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易
貴州人有一句傍身定心的俚語:“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竄竄?!币鉃轱埐死镆遣徽匆稽c酸味,那趕路行走都會東歪西斜不成體統(tǒng)的。早幾年從滇返渝途經(jīng)貴州,在云南官渡品嘗傣族的酸撒撇,當(dāng)場酸得我啞然失笑面目猙獰,那慘絕人寰的酸差點沒把我的腸胃擰成麻花兒,直勾勾的,不帶一點遮掩,幸得“貴州酸”才緩過神來。于此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完美的酸不能像是直接喝醋那樣兇猛,得有層次,有格調(diào),剛一“酸”入佳境立馬收住,讓你再享受其他如辣如甜如鮮的滋味,進退得宜,方能酸成大器。
“貴州酸”可溫潤可大氣,可醇和可軒昂。從地域上比較,并不似山西老陳醋那種渾樸綿厚透骨透心的酸,而是苗家小兒女那般清新婉約的酸,打著情罵著俏的酸。如若以人物具象化,不類王熙鳳城府極深的尖酸,而如林黛玉那般似蹙非蹙淚光點點的嬌酸。酸得動人心魄,酸得我見猶憐。
那永恒的酸啊,是貴州人的生命底味。
“天無三日晴,地?zé)o三里平”,因地勢崎嶇、氣候潮濕,常年蠻煙障霧,貴州作為唯一一個沒有平原支撐的地區(qū),自古缺鹽成了他們嗜酸的最大原動力,以酸代鹽,大巧若拙地?fù)嵛苛松嚼锶说囊蝗杖?。酸味家族人丁興旺,頗為繁盛,分毛辣角酸、紅油酸、糟辣酸、辣醬酸,其他旁支系如鹽酸、蝦酸,甚至還有臭酸,每一種酸都各具千秋,被時光厚待出酸辣、鮮酸、咸酸的繽紛風(fēng)味。一味酸湯,就是貴州人粗茶淡飯里的生動澎湃。酸湯內(nèi)又有乾坤,一曰“白酸”,二為“紅酸”,二者并蒂盛開,爭艷奪麗。白酸多為天然五谷發(fā)酵而成,湯色澄澈,白似牛乳,清新雋美。潑辣紅顏般的紅酸湯格外惹眼,將野生西紅柿(當(dāng)?shù)胤Q毛辣角)加鹽發(fā)酵釀成,酸香醇爽,開胃醒神。
一個是純潔的白玫瑰,一個是熱烈的紅玫瑰,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當(dāng)然全都要。于是在貴州人的巧手下,紅酸白酸按照完美的比例強強聯(lián)手成就了貴州聞名遐邇的酸湯魚。初食貴陽,縱然已被牛肉粉、戀愛豆腐果、腸旺面、洋芋的狂潮席卷得人仰馬翻,癱軟在地,然而面對一鍋高調(diào)放光的酸湯魚,剛剛還在求饒的腸胃立即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大拍胸脯道:“我能行,我可以!”
酸湯魚之所以如此驚艷,得益于這里山林田園的集體饋贈。貴州是“林中有城,城中有林”的天然氧吧避暑勝地,每年家鄉(xiāng)熱得變形之際,去一趟貴州便是最宜人的“清涼補”,四處山青水幽,城中已是世外桃源,遑論郊野村郭?!鞍松揭凰环痔铩?,這里梯田如云,蕭散疏清,充盈著“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野逸古淡,讓我這個來自山水之城的人也不得不仰望艷慕。好山繞好水,無邊風(fēng)月之下的清泉活水,為熬一鍋酸湯輾轉(zhuǎn)良久。
