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上。母親哭著罵著對父親說的這句話,從小到大,我聽得太多了。她這句話,無疑給我父親人生最后一個章節(jié)作了預告。
我母親邢桂花是個高個子女人,她腰身渾圓,臀部肥碩,說起話來頂?shù)蒙洗孱^烏桕樹上的鋁皮大喇叭。她麻利地干著家務(wù),像男人一樣干著田地間的活計。無論是割稻插秧,還是脫粒挑擔,她一路風風火火,還不時地跟大家開著半葷半素的玩笑。讀過半年書能認識一些字的父親,沉穩(wěn)內(nèi)斂,有時給人陰險的錯覺,村里人背后都叫他“老干部”。父親是一個出門歡喜進門愁的人,從來不對我們笑,在家也幾乎不用嘴巴說話,他顯然嫌我母親太過粗糙,常常對她拳腳相加。母親的個頭比父親要高一頭,卻常常烏眼雞似的行走在田埂河畔。她從不忌諱家丑外揚,總是亮開銅鑼一樣的嗓音,向鄉(xiāng)鄰哭訴她的又一次不幸遭遇,并且詳細地描繪她夫妻間戰(zhàn)事的來龍去脈,周期性地給鄉(xiāng)鄰貧瘠的娛樂生活注入一些活力。整個童年時代,我都淹沒在母親不體面的遭遇和不體面的表露帶來的自卑中。等我懂事時,我才從鄉(xiāng)鄰們的片言只語里捕捉到父親經(jīng)常對母親肆虐的真正原因。原來我母親在包辦給我父親之前,曾經(jīng)喜歡過另外一個男人,她常常拿那人的高大和勤懇,來打壓我父親的矮小和懶惰。
寫我母親應(yīng)該用長篇的篇幅,因為她自己說過,她跟我父親所受的苦,能寫出磚頭厚的一本書。當我在企業(yè)破產(chǎn)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來打發(fā)無聊空虛的時光時,我說要寫她,母親有些羞澀地看著我,有疑慮,有擔憂。她知道在兒子面前她不夠好,她很擔心我會寫她不會撥打電話,寫她胃痛時錯吃了我父親治前列腺的藥,寫她在醫(yī)院里上錯廁所被一個跛腿的老男人呵斥的的糗事,更擔心我寫她白送了人家一只公雞還倒貼了人家十四塊錢的事。您都看出來了,我母親很忌諱她的沒文化。
關(guān)于賣雞的事我想多說兩句,雖然有些年頭了。我母親有一次拎了兩只公雞去露水市場給我哥仨換學費。她要的價不高,人家賣八元錢一斤,她賣七元。第一只公雞賣出去不久,就有一個頭發(fā)蓬亂的老奶奶來買第二只公雞。老奶奶從內(nèi)衣袋里掏出一塊布疙瘩,一層層地打開,遞給我母親兩張二十的鈔票。三斤八兩的公雞,我母親翻著眼睛艱難地計算著該找老奶奶多少錢,老奶奶見我母親算不明白,就又把那兩張二十元從我母親手里抽了回去。我母親算清了應(yīng)該找人家十三元四角。老奶奶說六角你還要?。课夷赣H有點難為情,說那就不要了吧。她找了老奶奶十四元錢,把公雞捆扎好遞給了老奶奶?;氐郊椅腋赣H要盤她的賬,她才想起來,賣給老奶奶的雞錢沒收,還倒找了十四元錢。我父親順手就把茶杯朝她砸過去。我母親說當時就淌了一大碗血。我母親說話有點夸張,不過直到今天她額頭確實還有一塊蠶豆大的疤。
母親基本上是個樂天派,除了因為遭受到丈夫的拳腳而哭罵,還有就是因為我的哮喘病而揪心。童年時我患有很嚴重的哮喘病,像只聲帶還沒有長好的小公雞一樣鳴叫著,這種聲音像看不見的繩索緊緊地勒住了母親和奶奶的脖子?;加袣夤苎椎哪棠蹋鸪鹾蠡诓辉摪盐业陌聼踅o我姑媽吃,她說應(yīng)該像她婆婆當年那樣把小孩的包衣埋到大松樹下,這樣孩子就能像樹一樣茁壯成長了。后來她又自責是因為曾咀嚼過飯團喂我,才把她的氣管炎傳染給了我。為了緩解我的痛苦,她曾自作主張地喂我吃麻黃素,但被我父親及時制止了。
跟奶奶相反,母親決不認同我的哮喘病是來自她的遺傳。好了,你看,我現(xiàn)在什么事也沒有。母親指著她高卷的褲腳和落在四月發(fā)涼的土地上的赤腳跟我父親辯解。說不過我父親時,她便好了傷疤忘了疼地開罵,開罵的結(jié)果自然又會招惹到一頓拳打腳踢。
