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的粗布鞋

孔燕

羅平爹娘死得早，為了混口飯吃，他十幾歲就到處打零工，割麥子、摘棉花啥都干。這一年，村里遭了旱災，糧食收成不好，鄉(xiāng)親們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盡管如此，大家還是想方設法接濟羅平。

羅平家門前有棵大槐樹，大槐樹背后有個樹洞，趕上羅平外出干活兒不在家的時候，好心人就把東西塞到樹洞里，有時候是幾個窩頭，有時候是一碗麥飯，總之誰家有多的，誰家就給點兒，也不會刻意去跟羅平說。

這天，羅平從外面回來，照例伸手去樹洞里摸了幾下，這一摸可了不得，竟然摸出來一個花布蓋著的柳條籃子，里面裝著滿滿的雞蛋，最上面還放著一雙粗布鞋，那鞋底納得又厚實又齊整。

羅平高興壞了，這么艱難的日子，竟然還有人給他送雞蛋和布鞋，簡直是天大的恩情。他見花布和籃子是新的，料想恩人會再來取，就拿出雞蛋又把籃子塞了進去，想著第二天早起去樹洞邊守著，跟恩人道個謝。

可是不一會兒，羅平的遠房表哥來了，說他多了一張火車票，問羅平愿不愿意跟他去深圳打工。羅平一個人討生活，去哪里都一樣，于是當天晚上，他揣著一兜子煮雞蛋，穿著嶄新的粗布鞋，跟表哥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后來，羅平在深圳闖出了一片天地，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司，當上了董事長?；貞浲?，最讓他難忘的就是當年那籃子雞蛋和那雙粗布鞋。他一直想報恩，可是多年來，無數(shù)次托人去打聽過，卻始終打聽不出來恩人是誰。

為了解開謎團，也為了了卻心愿，這年麥收時節(jié)，羅平不遠萬里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槐樹村。

羅平一回來，就受到了村委會的隆重接待，在歡迎宴上，羅平說出了當年的故事。最后，他拿出一雙泛黃的粗布鞋，動情地說：“我是靠著恩人給的一籃子雞蛋和一雙粗布鞋走出大山的，如果找不到恩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新上任的村主任李強略一沉吟，說：“羅總，您放心，哪怕把槐樹村翻個底朝天，我也要幫您把恩人找出來?！逼鋵嵗顝娛谴媪怂叫牡?。這些年附近幾個村又是辦廠子又是搞旅游，而槐樹村卻始終引不來投資，也沒什么資源可開發(fā)，他這個當主任的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這次羅平回來，無異于財神爺駕到，能不上心嗎？

宴席結(jié)束后，李強陷入了沉思。剛才他夸下?？谡f要幫羅平找恩人，可是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三十年了，找起來談何容易啊！正在此時，村會計小周走了過來，對他說：“主任，找人的事兒我已經(jīng)安排下去了，您就別擔心了！”

李強驚得一下子站起來：“怎么安排的？”小周沖李強揚了揚手里的東西，說：“只要有這雙粗布鞋，不愁找不到人。”

原來這種老式粗布鞋的外觀都是一個樣子，區(qū)別就在于鞋底的納法上。小周從羅平手里把鞋要過來時，細細地檢查了鞋底，發(fā)現(xiàn)鞋底的針腳排列有序，收針收得也別有花樣，跟他見過的其他粗布鞋的鞋底都不一樣。

于是，小周當即通知村里各家各戶的女人們，連夜納一只鞋底交上來，到時候新舊一對比，就算找不到恩人，肯定也能找到恩人的后人。

第二天晌午，村里的女人們都拿著自己納的鞋底聚集到了村委會。小周端坐正中，儼然一副主考官的模樣。

可是所有的鞋底都審查完了，竟然沒有一個符合要求的。李強急了，把小周叫到一邊問：“你確定所有人都通知到了嗎？有沒有漏掉誰？”

小周撓了撓頭，“通知是肯定通知到了，不過有些年紀大的老人家，就不好要求了！”

