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珠

1.三出破布木

按約定時間，早晨十點整，我到了西北大學(xué)長安新校區(qū)，騎著力帆電動車在校園轉(zhuǎn)了半圈，找到了3號博士樓。盡管我特意買了電動車專用的絎縫擋風(fēng)罩，戴著皮棉帽，耳朵還是快要掉下來了，皮護腿根本不起作用，雙腳僵得像醉漢一樣站不穩(wěn)。認(rèn)清二單元門牌，按過5211房號，對講門鈴許是凍壞了，刺刺啦啦亂響，不能通話。我躲在門洞里掏出手機，冰棍一樣的手指總是按不準(zhǔn)數(shù)字，折騰了半天，總算撥出去了，占線，再撥，還占線。

住在這里的客戶在叔叔店里訂做了一串佛珠，要求三天內(nèi)做好送到。她訂活那天，正趕上叔叔給我下了一筆大單，她又不給寬限時日，我只好勞累自己，連著干了兩個半天，毛活總算出來了。只是這個客戶要盤好的，佛珠裝進錦袋里，不離手地揉搓，害得我這兩天半夜醒來都忘不了揉上一會兒。她是個挑剔的人，我只有盡最大限度做好，至于她滿意不滿意，就難說了。

入冬有一段時間了，霧霾像天空的面紗，白天黑天都罩著。秦嶺表情呆板，少了許多夏天翠綠的顏色，呆頭呆腦地站在校區(qū)南端的霧霾里，和現(xiàn)在的我一樣，看上去有點兒瑟瑟發(fā)抖。我的心情像今早的天氣，陰沉中冒著冷氣。早晨八點左右，我全副武裝沒走出多遠(yuǎn)，嫂子就打來電話，略帶哭腔的嗓音，隨時都有可能哭出來。估計她的世界里，除了哭聲很少有其他聲音，許是這個世界讓她處處作難又萬般無奈，才用哭腔訴說自己的不幸吧。果然她就哭說，“你哥哥被解除工作后，沒事情做，參與了一家資金管理公司的借貸業(yè)務(wù)。正干得起勁，猛然就被政府查封了。你哥哥哪里想得到，老板會裹錢逃走。正在擔(dān)心，存款戶就來家里鬧了，指著你哥哥鼻子罵他是騙子。問題沒法解決，他煩惱得天天酗酒，醉了就打我罵我，筋骨都快被打斷了，你再不回來勸勸，我就活不了了?！彼龎褐ぷ?，害怕別人聽見似的，哭腔中充滿了痛苦和失望，我不去救她，好像就活不過今天了。

剛要再撥電話，二單元的電子門忽地從里推開，一個穿著藍(lán)紅彩條睡衣的小男人站在門口，我看著他，他看著別處。他的頭發(fā)像濕過水?dāng)Q干的圓形拖布軟軟地垂下來，頭頂上卻有三五根倔強地乍著，惺忪的睡眼在冷風(fēng)中像極了結(jié)霜的紅提葡萄，三天沒睡覺似的。

他臉上透著漠視一切的表情，卻暗含著垂頭喪氣的倒霉相，蒼白的臉一個勁往睡衣領(lǐng)上貼，盯著力帆電動車問，“你打電話了？”

門口只我一個人，還能有誰打電話？雖然他是試探著問，卻可以肯定是我打的電話，因為他身體往門側(cè)讓了讓。

“5211？”

“對，上去吧?！?/p>

訂做佛珠的不是他，是一位女博士。那天她去大唐西市古玩市場看佛珠，在我叔叔店里認(rèn)識的。叔叔讓我陪她，閑聊時知道她是韓語博士。應(yīng)該和我年齡差不多大小，一頭秀發(fā)直垂到了尾巴骨。戴著藍(lán)邊近視鏡，鏡片后的雙眼是畫了眉線的，臉色白凈得沒有一絲血色，舉止之間強烈地表現(xiàn)著在知識里泡大的那種得體有度的修養(yǎng)，不是濃妝艷抹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子可以相比的。她說話總是很慢，語氣卻從來沒有猶豫，很肯定地表達(dá)自己的見解。我的建議她句句都聽了，句句都否定了，是一個堅信自己主見的人，許是知識帶給了她這種自信心。

看樣子，博士要看遍店里的所有佛串。叔叔瞥見她一路戴下去，按經(jīng)驗判斷是個不識貨的，他過來推薦美洲綠檀，說這種材質(zhì)密度高，香氣深邃，寓意也好，138元的價格又不貴。我低聲說淘寶價也就10塊錢，叔叔瞪我一眼，博士臉一紅，摘下眼鏡擦了擦。估計是感謝我說了真話，她笑著瞅我一眼，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她像極了我上小學(xué)時暗戀過的女同學(xué)詠玉，不由得對她耐心大增，甚至討好起來。

上到中學(xué)三年級時，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分校了，我去了離家較近的市一中，詠玉分到了六十八中，從此再沒見過這個小情人。直到現(xiàn)在，我時不時還能想起她小時候憨憨的樣子。

擦過眼鏡后，博士的眼力果然有所提高，伸手就拿起一串bocote材質(zhì)的佩珠。我立即介紹這款珠子是世界著名的樹木品種，中文名叫三出破布木。博士一愣，估計聽是國外的材質(zhì)，馬上有了興趣，仔細(xì)看起來。我站在一邊，怎么看她怎么像詠玉。可是，詠玉上學(xué)時腦子慢，不可能讀到博士。她扭頭問我材質(zhì)品性，我趕緊介紹bocote的木質(zhì)性硬，但紋理美觀，是近幾年佛飾市場的新貴，很受藏家青睞和破布木粉絲的追逐。

她最終決定用這款材質(zhì)做一串13顆的佛珠手串，并要求三天后交活，還要送到她家里。盡管叔叔說時間太緊，我還是答應(yīng)了，誰讓她像詠玉呢，我心里已經(jīng)開始叫她詠玉了。

進門后，看見“詠玉”斜靠在沙發(fā)上打電話，她也穿著同色睡衣，頭發(fā)沒有那天在店里看見的順溜，還是戴著藍(lán)邊眼鏡，只是說話聲不再是文縐縐的，而是尖著嗓子嘻嘻哈哈。她腳邊是泡沫拼圖拼出的狗熊圖案，我站在圖案邊，慢慢拆下臃腫的皮護腿，脫下皮棉帽，抬頭覺得下顎有水珠，估計凝在胡子上的冷霜化了。

詠玉和對方在說講課的事情，估計我在面前的緣故，她把聲音壓低了，尾音是甜甜膩膩的那種，有點兒發(fā)嗲，“這個價也可以，不過就換成碩士去講了?！睂Ψ剿坪醪粷M意碩士講課，又討價還價起來。

房內(nèi)有檀香味道，一進門就聞到了。沒人讓我坐，我就站著，舉頭這里那里胡亂瞅，就發(fā)現(xiàn)書架上有拳頭大小的鏤空香薰，炊煙般的煙絲纏纏繞繞地飄散開來。詠玉叉開右手五指，在頭發(fā)里叉來叉去，這個神態(tài)也像我那女同學(xué)，盡管她那時叉頭發(fā)的小手有點兒臟，動作卻和眼前這位博士有神似之處。

電話終于打完了，她一仰頭，看我的眼神里有點兒笑意。起身時，寬大的睡衣前襟一張一合，倏忽間露出了白得刺眼的大腿，我心里忽地一緊，趕緊低頭看別處，卻于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小肚子有點兒外凸，懷孕了？那天在大唐西市我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身孕。

“帶來了？”她問。

我點點頭。她似乎并不著急驗收手串，而是去書桌上拿起一本黑馬王子的《量線捉漲?！烦垂蓵?，又坐下來，翻開來放在膝蓋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我做佛珠的過程。其實，我的工作很簡單，接到活后，按照顧客預(yù)選的材質(zhì)，根據(jù)對子珠大小的要求，用那臺南京諾元9寸帶鋸開料，然后用刀具把長方體的料材做成圓珠，鉆完眼用打磨機磨面，用拋光機增光，下來手盤，最后穿線打結(jié)就完工了。她這手串按要求打了鳳尾結(jié)，配了兩顆2cm酸刺木記子留，就做好了。當(dāng)然這是一般手串的做法，做佛珠就另當(dāng)別論了。

說著話，我從懷里掏出熱乎乎的手串遞給她，她把手串套在左手彎曲的四指上，用大拇指一顆一顆地捻了一遍，對著燈光內(nèi)行一樣觀察紋路?？戳艘粫?，側(cè)頭問那小男人，“漂亮嗎？”小男人趕緊笑了笑，說很漂亮。他的表情和剛才在樓下時完全不同，沒有了冷漠，也沒有對我視而不見的那種傲慢，變得殷勤般的討好起來。

“我也覺得漂亮?！薄霸佊瘛贝魃线@串珠子，來回轉(zhuǎn)著白皙細(xì)柔的手腕看來看去。當(dāng)然，對她的手腕來說，這串珠子大了些，稍不注意，就掉到了肘部。她一副內(nèi)行神色，“姜黃顏色不僅艷麗，也很高貴，鳳尾結(jié)寓意也好?！蔽腋胶退恼f法，說，現(xiàn)在還沒有盤到最佳狀態(tài)，戴上一段時間，光澤就會柔和起來，不像現(xiàn)在些微有點兒刺眼。

“詠玉”放下炒股書，問佛珠材質(zhì)異同對人體的影響。我沒吭聲，不是我不知道，我著急收了錢走人，不光嫂子那邊有事，電動車放在樓下也不放心，上次去陜西日報送活，那輛新日電動車就被偷了。

“帶上吧，快去打飯?！薄霸佊瘛卑逊鹬檫f給小男人，然后從桌斗拿出兩個小盒子，說，“一定要熱飯，涼的我不敢吃了?！?/p>

小男人應(yīng)聲出了門，“詠玉”打開盒子讓我看她的藏品?！澳憬o看看，這兩串珠子好不好？”她遞過來一串，“這是我讀研二時，導(dǎo)師送的。”

我看了看，心想這導(dǎo)師還真舍得，子珠是正宗的加里曼丹老料沉香，珠粒密實飽滿，表面的自然光澤足以體現(xiàn)油脂含量的豐富，線紋清晰漂亮，味道醇厚清香且富有穿透力，以我的經(jīng)驗判斷，足有七分沉水，沉水級老料可是老玩家引以為傲的藏品。這串8mm的佛珠，總重不超過30克，很靈巧，多半是防城港的工藝。

“哇，你真神了，那一年，他去廣西時帶回來的?！薄霸佊瘛睗M臉驚訝和佩服。

“這就對了?！蔽业靡馄饋?。

“值多錢？”

我一愣，看來博士也逃不脫對價值的渴望。“我們店7mm那串賣價四五萬，你這是8mm的，多賣一萬還是可以的?！?/p>

她含笑點頭，收了起來，邊說，“總算還值點兒錢?！闭f著話，笑容從她臉上退了下去，有點兒冥冥所思的樣子。

第二串是18顆的純天然紅瑪瑙，就是常見的滿肉柿子紅，超不過三兩千元。

“不至于吧？我?guī)煾缯f下了血本的。”

睡衣只是用帶子束在腰間，前衩的縫隙時不時就露出兩道白光，我盡量不去看，卻總管不住自己眼睛?！霸佊瘛蓖耆呛敛辉谝獾臉幼?，拿著紅瑪瑙手串，滿臉若有所失的表情。

“騙子！操！”她嘟囔一句，白皙的面龐上瞬間落滿了霜色。我趕緊站起來，做出要走的樣子，正巧，她電話響了。

“詠玉”稱對方老師，連說幾聲“好好好”就掛了，扭頭給打飯回來的小男人說，“培訓(xùn)班你去上課，導(dǎo)師說接了稅務(wù)局一個外包活，調(diào)研回來要寫論文。”

“我是碩士?！毙∧腥溯p聲說。

“沒人檢查你文憑，一幫子初中生，碩士教教也就可以了，也值得當(dāng)回事。”小男人笑著沒吭聲。

我拿了錢告辭出來，幸好，電動車還在。近中午了，好像比早晨還冷。我胡思亂想起來，這個“詠玉”絕對不是我暗戀過的那個詠玉，她過于凌厲，社會關(guān)系也復(fù)雜，我那詠玉只知道低頭削鉛筆，是多么單純的小姑娘啊。

2.還俗

做佛珠屬冷門手藝，西安市內(nèi)的同行不多。在大水坑古玩市場我見過一個瘸腿老者，他用的是傳統(tǒng)手工工藝，絕對硬功夫，誰不服只能說誰嘴硬，對純手工工藝，我深有體會。西安古玩市場中，大唐西市起步較晚，卻最上檔次，我的合作伙伴就在這里開店，就是我叔叔秦天德。他開的“佛悅”鋪子，專售各種材質(zhì)各種款式的佛珠佛具佛品佛飾，這只是看得見的生意，看不見的是他兼營國內(nèi)外各種做佛品的料材，這才是他的大生意。

叔叔是徹頭徹尾的生意人，自合作以來，他始終站在生意人的角度，給我做的活挑了不少毛病，我不好說什么，叔叔畢竟是長輩。我們的合作他掌握著主動權(quán)，除了做活要用他的料材外，關(guān)鍵我的生意大多是他介紹的。叔叔認(rèn)識的人多，三教九流啥人都有，這些人都是他潛在的生意對象。只要攬到活，我就忙開了，很少說東道西，像佛一樣保持著沉默。

佛曾說，用鐵為數(shù)珠者，誦經(jīng)一遍，得福五倍。但用木槵子為數(shù)珠者，誦經(jīng)一遍，就能得福千倍?？梢?，做佛珠的材質(zhì)很重要。叔叔向來注重佛珠的材質(zhì)，因為佛自己對材質(zhì)就有要求。叔叔給顧客推薦佛珠時，經(jīng)常在材質(zhì)方面大講特講，并專講最貴的。佛說的蓮子、水晶也不屑說，專介紹小葉紫檀、烏木、沉香，反正從他嘴里說出來的，都是佛說的。三下五除二，顧客就被忽悠了。

事實是現(xiàn)在做佛珠的料材，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佛家七寶的范圍，少說也有成百上千種，什么料材貴就選用什么。我在佛學(xué)院時，就接觸到了百余種料材。做佛珠，我無師自通。在學(xué)院時是愛好，現(xiàn)在成了吃飯的手藝。掌握這門手藝，與哥哥也有關(guān)系。當(dāng)初，他一個勁勸我考佛學(xué)院，其實我最想上醫(yī)學(xué)院。哥哥不同意我的選擇，他說眼下做和尚最實惠。我高考那年，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長兄如父，誰拗得過他，母親用哭反對，也沒能改變哥哥的決定，我的意見他就更不當(dāng)回事了。

他嚴(yán)厲地宣布，“這個家，我說了算！”

聽哥哥這么說，我愣了，腦袋里一片空白，媽媽知道我的心思，哭了幾聲，哥哥也不當(dāng)回事，他似乎沒聽見媽媽的哭聲，也沒看見我發(fā)呆。我是逆來順受的性格，對任何要求、命令，甚至歧視、謾罵、諷刺、誹謗、誣陷、侮辱等有意壓制和惡毒攻擊，都會在嗤之以鼻后逐漸接受，并不表現(xiàn)出來憤懣和反抗。哥哥的性格我了解，他習(xí)慣撕破臉皮吼叫，我卻從來不和家人翻臉，寧愿自己受傷害也盡量讓哥哥心里舒服，我勸媽媽，就照哥哥的意思辦吧。

