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禮
我和年輕的馬賽人菲利并肩在稀樹叢和夕陽中走向卡提卡提村的村口。
他說再過三年,等自己從法學院畢業(yè),他將回部落里搞普法和基礎教育推廣,讓更多的馬賽孩子接受學校教育,起碼能上到初中畢業(yè),因為現(xiàn)在部落兒童的平均受教育程度僅為小學四年級。而他們中途輟學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便是家長文化程度太低、法律意識淡漠,強迫他們離開學校,男生放牧、女生則嫁為人妻或人妾。
菲利在卡提卡提村出生并長大,直到兩年前考上首都法學院之后,才第一次走出了部落和荒原。他是家里的老二,下面還有6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自兩年前考入法學院,除了上課、考試、當學生會主席和基督教學生團體的領袖,閑下來的時候菲利并沒有像其他大學生一樣泡吧、談戀愛,扎進大城市的享樂泡沫里不可自拔,他其實連閑都不曾閑下來過。
菲利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一件事上——對抗部落里的“女性割禮”。具體一點說,是對抗父親和宗族長輩們對7歲妹妹的“施禮”。
女性割禮的全稱為“女性生殖器切割”,也被稱為“女性生殖器切斷”。定義明確的女性割禮主要分為三大類:僅割不切、既割又切、完全縫合加切割。在非洲大陸,西起塞內加爾,東至索馬里,橫跨整個北非地區(qū)包括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在內,共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至今仍廣泛地施行女性割禮。其中在坦桑尼亞,2016年的全國普查顯示,在15歲至49歲的女性群體中,受割率為10%,主要的割禮類別為第二類——既割又切。
究竟為什么要對女性施行“割禮”?答案因地區(qū)而異。在馬賽民族的傳統(tǒng)說法里,女人的性欲是骯臟而邪惡的,割去生殖器官的一部分能夠壓制這種欲望,從而大大有助于妻子保持對丈夫的忠貞。
在這兩年之中的絕大多數(shù)日子里,菲利都像是戰(zhàn)士,斗志昂揚。“這種能夠切實地感覺到自己正在給家鄉(xiāng)帶來改變,哪怕只是一點點改變的經(jīng)歷和體驗,實在是讓人欲罷不能!人難道不就是應該這樣活著嗎?”他說。
覺醒的男孩
菲利說,自打有記憶以來,家里都是“馬賽戰(zhàn)士”的天下。從他會走會跑開始,就每天跟著大他兩歲的哥哥和堂表兄弟們一起放牧,天亮前出門、天黑前回家。他們拄著牧羊杖,腰別匕首,趕著牲口,背一點奶和干糧,循著濕潤的痕跡給牛羊找有水源和青草的地方。
男孩子們的天性是愛玩。沒有玩具、高科技、游樂設施,他們就爬樹鑿坑、跳高狂奔,實在無聊了,就隨機分成兩撥,赤手空拳上演“戰(zhàn)士出征”,直打到頭破血流。
有一次菲利和表哥打得太投入,一不注意沒有看好剛出生的小牛犢,導致小牛犢被鬣狗叼了去?;丶抑?,叔伯們抄起木棍就把他們一頓痛揍,打折了菲利的小腿。他因此不得不在草垛子里躺了整整兩個月。
在馬賽,牛羊的數(shù)目是一個家族身份、財力、勢力、社會地位的綜合象征,就像是某種闡述不清又難以撼動的偶像崇拜,比鈔票和兒女還寶貴,是不容出任何差錯的。
“進入小學四年級前,稍微懂事了,我就問自己:這種‘畜高于人的日子,真要過到老、過到死嗎?看看身邊的人,確實絕大多數(shù)就這么過了。但我不行,堅決不要?!?/p>
約莫是從那個自問自答的覺悟開始,菲利驟然間在課業(yè)上發(fā)奮起來。那會兒,卡提卡提村連小學都沒有(其實直到今天也沒有),距離最近的小學在12公里以東的洛特普斯村,路爛得很。菲利每天清晨5點就得起床,一刻不停地往太陽升起的方向暴走到早上9點,才能到達學校。
到達學校的時候常常已經(jīng)錯過了兩堂早課,加上超大的運動量,腦子因為饑餓而處于半罷工的狀態(tài),他便頭往桌子上使勁一磕,痛感帶來的清醒,能讓人撐一會兒?;蛘呤怯们G棘在大腿上寫字或做算術,冒出來的血珠干涸結痂,摳了再來,直到中午學校放飯——一小碗水煮玉米粒和紅豆粒的混合物,當?shù)厝私兴黰akululu,意為“救命稻草”。
當時菲利的班主任乃?,F(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洛特普斯村小學的校長,他提起菲利四年級那年“如同神跡般的轉變”,至今印象深刻,“我那會兒想,這個年輕人在短時間內突然從吊車尾變成了全校標兵,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呢?”
