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倫理學視域下聶赫柳多夫的形象解讀

黃皓睿 向紫鈺

內(nèi)容摘要：聶赫柳多夫是列夫·托爾斯泰晚年巨作《復活》中的男主人公。在文學倫理學的視域下，聶赫柳多夫擁有著贖罪者、貴族、弟弟等多重倫理身份。其贖罪者是眾多倫理身份的主導，他由追求救贖出發(fā)，開啟了錯綜復雜的情節(jié)，多重倫理身份與困境使其一度陷入混亂局面，最后在《福音書》中真正覺醒。這本質(zhì)上也體現(xiàn)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宗教倫理觀，暗示人類共通的生存意義。

關鍵詞：《復活》 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柳多夫 文學倫理學

列夫·托爾斯泰是19世紀俄國文學最杰出的代表。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到了托爾斯泰筆下，出現(xiàn)了一種大海般恢弘開闊的美，并達到了顛覆。19世紀70年代后期，托爾斯泰精神上的風暴逼近，開始從學習農(nóng)民的立場出發(fā)，徹底否定了貴族階級的寄生生活，猛烈抨擊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現(xiàn)存制度，形成了一套以“清洗過的宗教”為核心的宗教道德主張。在這種思想影響下，晚年創(chuàng)作出顯示他“撕下一切假面目”的決心和徹底暴露舊世界的批判激情的《復活》。

《復活》作為托爾斯泰晚年的杰出代表，以男主角聶赫柳多夫為主線，展示了一副“無與倫比的俄國生活的圖畫”，其中也牽扯出一系列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與現(xiàn)象。聶赫柳多夫作為誘奸馬斯洛娃的贖罪者、俄國上層貴族代表、娜塔麗雅的弟弟等，在做每一個決定時都面臨著多重困境。本文從文學倫理學的視角出發(fā)，探討聶赫柳多夫多種倫理身份與面臨倫理困境時做出的倫理選擇，重新分析其救贖與覺醒之路，以期窺探列夫·托爾斯泰的宗教倫理觀。

一.聶赫柳多夫：以贖罪者為主導的多重倫理身份

人的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標識，人需要承擔身份所賦予的責任與義務。身份從來源上說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與生俱來的，如血緣所決定的血親的身份。一種是后天獲取的，如丈夫和妻子的身份。在文學文本中，所有倫理問題的產(chǎn)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

（一）誘奸馬斯洛娃的贖罪者

最初的聶赫柳多夫純潔崇高、樸素向上，是一個思想單純、誠實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樂于為一切美好事物獻身的在校大學生。他深受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思想的影響，從道德角度反對土地私有制度。十九歲時他在姑姑家愉快的度過了暑假，也和姑姑家半養(yǎng)女半奴婢的瑪斯洛娃“形成了年輕純潔的男子和同樣純潔的少女由于相互愛而往往發(fā)生的那種特殊關系”1，此時的聶赫柳多夫的倫理身份不僅是姑姑的血緣侄子，還是馬斯洛娃的初戀情人。三年后，聶赫柳多夫再次來到姑媽家時，已不再是以前那個“誠實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青年，樂于為一切美好的事業(yè)獻身;如今他卻成了荒淫無度的徹底利己主義者，專愛享樂?！?在此情況下與馬斯洛娃的重逢必然會點燃他心中欲望的獸性之火，在臨行前一夜誘奸了馬斯洛娃。

雖然，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犯了錯誤，給了馬斯洛娃一百盧布，然而這種補救不是為瑪絲洛娃而是為內(nèi)心的平衡。此后車站的拋棄與意外的懷孕，直接將她推入了一個不幸的深淵，這也成為了二人未來錯綜復雜的奔波的導火索?？梢哉f聶赫柳多夫不僅觸犯了法律，更是沖破了倫理道德的底線，根本上使他增加了一層如今的誘奸犯和未來的贖罪者的倫理身份，因為如此，他將以各種方式來償還、贖罪，為未來他所面臨的重重倫理困境埋下伏筆。

（二）俄國上層貴族代表

聶赫柳多夫雖然軍隊生活使其變?yōu)闃O端的利己主義者，但邂逅法庭上的馬斯洛娃后，潛意識中的高尚與善良開始不斷回歸。但作為俄國上層貴族的代表，無法改變的社會倫理身份使得他在貴族階層的生活中異常難受，所以在無法改變此倫理身份的情況下他開始懺悔贖罪并逐漸實現(xiàn)“復活”。這一倫理身份主要涉及到以下兩個方面。

1.婚姻與私情

這里的婚姻與私情分別是未婚妻科爾恰金娜和有夫之婦瑪麗婭。與貴族小姐科爾恰金娜的婚姻在所有上層貴族包括他自己看來，屬于上流社會界定的“正派”。作為貴族代表的聶赫柳多夫，于公要順應貴族間的聯(lián)姻;于私已有婚約在先仍答應，此時的他不僅是科爾恰金娜的未婚夫，他還有個隱藏的倫理身份即瑪麗亞的情夫，即使這不符合道德規(guī)范。在一次科爾恰金家午餐會后，聶赫柳多夫開啟了他第一次貴族的覺醒，就像他自己所言“可恥又可惡，可惡又可恥”3，他已經(jīng)對此厭惡至極。加上情夫的倫理身份致使他此刻的倫理混亂，他要么選擇其一，要么統(tǒng)統(tǒng)放棄，聶赫柳多夫必須做出倫理選擇。