總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上。母親人嘴不。她所說的總有一天的遐想,其實就像四奶奶對付臥病在床的四爹爹那樣。
四奶奶和四爹爹是我們的鄰居,也是我們的遠房親戚。據(jù)說四爹爹年輕時好賭成性,他曾把米缸里僅有的半瓢大米拿去參賭,害得四奶奶和五個孩子餓了三天三夜。那時四奶奶的幺女還只有六個月大,四奶奶的奶水突然干涸,就像六月戈壁中的細流了無痕跡,她的幺女不久便夭折了。四奶奶把這筆賬記在四爹爹頭上,發(fā)誓“總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上”。果不其然,四爹爹后來得了風濕病,手腳變形,生活不能自理。四奶奶常常鎖了門,任憑四爹爹怎么叫喚渴了餓了,她就是裝聾作啞,自顧自去菜地勞作,或者坐在村頭小店里悠閑地跟人扯淡。四爹爹后來當然是死了,至于是不是死在四奶奶手上,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父親是一個懂得“自愛”的人。貧困年代,家里好吃的東西基本上都成了他的專供。比如他感冒咳嗽了,我母親會給他煮幾個糖水蛋,而我們哥仨只有在腦殼被另外哪個兄弟打破流血了,才能得到一個糖水蛋的安慰。比如飯桌上出現(xiàn)了我們捉回的幾條飽滿的鯽魚,不喝酒的父親就一定會端起酒杯,用筷頭慢慢地挑著黃澄澄的魚籽,一塊塊地送入自己的嘴中,還說我們哥仨本來就笨,要是再吃了魚籽,就不會數(shù)數(shù)了。下雨天下不得地,父親就會睡懶覺。他休息時我們得躡手躡腳、屏住呼吸。有時我們忘了,一時又打鬧喧嘩起來,父親必定會突然出現(xiàn),嘭嘭嘭,彎指給我們每人頭上賞一個栗鑿。我們摸著頭上隆起的包塊,咧著嘴卻不敢哭。暑假里,父親把我們帶到田里割稻,我們打著哈欠踏著露水出門,等到太陽火輪一樣滾到頭頂上,他工頭一樣坐到樹陰里喝茶,而我們哥仨還得齜牙咧嘴地繼續(xù)割稻。他坐在樹陰下滿意地看著我們,享受著多子多福的好時光。倘若做完家務(wù)的母親這個時候正好拿著鐮刀慌慌忙忙地趕來,必定會和父親發(fā)生口角,她罵他是畜生,說貓養(yǎng)的貓?zhí)?,狗養(yǎng)的狗疼,你怎么連貓狗都不如呢?你看看人家貴生,干起活來能頂?shù)蒙弦活^牛,哪像你,比死蛇還懶。父親多半也會跳起來,一拳將母親砸倒,在她的肚子上狠踹。我們哥仨像三只驚慌失措的土撥鼠,只能呆立在稻叢中左顧右盼,希望有一個鄉(xiāng)鄰能夠菩薩一樣地出現(xiàn),并菩薩心腸地把我父親勸解了。那時,我們真的希望父親總有一天會死在母親手上,而且越快越好。
現(xiàn)在,父親的好日子終于到頭了,一場不輕不重的腦梗阻使他死不掉又站不了。母親報仇雪恨的機會終于來了。
父親照說不應(yīng)該得腦梗。
父親老年后生活非常有規(guī)律,有著長命百歲的打算。他早睡早起,戒了煙,酒也不沾。大魚大肉盡量不吃,還托鄰居四奶奶的兒媳紅兒給訂了一份《老年健康報》。紅兒在村部當婦女主任兼收發(fā)全村的報紙和信件。父親雖然只讀了半年書,但識的字比讀了三年書的貴生還要多,這一點使他頗為自得。但讀報依然還有困難,像吃一碗半生不熟的面疙瘩,讓自己不爽?!独夏杲】祱蟆冯m然只能常年放在茶幾上承灰接塵,仿佛門神貼在門框上,心里多少是個安慰。打開電視,他除了聽天氣預報,就是看《健康之路》《養(yǎng)生堂》《我的健康我作主》之類的節(jié)目。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說,老年人要多曬太陽,于是有太陽的日子他便端了一把躺椅歪靠在院子里,我母親叫他去地里翻地他也不愿意,仿佛翻地會影響他曬太陽。電視節(jié)目嘉賓說:不能吃剩菜剩飯。于是看見我母親把剩菜端上桌他就不伸筷子,如果哪天飯桌上恰巧全是剩菜,那我母親肯定免不了又會遭遇一頓拳腳。母親死鴨子嘴硬,挨了打之后依然會言之鑿鑿地發(fā)誓:總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上。每次母親說“總有一天……”時,父親總會不屑一顧地翻她一眼,然后大大咧咧地背著手朝村頭小店走去。他的好友韓勝利的燒烤攤就死乞白賴地賴在村頭小店的走廊里,我父親喜歡一邊聽韓勝利講葷段子,一邊趁韓勝利笑得雙肩亂抖時,拿一根冒充烤羊肉的烤豬肉塞進嘴里。