于是，我報考了距離西安最近的法門寺佛學(xué)院，學(xué)習(xí)的是佛教藝術(shù)專業(yè)，研讀佛教繪畫、音樂、造像等。授業(yè)法師清塵經(jīng)常講，“要用藝術(shù)化的方式倡導(dǎo)和傳揚佛學(xué)?！蔽易龅姆鹬榫陀星鍓m說的這種功能。我一直覺得自己天性里就有做佛珠的基因，純手工就能把不規(guī)則的料材做成圓圓的子珠，比成球機做的還要標(biāo)準(zhǔn)。我畢業(yè)那一年，法門寺舉行了一場佛指舍利赴歐洲供奉恭送法會，佛學(xué)院組織學(xué)員做了13件法器，借法會時機開光，并說選中的法器有陪同佛指舍利出游的機會。這種佛緣難得一遇。有些學(xué)員的家屬也參與了進來，甚至聘請專業(yè)的佛品工藝大師設(shè)計制作。我不知道怎么辦，給哥哥打電話商量，他說用泥捏幾個圓球就行了，我知道哥哥在胡說?？坎簧纤挥凶约合朕k法了。我去找清塵法師，他說做佛珠最簡單也最難，我以前做過的幾件手珠，他印象很好，說我對佛珠的理解突破了簡單的外形，他這樣說我也不太明白。我白天做佛珠時心中有個太陽，晚上做時心里有個月亮，沒有太陽沒有月亮的時候，心里就有金木水火土這些行星的顏色和外觀。我沒給清塵說這些，他肯定猜不出來。

他建議我做一串掛珠，并非常鄭重地從他的收藏中，拿出了四截20厘米長短的紅豆木，其中兩截是根部，兩截是從枝杈上截取下來的。這種材質(zhì)堅重，呈紅色，花紋有序。他說，不要過于看重料材，佛家看重的是虔誠，是做佛珠時心靜如水和心凈如水的心態(tài)，有這樣的心態(tài)，做出的佛珠才會有持重感。我欣然接受了清塵的建議，要用他的料材做一串月亮般的佛珠，因為我總看見月亮里有佛的影子。

在佛學(xué)院那幾年，全是手工開料、把圓、打眼、拋光，特別費時間，我喜歡的正是在這種緩慢過程中，讓一個個珠子在我手里誕生。漫長的半個月后，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在學(xué)院七葉樹林邊的制作間，在朦朧的月光下，在做慣了佛珠的手里，一個個行星般的珠子誕生了。紅豆木色澤柔和，有著木星那樣的花紋，剛剛誕生的生命一樣新鮮，靜靜地躺在我手里，似乎要告訴我誕生的感覺。沒有開燈，在淡淡的天光下，我看了她們很久，總共36個小小的木星。我給這串掛珠取名為“木韻之光”。

任何人都不知道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在我之前，也沒有給佛珠取名的慣例。我拿給清塵看時，他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一顆顆地從他捻過30多年佛珠的手指間慢慢滑過，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很久，才慢聲問，“叫作‘木韻之光？”我點點頭，他略帶微笑的臉上明晃晃地掛著眼淚，沙啞著嗓子，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說，“該叫這個名。”

“木韻之光”順利去了歐洲，我畢業(yè)時，她還沒有結(jié)束遠(yuǎn)游。清塵給我的畢業(yè)評語是：你用佛珠傳達(dá)了佛的慈愛。我捧著這句話，興沖沖地讓哥哥看時，他說，“那么好的佛珠，給了你多少錢？”哥哥這句話很突兀，震得我腦子一陣陣發(fā)麻，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和哥哥說話，我腦子經(jīng)常是一片空白。

我拿著畢業(yè)證和給自己做的一串佛珠去了西安佛協(xié)下屬的覺福寺，做了一名執(zhí)役僧人。我什么活都干，對自己的業(yè)修非常認(rèn)真。來到覺福寺，并非因為這里是名剎，純粹是這個寺廟距離母親住的地方近的緣故。來這里沒有兩個月，哥哥來看我，我說不用看我，離家這么近，說回去就回去了。我還是很高興，給他打來齋飯，他不吃，小聲說讓給他三百元。可是，我的齋薪只有一百多元，只領(lǐng)了一個月，還沒有積蓄。哥哥似乎不相信我的話，說，現(xiàn)在的和尚哪個不是富得流油，他們都有一顆肥墩墩肉乎乎油光光的大光頭，沒錢能養(yǎng)得那么肥嗎？我無言以對，反正我是精瘦的，沒有幾毛錢。哥哥發(fā)飆了，說他當(dāng)年立志讓我當(dāng)和尚，就是為了發(fā)財，并警告我，是他供我上了佛學(xué)院。那年開學(xué)時，他和嫂子的確給過我77塊錢，之后的四年里，再沒給過一分，我斷斷續(xù)續(xù)靠做佛珠給自己掙點兒零用，幸虧佛學(xué)院免費項目多，不然早輟學(xué)了。哥哥說他供我上過學(xué)，也不是完全沒有依據(jù)，我只好不語，由著他說。我腦子里空空的，只想沒錢給他，很是慚愧。

母親知道哥哥逼我，隔天就拖著長滿骨刺的雙腿，搖晃著、咳嗽著、嘆息著來寺里看我。我勸她別來，待在家里休息，我會回去看她。母親總說，人老了，除了得病也沒啥事情，待在家里心慌，就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我給母親拿些零用錢，勸她去醫(yī)院看看，母親汪著永遠(yuǎn)噙滿淚水的眼睛，哽咽著說，“還是我小兒子好，做了和尚也不忘娘?！?/p>

母親來寺里次數(shù)多了，認(rèn)識了不少我的同門師兄弟。大多時候，并不讓我陪她，一個人去寺里東瞧瞧西看看，說看得多了，心里就會暢快些。既然多看心里能暢快，就由著母親去轉(zhuǎn)悠，我也不用去管。

不知道啥時候，她和首座無根大和尚就混得熟了，估計是覺得大和尚心慈面善，就核桃棗一股腦把自己的苦水倒給了他，說我當(dāng)和尚是被逼的，自己有一身病，又說哥哥惹了一場官司，還說嫂子教女無方，就一個女兒，整日還在外面瞎混。無根聽了就安慰她，給她排解長期糾結(jié)在心里的疙瘩，她就認(rèn)定這個大和尚是好人。不管人家閑忙，進寺也不來看我，直接就去僧堂找無根，虧得無根性子好，每次都能讓她吐個痛快。

有一次，無根找我，還泡了淡淡的綠茶讓我喝，我立即惶恐起來。在寺里，我這身份和無根相比，有著科員與局長的懸殊，中間職位林立，級別森嚴(yán)，我兩個根本挨不上。他找我還泡茶，我就想是不是母親惹了什么事，又想一個哼哼嘀嘀的老太太，能惹出什么事來？心里正在打鼓，無根笑著開了腔。

說他與我母親熟悉，我家里的困難他也知道一些。說我哥哥這兩年官司纏身，自是他積怨所得，沒能力養(yǎng)老也是事實。又說我母親說她老無所依，聽得他心酸。說了一大通，最后才繞到正題，讓我考慮還俗養(yǎng)老。說修行以善為先，養(yǎng)老是最大的善事，也就是最大的修行。他的話聽得我心驚肉跳，還俗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無根定得了嗎？

見我猶豫，無根說，“行善勿等，盡孝勿遲。你盡快離寺回家，你母親等著你，別讓老人家失望?！?/p>

母親的確需要照料，八十歲了，總說渾身骨頭疼，一輩子沒舒心過幾天，總是摳掐著對付日子?，F(xiàn)在老了，連得病都沒力氣了。這段時間，母親更顯老態(tài)龍鐘，一步三搖的背影時不時就在我眼前晃悠。我趕緊照著無根的建議，去找住持法戒禪師，不巧的是法戒外出做法事了。

等了三四天，住持還沒回來，想到母親的樣子，我焦急起來，直接去找禪讓住持位置不久的退院老和尚，無根應(yīng)該給退院老和尚說過了，進他禪房一報法名清玄，老和尚就笑了。

“噢，清玄呀，進來吧?！崩虾蜕兄苯诱f，“慈父之恩，高如山王;悲母之恩，深似大海。對父母善，則根壯葉茂，反之則根斷樹枯……”

老和尚婆婆媽媽說了半天，明擺著是給我做工作。我說，您的意思我明白，我就是要還俗養(yǎng)母，住持不在寺內(nèi)，我來懇求您的準(zhǔn)許，之后才能申辦還俗手續(xù)。

老和尚笑了，“去吧，行善積德，比什么勞什子手續(xù)重要。”

我說，“伺候母親百年之后，還想回來。”

老和尚捻著我做的那串沉香持珠，笑說，“隨緣吧?！?/p>

于是，我就還俗了。

在覺福寺里，執(zhí)役的事情沒干幾件，主要干的還是做佛珠的差事。寺廟和學(xué)院一樣，設(shè)備簡單，做佛珠也是傳統(tǒng)的手工工藝，我一眼能看出大水坑瘸腿老者有真功夫，是因為我有過五六年手工做佛珠的經(jīng)歷。純手工效率低，浪費料材，成本自然就高。做出的佛珠，滿足不了本寺使用。將來要是能重返覺福寺，我就給寺里捐一臺現(xiàn)代化數(shù)控佛珠機。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覺福寺做佛珠，都是緣分。我說過，在佛學(xué)院時我就開始做佛珠了，圓溜溜亮光光的佛珠，能帶給我許多遐想。宇宙是圓的，太陽月亮是圓的，行星是圓的，佛珠是圓的，佛應(yīng)該也是圓的，一切都在以某點為圓心的軌道上運行。這樣想對不對，我也不知道。無根說過，“想不通的事情想三遍，再不通就放下，緣分不到，想也白想?！庇谑俏揖筒幌肓?。

進覺福寺不久，我動手給自己做了一串掛珠，無根眼尖，說做得好，就安排我專門去做佛珠。做佛珠的地方，在覺福寺新開的別院內(nèi)，和寺廟連通的月亮門上掛著“游人止步”木牌。我的工作間門口掛的是一塊白底豎牌，刻著兩個黑色柳體字——佛寶。

工作間里有燈，有電扇，很像木匠鋪，木工用具一應(yīng)俱全。掛在墻上的是各類鋸子，放在房角的有削、砍、鑿等刀具。工作臺不比臺球案小，地上鋪滿了刨花和鋸末。四五年里，除了吃飯睡覺，我基本都待在這里，以對佛的虔誠和對佛珠的珍愛，不停地開料、把圓、鉆眼、打磨、拋光、穿線。在不斷的重復(fù)勞動中，我感到自己像佛珠一樣圣潔起來。

木架上擺滿了我做的各種佛珠，燈光下佛珠乍長乍短的光亮，猶如佛光一樣圍繞著我，我就有了成佛的錯覺，心里清凈極了，單純極了，輕快極了，連帶著整個身體也輕盈起來，有著清塵說的心靜如水、心凈如水的感覺，眼前有了一汪澄清的湖水，耳邊也有了叮咚的泉聲。我就想，母親不用去找無根，天天待在這里，自然會百病全消，體健如初的。

還俗后，我住在母親那套房子附近的黃莊，這村子我小時候就熟悉，不同的是，近多年，四周崛起的危崖一般的高樓把黃莊埋葬了，住在這里時刻都有隱隱約約的危機感。不過黃莊距離母親、覺福寺、大唐西市差不多遠(yuǎn)，來來去去挺方便。只是村里人多車多，房東招來的房客也多，整日亂哄哄的，完全沒有了“佛寶”里那種忘我的清凈氛圍。

和叔叔搭手做佛珠，掙點兒小錢供母親和我開支。其實，母親并不介意我掙錢多少，能還俗，她就非常高興了，笑聲多了，嘆息少了，連骨刺腿都輕快起來了。她說不用替她操心，倒要給我操心。起初我還不明白，三兩月過去，她張羅回家一個大姑娘，我才明白她說替我操心的意思。

這姑娘名叫蘭麗君，母親說是給我介紹的對象。打蘭麗君進門起，母親就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放心地躺下來休息了?？墒牵@一躺就沒再起來。不是因為腰酸背疼，而是多年病入膏肓的沉疴痼疾絆倒了她。躺在床上，她看看蘭麗君，看看我，略帶苦相的臉上滿是賣弄能耐的那種笑，甚至有點兒得意。

這個蘭麗君有輕微口吃，眼里還特別沒活，不知道招呼客人、不知道讓人喝茶，只知道隔上一會兒就問我媽，“姨，你、你好些了、了么？”聽見問候，母親就高興，笑容始終裝飾著她溝壑縱橫的灰灰黃黃的雙頰。

坐在母親床邊，我偷眼打量這姑娘，她長著一張氣球般的圓臉，眼睛總是瞇成小縫，四周布滿了浮腫般的肥肉。頭很大，還留著哪吒那樣的發(fā)型，面色接近西瓜籽，整體看更像烤焦了的燕麥老面包。母親是滿意的，興許在她心里，一個還俗和尚，有女人愿意嫁就已經(jīng)阿彌陀佛了，還有什么好嫌棄的。

我對著母親得意的笑，也笑著對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沒理由不點頭，我不想母親死在為我找對象這件事情上，如果我不愿意，她絕對又會瘸著腿到處去求別人給我介紹對象。

哥哥對母親和我做過的事情沒有一次滿意的，都要吊著臉發(fā)兇，我和母親總是不吭聲，他也沒辦法。我剛還俗那陣，他就趕到母親這里來發(fā)過一通脾氣，理由是熬過幾年，當(dāng)上了首座、堂主什么的，就能撈錢了，何必嫌苦還俗。我和母親只是笑，并不給他解釋什么?？赡苈犝f蘭麗君進了門，他大清早就來了。我和母親作好了挨訓(xùn)的準(zhǔn)備，沒想到，他態(tài)度出奇的好。

“看來老媽很滿意你們兩個的婚事?！八驹谀赣H床邊，手一揮，“趕在老媽百年之前，哥哥給你把婚事辦了?！?/p>

嫂子一直坐在旁邊，上上下下覷著蘭麗君，嘴一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說，“你哥哥說得對，趕緊結(jié)婚是大事?！?/p>

哥哥附身到母親耳邊說，“媽，你歇著，我出面給你小兒子辦婚事，高興吧？”

媽媽笑而不語，嫂子說，“當(dāng)哥哥的給弟弟辦婚事，傳出去多大的體面。誰讓你哥哥是老大呢，幫老媽管家理財，打狗喂雞，里里外外多少事情，不是你哥哥得力，這家早爛了?！?/p>

哥哥堆了滿臉笑，口氣竟然有點兒溫和，“當(dāng)哥嘛，就要多吃虧，日子才好過。”哥哥高興了，我當(dāng)然也高興。他又說，“辦婚事需要花不少錢，媽，把你的存款全部給我，還有老二，你的錢也給我，到該花的時候了。”

母親一直閉著眼睛，說話也不睜開，含含糊糊道，“說得好。”說完這半句，再不往下說了，閉著眼睛咳嗽，這聲咳嗽明顯是虛張聲勢。哥哥難得軟下口氣說，“不然，你再考慮考慮，趕明兒我就開始張羅?，F(xiàn)在這年月，農(nóng)村人辦婚事也得花十萬八萬。把家里的錢集中起來，由我統(tǒng)一支配。”頓了一下，口氣又嚴(yán)厲起來，“聽見沒有？”