但其實,菲利決定改變的原因一點也不復雜。
原因之一是,四年級結束時所有學生都必須接受全國統(tǒng)考,及格的繼續(xù)念五年級,落榜的可以復讀一年,屆時再考不過,就會被從教育系統(tǒng)里除名。
根據(jù)學校的手抄檔案,菲利四年級會考的那一年,全年級38人之中,只有8人直接升到了五年級,有5人復讀一年后考過,其余25人估計從此便退出了這場競技。
直至今天,洛特普斯村小學的狀況跟10年前菲利在校時相比,并無多大改觀。650多名小學生,總共才7名教師,其中2名是志愿者。而另外5名“體制內”的專業(yè)教職人員中,除校長外,其余4名全都是在其他地方犯了錯誤,要么酗酒成性,要么是在體罰學生時過分暴力,要么因性侵被捅出來,“放逐”到了這片幾乎與世隔絕的荒原之中。
2019年,四年級會考的結果是:54名學生中,15人考試通過,20人選擇復讀。
校長乃幔說:“所幸還是有越來越多的部落人發(fā)現(xiàn)了,或者說正在發(fā)現(xiàn)教育的必要性。人們逐漸意識到,如果不想繼續(xù)過這樣的生活,沒有不二法門,惟有教育?!蹦酸5膬蓚€孩子全都在200公里以外的阿魯沙(坦桑尼亞第三大城市)念國際學校,一年的學費加起來,是他工資的10倍以上。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這個讓人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的教育系統(tǒng)實在是破爛至極?!暗碓谶@個國家,更甚的,作為一個世代放牧的馬賽人,我難道還有第二個出口嗎?”菲利說。
消失的妹妹
除去突然覺醒并意識到“上學”的意義之外,第二個讓菲利脫胎換骨的主導因素,來自于他的妹妹薩萊。
在菲利升入四年級以前,薩萊一直都是家里“隱藏的公主”。那會兒兄弟姊妹還沒有那么多,一共6個,薩萊排行第三,是唯一的女孩。
菲利的爸爸大衛(wèi)打心眼里愛這個女兒,可無奈又不能愛得太明目張膽。
“我們馬賽的大男人搞這種卿卿我我的事情,像什么話?女人和男人之間除了傳宗接代,就是尊重和被尊重、順服和被順服的關系,沒有別的?!焙痛笮l(wèi)同為部落長老之一、也是大衛(wèi)堂兄的奧尼如此闡述道。
奧尼今年56歲,是卡提卡提村的“碧召(音譯)”,大致等同于文化宣傳部部長。他7房太太之中的正房,則負責統(tǒng)管全村姑娘的“成年禮”,也就是割禮。
在大衛(wèi)偏愛女兒薩萊這件事上,奧尼曾經(jīng)不止一次勸告、警告過他。最后見大衛(wèi)屢教不改,奧尼甚至召集宗族的全部長老坐下來開會,聲討大衛(wèi)的“不合體統(tǒng)”,還說他帶壞了部落里一些年輕的父親。也就是那次會議結束前,奧尼提出:薩萊11歲,已來例假,因此要準備“受禮”,提早準備嫁個好人家。
菲利記得那是2012年,自己剛上四年級的那一年。4月份學校放短假期間,他和家里的兄弟們在外頭放了三個星期牧,趕夜路回到家后他累得兩眼發(fā)黑,一頭栽倒在牛皮榻上便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他起來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母親端了一瓷杯剛擠的鮮羊奶來到他床前,叫醒了他。他接過來,咕咚咕咚灌下去,在床上又坐了好一會兒,卻“總覺得怪怪的”。他走出垛子,去跟父親問安。父親坐在樹下的陰影里,答應了一聲,卻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菲利又去數(shù)點了牲口,還和其他兄弟一塊兒吃了點熏肉,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薩萊去哪里了?平時早上端杯子到跟前來叫他起床的,不都是薩萊嗎?