2.地產(chǎn)與案件

聶赫柳多夫在決定與馬斯洛娃同行去西伯利亞后，他的思想似乎又回到了讀大學那會兒，否定土地私有。因此他摒棄了上層貴族占有土地、剝削農(nóng)民的思想，決定將田產(chǎn)低價售予農(nóng)民。這引起了上層階級的反對，就連農(nóng)民自身都不敢相信。聶赫柳多夫?qū)τ谕恋氐奶幚磙k法實則是對傳統(tǒng)宗法制度的挑戰(zhàn)，對根深蒂固的土地私有制的挑戰(zhàn)。這背離了俄國千年來的封建土地所有制，使得聶赫柳多夫成為了貴族階層的眾矢之的，他對于土地公有的態(tài)度就如蚍蜉撼樹一般談何容易，由此產(chǎn)生的倫理困境不是簡簡單單分配些許土地就可以解決，而是上升到了階級斗爭的層面，他的思想擁有著早期共產(chǎn)主義的雛形，也是托爾斯泰晚年思想的縮影。

（三）娜塔利婭的弟弟

娜塔利婭姐弟曾經(jīng)都有過純真的時候，但他們后來都墮落了，在聶赫柳多夫看來，姐姐現(xiàn)在如同軀殼一般。娜塔利婭對聶赫柳多夫關于娶馬斯洛娃的計劃亦是糾結(jié)，這源于其婚后的生活環(huán)境——唯有肉欲而無思想的墮落生活，但只有最疼愛的聶赫柳多夫讓她獲得一些慰藉，仿佛找回了年輕時的純真。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是以丈夫的意志為軸心，因此在弟弟決定死后將土地贈予她的兒子時，她用推脫掩飾渴望，內(nèi)心深處仍是希望通過金錢、地位來尋找尊重與安全感。聶赫柳多夫似乎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認為“當初在他是那么親近的娜塔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存在，所剩下的是一個跟聶赫柳多夫格格不入、面目可憎、膚色發(fā)黑、胡子很多的丈夫的奴隸而已”4。弟弟的倫理身份并沒有給聶赫柳多夫帶來更多的倫理困境或混亂，反而是加強了他前行的動力，姐姐的形象似乎與浮躁功利的貴族并無二樣，因此在他身上血緣的倫理身份引發(fā)的矛盾與社會的倫理身份類似，他不愿重蹈覆轍。

二.救贖與覺醒：聶赫柳多夫倫理困境的“復活”

倫理困境是因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和沖突。處于倫理困境中的人物必然做出相應的選擇以實現(xiàn)道德成熟和完善即為倫理選擇。瑪絲洛娃墮落為娼的悲慘遭遇，被無辜判刑的冤案震撼了聶赫柳多夫的靈魂，他感受到自己是導致馬斯洛娃墮落的罪魁禍首，他必須用行動得到馬斯洛娃的原諒，進而獲得靈魂的救贖。在贖罪路上，種種新的倫理困境不斷出現(xiàn)，聶赫柳多夫通過做出符合內(nèi)心所向的倫理選擇走出困境，獲得“復活”的新生。

（一）悔恨與救贖

首先，他開啟了監(jiān)獄道歉請求原諒-多次探監(jiān)表白心意-奔波勞走試圖翻案-翻案不成陪同流放-慘遭拒絕幡然覺醒的一系列贖罪之路，這也是他最主要的行為動作，也是貫穿小說始終的內(nèi)容，其余的一切倫理困境的“復活”都是穿插在此之間的。面對與馬斯洛娃的倫理困境，他并沒有逃避，雖有過混亂但一如既往的前行。作為誘奸馬斯洛娃的贖罪者，在他下定決心贖罪后，曾經(jīng)的種種猶在眼前，人生初見的美好、想象生活的幸福以及贖罪成功后的坦然是他前進的動力，而贖罪道路上的繁雜塵世是他覺醒的動力。然而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馬斯洛娃依舊沒能翻案，一切的絕望和無奈化作他同行前往西伯利亞的決心。此時聶赫柳多夫已經(jīng)注意到沙俄貴族上層隱藏的詬病，但因力不從心而難以改變，無奈的他要么與上流社會同流合污，要么積極應對，尋找倫理困境的出口。顯然他選擇了后者，社會與人際關系的重重碰壁使他認識到社會的黑暗與階級的局限，道德層面上的完善使他第一次重獲新生，前往西伯利亞的陪伴是他贖罪和走出倫理困境的唯一出路。聶赫柳多夫為馬斯洛娃所作的一切是愛，但“他愛她并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她，為了上帝”5，為了使其擺脫倫理的困境和實現(xiàn)思想的解脫。