其次這魚不是俗物。禾花魚生于旖旎風(fēng)光之地,與禾稻共生共養(yǎng),食禾花飲清露,全無土腥,為烹飪上品。食材清新脫俗,酸湯擔(dān)當(dāng)調(diào)味主力,點睛之筆是湯里還有一味木姜子,為西南地區(qū)盛產(chǎn)的一種特殊香料,異香撲鼻,如同冬陰功湯必不可少的香茅,木姜子的怪誕新奇咻地一下為酸湯魚加上了一層神秘的魔法。熬制湯料時還得加上西紅柿提味兒,鮮酸和陳酸之間發(fā)生奇妙的聯(lián)結(jié)融合,出品的湯色紅粉相間,嬌艷之中帶些雅淡,魚片滑嫩鮮美,湯底酸爽清洌,蘸水干辣濃香。吃魚先品湯,一股汩汩暖流入口,酸感輕輕踮起腳尖踩過味蕾,頃刻微辣感又突突地碾過,巧妙的復(fù)合快感迅速向五臟廟滑去,吃完整個身心都變得溫軟起來。
煎餅卷一切,絲娃娃裹萬物。輕薄柔韌的米皮接納復(fù)雜百味,脆爽怡人,酸辣生津。作為貴陽名小吃,軟萌可愛似“襁褓中的嬰兒”,亦視酸湯為其靈魂。新鮮脆嫩的萵苣絲、海帶絲、蘿卜絲、白菜絲等被裹在白嫩的米皮中,絲絲入扣、絲絲細巧,碼上肉感脆哨、酥香黃豆,以及“田野幽靈”折耳根,精心攏緊拿捏好,灌進酸酸辣辣的酸湯汁方得圓滿,仿若嗷嗷待哺的小家伙終于含上了甘甜順滑的乳汁,一切都變得祥和寧靜。絲娃娃的配菜不受拘役,葷素盡興,全憑喜好,其中貴州人愛的折耳根必不可少,之所以說它是田野幽靈,大概除了西南幾省外地人很難識其美味,連吃遍天下胃口矯健的汪曾祺先生也將它視為畏途,不過愛的人當(dāng)然是自得其樂。
至于貴州的糟辣子實為辣界翹楚,是代表貴州印象地道的黔味之一。其地位正如四川人的豆瓣醬、東北人的大醬一樣是廚房灶臺的扛把子?!皼]有一顆辣椒能逃出貴州”,大量的紅辣椒于木盆中剁碎,加入鹽、姜蒜封壇,等待時間垂愛。貴州溶洞極多,遵義有聞名的洞藏糟辣椒,洞內(nèi)低溫耐儲,自然發(fā)酵后的糟辣子,色澤紅潤,濃香拂鼻,光是嗅聞一下就會涎水四流??诟兴嵯闼?,層次豐裕,直入心扉。
老干媽是走向世界的貴州味道,而糟辣子是走進貴州人心里的鄉(xiāng)愁。認(rèn)識一個貴州朋友,說重慶的油辣子不錯干辣椒特香,但都比不上媽媽寄來的糟辣子,無聊提神來一點,乏味的外賣亦可添香增妙,尤其是深夜思親想家之際,空口咂摸一點兒,好像媽媽的嘮叨聲又飄了過來,真是幸福壞了呢!煮魚炒飯炒魚香肉絲一勺糟辣子定乾坤,涼拌煎炒少不了,拌面條米線極佳,直接下飯也無不可。只要你哪天喪氣沒胃口了,熱烈奔放的糟辣子便會立即沖過來笑瞇瞇地說道:“別怕,有我在呢?!痹憷弊拥镊攘θ缳F州妹子一般,嬌俏不失溫良,呼呼刨下三碗大米飯,嘖,明天又是一條好漢!
一到秋冬季節(jié),貴州人家家戶戶可謂整日囿于晝夜廚房與愛,制魚醬、腌禾花魚、做糟辣椒、釀酸湯,老少出動,共同參與一場酸味飲食奇觀。此時,貴州小孩可樂了,下田抓魚,采辣椒拔生姜,好不熱鬧。做這些美食不僅僅是生動的童年樂趣,或許也意味著和在外謀生活的父母重逢。留守孩子們,用一味酸期盼著團圓。
山西人能吃醋,“老陳醋每戶一斤”是他們的生計大事;貴州人嗜酸,家里十幾個酸壇子一溜排開,說明家底子厚。炒、燉、煎、煮,無酸不成席,無辣不盡歡,這既是他們在大山深處習(xí)得的民間智慧,也是一股原始生命力的綻放涌動。
貴州人的一天,被奪命勾魂的酸喚醒。一日三頓酸,照樣吃得歡。早晨在一碗酸湯粉的氤氳中疏通經(jīng)絡(luò),晌午一碗讓人口水橫流的酸湯飯化解一上午的忙碌疲態(tài),下午茶一枚絲娃娃能吃出調(diào)琴弄茶般的悠然,黃昏之后酸味精靈集體夜游,酸湯豆米火鍋、酸湯魚咕嘟咕嘟彌散出馨香的人間煙火氣,寒夜里的歸人過客循著酸味得到了慰藉。春花夏雨,秋風(fēng)冬雪,美味與人的初心不曾易改。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唯有深愛的美食和親人的牽掛在,我們就能慶幸,人生尚有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