蘭麗君瞇著眼睛左瞧瞧右看看，不知道給哥哥嫂子倒茶。不倒也好，趕緊讓走了，有他在，我和母親說話也不暢快。長時間沒人吭聲，哥哥怏怏地離開了，走時還說，“必須按我說的辦！”嫂子影子一樣跟了出去。

為了讓母親安心，下午我?guī)m麗君去東大街買了兩身衣服，讓她穿給母親看，她那體型盡管像皮球，穿得花花綠綠的，母親看見照樣高興。當(dāng)母親面，我給了蘭麗君一串佛珠，故意鄭重地說，“這串佛珠可珍貴了，不敢弄丟了，丟了珠子，就不要你了?！碧m麗君剛開始笑，聽了我后半句話，肥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手里擺弄著珠子，滿臉想拿又不敢拿的為難樣子，逗得我心里直樂。母親埋怨，“別逗麗君?！眰?cè)頭給麗君說，“拿著吧，別聽這壞小子瞎說。”

天黑靜了，蘭麗君剛要走，叔叔提著一籃子水果進了門，他問了母親病情，給母親寬了寬心，然后使勁夸蘭麗君有眼力。說，有手藝的人都是活寶，怎么用也不增加成本，不像貨物總有成本，還經(jīng)常增加，很是煩人。他極力夸贊蘭麗君和我是天設(shè)地造的絕配。我不愛聽這話，起身去了廚房，瞥見蘭麗君赤紅著尿脬臉，聽得津津有味。母親淡淡笑了笑，岔開話問他生意情況。

叔叔開始絮叨自己生意，聽來聽去都是不賺錢，閑話塞滿了屋子，脹得我耳朵疼。最后蘭麗君也坐不住了，打斷叔叔話給母親說，“姨，我、我先回、回去了，趕明、明再來看看你?！蹦赣H說你慢走，她滿意地出門去了。

“老二去送送！”叔叔大聲說，“沒眼色，主動點兒好不？”

我慢慢騰騰地下了樓，到樓下一看，嚇我一跳，蘭麗君就站在單元門外的冬青邊，她怎么猜到我要下樓來？原本是下來轉(zhuǎn)轉(zhuǎn)，騙母親高興，這下子成真的要送了。

等到再進門時，我在門外忽地聽見叔叔說，“老嫂子，看我給你出的主意咋樣？老二這不是還俗了嗎？雖說你多跑了幾步路，無根到底還是被你感動了。你多了個兒子，我有了個幫手，多好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他做的佛珠有多漂亮，有了他，我這生意還有啥愁的？哈哈——”說話時，叔叔得意地直笑。

母親說，“不管怎樣，我是不能少了這個兒子。他干事情專心，人也老實，沒有花花腸子，你再看看老大，唉——”

晚上，母親咳嗽過一陣，蠟黃著臉，讓我坐在床沿上，伸出比老榆樹皮還要枯干的手，摸著我小胳膊，有氣無力地嘮叨，說她能看出來，我不滿意麗君這姑娘，雖說這女子長相一般，可身體結(jié)實，只要我多遷就，日子好賴過得下去。我哼哈著胡亂答應(yīng)。母親喘一陣，又說，蘭麗君眉眼長得確是有些差勁，也許心是好的。

和母親拉話閑聊，還從沒說過女人，她今晚一個勁說女人，我倒不知怎么應(yīng)付了。虧她想了這么多，似乎勸我不要過于看重女人的長相。其實我理解母親，她是怕她死后，我在女人這件事上折騰，她知道我沒錢，經(jīng)不起女人花。

我笑了，安慰她，“麗君人不錯，能過日子就是好媳婦?！?/p>

母親搖搖頭，“你呀，別忽悠你媽，你媽人老了，眼花了，心還是亮堂的。這孩子真和你過不下去時，你也別勉強，人這一生，要活得自在些、輕松些。無根常對我說，不管啥時候，不糾結(jié)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你覺得哪些事糾結(jié)不清時，就撒手放棄。人活一世經(jīng)千件萬件事，別為一件兩件傷損了元氣?！?/p>

看來母親從無根那里學(xué)到的東西還真不少，能在重病中挺這么多年，也許正是無根開導(dǎo)的結(jié)果。

我暫時推掉了所有活，天天在家陪母親，蘭麗君偶然露一面，就匆匆離開了。哥哥笑著來催錢，我的意思是，不著急結(jié)婚，母親的病倒是眼前的急事。和哥哥磨了半天牙，他說看病也得把錢集中起來由他統(tǒng)一支配。

母親堅持不去醫(yī)院，說自己在這老房子里住了六十多年，她要像父親一樣，老在這里，決不死在醫(yī)院。我同意母親的說法。哥哥總是生氣我和母親的想法，說不攏，氣哼哼地走了。

母親經(jīng)常犯迷糊，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嫂子偶爾拿來一把蔥兩根黃瓜，動手做她最拿手的蔥花拌湯。進門先看母親一眼，就去廚房做飯，吃了飯坐下來，開始嘮叨她打聽來的蘭麗君的情況。

“兄弟，這女娃子不敢要，虧你還給她買了衣服，送了佛珠。八字還沒一撇，買什么衣服嘛，老媽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嫂子不是拆你婚姻，這娃在石獅沒干正經(jīng)事。在你之前，她家里給她介紹了一個小伙子，是我同學(xué)的大兒子。蘭麗君當(dāng)時還在石獅，兩家的家長都愿意讓小伙子去石獅找她，意思是在一塊兒打工好照應(yīng)?？蛇@蘭麗君，一會兒說自己快回來了，一會兒又說去了深圳，花樣百出，目的就是阻止小伙去找她。你想想，兄弟，干了好事怕人見么？緊著宣傳還嫌嘴少。干了難以見人的事，一雙眼睛看見都嫌太多。因這蘭麗君推三阻四，我同學(xué)起了疑心，推掉了這門親事。人家不拾的糞，你拾回來，心里不憋屈么？”嫂子在學(xué)校工作，可能受環(huán)境影響，心思多，心眼怪，舌頭長，除了想發(fā)財、說是非、和學(xué)生家長吵架外，基本沒啥長項。說起蘭麗君的私事，她的強項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連迷糊的母親都被她那長舌攪醒了。

“翠云，回去吧，老大進門吃不上熱飯，又該怨你了?！蹦赣H坐起來將頭發(fā)往后理了理，神情大振，睡了多天養(yǎng)足了精神似的，一揭被子，要下床來。竟然下來了，還一個人去了趟廁所。天神那，媽媽這是怎么了。

嫂子低聲說，“回光返照，不敢離人?！?/p>

這天晚上月亮挺好，佛珠那樣圓，窗玻璃上蒙著淡黃的光，母親讓撩起遮了半邊窗戶的布簾，說好久不見月亮了，看一眼多記些這神物的影子。說父親愛在月下抽煙，我小時候愛在月亮地里瞎跑，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老話。月亮移到中天了，她還沒有一絲乏困，眼里的光，倒比月光還亮。

說到?jīng)]話了，右手伸進懷里，掏了半天，拇指和食指捏出來一粒珠子，放在我手里說，“拿好了，這是最后一顆。”

一挨手，我就知道是顆金珠，沒有我做的佛珠飽滿滑潤，表面有澀手感，摸得出有一層不薄不厚的包漿。還沒揣摸透母親的意思，她又說上了：你奶奶娘家過去是富戶，解放那陣子家破了，我進秦家門時，你奶奶給了一串金手鏈，有十一顆這樣的珠子，一直藏著。六零年，你爺你奶，說不行就都死了。那年冬天出奇地冷，磚都凍裂了，你大伯提出讓咱家另起鍋灶，給我和你爸分了30斤小麥，70斤玉米，一面土窯。當(dāng)時咱家住在曲江寒窯那邊，日子可憐的和王寶釧一樣。你叔叔當(dāng)時還小，兩道鼻涕常年掛在臉上，來咱家不是讓我縫衣補褲就是蹭飯。分家時說好你大伯管你叔叔，可你叔叔還是成了沒人管的野狗，東跑西竄的。你叔叔當(dāng)時十三四歲，正是吃飯年齡，咱家窮的沒有糧食，沒辦法，就把這串珠子拆開賣了一顆。到了你哥哥出生那年，正是大饑荒年月，家里沒有一把米，你哥哥餓得哭都沒了聲，瘦成了南山的毛臉猴，為了活命，你爸悄悄去黑市上又賣了一顆。

還沒聽過母親說家史，她慢騰騰地說幾句，歇一陣。我右手拇指和食指捻著金珠，想這顆金珠做頂珠太小，做記子留卻只有一顆，能派上什么用場呢？

我正在走神，媽媽又說了：你爸是下放到區(qū)供銷社食堂改造的右派，管你爸的干部常來家里談話，張口要吃肉喝酒，為了你爸少受折磨，沒辦法，還賣過一顆。六幾年來著，社會一下子亂了，你爸的事藏不住了，一會兒說是右派分子，一會兒說是反革命，你爸黑著臉，天天在區(qū)革委會改造班里寫材料。整你爸那些人，都是在咱家吃喝過的干部。啊呀，嚇?biāo)廊肆耍惆直淮撸鍌€月沒有音信。當(dāng)時懷了你姐，等生下來，媽媽快要死了，比現(xiàn)在的情形還糟糕，瘦成了活龍，一口奶水都沒有。你姐哭了，我就給她嘴上抹清水，眼看是活不成了，你外婆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一急，給你外婆一顆珠子，她顛著小腳偷偷去灞橋托人賣了。這才從黑市上買了紅糖雞蛋回來，救了你姐一命，沒承想，三歲那年，還是夭折了。你和你哥哥年齡相差大，除了你姐，在你前面媽媽還生過一個孩子，身體搞垮了，緩過多年，才生了你。還是沒有奶水，你爸想買一只羊喂你，又賣了一顆。七七八八的事情幾籮筐，都是靠這珠子救活了一家人。賣來賣去，就剩下這一顆了，留給你，別讓你哥嫂知道惹出是非來。往后，你掂量著過日子，不過，天無絕人之路，也不用害怕。只是你哥哥這多年不知中了什么邪，眼睛只看得見錢，和家人情分都淡了，不過你別惹他，總不至于故意傷你。

媽媽說得我心里酸酸的，眼睛都濕了。我讓她休息，她說不困，口齒倒比往常利索。又說我不小了，來這世上有年頭了，既還了俗，就得見識女人。蘭麗君表面忸怩，實際開朗，讓她培訓(xùn)一下我也是好事。說到這，母親哧地笑了。

這老太太還挺幽默，她清楚我知道她笑的意思。又說秦家香火不旺，哥哥生了個女兒，天天還見不上面，眼看生兒子是指望不上了。往后我有媳婦了，就抓緊生個兒子，她也就這點兒牽掛了。

“任務(wù)完成后去媽墳上說一聲。”母親說得很輕松，我卻著急起來，這事看似簡單，要完成其實挺難。

天剛亮，哥哥拿著鋪蓋來了，進門就讓我回黃莊去。母親在哥哥進門前，興奮點過了，又迷糊起來。哥哥住了下來，儼然這座屋子的主人，隨時發(fā)號施令。見我不愿離開，他說要開始給母親準(zhǔn)備后事。我說，人還活著，準(zhǔn)備后事不妥。哥哥說萬事提前準(zhǔn)備都沒錯。嫂子拿來了壽衣，哥哥說，人有氣身體軟活，先把壽衣穿上，免得身子涼了不好穿。我堅決反對，哪有給活人穿壽衣的。

媽媽又醒了，有氣無力地說，“穿吧?！?/p>

我哭了，她說，“別哭，完成不了生兒子的事，也沒啥，我兒活得自在就好?！?/p>

過了兩天，母親就死了。

我哭得暈暈乎乎的，那天月夜還和我說東道西，怎么說走就走了。我捏著金珠，咽喉像漏風(fēng)的破風(fēng)箱，呼哧呼哧地哭得停不下來，完全沒有成年人的矜持。我盡量使勁哭，我不想把眼淚留給以后的日子，母親讓我自在活著，這會兒大哭特哭我覺得就很自在。

母親的骨灰埋回了老家。所有事情辦完，哥哥住在母親房里卻沒走。他到處放話說，嫂子經(jīng)常和他吵架，還是住在母親這里清靜，不回去了。

哥哥結(jié)婚二十九年來，吵架是他們婚姻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哥哥在社會上有一幫狐朋狗友，天天和他們黏在一起，嫂子討厭他只顧朋友不顧家的做派，經(jīng)常吵得灰天黑地。哥哥為避免吵架住在母親家里，其實是好事情。

哥哥偷看我，眼神怪怪的，我搞不明白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就說，“那就住著吧，嫂子不會為吵架攆到這里來的?！?/p>

哥哥笑一笑，又斜眼瞟我，說，“兄弟說的有道理。”

哥哥剛住下來，我就接到了蘭麗君讓去她家吃飯的電話。母親的事蘭麗君盡到了一個準(zhǔn)兒媳的責(zé)任，我很感激，甚至心下勸說自己娶她得了，嫂子捕風(fēng)捉影的話不見得就是真的。再說，那是認(rèn)識我之前的事情，管得了那么多嗎？

蘭麗君一個人在家，冰鍋冷灶的也沒做飯。她把自己畫成了秦腔中的大花臉，軟著聲一個勁偎我，哪個男人抵得住女人主動，是不？我兩人進展得正順利時，她電話卻響了，驚出我一身汗。她披上浴巾接電話，我聽見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先笑了一陣，然后說想她。蘭麗君乜我一眼，罵對方神經(jīng)病，扔下電話說打錯了。

我不認(rèn)為是打錯的，誰能這么好騙？心想難道真如嫂子說的，她是做皮肉生意慣了的，改不掉水性楊花的性子？我覺得掉進了云里霧里，心里亂極了，一下子沒了主意。好好過日子的想法，瞬間被這個電話摧毀了。

我笑了笑，默默離開了。她送我的最后一句話是，“你這人，肚、肚量太、太小?！?/p>

切——

半年后，她帶給我的齷齪感還沒消除凈盡。

夏末時，我去航天城月桂苑給客戶送金絲楠佩珠。在南三環(huán)4S店集中的飛天路上，看見蘭麗君和一個禿頂老男人上了一輛DS試駕車，我自然不會過去打招呼，過路人一樣離開了。

3.蛇紋木

這兩年只要得空，我就去佛具佛品用材集散地——西木頭市逛逛，偶然就能買到一根半根不錯的料材。兩年下來，買了三個不大不小的小葉紫檀根，還有三五塊紅酸枝、花梨木、雞翅木，不算貴但也不便宜。尤其這紅酸枝，當(dāng)然不是滿大街手指粗的紅酸枝枝杈，而是純粹的老撾紅酸枝?；ɡ婺静钚瑳]有海南黃花梨好，是便宜點兒的紫屬花梨。雞翅木不錯，緬甸的。這些料中，相對好些的，要算雞翅木。有了存料，偶爾碰到叔叔看不上的小生意時就能應(yīng)付。