年老了依然氣盛的父親,做夢也想不到他會遇到腦梗這樣的事故。就像他在河灘上放牛,從不去想象牛會下蛋一樣。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七月初七,我父親七十三歲生日。這天我女兒和侄兒們,大概都和他們的對象去電影院看電影了,我也給我老婆買了一束花,并且陪她過了一個浪漫的七夕。我們哥仨其實都知道這天是父親的生日,我們都假裝忘記了。我們都沒有回家給他慶生的原因,冠冕堂皇一點的說法是我們都很忙。那段時間,我大哥天天帽子底下壓一塊濕毛巾站在馬路上執(zhí)勤,二哥常常跟在領(lǐng)導后面天南海北地調(diào)研。只有我清閑些,因為環(huán)保規(guī)格不夠,我們的化工廠被勒令停產(chǎn),我沒有了工作卻又不得不四處找活干。我們沒有回家,實際上是不想給他過生日,我們都很討厭他,就像討厭我們頭上的頭皮屑和臉上與生俱來的痦子。
父親那天一定很郁悶,他不知道他何以養(yǎng)了一群白眼狼。這天的晚飯桌上,母親多炒了幾個菜:除了豆角黃瓜西紅柿,母親還做了一盤青椒炒肉絲、腌菜炒大腸、萵筍燉鱸魚……一共是四葷四素一鍋湯。我父親看見滿桌溢香的美味,不咪點燒酒似乎說不過去,于是他就喝酒了。也許是高興的緣故,他破天荒地夸獎了母親菜燒得不錯,說她如果再肯使把勁,就能趕得上鎮(zhèn)政府食堂老魏的手藝了。他說話有點含糊不清,這期間他的筷子一度掉到了桌底下,母親給拾了起來,夾在腋窩里抽拉了一回,算是用衣服給擦干凈了,就又遞給了我父親。
那天半夜父親起床小解,突然感覺不利索,連走路也走不穩(wěn)了。他說,我難受。
哪里難受啦?是不是惹到邋遢了?我母親比較迷信,認為父親肯定是遇到魑魅魍魎之類不干凈的東西了。她起身要給我父親作法治病。她要作法,無非像鄉(xiāng)間老人常作的那樣:用筷子放在有水的碗中不停地杵著,一邊喃喃詢問陰間游蕩的各位沾親帶故的亡靈,如果筷子恰巧在她念叨某位亡靈時站立了起來,那她就給某位亡靈燒幾刀紙,祈求對方的原諒和佑護,便將太平無事了。我母親要去拿筷子和碗時,父親喊住了她,快給三丟打電話。他說。
于是我母親便把我從夢鄉(xiāng)里拽了起來。我叫了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地趕回家,父親歪在沙發(fā)上看著我,嘴角牽著蛛絲般的口水。
我父親在急診室里躺了好半天,才過來一個睡眼惺忪的實習生模樣的醫(yī)生,他簡單地問了問情況,叫我父親把腿抬高給他看看,然后就若無其事地走了。也許是夜班醫(yī)生認為我父親離死亡還遠,用不著急救的緣故,他們就把我父親一直放在急診室晾著,直到接白班的醫(yī)生上班了,才有另外的醫(yī)生過來叫我去給父親做腦電圖、核磁共振,等等等等。一路排隊做下來,父親躺到病房接受治療時已經(jīng)快11點鐘了。后來我惡補腦梗方面的知識,才知道腦梗發(fā)病后的最佳治療時間是三小時內(nèi)。我鼓足勇氣去找主治醫(yī)生理論。主治醫(yī)生態(tài)度和藹,說,你們?yōu)槭裁床辉缢忘c???我上班第一時間接診的就是你父親,如果你對我的醫(yī)療方案和治療程序有異議,歡迎批評指正。這個時候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感覺自己好像在無理取鬧。
