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淚的季節(jié)

已記不清，有多少個清明沒去看二哥了。不去看他，不是已忘記，而是把他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去看他，不是怕他對我有一肚子的埋怨，而是怕我的哭泣，影響他無憂的安眠。

記得他在即將離世時，已處于間歇性昏迷狀態(tài)，但還能清楚地認出來看他的人。我姐姐問過他：你認識我嗎？他說：你是我大姐??！我怎么能忘記。我家先生也問過他，他還強撐著，并很干脆地說：我誰都能忘記，永遠也不能忘了你，你幫我家太多太多！

可他唯一記不得的就是我，我放棄春忙的所有事，來陪他最后一程，而他還是多少次懵懂地指著站在床邊落淚的我問：她是誰？別人告訴他：她是你小妹秀子??！當(dāng)他聽到我的名字時，眼睛就暗淡下來，低沉著再也不看我，也不說話了。也許，是我連逼帶哄讓他吃那些苦不堪言的藥；也許，是我做了讓他受盡介入折磨的決定，不但未能挽救他的生命，反而讓他走得更快。

我們兄弟姐妹四人中，我最小，二哥比我大三歲，在家相處時間最久。當(dāng)年媽媽怕我上學(xué)被人欺負，刻意讓他延遲三年，陪我從一年級開始上學(xué)。我們一起度過了童年、少年和青年。

童年的二哥活潑調(diào)皮，青年的二哥英俊灑脫。年輕的我們同是時尚的弄潮兒，都有一顆愛美的心，都心靈手巧。為了美，他學(xué)會做那個年代最新潮的喇叭褲，還做了兩條同款的換著穿?？粗軙r髦的樣子，我又羨慕，又嫉妒，經(jīng)常趁他不在家時，偷偷穿著他的喇叭褲出去嘚瑟，最終還是被我訛了一條來。為了美，他上班第一個月，把所有的工資拿去買一臺熊貓牌縫紉機，最后縫紉機也被我據(jù)為己有。這個老物件，至今都是我存檔的項目。睹物思人，世事無常，只道尋常。

驀然回首，他離開我的視線已有十個春秋，十年前的那個春天，濃霧覆蓋的連霍高速，能見度不足五十米，車難行，挪動向前。團霧蜂擁著撞擊著防霧燈，仿佛穿過擋風(fēng)玻璃，撞擊在我心上。

深夜歸鄉(xiāng)路，因迷霧嚴重而愈加蒼茫。此刻，心被掏空，無力支撐，癱坐在副駕駛上默默無聲。我家先生手握方向盤，全神貫注地看著能見度內(nèi)的距離。開夜車愛打趣提神的他，今夜一聲不敢吭，他怕說話的噪音，驚跑了我正在傷痛中的思緒。

春季是我家農(nóng)藥廠最繁忙的季節(jié)，我卻被一個家急電話從百忙中拎了出來，電話的內(nèi)容驚得我睜大了眼睛，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灼傷，淚水唰地沖出眼眶，腿一軟，癱坐下來。

昔日，那個靈動、活躍、勤快的二哥，看見我們一大早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并未像平常那樣高興地迎上來，問這，問那，并匆忙去買菜做飯，讓我有份父母健在的幸福感。

今天，他失神地躺在床上一動沒動，被一種懨懨的病態(tài)籠罩著。他用無助的目光瞥了我們一眼，沉沉地說一聲：你們回來啦！就再無言語，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泣音。看出他是在強忍住心中的痛苦，但紅紅的眼睛里還是禁不住溢出了淚水。他的樣子讓我的心被揪了一下，更加地疼痛。我拼命地止住眼淚，想近前安慰他幾句，嘴卻怎么樣也張不開，一張嘴就抑制不住地哽咽。

二哥屬三高群體，姐姐在醫(yī)院沒退休那幾年，一直不放心他，每年都叮囑他去體檢，提醒他在各方面多加注意。自從姐姐退休離開醫(yī)院，也忽視了他。沒人提醒的日子他就自由了。由于二嫂長期吃腎移植手術(shù)后的保腎藥，脾氣變得極壞，各方面讓他受盡煎熬，氣得他經(jīng)常喝得酩酊大醉來麻痹自己。沒承想，短短的兩年多，就自由出滅頂之災(zāi)。

他原在電信局做支局長很多年，工作干得風(fēng)生水起，工作之余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他是里外兼修的優(yōu)秀男人。好友親朋大事小事都愛找他幫忙，只要他能幫的，從不會說“不”字，他的善良和愛心與父母如出一轍。

父母健在那些年，我們兄弟姐妹四人，逢年過節(jié)都相約回家團聚。他是我們家的掌勺大廚，做菜味道極好。大家一起做事，姐夫和嫂子們還經(jīng)常說個笑話，打個趣，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其樂融融。

當(dāng)年，二哥家的經(jīng)濟條件最好。父母生病期間，他離得近，付出最多，無半句怨言。父母去世后，我們的團聚又轉(zhuǎn)移了陣地。他雖然是排行第三，卻像長兄那樣經(jīng)常邀我們。我居住在鄭州那十年，每次回來他都把房間收拾好，一定要我們?nèi)プ。龊贸院煤鹊牟徽f，走時，還硬塞著讓我大提小拎地帶上許多東西。