叔叔做的都是大生意，氣派也跟著大了起來，常年穿對襟文化衫，戴金絲眼鏡、佛珠和指環(huán)，留吊到半脖子邊的長發(fā)，最近還蓄起了小胡子。這種打扮，交到的文化朋友就多些，有出版商、文藝家、倫理家、評論家、書畫家，甚至有播音員、經(jīng)紀(jì)人、作家律師、編輯記者、節(jié)目主持、導(dǎo)演編劇、影視演員等。這些人當(dāng)然不屑和我說話，他們一般是攜著女友或秘書來叔叔店里，旁若無人地坐在后廳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不管從哪里說起，最后一般都要落腳到男女之事上才能收尾。比如有個自稱搞倫理的猥瑣男人說：西紅柿久儲不爛，是轉(zhuǎn)基因的結(jié)果，只有重新搭配的基因才能創(chuàng)造出奇跡，才具強大的生命力。類似西門慶與潘金蓮，在各自家里生活，情感毫無波瀾，愛情早已死亡，可當(dāng)兩人奇跡般地相遇后，就燃出了比夫妻情感熱烈萬倍的愛情烈焰。為了拯救愛情，西門慶與潘金蓮作出了巨大犧牲，后人卻總用淫蕩玷污這對愛情勇士，他們?nèi)倘柝?fù)重，人們卻始終沒給他們正名，實在遺憾。難道圣人的愛情沒有上床這個環(huán)節(jié)嗎？那么，孔鯉是哪里來的？他振振有詞，說自己要站在倫理角度為他們正名。說完這段話，扶了扶眼鏡，含著淚水痛心地說，“他們被冤屈得太久了?！?/p>

這些人和常人思維不一樣，他們說話聲音通常不高，舉止端莊，態(tài)度認(rèn)真，不由你不敬仰，高貴得只要想起他們就會產(chǎn)生自卑感。叔叔對這些人是客氣的，不過，嬸嬸卻譏笑說，一群垃圾，滿口仁義道德，滿心男盜女娼。

我說別亂講，嬸嬸嘴一咧，滿臉鄙夷，“就你叔叔交的這些文化人，哼，沒幾個正經(jīng)貨，經(jīng)常把小女孩肚子搞大。你瞧瞧，教授牽來的哪個不是自己的女學(xué)生，書畫家領(lǐng)來的哪個不是女弟子，就連威嚴(yán)的法官帶來的都是女律師。讓人怎么說，能是好人嗎？”

這些細(xì)節(jié)，我倒沒太注意。雖然他們經(jīng)常更換年輕女性，但他們訂做佛珠從不討價還價，雖然買的次數(shù)少，但出手大方，付款利索，嬸嬸說的那些齷齪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嬸嬸瞧不起叔叔，她常說這人沒意思，口氣是淡淡的那種，并沒看出她對叔叔有多少不滿，更沒見過他倆吵架。他們的裂隙都是叔叔那個男人一樣的干女兒惹出來的，這一點我還能看得出來。

這個女漢子一樣的干女兒，名叫娟子，高喉嚨大嗓門，走路甩幫子，腳跺下去一個坑，長年穿巡洋艦皮靴，迷彩褲，留男式短發(fā)，抽煙、喝酒、下棋、打牌無所不會。和一幫古董販子，隔三岔五就吆五喝六，伸指頭劃拳，年齡不小了，還是個女光棍，我和嬸嬸都不喜歡她。娟子的好處是肯干活，叔叔就喜歡她這點。經(jīng)常自豪地說，“海南線是娟子一個人闖的，西安市場一半以上的佛珠，都是娟子從海南販回來的?！?/p>

娟子不分場合地和叔叔弄鬼成精，嬸嬸管不了，待在大唐西市受氣，想一想，還不如眼不見為凈，一狠心，分了些貨物就搬去了大水坑。和嬸嬸的文靜比起來，娟子就是毫無教養(yǎng)的潑皮，不過，這個潑皮卻會做生意，你說氣人不。

在大唐西市一千多鋪位里，叔叔這間算得上最大的，他將店面隔成了前后廳，前廳的玻璃柜和博古架上擺貨，接待一般顧客。后廳是朋友們聚談的去處，裝修得古香古色，家具都是仿古款式，雕龍刻鳳，看得人眼花繚亂。廳中間擺一張功夫茶臺，朋友們坐在這里喝茶聊天，話題一旦引到佛珠，叔叔就會鄭重地打開角柜，戴上白絨手套，神態(tài)恭敬地端出一個紅檀密扣盒，雙手小心地探進盒里，捧出一個長方形錦面小匣，像母親輕放熟睡的乳嬰，緩緩將錦匣放在準(zhǔn)備好的緞面上，輕輕打開拇指大的銅鎖，屏住呼吸，請出一串108顆的蛇紋木佛珠。他的動作恭敬得有些夸張，倒不像是讓大家欣賞佛珠，而是要供給身邊的彌勒佛似的。

“知道什么材質(zhì)嗎？”每次叔叔都這樣問。在座的朋友們互相瞅瞅，不敢輕易說出口，唯恐說錯，折了自己在這行的面子。

“蛇——紋——木?！甭曇綦m不大，但每個字都充滿了得意。

在座的人就會驚訝地重復(fù)：“蛇——紋——木？蛇紋木！”

“哇——乖乖——”

叔叔就更得意了，用狼毫筆仔細(xì)刷一遍，說：“是覺福寺的無根大和尚開過光的?！?/p>

唏噓之聲就更盛了。

如果文化人看了，會談?wù)撍奈幕?生意人看過，就討論它的價值。有人說自己打拼多年的家底，恐怕值不過這串珠子。叔叔故作神秘，不透露真實價格。收起來后，就大談佛珠與文化、與人性、與生意的諸般聯(lián)系。如有挺不住的人當(dāng)場訂活，我立即就忙開了。他們當(dāng)然不知道，這串蛇紋木佛珠也是我的手藝。

做佛品的材質(zhì)中蛇紋木絕對是佼佼者，這種材質(zhì)出自名叫蛇桑的樹種。顏色呈褐紅色，光澤強，花紋奇妙，耐腐蝕，抗蟲蛀，切面光滑，裝飾效果極佳。世界巨富比爾·蓋茨位于西雅圖華盛頓湖畔的豪宅就是用這種奇葩木材做的內(nèi)飾。叔叔深知蛇紋木的價值和地位，這串佛珠自然成了他的心頭肉。如此貴重的藏品，嬸嬸并不稀罕，關(guān)系繼續(xù)僵化。嬸嬸搬去大水坑后，兩個人絕少往來。說實在的，嬸嬸對我挺不錯，其實我并沒給她幫多少忙，叔叔用我的時候倒是比她多。

和生意人相比，嬸嬸是大氣的那種，不像叔叔總是斤斤計較。因此，沒事我就喜歡來嬸嬸店里坐坐，有活了也搭手幫忙。和叔叔一樣，嬸嬸店里也有寶貝，只是她認(rèn)識不到罷了。貨架下的柜子里有一套她永遠(yuǎn)記不起來的做佛珠的圓形刀具，她從沒注意過這套圓刀的材質(zhì)。叔叔當(dāng)然也不懂，才讓嬸嬸當(dāng)作一般圓刀拿了過來，扔那兒就忘了。這套圓刀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個人看法。

嗨！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顧不上說了，我租住的黃莊要拆遷了，村街兩邊的墻上，印滿了張牙舞爪的囚在圈里的“拆”字，要蹦出來似的。叔叔原來在南郊有一間當(dāng)庫房用的小通間，里面有小廚房小衛(wèi)生間，用了多年，因距離大唐西市過遠(yuǎn)，庫房就搬到了較近的糜家橋，南郊的通間空了出來。我想臨時住過去，叔叔肯定不會拒絕。沒當(dāng)回事，張嘴給叔叔一說，都做好接鑰匙的準(zhǔn)備了，叔叔卻明明白白告訴我，那房子娟子要住。我一愣，怏怏地說，那就讓娟子住吧。

我又去找哥哥。母親去世后，哥哥借嫂子和他吵架，住進了母親的房子，騰給我一間總可以吧。敲開房門，開門的不是哥哥，是一個燙著卷頭發(fā)的中年女人，問我找誰。我尷尬地笑笑，以為是哥哥臨時找的女人，他有這種愛好。我問秦柏生在不？女人說，“秦柏生怎么會在這里？他把房子賣給我了?！?/p>

把母親房子賣了？我一點兒不知道。做有利于自己的事，哥哥的習(xí)慣是保密性強而且下手快。到這時候，我才理解哥哥賴在母親房里不走的真正目的，什么避免和嫂子吵架的說法，都是借口。

瞞著我賣掉母親的房子，沒估計錯的話，是怕我分錢。他這擔(dān)心純粹多余，我是不會要一分錢的。多年來，哥哥一直低估我，低估我的原因，是他自己站得太低。我知道沒有必要再找哥哥了，自己的事情還得自己解決。媽媽臨死前說天無絕人之路，我也相信這句話，不就找間房子嘛，多大點兒事。

大型機械已經(jīng)開進了黃莊對面的楊樹村，村子里塵土飛揚，打罵不斷，眼見要拆過來了。租房子雖不是大事，可混到?jīng)]有親人幫襯的份上，我一向?qū)拸V愉悅的胸懷，偶然還是感到有點兒凄涼和悲哀。

4.福龍小火車

忙忙碌碌中，冬天就到了。叔叔給了一件活，正準(zhǔn)備動手開料，哥哥打來電話，讓去他家吃火鍋。我不喜歡這種麻麻辣辣的吃食，又找不到理由推辭，隨便嗯嗯了兩聲，哥哥說就這么定了。吃這種飯，對我來說等于餓肚子，再說了，雖然還了俗，可我一直還保持著禁食肉食的習(xí)慣。我能想到的辦法是，吃飽后再去他家。

出了黃莊，順道去瓦胡同，從一個海南人手里收了21.16克大葉檀料，不怎么值錢。這塊料柔軟度和細(xì)膩度都不錯，只是品相差了點兒，中間一個死孔，影響出活率，只是價格適中也就收了。走在路上，正在琢磨如何利用這塊料，在村口就碰見了哥哥的女兒卉卉，這孩子和一個染成藍(lán)頭發(fā)，戴著單耳環(huán)的男青年相擁著過來，瞥見我，也不叫二爸，只問我來這里干什么？我胡亂說找朋友。她沒有表現(xiàn)出親人之間暖人的親情，令我吃驚不小，這孩子小時候總愛纏我，沒少尿在我身上，現(xiàn)在咋這么寡情呢？我趕緊說，“你爸準(zhǔn)備了火鍋，一塊兒回去吃飯。”我沒正眼瞅那非男非女的小年輕，又說，“一塊兒回去吧，別讓你爸等急了?！?/p>

卉卉說，“哪里吃不到火鍋？”說著話，腳下移動，和藍(lán)頭發(fā)擁著走了，把我一個人晾在了村口。

我一路上想，這孩子沒救了，和父母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好像兩三年都沒回去過，這孩子到底怎么了？走著想著，想著走著，也沒想出個道理。一抬頭，看見了藏書塔，路邊唐代那段土墻還在，政府用鐵柵欄圍了起來，到了這里也就快到哥哥家了。哥哥家和母親的老房子相隔兩條小街，半盞茶工夫就能走個來回。我繞到父母住過的老樓下，逗留了半天，當(dāng)然沒再上去。我總覺得媽媽在那扇窗子后面看我，定睛一看，媽媽就不見了。我站在淡淡的陽光下一直抬頭看，媽媽始終沒再出現(xiàn)。我很失落，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進了哥哥家門，嫂子正在忙碌，說哥哥去買酒了。坐在客廳轉(zhuǎn)角沙發(fā)上，透過白玻璃看見嫂子挽著袖子，在整理菜盤、菜籃、花生醬什么的。從側(cè)面看，嫂子已經(jīng)很老了，掉在一側(cè)的頭發(fā)懶洋洋的，像招了果蠅的牛尾，有氣無力地擺動著。她膚色醬染了一樣呈黑紅色，我印象里她曾經(jīng)蠻白凈的。咧嘴說話時，嘴角竟忽閃出一道金屬光，想來是某顆牙戴了牙套。嫂子剛五十出頭，本應(yīng)不該這么老的。

“你哥還沒回來，你先坐著，菜馬上就好。自己倒茶喝，我騰不開手?！?/p>

憑良心說，嫂子對我是不錯的。大致在八十年代初期，她頂替她母親的班，在區(qū)小學(xué)教書。只要我去學(xué)校叫一聲嫂子，她就會笑著塞給我三兩塊零錢，一月的零花就有了。初三畢業(yè)時，同學(xué)們合影留念，她給我做了一條卡嘰褲子，還買過一雙腳心有透氣眼的藍(lán)色網(wǎng)球鞋。類似這樣的好處，還真不少。比起哥哥來，怎么說呢，我掏空腦袋，至今沒想出哥哥一件半件好處。有那么一回，打我之前，說好打三拳，他臨時減去了一拳，我只挨了兩下，如果算好處，也只有這一件。

我站起來轉(zhuǎn)了轉(zhuǎn)，沒話找話，問卉卉最近回來沒有。嫂子笑殷殷地說，“昨天還在家里?！蔽页蛑恍?，知道她在撒謊。不過，說破了是自討沒趣，也就沒說在瓦胡同碰見卉卉的事情。

她問我和蘭麗君還有沒有往來，我說早沒往來了。她隔著窗說，另找一個也好，這女子行為不端，不定將來會惹出什么禍來，早斷了是好事。不過要設(shè)法另找一個，不能耽擱久了，母親臨終給她有遺言，讓操心我的婚事。她說的這一節(jié)，母親好像沒給我提起過。

“你哥哥只顧朋友，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你這婚事，沒聽他提過一句，成天壓在我心里。沒辦法，嫂子就是愛操心的人。”她收拾碗筷，忙進忙出，不停地嘮叨。說她學(xué)校有個同事的姨表妹，前幾年死了男人，她見過，是個干凈利落的寡婦。沒拖累，一個兒子都上初一了，眼看過幾年就是掙錢的人。又說寡婦和蘭麗君比，年齡是大了點兒，可人實在。不過，像我這種情況，不要太挑剔。又嘮叨哥哥是個游手好閑慣了的人，總是老天開眼，最近和朋友合伙擺攤做女鞋生意，計劃掙些錢，清理資金案子的遺留問題。我琢磨，哥哥是心比天高的人，能做這種街邊生意，不可信。但我不說破，她還以為我相信了。

說起資金案子，當(dāng)時我還在佛學(xué)院，四大皆空啥事不管，知道的不多。大致情況是，哥哥上班的手工業(yè)社倒閉幾十年來，一直無所事事，在社會上結(jié)交了一幫朋友。前幾年，他的朋友圈里有人開了一家資金管理公司。橫豎沒事，就去當(dāng)了一名業(yè)務(wù)員，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后，情緒暴漲，本來就是不沾家的人，這下好了，晝夜沒了人影，給嫂子說在外面跑存款。聽說第二個月工資到手后，基本瘋了，逢人說資金公司的好處。在他全心全意拉儲蓄時，公司老板卻卷著存款逃了。檢察機關(guān)找上門時，他還蒙在鼓里。市電視臺公布了涉案人員名單后，家人才知道哥哥闖了大禍。他名字下對應(yīng)的是83萬，全家人傻眼了，沒轍了。

兩口子本來是隔天就要吵架的人，為這事，吵得老鼠都不去他們家了。一家人走投無路了，天天揪著心過日子。噢，對了，估計卉卉就是那個時候離開家的。后來，媽媽給我說，及至父親去世之前，集合家之力，給存款人彌補損失51.72萬元，還有偌大一個坑沒有填平。