說實話,病房的主治醫(yī)生比護士們要敬業(yè)多了,他搬動我父親的胳膊和腿,告訴我康復和鍛煉之后,也許還有行動能力。但是會有其他方面的變化。醫(yī)生還認真地指著我看不懂的父親的腦電圖告訴我:這里、這里已經(jīng)有大面積壞死,病人的語言功能、認知能力,以后都會有影響,而且一段時間后還會出現(xiàn)更加嚴重的情況。我問,壞死的部分能夠治療嗎?他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為了使我更好地理解,他打了個形象的比如:就像禾苗長時間沒有供應(yīng)上水一樣,干枯了,再給它灌上水也無濟于事了。
父親住院時我們哥仨輪流陪護。嫂子和我老婆都要上班,再說老爺子的吃喝拉撒,也不方便交給女人們?nèi)プ?。之所以沒有請護工,一是我們都想做一個真正的孝子,二則我父親如果看不見家人就以為我們是要丟棄他。大哥值夜班,白天交給我,周末日夜由二哥全程陪護。父親不愿意用便盆,大解時一定要上廁所。每次我半抱半拖地把他弄進廁所,總要出一身大汗,氣喘上半天??珊薜氖撬3Ve報軍情,把他放到馬桶上坐半天,他連個屁都沒有。
二哥說,別抱怨,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我哪會抱怨?我想盡心盡力把他伺候好,以彌補我平時心理上對他的輕慢和行動上的怠慢。他想吃什么,只要醫(yī)生允許,我一定會滿足他。有一次他想吃鮑魚(他說在健康節(jié)目上看過,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我打電話托朋友從本城最好的酒店給他訂了一份。就這樣,他還是嫌我們不周到,一直吵著要我母親來伺候。
媽來行嗎?她能搬得動你?你吵她幾夜不睡覺,還不要了她的命?大哥說話的口氣有點沖。被頂撞的父親只能翻白眼瞪著大哥。我安慰他說,媽媽要看家,她來了雞鴨鵝都沒人喂了。我心想,你怎么就忘了,我媽把你人生中最后的情節(jié)都寫好了呢?
父親出院后我們本來打算送他去康復中心的,但他死活不愿意,說我們想法子折磨他。
父親一回到家,親戚朋友鄉(xiāng)親鄰里免不了都來看他。大家問長問短,我母親自然祥林嫂似的反復解說父親發(fā)病的過程。那天是他七十三歲生日,我給他多炒了兩個菜……母親總是要這樣開始說,仿佛不這樣開頭,她就捋不出個頭緒。
喲,那是不該喝酒。親戚朋友們總結(jié)說。我母親終于明白我父親的病是她禍害的,心里的自責都堆積到了疙瘩起來的眉頭上,但她嘴上還要辯解:我也沒說要他喝酒,酒是他自己要喝的。父親含著口水插話:你就不能把我酒瓶奪下去?你要是不給我喝酒,我也就不會有這場病了。
紅兒說,吃飯時掉了筷子就應(yīng)該想到是腦血栓了,三叔你平時看了不少健康報,怎么不傳授點給我嬸?
她能懂什么?她要是能聽懂,河里的魚都能飛上天了。父親含著口水插嘴。能說出這么形象的話語來,我懷疑醫(yī)生說他腦子已經(jīng)梗死了一塊,純粹是胡說八道。
我寬慰母親說,那是他血管中早就有血塊了。他天天去韓勝利的燒烤攤上吃油煙,不腦血栓才怪。我這樣說話時,父親翻著眼睛看著我,好像要吃掉我似的。
我見過別的腦梗病人,半邊臉走形,如同垮塌的墻面,不能說話,或者說話含糊不清。他們起初不能動彈,但通過鍛煉也慢慢恢復了行動能力,哪怕是走路劃著八字,至少也在恢復。父親的情況跟別的腦梗病人不一樣,他臉上沒有什么變化,就是眼睛深陷了下去,眼白變藍。左手僵硬,左腳不太聽使喚。他的語言功能不僅沒有喪失,反而開啟了小宇宙似的爆炸了。
我要洗手。他說。母親給他端來熱水,他的右手像蜻蜓點水似的在水盆里點兩下。
我要喝水。母親給他的杯子倒點熱水。父親接過杯子,對待酒似的抿一小口。
我要撒尿。他說。母親顛顛地跑進去,掩上門,給他解褲子,拿尿壺。
吃飯時,母親給他脖子上圍一條毛巾,他端坐著,張嘴等待母親把飯菜送他嘴里……
我就搞不明白了,你為什么不能自己吃?大哥終于按捺不住火氣,沖父親嚷。
父親說,我是病人,你就這樣對我?我是怎么把你養(yǎng)大的?……你眼睛再瞪著我,我一棍子敲死你信不信?
