上的快遞點發(fā)快遞。

對這事兒，最受觸動的是村西頭的老羅頭，他家里也養(yǎng)了十來只羊，每天趕著羊去村東邊的老河灘放羊。那天傍黑天，他碰見一個從慶發(fā)家出來的包裝工，拉住人家問：“你們天天在他家干啥活呢？”

“哦，我們啊，給他包裝烏金豆呢?！迸诵χf。

老羅頭一愣：“烏金豆？啥樣的……烏金豆？”包裝工彎著腰笑了：“哈哈哈，就是羊屎蛋子！”老羅頭臉一紅，幸虧天黑了，看不見老羅頭的臉。

提起來羊屎蛋子，也難怪老羅頭不好意思。因為當年在大集體的時候，生產(chǎn)隊收羊屎蛋做肥料。十斤羊屎蛋記一個工分，十個工分一個工，一個工兩毛錢。也就是說，十斤羊屎蛋才值兩分錢。可就為了這兩分錢，當年老羅頭和老李頭差點打起架來。

那時候，村里人都是讓小孩子去村東的老河灘放羊，小孩子也知道工分中用，羊拉了糞蛋蛋都收集起來。現(xiàn)在的老羅頭———當時的小羅也勤快，等小孩子們回家了，他也去撿羊屎蛋。撿了幾天，用糞筐背了送到生產(chǎn)隊的積肥坑里。那時候小李掌秤，稱了稱小羅的糞筐，竟有四十斤。小李伸手在糞筐里一抓，就上邊一層是羊屎蛋，下邊全是淤泥摶成的泥蛋蛋?！皾L！”小李一聲吼，小羅臉一紅，背起糞筐跑了。他走到水坑邊，把糞筐往水坑邊一扣，淤泥蛋蛋沉下去，只有薄薄一層羊屎蛋漂在水面上。

從此，村里人都知道他用淤泥摶揉成蛋蛋冒充羊屎蛋的事兒了。唉，不提也罷，提起來他自己也覺著好氣又好笑。不過都過了這么多年，還時不時有人拿這事兒擠兌老羅頭，所以他著實不好意思去李慶發(fā)家賣羊屎蛋。

第二天，老羅頭把羊圈在家里，給羊圈里放上草，自己往三輪車里裝了滿滿的羊屎蛋，弓著腰踩著三輪去了鎮(zhèn)上。打聽著走到快遞點，問人家：“喂，你們咋收的羊屎蛋子？多少錢一斤？”快遞點的小伙子翻翻眼看看老羅頭，沒搭理他，又去看電腦了。

“哎，你這人咋這樣？”老羅頭用手捅捅看電腦的小伙子，“我這送貨上門了，你咋不吭聲？”

“神經(jīng)病?！毙』镒悠仓煨÷曕洁熘?/p>

“神經(jīng)??？你說誰神經(jīng)病！”老羅頭發(fā)火了，“人家的羊屎蛋你收，我的羊屎蛋你咋不收？你們老板還記著當年我干那事兒咋地，誰還不行犯個錯呢……”老羅頭看人越圍越多，越發(fā)來了勁頭，“今兒個，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說罷，走到三輪車后邊，打開車后門，“嘩啦”——車上的羊屎蛋滾了一地。

小伙子忽地蹦了出去，攥著拳頭吼道：“我捶扁你個熊老頭子！”

“嘿，捶扁我？你敢動我一手指頭？”老羅頭說著，低著頭沖小伙子奔過來了。旁邊人趕緊拉住老羅頭，又勸住小伙子。有人給小伙子出主意，趕緊報警吧，別讓老頭訛上了。

小伙子趕緊掏出手機撥打了110。老羅頭喘著粗氣，坐在地上還在罵咧咧：“這會兒的人真勢利眼，看人家年輕不好欺負就收人家的，看我老頭子好欺負就不要我的。哼，欺負人也不帶這么欺負的……”

很快警察過來了，一問情況，明白了。警察對老羅頭說：“老人家，你這樣做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這兒是快遞公司，你得把你的貨物包裝好，人家才能接收，給你快遞出去，你直接卸到人家這兒，人家咋知道你賣給誰，又往哪兒送？”

老羅頭坐在地上，嘴角唾沫橫飛：“那他咋給俺村里的人往外送？”

“你們村里的誰??？”

“李慶發(fā)！”老羅頭大聲嚷嚷著。

“哎，喊我干啥？”隨著答應聲，慶發(fā)擠出人群。原來慶發(fā)來鎮(zhèn)上發(fā)貨，聽見有人大聲叫他，急忙擠過來?？纯醋诘厣系睦狭_頭，又看看滾滿地的羊屎蛋，他明白了。

“羅叔啊，您是賣羊屎蛋來了吧？您咋不往我家送啊，您送到這兒，人家不會收的，人家這兒只是個中轉(zhuǎn)站，干的是跑腿的業(yè)務?！?/p>

老羅頭仰臉看看慶發(fā)：“你是咋賣給人家的，都賣給誰了？”慶發(fā)笑了：“羅叔，我那是在網(wǎng)上去各個論壇里發(fā)帖子，有誰買我就賣給誰……跟您說，您也聽不懂，趕緊把這都撮起來，送到俺家去吧……”慶發(fā)說著，找來掃帚、鐵锨給老羅頭，幫著老羅頭打掃干凈，又去搬紙箱、發(fā)貨。

老羅頭把散落一地的羊屎蛋撮起來，裝到腳蹬三輪車上，回了村。蹬到慶發(fā)家大門口，還是老李頭看磅，老羅頭訕笑著湊過去：“咋？你還看看不，我這可都是實打?qū)嵉臑踅鸲?，一點點假都沒有摻……”

“哈哈哈，老伙計說笑了。”老李頭笑著遞給老羅頭一支煙，“那是過去的老黃歷了，不提也罷。這會兒的人都講究誠信嘛。聽慶發(fā)說，這會兒生意越來越好做了，國家抓得嚴呢，不講誠信的都給他關(guān)門！再說了，這會兒啊，就是給你一堆淤泥，只怕你也摶揉不動了?！?/p>

“哈哈哈……”倆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