火鍋冒著熱氣，嫂子殷勤地給我夾菜，她的手也顯出了老態(tài)，如同鹵煮雞爪。這個把青春獻給我們家的女人，青春一去不復(fù)返了。她新染的栗色頭發(fā)，也遮擋不住日子磨損面頰留下的痕跡。眼袋像漏氣后干癟的氣球，浮滿了褶皺。鍋中升騰的水汽，使她的雙眼有著蛋清與蛋黃攪勻后的混沌。剛進我家門時，嫂子還是有姿色的，特別活潑好動，最愛洗衣服，一周能洗三次，還愛哼唱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們的未來在希望的田野上

人們在明媚的陽光下生活

生活在人們的勞動中變樣

老人們舉杯孩子們歡笑

小伙兒彈琴姑娘歌唱

……

幾十年過來，嫂子的生活并不像歌曲里唱的那樣美，她的希望游魂一樣在田野上空四處飄蕩，除了侄女，哥哥沒帶給她值得一提的任何東西，或許蒼老是他送給嫂子的唯一禮物吧?？粗绺绾染?，我翻來覆去這么想。

哥哥是豪量，大口喝酒，我卻滴酒不沾，勸他少喝等于沒說，他從不把我說的任何一句話當(dāng)事。他總放不下做哥哥的架子，以老大的身份經(jīng)常向我發(fā)號施令。我尊敬哥哥是老大，才不反對他，但并不代表他說話做事就是對的。

“聽我說，老二，這個家，前途是好的，我已經(jīng)有了計劃，一定要盡快致富?！备绺缡裁磿r候也戴上了佛珠，我瞟一眼，就看出是雜木的。他點上一支嗆得人睜不開眼的爛煙，滿嘴噴著酒氣，連笑容也染上了酒色，“現(xiàn)在是聰明人的社會，騙人的人日子倒好過，為啥？就是因為聰明。社會走到今天這地步，自家人互相欺騙也不稀奇，為啥？誰都想過好自己的日子，是不是？”他一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我就知道他快醉了。

放下酒杯，他說要給我看一樣?xùn)|西，歪歪扭扭去里屋拿出來一本綠皮書，嫂子小跑幾步拿來了一支晨光筆芯。哥哥把我面前的菜碟推到一邊，菜碟里堆起老高的青菜溜到了桌上，哥哥一把抓起來放到了自己碟子里。在大腿面上擦擦手，翻開綠皮書用手壓著，并不看我。大聲說，“在這里簽字?！?/p>

嫂子把筆芯塞給我。

我不知道他要干啥，隨口問：“這是啥？”

“簽吧，問啥哩，好事情，發(fā)財就靠這個了?！备绺缱兡橂u一樣，這會兒滿臉的嚴(yán)肅。不過，我不怕，他這種臉色我見多了，再說，我又沒惹他，媽媽說過，我不惹他，他就不會有意傷害我。

“簽的啥東西，總該問一句吧?！彪m然這么說，可我聽出來了，自己的聲音有點怯。

“兄弟齊心，糞土變金，快簽！”哥哥強拉我右手過去，明顯不高興了。

我問著、猶豫著、忐忑著，在哥哥指撥下勉強簽了自己名字。簽完后，他合上本子，交給嫂子，嫂子抱上趕緊跑進了房子。

“讓你明白一下也好，這是泰山擔(dān)保公司的還款聲明，你簽了字，就是聲明在我還不起貸款時替我還款?！备绺缯f得很認(rèn)真，我的心情由冰涼變成了冰冷，但哥哥臉色卻溫和得有些醉人。

在我追問下，他才說管理南湖游樂園的部門，允許個人投資娛樂設(shè)施。他已經(jīng)走通了關(guān)系，要和朋友合伙購一列福龍小火車，投放在游樂園里，這是陸上娛樂的大型設(shè)施，來錢特別快。哥哥說得暢快得意，我卻聽得滿心冰涼。

其實他拿出還款聲明時，我就預(yù)感到對我不利。幾十年來，他一直在做夢掙錢，媽媽的房產(chǎn)本不知道押給銀行多少次去貸款。現(xiàn)在又讓我簽字，我又不忍心不簽，如果我拒簽，他說的福龍小火車就買不回來，賺錢的愿望就實現(xiàn)不了，他失望了我也不會高興。不過這種簽字方式有些別扭，明顯把我當(dāng)成了傻子。

嫂子滿臉含笑地坐在哥哥旁邊，張口又說寡婦的事情，我厭惡起來，連連制止，她聽不明白話似的，寡婦長寡婦短地喋喋不休。

我從不喝酒，那天卻特別想醉一回。拿起茶杯倒?jié)M酒，不說話，一口喝下去，一天一夜沒醒來。

破了酒戒，佛會懲罰我嗎？估計不會，我現(xiàn)在不是出家人。

5.奇楠

這個冬天在齷齪、窩囊、窩火中一天天挨了過去，哥哥是否貸到了款我不知道，只是偶然會想，他萬一還不起，我肯定更還不起，只有讓逮起來算了。

眼看著春天落上了迎春花的枝頭，我一個人到半坡、南湖、終南山亂轉(zhuǎn)悠，借此散發(fā)久淤心中的悶氣。叔叔總是打攪我，時不時就來電話，又讓我做一串54顆子珠的藏式佛珠，他說子珠大小2cm，所有配飾全帶，材質(zhì)選用老料沉香。說完用料，問我這樣的配置開價多少合適。我說算過賬才知道，叔叔讓盡快給他報出準(zhǔn)確價格。

按照叔叔的交代，這串藏式佛珠至少包括一個佛頭，一顆母珠，一個頂珠，五十四顆子珠，兩顆隔珠，兩顆弟子珠，兩個計數(shù)器，外加背云、隔片、卡子就成了。組成并不復(fù)雜，關(guān)鍵用什么材質(zhì)，這是決定佛珠價值的主要條件。

叔叔告訴我，買家是西安影視界新貴，嶄露頭角的女星邱飛榮。我說沒印象。

“就是剛成名就鬧離婚的那個?！彼灾槿说目跉庹f，“嘴特大，塞得進去自己拳頭，有印象嗎？”

我知道，他說這些是為了炫耀自己的交往，我不接話。他一個人興奮了半天，最后才拐回來說，“邱飛榮這串珠子，一定要用最好的沉水香，拿出最得意的手藝，絕對不能出大小紕漏。飛榮說了，這串珠子要送給坐床活佛、著名導(dǎo)演康莊書，是恭賀他五十四歲生日的禮物。人家不問價格，只要貴的?！?/p>

叔叔建議用沉水香，卻沒有現(xiàn)成料，目前他手頭最好的料是海南黃花梨，這絕對是好料，但絕對不是做佛珠的頂級料，這些事叔叔都知道。他只說他有黃花梨，沒說一定讓用這款料。他盡管說了沉水香，也不敢保證短時間能進到貨。他沉吟時，我說越南奇楠堅決不能用。

“當(dāng)然能用，誰說不能用，這圣物誰有啊？”

叔叔這人是扭拐脾氣，不管和誰說事，你說東他偏說西，你指南他偏打北。因此，我只能說越南奇楠不能用，他才會說能用，如果我說能用肯定完蛋。我也不能說自己手頭有奇楠，不然也完蛋，只能說大樁料材販子手里或許有。如果有，可以拿過來讓他看看，叔叔總算說了一句可以。

如果真用奇楠，這串佛珠的保守價至少在一百萬以上。

西木頭市是佛品料材聚集地，也是一個富有傳奇的場所，這里遍地是陷坑，遍地又是黃金。如果想發(fā)財，來這里，一定有機會。因來到這里而破財甚至破產(chǎn)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發(fā)財破財?shù)臎Q定因素，只有一條，就是眼力。決定眼力的因素也只有一條，就是懂料。

大莊料走眼的不多，但賣價昂貴。大莊欺散客，買幾十克百十克的散戶，料材莊家根本不理你，想講價只能落白眼。只有叔叔這樣的用料大戶，莊家才給一杯茶喝。像我這樣的，最好別去討別人嫌。

離開大莊，當(dāng)然照樣買料。散布在西木頭市角角落落的小販螻蟻一樣多，這些人鬼鬼祟祟的，特別能侃，給自己的料材都會編一個動人的故事，其實他們手里只有一小段雞翅木，或者一塊黑乎乎的木頭，硬說成是烏木。真真假假難以看清，上當(dāng)受騙司空見慣。自然，撿漏的也大有人在，發(fā)財賠錢拼的就是眼力，別無他法。

三年前，應(yīng)該是落葉季節(jié)，清楚記得我坐在西木頭市一角的梧桐樹下，一片半黃的葉子落在了我頭上。其時，我正在聽那個頭上只有稀疏幾根頭發(fā)的年輕人說他姐姐的故事。他姐姐是終南山豪宅區(qū)一家富戶的雇工，豪宅里其實只有一位主人，還是個未嫁的大姑娘。他姐姐說，主人善于交往，經(jīng)常賓客爆棚，晝夜不斷。家里經(jīng)常舉辦各式各樣的party，動輒大筆花費，主人毫不在乎。偏偏卻吝嗇雇工費，一拖半年不發(fā)工資。他姐姐心里很不平衡，就瞄上了豪宅里的儲物間，這里不僅儲藏了大量高級補品，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珍貴收藏。這塊黑不拉嘰的東西，上面正好有標(biāo)簽，是主人從哪里拍回來的。他姐姐看著值錢，順手就帶了出來，委托他賣了，頂替拖欠的工資。

故事是這樣的，動人也好不動人也好，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料材品位。他編造故事的能力差了一些，可他手里拿的真是一塊奇楠，隔著木盒也能聞到奇楠獨有的甘甜味道。上面掛的標(biāo)牌寫明是179.83克，拍價6.5萬元。我瞪大眼睛看來看去，直覺告訴我這是真品越南奇楠。

小伙子很警覺，只讓看不讓動手摸，還只給看半眼就趕緊閉上盒子，說氣味跑完就不值錢了。我顧不上笑他無知，只想摸一摸，不然心里不十分踏實。

我試探性地問他，能否拿出這塊木頭讓我認(rèn)真看一遍。他反復(fù)問，你要不要？我說，貨對就要，不對就不要。你不讓看清楚，我決定不了要不要。

他猶豫了一下，自語道，“反正是賣的東西。”

我說，“反正我要摸一下?！?/p>

他說，“摸了不要，給一百塊錢摸費?！?/p>

從氣味判斷，我有五成把握，用一百塊錢判別真?zhèn)危^對不貴。我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

他神秘兮兮地打開盒子，我伸手一握，嗅了嗅氣味。

他催我，“好了，只能摸一下?！?/p>

我說：“好吧。錢在我上衣口袋，你自己拿一百元出來。”

“你為啥不拿？”

我趁他抬眼看我口袋的機會，用指甲輕輕在切口上掐了掐，心臟立即狂跳起來，沒錯，是越南奇楠。我趕緊放下，抽手出來。

“你的意思是不要？”

“我的意思是太貴?！?/p>

“不貴，這東西可值錢了。” 他瞧著我，又蓋上盒子，“你這人，買東西不利索?！?/p>

“真假我拿不準(zhǔn)，宰我也別心太狠，便宜點，可以考慮?！蔽艺酒饋?，踱了幾步，裝作為難的樣子。心里在想，奇楠外表就是這模樣，黑黝黝的形似燒焦的爛木頭，這是油脂在醇化過程中形成的外表，是不同于沉香的新物質(zhì)。雖貌不驚人，卻價值連城。如果切一塊奇楠像口香糖一樣咀嚼，會有粘牙感，咀嚼到最后，沒有絲毫殘余。這種圣物在宋代時，已經(jīng)是“一片萬金”。今天的國際價，每克高達(dá)1.5萬元人民幣，6.5萬元能買到這塊料，撿到的絕對是大漏，天大的漏。

我故意不著急，擔(dān)心一著急他加價。那天，老天絕對照顧我，這塊黑乎乎的東西，沒人多看一眼，更沒人圍過來起哄，雖說市場里人不少，可他面前就只我一個。按我的經(jīng)驗，不能說6.5萬要，也不能說6萬要，說1萬也不行。還價太低，他不賣，還價太高，他欲望瞬間膨脹，你說6萬，他馬上就要10萬。市場里經(jīng)常有說好了價又反悔的，不是吵起來就是打起來。

“你說多錢？”他急了。

“你說多錢？”我不急，只是嗓子眼一陣陣有干澀感。

“6萬，不能再低。這家欠我姐工資多了，賣少了，就虧大了。”

“這爛木頭又不是頂工資的?！?/p>

“什么話嗎？我姐又不是賊，賣夠了自己工資，人家家里一根針也不敢拿?！?/p>

“你和你姐都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好人不騙好人。嗯，如果要的話，你送貨嗎？”

“你又不是拿不動?！彼行┏靶ξ摇?/p>

“老兄——”我裝作很老練的樣子，“生意不成，你有料在。生意成了，你有錢在。跑路有費，又不會跑崴腳，為啥不送呢？”我想的是，如果離開市場時沒人跟出來，說明他沒有幫手。

“提前說好，小巷子不去?！?/p>

“好，好，不去小巷，都是大路?！蔽掖饝?yīng)著和他并排出了市場。走不了兩步，就嘟嘟囔囔地催問，“還沒到呀，我不去了?！?/p>

“馬上到，就在前邊?！?/p>

離開市場有一站路了，我試探地問，“沒現(xiàn)金……”

“支付寶也行啊。6萬拿走，別折磨我了，我姐還等錢給孩子報班學(xué)二胡呢?！?/p>

到了五味什字派出所門口，我站在派出所的招牌下，微信支付了6萬元，抱著盒子轉(zhuǎn)身進了派出所。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有些暈，是真暈，走路輕飄飄的?；氐近S莊，削下一點末末嚼了嚼，我簡直要哭了，絕對是正品。天啊，就這樣到手了！

我把奇楠拿到叔叔店里時，他正忙于推銷娟子販回來的要價昂貴的次料佛珠。我滿不在乎地說，“看看吧，還要按時給人家還回去呢。”

叔叔用自己的方法對這塊料作了鑒定，肯定了材質(zhì)的真實性。他說，“給你朋友說，每克不能超過一萬五，我要百分之二十中介費?！?/p>

我說和朋友商量一下，叔叔讓抓緊。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我是奇楠的料主。

回到黃莊，我開始設(shè)計配料，雖然母珠只有一顆，但必須選用配得上奇楠的材質(zhì)才行，首選的自然是沉香。我初步?jīng)Q定，選用海南島的蟲漏香作為備選料。蟲漏香色澤沉厚，香味悠遠(yuǎn)，價格也適中。佛頭、弟子珠、隔珠用沉水級的水盤頭比較合適，這種香質(zhì)地較軟，柔和性溫，與奇楠手感相近。然后用老銀背云、牛骨隔片、純銅計數(shù)器、鹿角頂珠。重要組成部分定調(diào)了，其品質(zhì)基本就定調(diào)了。

我反復(fù)推敲這串佛珠的各個細(xì)節(jié)，尤其是輔料的顏色、紋理、香型、手感和奇楠的反差度與近視度。比如蟲漏香些微發(fā)黃，和奇楠的紫褐色有視覺上的差距，不過反差并不刺眼。輔料一定要選用叔叔店里的料材，用他的料，他才樂意牽線搭橋。剛打好腹稿，哥哥忽地打來電話，說他到了黃莊村口，不知我住哪家，讓去接他。還沒顧上問啥事，他就掛了。