我把大哥推出門,開始耐著性子跟父親說道理。我說,我們都有自己的事不能天天陪在你身邊,我媽身體也不好,她要伺候你,還要燒飯洗衣種菜。你能自己做的事情要自己做,你需要鍛煉,不能依賴我媽。
我說話時,父親歪著腦袋萌萌地看著我。我要牙簽。他突然說。
我一時語塞。我不知道他稀稀拉拉的幾顆牙齒怎么還使得上牙簽。我把牙簽遞給他,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我要遙控器。他又叫。
我把牙簽盒、遙控器、餐巾紙,以及他可能要的癢癢撓、耳勺、零食、水果全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床頭柜上。我甚至把他的便壺也放在床頭柜的一角。但是我一轉(zhuǎn)身要離開時,他又開始叫:我要手機。
父親的手機已經(jīng)被大哥沒收了。因為他亂打手機,央求人家來看他。有一次他喊我母親不得,還打了110,把警察叫來了。
桂花,桂花!桂花桂花桂花……只要他的房間里沒有人,他就會叫我母親的名字。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急促,像落水者在喊救命,聽得人心里發(fā)毛,魂魄都無法安身,只得急急地趕過去。問他要干什么,他說:幾點了?
我懷疑父親腦中沒有及時得到血液的灌溉而枯死的那部分神經(jīng),恰恰是管理認知和睡眠的。出院后的他,整天處在亢奮的狀態(tài)中,日夜不睡,叨叨叨地說話,像點燃了一掛長得沒有止境的鞭炮,不斷從嘴角垂下的口水也不能熄滅它燃燒的熱情。
母親很快就蔫了,說話不再帶有銅鑼的音質(zhì),語音成了秋風中飄浮的落葉,臉上的皺紋愈加密集,背也彎了下去,做事也開始有點恍惚,菜里不是沒有放鹽,就是放了兩次鹽。在小河邊洗衣服聽得我父親急促地叫喚,她顛顛地跑回去,就再也記不起河邊洗衣石板上的衣服了。
見到我們,母親就不停地抱怨,這老頭子是要把我折磨死才罷休啊。一天喊到晚,喊得我魂都散了,要是來遲了,他就罵人,還要打人。晚上睡不到半小時就要把我叫醒,不是要起來坐坐,就是要喝水撒尿,沒有尿也說有尿。母親顯然是一想起來就很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又提高了。他昨晚大半夜里還要我起床燒飯給他吃。
水果和蛋糕不是有嗎?
他就要我燒飯啊。我不睬他,他就用尿壺砸我,潑我一臉尿。母親氣得不行。我明白父親就是找茬要人陪他說話。他這樣日夜吵人,母親會累垮掉的。
怎么辦呢?大哥二哥端的都是鐵飯碗,上班下班都要刷臉簽到,能請的假幾乎已經(jīng)請完了。我哩,雖然沒有鐵飯碗,但最近朋友給介紹了一家廣告公司,待遇還挺優(yōu)惠的。沒有鐵飯碗的人飯碗似乎更加重要。我們只能周末回來或者平時抽空回來。
我們哥仨商量,給家里請個保姆。我母親立即把老胳膊搖得像風中的樹枝,不要不要,請來保姆,老頭子的事還是要我做。
我說,請一個保姆陪爸爸說話,這樣他就不焦躁了。
陪他說話也能拿錢?你們是錢多得燙手嗎?母親聲量陡然恢復到平時的銅鑼度,急得好像不這樣表態(tài)就不足以平息事端似的。她心里不平衡,不能接受這樣的事。
我不要保姆,我只要你媽伺候。父親一旁幫腔。我說,你整天這樣吵我媽,我媽會死的。父親保證他不會再吵,堅決不要保姆(其實,也很難請到保姆)。
父親起初對自己癱瘓了還有些不好意思,覺得丟人現(xiàn)眼了。不久他就忘了避諱,大聲嚷嚷自己受到了虐待。我母親不能一天24小時待在他身邊。有時她在廚房炒菜,父親叫喚她只能不理,這時父親就開始用癢癢撓拼命地敲打床沿,一面大聲喊“救命”。紅兒丈夫有一次聽到喊聲,猶猶豫豫地進屋了,見我父親躺在床上并無大礙。父親見有人進來就開始控訴我母親扔下他不管,是想要害死他。他說著說著就哭了,像孩子一樣委屈。
母親從廁所出來,聽見父親對她的控訴,又氣又惱,揚言不再管他。父親見母親生氣,知道自己錯了,趕緊賠禮道歉。說下回再不胡說八道了。但我們哥仨誰回家時,他還是要投訴母親的種種怠慢和不周,然后又像孩子似的哭起來。
父親竟然還會哭,我們甚感詫異??礃幼樱哪X子確實壞了。
母親被父親咬了。
周末我和大哥蹭二哥的車一道回家時,母親站在門口,看見我們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另一只手腕子。我拉開母親的手,看見她青筋凸起的手腕上紅腫了一大塊,兩排牙痕清晰可見。
他咬的?我詫異。
母親立即抹起了眼淚。說前天她在廚房做飯,父親一連聲地叫喚要吃,等給他端過來時,他嫌遲了,突然用他那只好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子,低頭狠狠地咬了一口。
大哥又氣又急,沖母親吼:他都這樣了,你還能被他咬到?他咬你,你沒長手嗎?二哥則皺著眉頭嘆氣,什么話也不說。我把母親拉到一旁,悄悄告訴她:爸爸腦子壞了,你要學會保護自己,別再被他打、被他咬。
他腦子壞了?腦子壞了還能想到那樣的腌臜事?我回來遲一點,他就罵我是騷情去了。
我知道跟母親解釋不通,就問父親為什么要咬母親?