二〇〇六年，二嫂突然得了腎衰，為了籌錢給她做腎移植手術(shù)，把一個本來富足的家，全部掏空都沒夠，又東湊西湊才湊夠昂貴的手術(shù)費用，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務(wù)。

二嫂手術(shù)回家后不久，他被調(diào)到局里做器材管理，雖然這個職務(wù)是每個支局長都想的，但這份工作特別忙，給勤勞的二哥來干，也算是恰如其分。

就在他臨查出病的頭一天，平時做事從不喊累的他，把一批器材送到市局三樓，那天他感覺渾身癱軟欠力，兩三趟下來就汗流浹背，送到第六趟時，爬到一半就抬不動腿了，只好坐在樓梯上歇了好久，才把最后一趟送完。他怎么也想不到，這是自己身體出了問題。

這幾年，他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剛略有好轉(zhuǎn)，還清了一大部分債，只剩一少部分，沒想到身體就這樣垮了，他心有不甘。

二嫂患腎衰時，我們把她帶到鄭州，在鄭大一附院成功做完了腎移植手術(shù)。那時他因做支局長，沒辦法長期照顧左右，就把二嫂留給了我們。雖說我們廠里特別忙，但每天都安排時間去看她，還找了陪護二十四小時來陪伴。出院后又在我家靜養(yǎng)了六個月，直到完全康復(fù)才回家。從那以后，我們自然也成了他家的主心骨，什么事都找我們商量。

二哥看到我們，似乎有了精神支柱。那時的我，也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像一家之主那樣，果斷決定帶他去鄭州治療。

在河南省腫瘤醫(yī)院，經(jīng)過一系列的檢查，醫(yī)生說，他是屬于長期酗酒造成的。經(jīng)常喝醉酒最易傷肝，高血糖的人手術(shù)后，傷口不易愈合，他的癌細胞無法手術(shù)去除，只能靠化療或放療來維持生命。另一種方法是介入，那只能是嘗試，不能保證其效果。

醫(yī)生的確診，讓我明白二哥將不久于人世。父母和大哥都已離世，我不能接受二哥也這么早地離開。

兩三年前，大哥的病也是應(yīng)該手術(shù)治療，可他沒聽我們的勸，而做了介入，最后，大哥只活了一年多就去了。而二哥的病情，在無可救藥的情況下，我們也是采取的下下之策，哪怕有一點希望，即使能多活一天，也不愿眼睜睜看著他就這么沒了。

二哥是明白人，他不會像父母那樣，到閉眼的那一天，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當(dāng)他聽到診斷結(jié)果后，知道生命沒了希望，臉色當(dāng)即變得刷白，并立即站起身，像跟誰賭氣似的，斬釘截鐵地發(fā)出重重的聲音說：不看了，回家。

我懂，他是在和自己賭氣，他恨自己的身體不爭氣，不能再給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家以幫助，反而增添更大的經(jīng)濟負擔(dān)。他怕自己走后，再沒有經(jīng)濟來源給二嫂天天吃昂貴的保腎藥，給兒子上大學(xué)。他不想把一分一毫的錢，浪費在自己的身上。

二嫂看他執(zhí)意要走，拉不住，也勸不住，就抱著他的腰哭道：你要真不看，我們現(xiàn)在就回家，要死，我陪著你一起死，跳樓喝藥隨你選。聽到二嫂說的這些話，他身體漸漸地軟了下來，再也無力掙扎。我們幾個人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很久，很久，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無聲的淚水在各自的臉上不停地流淌。

我們都對醫(yī)生寄予一線希望，同病房的那個老頭，比二哥后來一天，一個星期后，精神滿滿地自己回家了。而二哥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灰暗，身體也持續(xù)消瘦下去。

我每天到醫(yī)院，都見他面無表情，心事重重地低垂著頭坐在那里，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原來QQ上的網(wǎng)名“浪子”，陡然改為“魂牽夢繞”。他的心理壓力太重，裝著太多的牽掛。

我們煎熬著，等待著，觀察期已過了十幾天，醫(yī)生只是進來出去地看看。我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終于盼來了醫(yī)生的金口玉言，可醫(yī)生直接下了個死亡判決書。我明白，這個世界將不再有奇跡，也無人再能挽救二哥的生命。我和姐姐再也無法控制憋在心里已久的痛苦和絕望，兩個人在無人的走廊盡頭，抱頭痛哭起來。

二哥離開我家那天，一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不時地看我們一眼。他拖著浮腫的腳，蹣跚著爬上了我家先生送他回家的車。臨行前眼里強忍著淚，對著站在車旁的兒子說：豐源，舅舅這一去，就再也不能到你家來了。他的話，像用刀子剜了我的心。

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那份永遠無法割舍的親情，凋零在這個落淚的季節(jié)里。（責(zé)任編輯 王瑞鋒）

作者簡介：龍秀，本名陳福榮，江蘇連云港人。系齊魯文學(xué)社執(zhí)行主編，河南科技報《文學(xué)百花苑》副主編，中國詩歌在線上海頻道總版主，《西部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連云港工作站站長，《中華文學(xué)》會員、簽約作家，《散文選刊》（下半月）簽約作家，連云港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連云港散文學(xué)會理事，連云港市朱自清研究會會員。近年來，有200多首（篇）詩歌和散文在全國各類媒體刊發(fā)。有多部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