老遠(yuǎn)就看見哥哥和嫂子站在村口伸長脖子朝村街上望，嫂子手上還提了一個白色塑料袋。村口出入人多，我站在面前了他兩個才看見。還俗以來，哥哥這是第一次來看我，有些小激動，在村口25元給他買了一盒紅貓香煙。回房子的路上，哥哥說好久不見，想和我喝兩杯，說說心里話。他明明知道我不喝酒還說找我喝酒，其實就是找我說事，他說話就愛拐彎，這毛病一直改不了。我張嘴問福龍小火車的事，哥哥說剛投資好，修地鐵的就把通往南湖游樂園的路封了，來來去去不方便，暫時沒人，生意停了。

我替他寬心，說封閉一段時間就會重新開通。嫂子跟在后頭，用她慣常的哭腔說，“三年，問過了，需要三年才能通路。唉，干啥啥不順，快沒活路了?！?/p>

進房間坐下，哥哥隨手?jǐn)Q開了帶來的太白酒，給自己倒了半紙杯，一口干了。他一主動喝酒我就緊張，清醒時說不出來的話，喝多了都能說出口，萬一又搞什么聲明還款的勾當(dāng)，我可受不了。

我說，“先說話吧。”

哥哥眼睛向上一翻，笑了，嫂子連連搖手，沒事沒事。又說先前準(zhǔn)備給我介紹的那個寡婦不守婦道，放著好好的女人不做，竟不顧面皮，去了臭名遠(yuǎn)揚的千緣會所搞服務(wù)，對外說是洗腳捶背，傻子都知道那里面是干啥的。

“婊子，不要臉的婊子！”

好像這寡婦丟了她人似的，瞪著眼罵得很認(rèn)真。忽地有了笑意，夸我有先見之明，多虧當(dāng)初沒有答應(yīng)，不然先人都讓羞死了，人丟得沒影了。又自責(zé)自己糊涂，沒看清寡婦的為人。

說著話，哥哥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我看他一眼，他也在看我，嘴里直泛酒嗝。

“兄弟，哥有難事需要你幫一把?！彼欢队沂滞笊系碾s木佛珠，開口說的這難事，我知道與錢有關(guān)。

我站起來打開抽屜，取出我的錢匣子，從中拿出在佛學(xué)院時就開始用的錢袋子，其實是普通法會上用過的黃色香袋，從袋子里拿出僅有的三百元，很豪爽地放在哥哥手邊，“拿去吧，不用還?！?/p>

哥哥臉一沉，一口又喝下去半杯酒，點上一根紅貓，才說，“你侄女要結(jié)婚了，找了個女婿有出息，獨自開了一家理發(fā)店。只是理發(fā)店位置不太理想，謀劃著要搬到人多的地方去，需要二萬元。已經(jīng)說好了，我投資搬遷費，算我的股份，掙了錢分紅，虧不了你老弟?！备绺缈赡芨杏X還沒喝到最佳狀態(tài)，又喝了半杯，頭一搖，臉更紅了。

嫂子插空說，“不結(jié)婚不行了，兩個孩子真是，唉……”

我已經(jīng)沒有錢了，兩囊空空的，他就算在我屋里翻一遍，也是白動手。我閉上嘴，一聲不吭。

“唉，孩子生下來已經(jīng)三個月了，我和你哥哥這兩天才知道，不張羅嫁出去，咋見人哩?！鄙┳拥目耷挥悬c兒瘆人。

“說這干啥？”哥哥身子往后一靠，差點兒閃倒，我這里沒有沙發(fā)，就三張木凳，還沒有靠背。

“老弟，給哥拿二萬元，好賴就這一次，夠不夠我只投資二萬，不夠的部分兩個孩子去想辦法?！?/p>

“原來不是結(jié)婚用錢？”我問。

“說了半天還沒聽明白？都有孩子了還結(jié)啥婚？白花錢不是，有錢直接投資生意多好?！备绺鐒傉f完，嫂子就反對，“不舉行儀式不行！像啥話嘛！”

“兜里沒錢說話等于放屁?！边@是哥哥以前說過的話，所以我沒資格說話，扭頭看我這間冬冷夏熱的房子，四面徒壁，三分之二的地方堆著做佛珠的設(shè)備，三分之一的地方支著一張單人床，一個簡易矮方桌，四個木凳，別無長物，就這個環(huán)境，還住不了多久了。楊樹村已被夷為平地，拆遷黃莊就在旦夕之間，我連自己落腳的地方都解決不了，哪里還有閑錢？如果真給侄女結(jié)婚的話，則另當(dāng)別論，叔叔欠的加工費不少，要回來一部分給哥哥就是了。

“給句話，老弟，咋樣？”哥哥又點上一支煙，神態(tài)嚴(yán)厲起來了，看來酒喝到位了，“說話呀，老媽去世時，沒讓你花費多少，明白不？”

“你的意思是不辦儀式了？”嫂子不放心地追問。

“咱倆有話回家說，聽見沒有？”哥哥一吼，嫂子瞪他一眼，暫時蔫了。

我有時就納悶做哥哥的，母親去世時，我下決心讓她躺在柏木骨灰盒里，柏木油脂大木質(zhì)暖，母親怕冷，用柏木正好，九千元買了一個。買好后，哥哥給換成了九百元的桐木盒子，我以為他給我節(jié)約開支，可直到現(xiàn)在，骨灰盒的差價還沒給我。我寧愿吃虧，也決不會向他要錢，今天他卻這樣說，難道是忘了這件事？再說葬埋母親總共花了二萬一，我花掉了全部積蓄一萬六，不知哥哥這句“沒讓你花費多少”的話，怎么理解？

“這多年你一個人過活，沒多大開支。我已經(jīng)給叔叔打了電話，說給你介紹的活不少，生意還過得去，二萬元對你來說不是大數(shù)字，咋樣？不行的話，哥哥給你帶點兒利息，哎，說話呀！”哥哥聲音突地提高了，看來，他喝酒的目的達(dá)到了，“你一個人攢那么多錢干啥？有錢先讓哥哥用，聽見沒有？”

如果我說給侄女結(jié)婚有錢，投資生意沒錢，哥哥肯定馬上改口錢給侄女結(jié)婚用?？隙ǖ?，不用試。所以我說，“這樣吧，讓卉卉小兩口找我談?wù)劇！?/p>

“啥？”哥哥瞪起眼睛，“不放心你哥哥？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你連親人都不認(rèn)，當(dāng)和尚那幾年經(jīng)都白念了！”

他拽起嫂子，喘著粗氣磕絆著出門去了。嫂子陰著臉，攥起三百元，順手提走了哥哥吃剩的半袋子海帶絲。我沒吭聲，卉卉真來找我，該出錢時一定出錢。

哥哥下樓去了，隱約聽見他罵我，“攢錢娶尼姑嗎？”

他們走了，我放完煙氣，關(guān)上門，給自己說，權(quán)當(dāng)哥哥沒有來過，我有錢和沒錢，都能過日子，哥哥沒錢就不能活了。我嘆息一聲，靜下心又開始設(shè)計這串佛珠。每個步驟我都要想清楚，這種高端交易，一旦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我可受不起損失。

我一直在等待開發(fā)這塊奇楠的機會，終于讓我等到了。機會沒來之前，我全力預(yù)防它清雅的香味受到次品料的污染，謹(jǐn)防串味而庸俗化，就把它封在真空袋里，并專門買回一個養(yǎng)魚的玻璃缸，填滿土將奇楠埋在里面。土壤是寬厚、溫和、仁慈的，和土壤接觸，其德自厚，其氣自長，其胸自廣，奇楠本性溫，如和土壤長久相處，其香甜悠遠(yuǎn)之氣自當(dāng)回味無窮。

每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微笑著目視魚缸，想許多心思，甚至想這塊奇楠是一個美麗少女的化身，她受了某種魔咒，沉睡在魚缸里久久不醒，等著像我這樣的手藝人去喚醒她。盡管現(xiàn)在還在沉睡中，可她令人遐思不斷的美妙的紋路，純潔甜美的芳香，圓潤待放的花苞似的身體，無不令我神魂顛倒。我肯定自己著了魔，每次面對魚缸，微笑地想象這塊奇楠的前生后世時，都會看見朝陽般的清麗之光，從魚缸的土層中熠熠閃出，光芒托著一串紫色澤潤的佛珠，在空中飛旋，并輕輕落下掛在我瘦弱的脖子上。在這個骯臟的世界里，身心頓覺清爽起來。

享受這種愛戀般的精神陶醉，能給我鼓足生活勇氣，無論遇到埋怨、心酸、屈辱、無奈和孤獨，只要想到奇楠，想到她無與倫比的美麗，想到她與我相依為命的溫暖，我就會血脈僨張，渾身充滿力量，心間溢滿慈愛。對哥哥的斥責(zé)，叔叔的刻薄都會無原則的原諒，想象人世間充滿了愛，想象哥哥變得佛一樣慈祥，嫂子沒有了絲毫怨氣，叔叔大度到一次結(jié)清了欠我的全部手工費，想象著嬸嬸回到了大唐西市，卉卉回到了久違的家里……

每從想象中回到現(xiàn)實時，我心里都有極大的落差感。我知道，奇楠和我都在等待開發(fā)價值的機會。好了，現(xiàn)在機會就在眼前，我需要全力以赴對待這件事。

6.X19與鐵樺木

設(shè)計完工后，我開始檢查機器，令我憂心的是，現(xiàn)在用的這臺南京諾元佛珠機油味太濃，齒口老化，噪音超大，看上去有一副倚老賣老，對萬事都無所謂的賴皮嘴臉，它實在配不上開切奇楠。用它來開料，猶如給流浪漢披上了一件價值不菲的西裝，極不般配。

因此，我考慮更換一臺高性能佛珠機，不過，我又擔(dān)心新機器的刀具過于生澀、干硬，冰冷的鐵味較重，未磨合的鋸口、刀口、齒口、鉆頭都像含毒食品一樣，只是看上去很美，虛有外表，并不實用，作踐了奇楠就得不償失了。因此，添置機器也需格外小心。

市面上能見到的佛珠機、磨砂機、拋光機等，多數(shù)只有工具的性能，普遍缺乏靈性設(shè)計。對于做佛珠來講，最好的加工精度，只能達(dá)到0.1mm，這種精度太低了，對昂貴的料材浪費太大。圓齒刀具，拿開料的刀片來說，又多是左右斜齒，100齒的刀頭，最薄的只有1.6mm，切開的鋸口至少1.8mm，飛濺的鋸末，哪一粒不是絕無僅有的奇跡般的料材的組成部分？奇楠如何浪費得起？

買一臺稱心如意的佛珠機，成了我的心思。我挖出奇楠，看著她熟睡憐人的樣子，難過極了，用一般刀具切割她，如同把心愛的女兒嫁給了乞丐。我靜下心來，逐個選擇機器，看過萬象A12、A15、A20佛珠機和便攜式數(shù)控機床，這套機器并不貴，只要2萬元左右，外形像絎縫機，蹲在墻角隨時準(zhǔn)備搏斗的樣子，有一股蠻橫不講理的架勢，我不喜歡。鄭州產(chǎn)的T3多功能微型佛珠機及工具，要價只有3500元，到底能不能用，我心里沒底，僅朱紅色外表就像炭爐子一樣，呆頭呆腦毫無靈性，這類機器最好別碰，免得影響臨戰(zhàn)心情和信心。

在我沒日沒夜忙碌地選擇機器時，叔叔打過來電話說，你哥哥和你嫂子又分居了。對他們來講分居絕對不奇怪，在我印象中，他們結(jié)婚二十九年來，扳指頭能算清的分居至少有七次。所以，他們此舉，我一點兒都不在意，甚至覺得無聊透頂，討厭極了。

我無心關(guān)注他們，給叔叔說，手工費必須結(jié)清了，卉卉結(jié)婚要用，我買機器也得用。叔叔打岔說，“你哥哥住在他們家的單元房里，你嫂子租房去住了。”

我催促叔叔多次，總算要回來了一部分，直接給了嫂子2萬元，我叮嚀不用還，是我給卉卉的一點兒心意。嫂子說多年來總算沒白疼兄弟。我提醒她別讓哥哥知道，小心被搶了去。嫂子瞪起眼睛說，“誰敢搶就和誰拼命，你哥哥如果不給卉卉辦結(jié)婚儀式，我就自己辦?！?/p>

這些都是小事，購買合意的佛珠機才是大事。這幾天我對各個型號的佛珠機進行了全面比較，最后決定購置一臺福州產(chǎn)的X19，這臺機器主軸精度0.001mm，就是說加工精度比一般佛珠機提高了100倍。加工件長度可達(dá)300mm，主軸轉(zhuǎn)速50至2500RPM，電機功率600W，工作電壓220V，頻率50HZ，重量80kg。這些參數(shù)足以證明這臺機器耗電少噪音低精度高，還便于攜帶。

盡管購置明細(xì)表里注明配有五把6-25mm刀具，可我一把也用不上，這套機器不能用厚度1.6mm的旋轉(zhuǎn)刀片，我要給它配上一套景德鎮(zhèn)生產(chǎn)的開料陶瓷切割刀。陶瓷切割刀與合金旋轉(zhuǎn)刀片比較起來，硬度高、耐高溫、抗磁化、抗氧化，尤其鋒利度是鋼刀的10倍。用陶瓷刀片開切奇楠，浪費幾乎為零。此外，我還要為這臺X19配置一套毫無金屬呆板相和冰冷狀的純木質(zhì)成球刀具，和奇楠接觸的不用一件合金工具，從源頭上杜絕僵硬感。

前面我透露過一次，嬸嬸的鎮(zhèn)店之寶是一套木質(zhì)刀具，連叔叔在內(nèi)都打眼了，從重量和外表顏色看，的確和涂了耐磨層的普通鋼制圓刀沒什么兩樣。一套五件圓形細(xì)齒刀具，價格超不過一千元。但這套木質(zhì)圓刀，僅成本價就超過了20萬，不要驚訝，因為這是一套貨真價實的鐵樺木圓刀。

近來三天，我推開一切閑雜事，天天去大水坑給嬸嬸幫忙，過去是隔三岔五去一趟，嬸嬸覺得正?！，F(xiàn)在天天去，嬸嬸瞅我的眼神都透著警惕性。

“閑了？”

我搖頭。

“沒錢了？”

我還是搖頭。

“你叔叔獻殷勤的那個女演員的活，交差了？”

我沒笑，很認(rèn)真地回答，“還沒動手。”

“噢，那你不干活亂跑什么？”

“平常吧，你對我好，來幫幫忙也是應(yīng)該的。”我不知道怎么會這樣說話，我本來是有話直說的性格，什么時候變成曲里拐彎的性子了？這個變化讓我吃了一驚。

“噢？”嬸嬸滿臉狐疑，“別學(xué)你叔叔，做人要實在?！?/p>

我沒吭聲，裝著抹柜子，打開那套鐵樺木圓刀看了看，還整齊地擺在木盒里，一套五件全新，沒有磨痕，品相相當(dāng)好。我一陣激動，把盒子抱到茶幾上，細(xì)細(xì)擦起來。這套刀具是前蘇聯(lián)圣彼得堡船塢廠用鐵樺木制作的。用這種木頭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硬度好，鐵樺木比鋼鐵硬一倍，子彈打上去絲毫不受損。在世界木材界，鐵樺木硬度首屈一指。因此，用這種木材代替金屬就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選擇。