我什么時候咬她了?他抵賴。
我把母親拉過來,指著她紅腫的手腕子,這不是你咬的?
父親翻著藍色的眼睛無辜地看著我,不作答。
你再要打我媽,她就不管你了,看你怎么辦!
那你管我。他像個孩子一樣央求我。
我才不管呢。你要是再打我媽,我們誰都不管你。
我不打她了。我向她賠個禮行不行?父親眼睛里有痛苦的暗流。桂花,你過來,我給你磕頭。他努力挪動身子想要下地給我母親磕頭賠罪。我相信此刻他的悔恨是真誠的。
你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大哥跳起來沖父親吼,聲量壓住了,惱怒卻壓不住。
這樣折騰一回,父親至少能有一兩天不再亂吵,很能體貼我母親。但過了這兩天,他就故態(tài)復萌,吵著要牙簽要遙控器要紙張要擱置在櫥頂上已經(jīng)生銹的老鼠夾,說看看它是不是還能用。他要輪椅、要手機、要氣墊床、要去北京看病……要那些別人不經(jīng)意中提到的可能會有益于病人的種種物質(zhì)上的好,就像不懂事的頑童要玩具店里的各式各樣的玩具。一天N次地要別人給他洗臉,要換鞋子,要端茶水,要種種關(guān)懷,像叛逆期的不可理喻的臭小子。只要看不到家人,他就桂花桂花地喊個不停。只要有人在身邊,他就不僅要這要那,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一個個詞語拼湊起毫無意義的句子,如同雨季山林里的藤蔓無休無止地蔓延在斗室里,讓人感覺到被藤蔓裹纏得快要窒息了。母親不堪折磨,我們只得再次不斷請假,輪流回家。
父親巴望我們回家,好把幾天里累積起來的芝麻粒大的小事,諸如他把大便拉到褲子上了、母親某一回燒的魚沒有味道、母親說他再吵著不睡就把他扔到豬圈里面去等等,以打小報告的形式告訴我們。母親稱之為“告狀”。
父親“告狀”時,母親認真地氣憤著,亮開銅鑼似的大嗓門爭辯。她才不信老頭子是腦子壞掉了,認為他是良心壞掉了。
大哥每次回家都會強制式地拉父親走路。你再不鍛煉就廢了,這樣走,這樣!父親被大哥擺布得像一具木偶,耷拉著一只臂膀,一條殘腿連八字都不會劃,只能在大哥的攙拽中拖地而行??瓷先ゴ蟾缦窭献樱赣H倒成了他不爭氣的兒子。他要這要那時,大哥總會去懟他,有時甚至氣急敗壞。父親對大哥表示不歡迎,甚至下了逐客令,叫他滾。如果是二哥輪值,他就搬把椅子坐在父親房間看電視,父親相對也就安靜點。對父親無關(guān)緊要的問話,二哥充耳不聞。偶爾起身給父親拿一樣必不可少的東西。坐不了一會兒,他必然又會被一個電話叫走。
我回家會哄父親走路,或者用輪椅推他去戶外走走。父親對我絮絮叨叨時,我就投其所好,趁機詢問一下張三李四家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來滿足我的好奇心。以前要是問父親這些事,他即使不賞我?guī)讉€栗鑿,也會狠狠地瞪我一眼。父子間的交流山高谷深,一場腦血栓填平了這些溝壑。
我問這問那時,有一件事不敢觸碰,如同走夜路時會繞開墳地,割茅草時會繞開一蓬荊棘。這就是母親和貴生的事。但是有一次父親卻主動說了。
那次我推他走在村邊農(nóng)業(yè)示范園的水泥路上,陽光隨意而溫和,野菊燦爛在腳邊,西紅柿和草莓在路邊的大棚里招搖著,隔著塑料薄膜也能感受到它們的艷紅。從一間大棚里突然走出貴生的身影,敞開衣襟,穿著長筒靴,手里拿了把鐵鍬。
回走,回走。父親催促我給他的輪椅掉頭。
怎么了?
