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格
傍晚我在圣馬丁廣場(plaza? san?Martin)跑步,天從白跑到藍,從藍跑到粉。西邊,粉從鐘塔散開,染了樹和樓,捎帶中央車站進出的人。我停下來站在石欄前。石欄下的一片草地,人們并肩而坐,把心上了色。粉色是阿根廷人回家的信號,在空中報時、指路。回家是無須選擇的路,是真正屬于自己的路。
今天,我沒空想并坐的隱喻或鐘聲的傳遞。我只好惜別。長椅上讀書的太太,草地上親吻的情侶,小路上顛球的姑娘,大樹下橫臥的流浪漢。再見,我要回家了。
歷史學家將貫穿阿根廷、智利、巴拉圭和烏拉圭的地域稱為南錐體。錐體的“南極”差一點碰觸南極半島,“南極”與南極藕斷絲連。前哥倫布時期,整個錐體灰蒙蒙的,還沒有發(fā)達的跡象。然而地球的浪漫始于貧瘠,自然由人的發(fā)現(xiàn)而展現(xiàn)。誰是第一個出生在南美的小孩子?祖先是否預言了今天?有一天大西洋成了征途,潘帕斯平原成了耕地,土著族人將迎來洋人,灰土地將變?yōu)榉奂t的心跳。
再見,粉紅的歌。扎馬尾辮的男人,你有把粉紅吉他。兩個孩子跟在你身后走進車廂,又轉到你面前一起修音箱。一站過去,又是一站。你摟過孩子的腦袋,吻上額頭。第三站,你們拖著音箱下車了。接著進來的兩個年輕人把過道當劇場,精彩表演引得乘客捧腹。我在笑聲中想象你的嗓音,想象你的吉他。
再見,粉紅的劫。你身穿粉紅熱褲,腰細腿長,渾身閃爍。你在大馬路上一把拉過我朋友,按住他的肩,推到路邊停靠的轎車上,車禁不住抖了一下。
你吻,你咬,你摸,你是誘惑,注定要釣到我可憐的美國朋友——褲兜里的手機。你一眨眼跑開,扭著胯,揚起發(fā)。
再見,粉紅的煙。消瘦的女人,你波浪發(fā)里的雨水粘住你的臉。暴雨,我躲進路邊屋檐下,一步邁到你身邊。你斜靠在石柱上,吐一口煙圈。你的樣子由濕氣沖散,雨滴點亮你涼鞋里的粉紅指甲。
你不看我,只是伸手遞一根煙,我搖搖頭,你卻轉過身來打量我。雨中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適宜聊天和擁抱,牛奶咖啡和焦糖羊角面包。我慶幸此時你無聲無味。
再見,粉紅的心。這座城市擁有世界上最多的心理醫(yī)生,你是其中最不像心理醫(yī)生的人。你在弗洛伊德公館附近工作,英語說得又澀又慢。你帶我來咖啡館,坐在綠色植物中曬太陽。最熱的太陽可以讓人打寒戰(zhàn)。也許,我在想:愛是一頭不想做駱駝的駱駝,背負的最沉重的東西就是愛。我曾獨自跋涉荒漠,心里的愛漫漫無極。除了愛,一切都在消耗我。卸了負擔之時即瀕臨死去。愛是病死的。
愛讓人匍匐長大……面對沉默的我,四十歲的你像聽童話故事的小女孩,不談天,不談心理,只留眼角的皺紋對我微笑。專業(yè)不如智慧,智慧不如你粉紅的心。
再見,粉紅的夜。你是我的第一位西語老師,白天是老師,晚上是酒吧主人,夜里是作家。你的酒吧老舊,清靜。舞臺上的探戈,吧臺后的你,一樣歌唱,一樣寡言,一樣在夜半時分變漂亮。夢是夜里滋生出來的。我只見過你兩回,在我抵達阿根廷的第一周,在我離開阿根廷的最后一周。再見,中央車站進出的人。我們都要回家了。
當天色粉紅時,我會想起你。當你粉紅時,我會想起阿根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