我輕描淡寫地給嬸嬸說，“這套刀具我拿去用用?！?/p>

嬸嬸看都沒看，手一揮，“拿去吧?！彼坪踹@一揮也有讓我離開的意思。母親在世時常說，“閑話一句害死人?！蔽揖o緊閉上嘴，抱著刀具趕緊離開了。出了店門又想，不給嬸嬸說清楚真實價格，似有欺騙嫌疑。想來想去，說明刀具價格又不是閑話，又折身回去了。

“咋了？”嬸嬸正在看電視，不看我問了一句。

我笑笑，把裝刀具的盒子放在柜臺上，說，“嬸嬸，這套刀具是什么材料做的，你清楚吧？”

“管它什么材料，你有用就拿去吧?！?/p>

“我還是要給你說清楚，這是鐵樺木刀具，很值錢的?！?/p>

嬸嬸看看我，“值錢怎么了？”

“你知道值多錢？”

“值多錢？”

“20萬左右。”

嬸嬸打開盒子看了看，又合上，“就是200萬，你拿去用吧?！?/p>

她盯著電視機上的選秀節(jié)目，臉上沒顯出來絲毫驚訝之色。我說?！皨饗穑矣眠@套刀具，是給那個女演員做佛珠，生意成了，給你20萬刀具錢?！?/p>

“行啊。”還是沒有驚訝之色，她是不是以為我說的是夢話。

“那就這么定了，生意不成的話，刀具還是你的?！?/p>

“快走吧，別叨叨了，影響我看電視?！?/p>

嬸嬸的反應(yīng)出乎我的意料，管不了那么多了，拿著這套令我振奮的刀具回到家，擺在小方桌上，和昨天快遞送來的陶瓷切刀放在一塊兒，心里特別受用。瞅瞅靜臥如處子般的奇楠，我慢慢合上了眼睛，心里在祈禱，但愿一切順利。

X19還需幾天才能到貨，利用這個空閑我算了幾道加法題。奇楠子珠直徑2cm，標(biāo)準(zhǔn)重1.883克，54顆共101.682克。為了把穩(wěn)，按奇楠現(xiàn)時最低市場價每克1.4萬元計算，共142萬元帶一點兒。水盤頭和蟲漏香做的佛頭、母珠、頂珠、記子留等只算料錢，什么牛骨、藏銀以及加工費全免，盤玩的錦袋、五彩繩統(tǒng)統(tǒng)白送，總價150萬只少不多。

核對了三遍，這筆賬沒有錯誤，我撥響了叔叔的電話，剛聽見阿魯阿卓唱“讓我們回家吧”，我就掛了。這么重大的事情電話里能說幾句，說不清還有可能產(chǎn)生誤會，給以后結(jié)賬帶來麻煩。我掛斷電話，決定立即去大唐西市一趟，面對面給叔叔說明白我的意思。

娟子這孩子，儼然把自己當(dāng)成了女主人，叔叔也不管，她穿一件緊繃屁股的迷彩褲，四仰八叉地躺在叔叔展示佛珠的后廳沙發(fā)上，嘴里流著涎水，睡得死沉。我進店時，她就是這副德性，叉開腿睡得咿咿呀呀的，夢里有了什么好事，細(xì)聲呻吟起來，像極了我和蘭麗君做那事時，她那黏黏糊糊的叫聲。不過娟子在夢里的聲調(diào)，還是有著女人的味道，醒來后指定又會變回女漢子，像我這孱弱瘦小的男人，在她眼里，還不是小貓小狗一樣。

叔叔忽地進店來，見我看著娟子出神，驚問，“干啥哩？”

我忙說，“等你哩?！?/p>

“等我哩？啥事？”

我很快理清思路，表達(dá)清楚了要說的意思，重點強調(diào)佛珠總價150萬，邱飛萍需預(yù)付百分之三十貨款。

沒看出叔叔有驚疑之色，他畢竟是內(nèi)行，清楚奇楠的價格。

叔叔頭向外一擺，我跟他到了外廳，在我們說話時，娟子死豬一樣始終沒睡醒。到了外廳，叔叔聲大了些，“這么多年了，還沒這點兒經(jīng)驗，像邱飛萍這種有社會知名度的人，會賴你賬嗎？”

我說，“與知名度無關(guān)，我是按照生意程序做的。再說，我也得給朋友預(yù)付部分奇楠款，你的沉香附料，不是也需要錢么？”

被我一嗆，叔叔吊著臉把邱飛萍經(jīng)紀(jì)人龔先生的電話給了我，讓我自己聯(lián)系。我說，不給預(yù)付款就不能開料，因為我知道這一刀下去的價值。叔叔說，已經(jīng)耽擱了些時日，預(yù)付款的事打個招呼，不管給不給，抓緊干活。

這一次，我不打算聽叔叔的，必須等到預(yù)付款到賬才能開料。晚上，我給自己泡了一杯綠茶，邊喝邊想預(yù)付款的事情。叔叔曾說，玩古董這個圈子，從來都是霧里看花，要看真切那是難之又難。正因有了這層朦朧感，許多不良商家才以次充好，唯利是圖。及至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演變成了爾虞我詐，誠信早被利益擠出了市場。叔叔說像我這種腦子慢的人，是比奇楠還缺的缺物。我知道他在諷刺我，我腦子并不慢，媽媽說過，我是個性老實。老實人做事之前，就需要先考慮好每個細(xì)節(jié)。和龔先生通電話特別需要先想好要說的話。

我知道像龔先生這種名人身邊的人，一般都趾高氣揚，不好交往，不過再難也得先探探口風(fēng)，盲目干活的結(jié)果，一般都會栽進去，這個電話必須打。

“誰？”男中音里略帶沙啞。

“您好！”

“你是誰？”

“我是秦天德侄子……”

“他侄子，找我干啥？”掛了。

這個龔先生毫無耐心聽別人說話，這不奇怪，這種人見得多了，寺院里有，政府部門也有，社會上更多。拒人千里之外，就會覺得自己很酷，其實都是草包。不是草包，怎的自己不去當(dāng)明星？

不怕他掛電話，我給他發(fā)短信，為了吸引他看下去，我把邱飛萍的名字寫在前頭，因為邱飛萍類似他奶媽，對他絕對有吸引力。

短信是這樣寫的：

龔先生，您好！

邱飛萍女士委托秦天德先生制作佛珠一事，我和您聯(lián)系的原因是，我是具體做佛珠的師傅，和秦天德是叔侄關(guān)系……

我發(fā)短信技術(shù)不好，半天沒寫完，一不注意，這半條短信先發(fā)了出去。我一驚，發(fā)就發(fā)了，接著再寫吧。

還沒顧上寫，電話響了，看號碼不是龔先生是誰。

“龔先生您好！”

“咋回事？”還是那個略帶沙啞的男中音。

“是這樣，這串佛珠主料用……”

“佛珠咋回事？”

“龔先生……”

“干活的師傅有什么好說的？”

“讓我說句話呀，龔先生！”我有點兒生氣了。

“怪事情！”又掛了。

發(fā)了半條信息，通了電話，交流結(jié)果等于零。唉！氣得我笑了。還得發(fā)信息，對待龔先生這種人，我想沒必要客氣了。

我又編了一條短信：54顆子珠用料奇楠，配料沉香木，總價150萬，預(yù)付50萬。

我把銀行卡號也發(fā)了過去，后面還跟了一句話，“預(yù)付款到賬開始干活?！?/p>

電話又響了，還是龔先生，拒接，爺也耍大牌。反正你看見啥意思了，你走你的雞路，我跑我的馬道，想讓爺改道，難！

龔先生沒辦法，也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大致說康莊書的生日就要到了，膽敢耽擱邱飛萍送禮，后半生就別想安寧。

我回了一條信息，口氣也不軟：預(yù)付款必須打，想按時拿到佛珠就盡快打錢，說別的沒用。

發(fā)完這條信息，我就不理他了。第二天下午，X19到貨了，懸了半個月的心才落進肚子里。

7.奇楠佛珠

等了兩天，預(yù)付款還沒到賬，我給叔叔說了，叔叔讓我抓緊干活，其他事情他來辦。我最怕的就是叔叔說這句話?！捌渌?？”除了貨款還能有啥事？“我來辦”的意思，按以往經(jīng)驗判斷，就是把所有貨款都匯進他的賬戶，那我肯定又白忙活了。

我趕緊阻攔，“我把賬號已經(jīng)給了龔經(jīng)紀(jì)，反正看不見錢，我不開工。你也別代收，我要自己收賬?！?/p>

“是嗎？你有本事收賬嗎？”叔叔不高興了。

收不到錢，至少我有奇楠在，若是叔叔收了錢，我就什么都沒有了。不過，我沒揭穿他，反正不見錢不干活就是了。

在我焦急等待預(yù)付款時，失聯(lián)多時的哥哥打來了電話，語氣比那天沒借到錢時緩和了些，他說母親的三周年就要到了，讓我做好準(zhǔn)備，到時候一塊兒去東郊老家上墳。我滿口答應(yīng)，主動說雇車和祭品都算我的。哥哥說他也是這樣想的。

兩天后，我和哥哥一塊兒回了老家。站在老家的原上，可以俯視整個市區(qū)，景致倒是很美，就是這地方?jīng)]幾個親人了。同門中的三生哥對待在外的親人不錯，每次上原回家，他家都是歇腳點。今天回來，我?guī)Ыo他一串佛珠，三生哥看了一眼，笑說，“地里活多，手一會兒在土里一會兒在糞里，戴不住這玩意兒，農(nóng)民也不興戴這個?！?/p>

哥哥伸手亮了亮自己的佛珠，說，“老二給的你就戴上吧，積德行善就靠這玩意兒了?！?/p>

三生哥說，“要靠人積德行善哩，珠子能靠住啥？”

我蹺起拇指贊同三生哥的說法，他紅著臉又說，“哥胡說哩，對佛不敬了?！?/p>

我說，“佛永遠(yuǎn)不會怪怨任何人，戴佛珠，只是個形式。”

三周年很簡單，本門三五個孝子去村公墓上香、磕頭、圓墳，一個小時就祭奠完畢了。村子里的墳?zāi)梗蠖嗌⒉荚谶@面坡上。三生哥說，“咱村的墳?zāi)箍峙卤２蛔×?！”這話嚇了我一跳，忙問怎么回事。

原來政府要在東郊原上建設(shè)一個國際民用飛機采買市場，有傳言說要平墳。這幾年拆遷力度大，村里的墳肯定保不住了。有人說每個墳頭賠付三千元，一次性買斷，只許平掉不許遷移。村委會私下放出話說，這是拆遷辦的意思。

回城路上，哥哥說母親的是新墳，堅決不能平掉，讓我想辦法籌款，他要在萬花公墓給母親買一塊墓地。非常嚴(yán)肅地告訴我，“這是行孝的大事，一定要辦好?！庇址浅嵖亓R了一通制定平墳政策的人。一瞬間，哥哥的態(tài)度讓我大為感動。

我問哥哥準(zhǔn)備出多少錢？他瞪著我，說自己最近正在籌劃買一條客運路線，還需要我支助，遷墳所需的費用由我全權(quán)辦理，等他以后有錢了，再還我他該承擔(dān)的那一份。并說，在不影響遷墳的情況下，盡量給他多準(zhǔn)備些買客運路線請客送禮的錢。

“我暫時沒有錢?！蔽也桓吲d哥哥這樣說話，吊著臉不再理他。

“兄弟，你有孝心不？”哥哥抖著右手腕上的雜木佛珠，臉能吊到腳面上。

我不吭聲，到十字路口下車時，哥哥大聲喊，“趕快準(zhǔn)備錢！”

我忍不住了，說，“有錢捐給寺院也不給你，哼！”

哥哥罵我：“狼娃子！”

我沒理他，徑直走進了搖搖欲墜的黃莊，心里輕快極了。我想的是，買墓地也不急在一時三刻，等拿到邱飛萍的錢再買不遲。真等不到錢，我就把母親骨灰?guī)г谏磉?，和我在一起，我相信母親一定開心。

從老家回來的當(dāng)天下午，50萬元預(yù)付款突然到賬了，龔先生隨后發(fā)來的信息說：“好吃難消化?！?/p>

我沒理他。

關(guān)掉手機才能躲清凈，我現(xiàn)在就關(guān)掉了手機，要靜下心來完成這串令我神魂顛倒的佛珠。

屋子是小了點，可我還是買了半箱老壇酸菜面，十袋涪陵榨菜，十六個雞蛋，五個西紅柿，七根大蔥。吃食雖然占去了狹小空間的一個角落，算起來還是挺值的，起碼不用去街上排隊吃飯，會省不少時間出來。我思前想后，又去交了一百元電費，然后去洗澡，把全身搓得和西紅柿一個顏色時才罷手。

我做活的習(xí)慣是關(guān)上屋門，敞開窗戶，這次也不例外，關(guān)門開窗，然后安裝調(diào)試X19，從軸承飛速旋轉(zhuǎn)的聲音判斷，機器的各個部位都很精良。X19增加了我的信心，裝上陶瓷切刀，試切了一根雜木，切口的平整度不亞于拋光面。鐵樺木旋刀旋出的圓珠，球面上完全沒有合金刀具旋割后留下的壓光感，也沒有高速摩擦出的似有似無的焦煳味。我一陣竊喜，洗過手，懷著虔誠之心，揭開了包裹奇楠的黃綢子。

在大水坑我見過一對夫妻，開動機器半小時就能做成一掛手串，他們只是用機器做木球手串，與佛珠這門手藝沒有任何關(guān)系，純粹是糊口手段。我的每道工序不是按部就班去做，而是根據(jù)料材設(shè)計程序，因此，料材不同，干活的程序也會跟著調(diào)整。大水坑的夫妻不管材質(zhì)異同，千篇一律地保持一個固定程序，實在作踐了這個行道。奇楠絕非俗料，大水坑的手藝對奇楠來講就是毒藥。

我盡量排除雜念，保持“清靜如水，清凈如水”的心境，集中精力判斷奇楠的紋路走勢，給第一刀劃出精準(zhǔn)刀線十分重要。是否將料材使用得恰到好處，決定于第一刀，第一刀尤其對子珠紋路的走向有著決定性作用，因此這是決定成敗的一刀。我用了半天時間研究奇楠的紋路和形狀結(jié)構(gòu)。窗玻璃將落日的光線反射到了室內(nèi)墻上，形狀像個覓食的北極熊，我才知道這一日將要結(jié)束了。也是在這個時間點上，我劃出了第一刀的刀線位置，整塊料在我眼里已經(jīng)是切開的長條狀了。每條料可以做幾個子珠，如何材盡其用，我都做到了胸有成竹，開切時絕不會因計劃不到而手忙腳亂。

北極熊隱去了，夕陽褪盡，天色暗淡下來，夜色是從窗玻璃上開始蔓延的，瞅著車燈在玻璃上漫射形成的彎彎曲曲游走似蛇的光線，我決定動手開料。陶瓷刀保持著預(yù)想中的鋒利，在X19在600瓦輸出功率的動力下，將不規(guī)則柱狀奇楠切成了七條等同的長方體。在Led燈光下，每道切口都泛著悠悠紫光，這種尊貴的亮色，給我?guī)砹顺鋵嵉母`喜和實在的信心。