不想看見貴生那狗日的。父親說。我知道他其實是不想讓貴生看見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走了一截,父親主動說故事了。他說,你媽做姑娘時喜歡過他,他家窮得一條棉褲一家人輪流穿,就那樣了還想討老婆?你外婆自然不愿意,你媽跳著腳跟你外婆吵,外婆拿了包666粉要吃,她才乖了,跟我結(jié)了婚。貴生那家伙,讀了三年書,蠶豆大的字認不得一碗,把“軍”字讀成“車”,嘿嘿……
拿別人的短處跟自己的長處比,自然會開心的。但母親卻偏偏喜歡拿貴生的長處和父親的短處比,父親為此郁悶了半輩子。我知道更不快樂的是母親,因為父親不是她想要的人。
母親伺候了生病的父親大半年,怨言不少,卻忘了“總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上”的話。在母親的陪護下,大半年后,父親已經(jīng)能扶著墻壁行走了。如果我母親扶著他的胳膊,哪怕只是象征性地牽著他的衣袖,他也能走到曬場上,走到門口的小河邊和菜地了。
父親能走路了,我們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三丟,你快回來,你爸不照(不行)了。母親在電話里哭唧唧地說。父親能走到水塘邊不到一周,母親突然給我們打來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我和大哥風風火火地回了家。母親說父親前幾天感冒了,發(fā)了兩天燒,就這樣了,叫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上門看過了也沒有用。父親側(cè)臥在床上,他不再喋喋不休地說話,也不再朝我們瞪起眼睛,他躺在床上,單薄得可憐。爸,爸爸!我們叫他也沒有反應(yīng)。我忍不住俯身過去,用我的手去摸摸他的臉。爸爸,爸爸,你還認得我嗎?他哼一聲,表示認得。他就這樣睡著,一時迷迷糊糊的,一時又清醒些。稍微清醒些時,又叫我們的名字,問他要什么,又沒有了下文,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待我又要轉(zhuǎn)身離開時,他似乎又醒了。三丟!他叫。
你想要什么?
父親說他看到四爹爹了,四爹爹坐在他房梁上抽煙。父親說他冷,叫我把天花板和房頂都扒了,讓他曬曬太陽。他還叫我把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撬下來,放到他手上。他說,你媽晚上起來看不見,我給她摁開關(guān)。父親進入了迷幻世界,似乎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陰曹地府,我們得給他準備后事了。
都說父慈子孝,我們心底都埋藏著對他的恨也是有理由的。在他最煩人的階段,我們曾陰暗地想過,他要是死了也好。但現(xiàn)在我心里說不出的難過,胸口仿佛塞進了一大塊糯米飯團,黏黏的,化不開,堵得人發(fā)慌。我突然記起了他的種種好。我們開學報名時沒有學費,干了一天活的他,吃過晚飯打著電筒去十多里路的大姑家借回了錢;愛打架逃學的大哥有一回被學校開除了,母親說不給念書也好,正好給你爸打打下手,田地包到戶了,我們也忙不過來。而父親什么話也沒說,買了兩包大前門去學校求校長別開除他的兒子;臘月里殺了年豬,父親給翅膀硬了就飛走的我們打電話,頤指氣使地命令我們回家取豬肉……母親常常罵他好吃懶做,他確實有點貪吃,但他年輕時的那個年代又有什么好東西吃?糊飽肚子就該念聲阿彌陀佛。他似乎不夠勤勞,但他卻讓三個兒子兩個上了大學、一個讀完高中。他在我們面前勉為其難地保持著他做父親的威嚴,使我們無法和他親近。他把血液灌注到我們的血管中,把姓氏雕刻進我們的身體里,又使我們無法割裂和他的關(guān)系。
我給父親買回最好的老衣,絲綢般的唐裝,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試穿一下,沒有成功。他叮囑我在他沒有咽氣時得趕緊燒紙,還要在他咽氣前給他手里塞上真票子。我要三千。他說。三千塊在他看來是一個不菲的數(shù)字。他還要我把母親的老衣也準備好,他要求我母親跟他一道走。他說他一個人害怕。
大哥不再沖父親發(fā)火,焦躁地走來走去,有時仰頭深深地吐一口氣。第二天大哥又請假去給父親相看墓地,然后他打電話跟我說,三丟,我給老頭子定了一塊墓碑,價格最高的那種大理石的,你看要刻上點什么?