（二）掙扎與逃脫

其次，社會身份和血緣身份引發(fā)的不同程度的倫理混亂加劇了聶赫柳多夫的倫理困境，但在困境中他實現(xiàn)了覺醒。

1.婚姻

與科爾金恰的婚約使他在馬斯洛娃的救贖之路上分身乏術，多重倫理身份讓他在貴族關系和自我向往間喘不過氣，他認為只有讓自己心中的上帝慢慢蘇醒，方可真誠的懺悔，以此緩解心中的痛苦。因此聶赫柳多夫斷絕了與科爾恰金娜一家的關系，前日相識化作過往云煙，只有心中所向方為完成救贖的無上妙諦。

2.社會

土地問題上，聶赫柳多夫堅持亨利·喬治的基本原理，獲得社會層面的第一次覺悟：在和普通農(nóng)民的接觸中，他感到他們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和馬車夫談話，他看到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給改革后的農(nóng)民帶來的災難。從與社會上層各個官員接觸到前往西伯利亞上目睹囚犯的慘死，他再一次覺悟。各個案件的處理又使他接觸到政治犯，懂得了許多原來不懂的道理。政治犯崇高的價值觀與善良正直的精神改變了他對政治犯的刻板印象，讓他開始重新審視這個社會和所謂的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3.親情

血緣倫理身份上，正如上文所道，雖然姐姐一定程度上在為弟弟著想，勸解他勿要重走了自己的老路，但當聶赫柳多夫提及自己的財產(chǎn)將由姐姐的兒子繼承后，“一下子破壞了原先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來的親熱的手足關系，他們反而感到現(xiàn)在彼此疏遠了。”6此刻的姐姐已然等同于那些令聶赫柳多夫憎惡的貴族，這樣的沉悶、別扭，使他巴不得早點離開姐姐。按常理來看，這不是一對正常姐弟應有的關系，但正是因為聶赫柳多夫的覺醒沖破了貴族倫理身份的牢籠，他對姐姐這種希望用物質(zhì)的豐富來贏得男方對自身的尊重，用金錢的慰藉、名利的浮華來填補自身缺失的愛的行為感到不恥與厭惡。

（三）覺醒與回歸

最后，西伯利亞之行徹底解放了聶赫柳多夫，不僅是對于貴族的認識，更是對于馬斯洛娃，有了久違的結(jié)局。西伯利亞的流放使馬斯洛娃的思想有了質(zhì)的變化，而與聶赫柳多夫的關系變化的轉(zhuǎn)折點是上諭的減刑。此時的馬斯洛娃也在做出自己的倫理選擇，最后她選擇了拒絕聶赫柳多夫而與同行的政治犯西蒙松結(jié)合。這個驚人的舉動并非空穴來風，“她愛他，認為同他結(jié)合在一起，就會破壞他的生活，而她跟西蒙松一塊兒走掉，就會使得他自由?！?可見，馬斯洛娃依舊還是愛著聶赫柳多夫的，只因她認識到自己一直都在連累聶赫柳多夫，不想他再因為自己受苦受難。同時也是因為“革命者為解除人們的苦難兒自己甘受痛苦，甚至犧牲自己的精神深深打動了她，使她迅速回到人們中間?！?這種甘愿自己受苦而成全對方的革命精神與人性的崇高可歌可泣。

對于聶赫柳多夫而言，被動的倫理選擇雖然使他完成了救贖的任務，但再一次使他陷入倫理困境，這也是他在小說中最后一個困境。一方面，馬斯洛娃看似無情的拒絕，從倫理身份的根源上宣告聶赫柳多夫?qū)λH罪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但另一方面聶赫柳多夫認為馬斯洛娃和西蒙松的結(jié)合“破壞了他的行為的超群出眾的性質(zhì)，使得他所承擔的犧牲的價值在他自己和別人的眼睛里降低了?！?救贖不徹底而覺醒不完全，因此他傷心羞愧。

再一次的倫理困境必然導致聶赫柳多夫重新找到新的出路。最后他在《福音書》中找到了答案：“不以暴力抗惡”，即皈依基督教，這種思想讓他在最后一個倫理困境中重獲新生。雖說翻開《福音書》是他無意識的行為，但若非他歷盡如此多的倫理困境，也不可能從中悟出屬于他的人生真諦。至此，聶赫柳多夫最終走出了他的倫理困境，找到屬于自己的精神慰藉，使他重新開啟了新的生活，但“至于他一生當中的這個新階段會怎樣結(jié)果，那卻是未來的事了”10。誠然，未來如何，作者沒有說，也沒有暗示，僅僅留下了無限的遐想。

三.結(jié)語：從聶赫柳多夫到列夫·托爾斯泰的道德倫理觀

小說結(jié)尾處，聶赫柳多夫處理好了多重倫理身份混亂而致的倫理困境，于其而言確實獲得了新生，但他的新生并非身體力行地去參加共產(chǎn)主義革命，而是僅僅在《福音書》中完成了救贖與覺醒，找到人性的復活。這和我們所提倡的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道德修養(yǎng)有本質(zhì)的不同，他是“帶著狹隘的階級偏見，在幻想和宗教宿命論中尋求解決社會問題的出路，在道德心靈里否定現(xiàn)實的運動和革命的手段?！?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