X19的性能在開料過程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轉(zhuǎn)軸的穩(wěn)定性，其他品牌的佛珠機是無法相比的，0.001mm的加工精度準(zhǔn)確地切割在預(yù)畫的每條刀線上。奇楠溫順得像依著心上人的姑娘，心甘情愿地任我擺布，將它切成條狀時，我內(nèi)心因不忍而有點兒酸楚。陶瓷刀沒有炫耀自己的鋒利，默默地分割奇楠，當(dāng)整塊料被切開時，我自己好像也被分割了開來。

我并不急于做出子珠，將七條奇楠并排擺在桌面上，一遍遍打量、撫摸，像善待重聚的女友，心里溢滿了關(guān)切和疼愛。切割是成功的，全部順紋，每一刀都恰到好處，我很滿意這次分割。今天的任務(wù)，在吃完兩袋老壇面之后，宣告結(jié)束。

我以為能睡個好覺，沒想到的是，這個晚上睡得似是而非?？偸侨滩蛔∫鸫部纯刺稍谧郎系钠骈涿畹?fù)?dān)心切痛了她。刀口上并沒有滲出油漬，每一塊都很安靜，沒有想象中的疼痛感，整齊的刀口反而有隱隱的興奮，有被盡快做成佛珠的向往和沖動。我蹲在桌邊凝視著，猛然有了和奇楠對視的錯覺，瞬間令我汗毛乍豎，卻不乏有奇楠變成美女的渴望。在我手里，定要奇楠羽化成蝶。

第二天早早起身，背著手走了兩站地，放松一下略微緊張的神經(jīng)。應(yīng)該說，一切都在操控之中，每一步都會在預(yù)計中完成。回到房間，我立即起動了X19。

奇楠含油豐富，細(xì)膩質(zhì)軟，X19高速轉(zhuǎn)軸帶動旋刀飛轉(zhuǎn)，鐵樺木與奇楠在摩擦?xí)r發(fā)出低沉悠長的樂聲，似乎是在歌唱。我一時無法判定，但肯定是默契的相遇，是酣暢的交流，飛濺的碎末猶如凌空飄飛的花絮，為這場知己相聚營造出了歡欣的氛圍。

奇楠在這種歡樂的氛圍中變成了一個個圓潤飽滿的小球，興奮地在拋光盤里不停地滾動，面對世界第一次睜開眼睛的孩子一樣，給我?guī)砹藰O大安慰和滿足，我還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奇妙的感覺。

連日的興奮和滿足，竟然沒有絲毫饑餓感。老壇面沒減少幾包，就完成了最后一道穿系彩線的程序。準(zhǔn)確說，用了五天時間，佛珠在預(yù)期的盼望中完工了。

果真像我預(yù)先設(shè)想的那樣，黑黝干澀的奇楠果然脫胎換骨了，子珠包實圓潤，香味淡雅深遠(yuǎn)，色澤像紫色柔紗后的夕陽，感覺有如無骨纖手，讓人不忍釋懷。做好佛珠的當(dāng)日，天空不緊不慢地下起了小雨，我站在窗前，伸手去接房檐滴落的雨滴，心里一陣溫馨又一陣難舍。在有些灰暗的天光下，反復(fù)查看子珠的每個部位，越發(fā)覺得她完美無瑕。做人有缺陷而總感遺憾，這串佛珠沒有人的欲望和膨脹的私心，她的表里完全是一致的，從佛珠角度講，她沒有任何瑕疵。持在手里，循環(huán)捻著每顆子珠，我猛然有了一個想法，要預(yù)備一件嫁妝，做一個材質(zhì)不錯的木盒來盛裝這串純凈高貴的佛品。

我現(xiàn)在的存料里，大塊料不多，夠做一個盒子的材料，手頭只有一種，就是太行山崖柏。做卯榫扣盒，這種材質(zhì)具有足夠的硬度，可以承受鑿卯、打眼、刻畫這樣的工藝，當(dāng)然不用一根釘子。做盒子我不是內(nèi)行，但絕對可以做出來。有了這個沖動后，我坐不住了，拿出崖柏，開始畫線，立即動手開料。

叔叔不時打來電話催問進度，我用需要繼續(xù)盤珠拖延時間，叔叔知道奇楠油脂含量高，盤不好，光澤暗淡，給人不干不凈的灰暗感，要盤好就需要時間。三天，做好了盒子，在盒子上雕上了兩個小和尚抬著一桶水，這桶便是密扣。其他三面刻了簡單線條，想營造古樸之美。我特意在盒內(nèi)做了一扇方格隔擋，拉開隔檔，才能看見靜臥在里面的奇楠佛珠。

三天時間里，龔先生又是催促叔叔又是威脅我，我說都做好了，你付款吧。叔叔知道我對他有了戒心，又不好明說。為了讓叔叔放心，我給他發(fā)了微信圖片，他回信說，“的確非常高雅?！?/p>

第二天，實在是個令人心情舒暢的日子，我正在房間把玩佛珠時，手機提醒有短信，打開一看，果然是匯款到了，70萬。我立即通過支付寶給嬸嬸轉(zhuǎn)了30萬。驚喜之余，我又憂心起來，因為這串珠子留不住了。

嬸嬸回電話問，說好的20萬，怎么給了30萬？我是把這串佛珠的輔料款給了嬸嬸，雖然輔料是叔叔的，可他們是一家人，因此我沒解釋，含糊地說，你就收下吧。

我并沒著急送活，只想多留兩天，像這種超世絕品，一生也見不了幾回，更別說奢侈地拿在手里把玩。龔先生沒理我，我也落得清閑，全心全意在房間陪著佛珠。到了晚上，叔叔就打來了怒不可遏的電話，我仍用盤活推托，叔叔喊，“你要怎么樣，你想怎么樣？”

我不吭聲，掛了。

這些天里，我都是戴著佛珠睡覺。天剛亮，風(fēng)吹得窗外的樹要斷了一樣，我賴在床上，就聽見風(fēng)聲里夾裹著急促的敲門聲，起初沒聽確切，靜靜一聽，就有了叔叔的聲音，“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

冒這么大風(fēng)來取活，叔叔也是和我拼上了。我擦了擦珠子，放進盒子里，裝作剛剛睡醒的樣子開了門，叔叔瞪著眼蹦了進來。

“侄兒，你是我爺！姓龔的這會兒在我店里發(fā)飆哩，你在這里倒清閑。”叔叔真生氣了，眼睛能噴出火來。

“配了個盒子，耽擱了兩天?！蔽业卣f。

“誰讓你多此一舉?！彼汇叮謫?，“配了盒子？什么材質(zhì)的，值多少錢？”

“崖柏?！?/p>

叔叔一把從我手里搶過盒子，打開來檢查了一遍，“配上盒子也不會加價?！?/p>

“配上顯得高檔。”我不愿意讓奇楠佛珠赤身裸體地嫁出去，堅持讓帶上盒子。

叔叔進門時的怒氣漸漸消了，也并不著急離開，拿著佛珠湊在窗前認(rèn)真瞧起來，嘟囔，“材質(zhì)好，你手藝也好，就是要價低了。唉，最近奇楠升值，每克一萬六，怎么著也得讓姓龔的加錢?！?/p>

他看了半天，才裝進盒子，“難怪你不舍得出手，可誰讓你沒錢留下呢？”抱著盒子，他說，“剩下的貨款我來要，你不用管了?！笔迨逍α?，我也跟著笑了。

還有30萬元余款，我不準(zhǔn)備要一分，叔叔說他來要，我聽明白了，全部算作中介費了。至于增加的錢，那是他的本事，我管不著。

8.最輕的木頭

下來的日子，我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做佛珠生意。住在西北大學(xué)新校區(qū)的女博士，還記得吧，我叫她詠玉的那個，似乎對有些死骨味的三出破布木不感興趣了，別出心裁地要訂做一串最輕材質(zhì)的手串。我試圖改變她選用雞翅木，我的藏料里還有夠做13顆1cm直徑的邊角料，可她堅持要輕木。

街道上聽不清電話，我把電動車停在太白立交下的涵洞邊，繼續(xù)勸她，說，輕木雖然蟲不吃，蟻不蛀，可畢竟太輕，不壓手，沒有穩(wěn)實感，有點兒虛，與常人心理不對應(yīng)。

“詠玉”一句話嗆得我沒法再說了，“是你出錢嗎？”

我趕緊說，“好，好，那就輕木吧?！蔽夷芟胂笏鷼獾臉幼?，討好地問，“用國內(nèi)輕木還是國外輕木？”

“詠玉”不耐煩了，“哪個貴用那個，棒槌，這還用問嗎？”

那就用印度群島的白塞木了，這材質(zhì)有“世界輕木王”之稱，每立方厘米只有0.12克。叔叔店里有這款料，只是不知道定的什么價。不過聽“詠玉”口氣，不在乎價格，這就好辦。

送佛珠時，我有意拐到了覺福寺，去找無根和尚聊了聊。無根說退院老和尚圓寂了，寺里正忙這件事，讓我改天再來。我大致說了自己這幾年的情況，無根肯定我盡孝是一件大功德。出乎意料的是，他說如果我想回寺的話，可以找他商量。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當(dāng)即跪下去了。

到了西北大學(xué)3號博士樓二單元門前，按了按對講門鈴，這回連刺啦聲都沒了，這么久了還沒修好。又打電話，下來開門的不是上次那個小男人，而是一個更年輕的男生，滿臉孩子氣，最多大二吧。

博士還是老樣子，總在忙于打電話，她肚子當(dāng)然早平了，可屋子里沒看見孩子，也沒發(fā)現(xiàn)她有半點兒養(yǎng)孩子的跡象。她似乎成熟了些，笑聲還像以前那樣清脆，說話仍然很自信，“小語種還是流行的，一個韓語博士比一個縣長值錢?！?/p>

不知對方說了什么，她高興地說，“那好呀，我在六十八中上過學(xué)，熟悉那里?！?/p>

我旋即一驚，她在六十八中上過學(xué)？難道她真是我暗戀過的詠玉？我愣愣地看著她，心臟劇烈跳動起來，快要窒息了。

接完電話，“詠玉”瞟我一眼，我盯著她，雙手顫抖地遞過白塞木手串，她笑著掂了掂，“是最輕的嗎？”

“是，世界上最輕的就是這種白塞木，不過，噢，你……你是……”我感到自己有點兒語無倫次，沖動地要問她是不是“詠玉”。

“沒騙我吧，上次的三出破布木可不是最貴的材料？”

“噢，上次不是最貴的，這次絕對是最輕的。”我嗓子眼有點兒干，始終盯著她的眼睛，估計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失態(tài)，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我，把手串給那個小男生戴上，轉(zhuǎn)著他胳膊，柔聲柔氣地說，“這材質(zhì)吸汗性好，你講課不是愛出汗嗎？”

我不知道她這說法是哪里來的，沒聽說過輕木吸汗性好。因其輕，用來做沖浪板和船身倒是有的，用來吸汗，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我顧不得想這些問題，只想知道她是不是詠玉。

“以后上課時不用緊張，都是一幫子初中學(xué)生，傻傻的，哪會知道你不是研究生?！薄霸佊瘛闭f，“膽量大，氣勢就大，誰還敢問你學(xué)歷。”

她轉(zhuǎn)身遞錢過來，“你可以走了?！?/p>

“我……”

“怎么啦？說好的價呀。”

“噢，是這個價?！?/p>

“沒事的話，我們要出門了?！?/p>

我退出來，到了樓道里，隱約聽見“詠玉”說，“這個人，真是……”

我沒坐電梯，慢慢走下樓來。我真不希望她是詠玉，詠玉是默默的、甜甜的、綿綿的，不愛說話總在低頭削鉛筆，可愛乖巧極了?，F(xiàn)在這個“詠玉”怎么說呢，太凌厲了吧。

9.出家

從嬸嬸店里拿來的那套鐵樺木圓刀，在做奇楠佛珠時發(fā)揮了意想不到的功效，是我用過的所有圓刀中最理想的。我最近千方百計聯(lián)系俄羅斯圣彼得堡海軍造船廠，前蘇聯(lián)時期叫作圣彼得堡船塢廠，這家企業(yè)能用鐵樺木生產(chǎn)刀具，是不是也會生產(chǎn)佛珠機？聯(lián)系過了再說，萬一聯(lián)系不上，或者人家根本不生產(chǎn)佛珠機，那就用X19代替，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段時間，我著魔一樣想盡了各種辦法，甚至注冊了世界軍事迷俱樂部會員，到處打聽圣彼得堡海軍造船廠的情況。軍事迷們知道的內(nèi)幕的確不少，可是沒人知道該廠是不是生產(chǎn)過鐵樺木佛珠機，大部分軍事迷根本不知道佛珠機是什么機器，還有人嘲笑我是神經(jīng)病。

我正在起勁聯(lián)系時，三生哥也到處找我。為了專心找佛珠機，我把手機關(guān)了三天，打開一看，嚇我一跳，三生哥打了二十七個電話。多半是母親墳?zāi)沟氖?，我趕緊回了過去。

三生哥非常生氣，說，你哥只領(lǐng)錢不辦事，你是不領(lǐng)錢也不辦事。我一時半會兒沒弄清楚怎么回事。

三生哥氣鼓鼓地說，“拆遷通知下來了，活人挪窩，死人平墳，沒有商量余地。這兩天領(lǐng)過錢的，都在爭先恐后刨自家祖墳?！?/p>

我不忍心親手刨母親的墳，委托三生哥代刨，說賠款歸他。三生哥聲音更大了，“沒聽清楚么？你哥哥領(lǐng)了賠付錢，不管事。全村墳都刨完了，我一著急，替你把七娘的骨灰盒刨出來了，臨時在村外的土窯里放著，你趕緊拿走，那里放的骨灰盒多，亂得很?！?/p>

哥哥怎么能這樣？我強壓住怒氣，慢聲說，“三生哥，我給你三千元，七娘的骨灰盒你負(fù)責(zé)遞到我手里?！?/p>

“那你快些，我這就去土窯邊看著?！?/p>

放下電話，去銀行取了現(xiàn)金，騎上力帆電動機，以最高速度沖去了東郊。

又是冬天，黏黏糊糊的冬天，不見雪不見雨不見風(fēng)，灰不溜秋的天空充滿了不清不楚的霧霾，不管走到那里，踩在口香糖上一樣，腳下總是黏黏的。始終聯(lián)系不上圣彼得堡海軍造船廠，沒辦法，只好把這臺正用的X19捐給覺福寺。

冬天里偶然也有好日子，能看見秦嶺，說明空氣質(zhì)量不錯，我選了個這樣的日子，租來一輛五菱紅光箱式貨車，拉上X19和力帆電動車，抱著用棉布包裹的母親的骨灰盒，回覺福寺去了。路上我想，無根要是為難我出家的話，我就說免費給寺廟做一批貨真價實的雞翅木佛珠，因為我有這個實力。想到這個主意，心里輕快極了。

這一天陽光燦爛，空氣透亮，就是特別冷。司機說我有先見之明，還知道出門抱個暖手寶，我笑著沒吭聲。中間叔叔打來電話，說給邱飛萍多要錢不可能，剩余的錢雖然都要回來了，可那是他的中介費，做奇楠佛珠用過的輔料，還沒給他結(jié)賬。

按照叔叔的個性，他肯定留下了崖柏盒子，再說我把輔料款已經(jīng)給了嬸嬸，這事我也不想給他解釋，就故意和他搗亂，拉長聲音，答非所問地說，“那個盒子——”

“你啥意思？”

“我又出家了?！?/p>

“你……”

“我……嘿……”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林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