除了他的名字,讓我們?nèi)蘸竽軌蛟诩漓霑r找到他,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刻。我說。給父親的墓碑上刻上什么好像都不合適,我沒辦法用一句話或者一小段話,來概括我對他的認知。
父親一只腳伸進地府,十多天后另外一只腳還留在陽間,脆弱的生命到這個時候反而像老山藤一樣堅韌。他之所以還撐著,母親揣測他是在等我二哥。我二哥去國外考察了,一去要有半個多月,我們沒有把父親病重的消息告訴他。較之于他的前程,父親的病重好像沒有那么重大。
我們由開始的緊張、不舍,漸漸又變得麻木和不耐煩。畢竟,我們都有自己平庸而又不能舍棄的工作和生活。
二哥回來后,請了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上門給父親診治。開了口服藥,也開了吊針的藥水。等到我和大哥周末回家時,父親已經(jīng)坐在床沿上不停地喊桂花桂花,又開始要這要那了。
一切又都恢復原狀。
我?guī)湍赣H燒火時,母親蓋了鍋蓋,讓紅燒肉悶著鍋里,神秘而又自得地問我:你猜你爸是怎么好的?
二哥請醫(yī)生回來了啊。
母親搖頭,警惕地朝我大哥所在的堂屋瞅了一眼,才洋洋自得地小聲告訴我,父親是她治好的,她給父親請了大仙,還找了好幾種偏方。
花了多少錢?我問。母親看出我神色不對,忙說沒花多少錢。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錢。她強調(diào)。
到底被別人騙了多少錢?
你們這些做子女的都掉到錢眼里去了,錢重要還是人重要?母親反守為攻。我無語。
我沒想到不久二哥突然把父親塞進他的小轎車,送到夕陽紅養(yǎng)老中心去了。
不用問原因,看看母親額頭上銅錢大的硬痂和胳膊上裹纏的紗布就知道了。母親見到我和大哥照例又哭訴了一番。奇怪的是母親現(xiàn)在倒是不再對父親說“總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那句話了。
三丟,你們真把你爸放養(yǎng)老中心不管了?
沒過幾天,母親又給我打電話。
大哥命令過我們,暫時誰都不許去養(yǎng)老中心看老頭子,磨磨他的性子,看他以后還打不打人。
母親沒再說話,默默地掛掉了電話。
母親去找紅兒,央求她幫忙做件事。
紅兒說:嬸嬸你說,只要我能幫到的。
你能不能抽空幫我把你叔接回來?
叔在養(yǎng)老中心不是挺好嗎?二十四小時有人陪護,你也輕松了。
聽說要花三千多塊錢一個月哩,兒子們的錢又不是大水淌來的,他們都不容易。都怪我不該給他過生日,他要是不過生日也不會落下這種病。其實是我害了他。母親低了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巾來抹淚。從來就嘴硬的母親,其實一直活在自責里。
紅兒為難了,她知道這是家務(wù)事,她不便插手。便找個理由推托了,說她的車要送4S店保養(yǎng)了,最近幾天肯定不行。
村莊里是打不到出租車的。村里倒是有幾輛電動三輪車,如果請車主幫忙拖玉米或者拉飼料,他們肯定二話不說就幫著做了。但紅兒不肯做的事,他們自然也不會去蹚這道渾水。母親自己又不會開電動車,只能朝柴棚里的板車打主意了。
板車的架子躺在一堆柴火底下,本來就準備當柴火燒的。母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從柴堆里扒出來,一只車把已經(jīng)斷裂了,母親找來一截鐵絲,用老虎鉗把它擰牢。銹跡斑斑的車轱轆也被母親從旮旯里翻了出來。車胎是癟的,母親給它打滿氣,按到車架子下面。擦干凈車架子,給它鋪上松軟的棉被。母親拉著這樣的板車上路了,如同拉著一輛迎親的轎子。
母親拉著父親回程的路上,車轱轆嘰呀嘰呀地直叫,原來車胎里的氣早就漏完了。父親躺在車上大叫大罵,一會兒罵母親過陰去了,到今天才來接他。一會兒罵母親不會使力,讓他顛得難受。一會兒又急得大叫,說怎么盡走上坡,他要出溜下去了。母親牛一樣弓著身子,急了她也嚷嚷,說,你沉得像死尸,再叫,我就把你扔到坡下去喂狗。聲音破鑼一樣沙沙的,夾雜著粗重的喘息。
當我接到紅兒的電話,火急火燎地趕回家時,我的母親邢桂花已經(jīng)完成了她的重大使命,正神一樣坐在門檻上喘息,靦腆而自得地看著我笑。晚霞鋪滿她的全身,她靦腆的笑容里鑲嵌著一塊褐色的傷疤——我看到了布格羅的一幅油畫。父親的喊叫和責罵不斷從里屋傳出來,成了這幅油畫的背景音樂。
責任編輯 張 哲? 麻 雯
何榮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