李強心一橫，道：“你再去挨家挨戶跑一趟，不管多大歲數(shù)，只要還能拿得起針線，都要納只鞋底交過來！”

小周一怔：“這……”

李強臉一板：“這什么這，還不快去！”

小周剛走，羅平來了。原來羅平聽說了納鞋底的事，覺得這個辦法有趣，于是想親自過來看看。李強趕緊挑了一些納好的鞋底拿給羅平，并趁機提起槐樹村招商引資的想法，豈料沒說幾句，村委會的大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漢闖了進來。

羅平眼睛一亮，這不是老支書嗎？當年困難的時候，老支書沒少幫扶他，后來羅平發(fā)跡了，給老支書寄過幾次錢，可都被老支書退了回來。

羅平正想開口，老支書突然指著李強的鼻子怒道：“強子，你折騰村里的年輕人也就罷了，七八十歲的老人，眼睛都花了，你還讓她們拿起針線納鞋底，你安的什么心？”

李強臉一紅，訕訕道：“老支書，您不清楚情況不要亂說，我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p>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做人要本本分分，做官要堂堂正正，動歪心思的人，吃不到好果子！”李強被老支書說得臉上掛不住，礙著羅平的面子又不好發(fā)作，最終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李強走后，老支書沉默良久才道：“平娃子，別找了！當年把籃子塞進樹洞的人，是你支書嬸?！绷_平又驚又喜，上前攥住老支書的手說：“老支書，您怎么不早說？”

“因為那個籃子里的東西，并不是給你的。”

“??？那是給誰的？”

“你還記得陳瘸子嗎？”

羅平心里咯噔一下，陳瘸子也是個苦命人，他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因為沒錢治，硬是落得個殘疾。

老支書望著窗外，緩緩地說：“當年你年輕力壯，還能到處找活兒干?？申惾匙油饶_不好走不遠，他有老婆孩子，家里好幾張嘴等著吃飯。村委會的同志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湊了一籃子雞蛋，你支書嬸又納了一雙新鞋添上。那天我正好去鎮(zhèn)上開會，就讓你支書嬸把東西悄悄送到陳瘸子家。她挎著籃子剛走到你家門口，就被娘家來的人叫住了，說是她嫂子生孩子找不到接生婆，要她幫忙。人命關(guān)天耽誤不得，你支書嬸情急之下，就把籃子塞進你家門口的槐樹洞里，然后又叫人捎信兒給陳瘸子。誰想到陳瘸子得了信兒正要出門，卻下起了大雨，出不了門。等雨停了陳瘸子趕到的時候，籃子已經(jīng)空了，陳瘸子料想是你拿了，就想去找你跟你說清楚，可你已經(jīng)連夜跟著你表哥走了。陳瘸子一時想不開，就帶著全家離村而去，至今沒回來。你支書嬸知道后這個哭啊，一個勁地說自己不該半路回娘家，是自己害了陳瘸子一家。后來，你支書嬸就落下了心絞痛的毛病，不到三年，她就撇下孩子們走了?！?/p>

羅平聽得淚眼蒙眬，想到老支書這么多年來一個人拉扯孩子，還背負著這么沉重的心理負擔，他頓時泣不成聲：“老支書，您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瘸子哥，是我害了支書嬸，是我害了他們??！”

老支書苦笑一聲，搖搖頭說：“你從小沒了爹娘，年紀輕輕就去外面討生活，已經(jīng)夠不容易的了，我怎么忍心再給你添堵呢？更何況根本就不是你的錯！現(xiàn)在你出息了，還常常給村里的老人們寄錢，你支書嬸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p>

羅平看著滿臉皺紋的老支書，想起當年的艱難歲月，禁不住淚如雨下。

幾天以后，羅平走了，帶著他珍藏多年的粗布鞋。他沒有投資辦廠，而是拿出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資金，成立了一個專門救助殘疾兒童的基金會，第一個接受救治的孩子，就來自槐樹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