問了一圈,大家都支支吾吾,只有嫂子告訴他,薩萊已經(jīng)按計劃受了割禮。
菲利心想,原來如此。
在部落的習俗里,一般說來,少女受禮后的恢復期至少是半個月,其間不能下床,更別說走到室外來見人了。菲利記得幾年前大伯奧尼的老婆給她自己10歲的曾孫女施禮時,那哭天搶地的喊叫聲,差點把他的耳膜都給震裂了。
之后的幾天里,家里幾十口男女老少,沒有任何人談起薩萊受割禮之后的狀況。沒有人洗薩萊換下來的彩布,她的書包和那個帶特殊花紋的杯子也不見了,甚至沒有人提到“薩萊”這個名字。
妹妹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記得有一次,我跟我所志愿服務的德國非政府組織駐坦桑尼亞總負責人瓦爾納先生聊到他最初決定在馬賽部落開展教育事工的動機,他提到了2012年他們準備在洛特普斯村開辦學生校舍(其實相當于收容所)時發(fā)生的一件事。
一群從卡提卡提村趕來的女人們,大半夜敲開了他的門,求他開車帶一個少女去100公里以外的醫(yī)院。他看了一眼那個快要昏過去的女孩子,抓起車鑰匙就往醫(yī)院趕。只不過到醫(yī)院時,女孩子因為失血過多,已經(jīng)不行了。最后他們把她的尸體帶回村里,簡單地埋了,連葬禮都沒有。人們甚至因為覺得不祥,不愿意再提起她,要是沒有車后座上的血跡作為鐵證,她就像是從未在這個地球上生活過一樣。
后來宣教士瓦爾納和其他工作人員開始把越來越多有困難的女孩子安頓下來,他卻始終忘不掉那攤血,心想:那個叫薩萊的女孩子如果還活著,肯定早就為人妻為人母了,不知道她會不會讓自己的女兒走上同樣的道路。
而菲利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真正得知有關妹妹“消失”的確切信息,竟然會是在學校里。當短假放完,他在上午11點吊兒郎當?shù)靥みM教室門時才發(fā)現(xiàn),“薩萊因割禮而死”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學校。
2012年,據(jù)官方統(tǒng)計,卡提卡提村所在的整個曼雅拉大區(qū)的女性受割禮率為61.7%,居全國首位。其中記錄在案的死亡率為7.3%,薩萊死在公立醫(yī)院,算在這7.3%之中。
菲利怎么也回不過神來:我只不過是放了半個月牧,妹妹怎么就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菲利從教室沖出去,幾乎是一刻不停地跑了12公里回到家中??吹竭@個瘦小的兒子滿頭大汗、攥著雙拳,雖然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卻把嘴唇咬出了血絲,太陽穴上的青筋也像是要隨時炸開,大衛(wèi)既沒有解釋也沒有發(fā)怒,甚至沒有說一句話。
最后菲利還是投降了。他逃到放牧的小山谷里躲了三天,回到家后一切照舊。
大衛(wèi)記得,大概也是從那之后,菲利開始拼命學習,短時間內成了全???。三年后的小升初全國統(tǒng)考,畢業(yè)班的16個學生里有3人考過,菲利成績排名第一。之后4年的初中生活,“第一”便一直伴隨著他。初四全國統(tǒng)考,他考出了省,直接被首都多多馬法學院錄?。ㄌ股D醽喅踔挟厴I(yè)生當中極其優(yōu)秀的,可以直接跳過高中兩年的全科學習,直接進入某幾類極少數(shù)由國家特辦的專業(yè)類學院)。
沉默的女人
2019年6月我第一次跟著菲利步行去他們家的那個下午,他的父親大衛(wèi)不在,大衛(wèi)的三個女人靜悄悄地待著,曬太陽、逗孩子、時不時閑聊幾句,老三斜靠著老大的肩膀,就像女兒和媽媽一樣。薩萊如果還活著,應該也快20歲了。
直到今天,菲利的母親辛亞綈仍然時常想起那個漂亮又活潑的女兒。在那個銀河照常璀璨的夜晚,她們背著痛到幾近休克的薩萊跑過荒原和叢林,來到宣教士瓦爾納家里求救的畫面,她全都記得。
“她那么疼,卻連叫都不愿意叫,她怕別人聽見,會令家族蒙羞,有辱爸爸的名聲,薩萊就是那么懂事……”
“懂事?母親,什么叫懂事?她懂事難道就該去死嗎?”一直沒開腔的菲利從《社會契約論》里抬起了頭。書的簡陋封面上,有一行他從里面摘抄的句子:人生來是自由的,卻無處不受枷鎖的束縛。
辛亞綈也抬起頭看了兒子一眼,說不上是什么意味。她的嘴巴動了動,可最后還是沒有開口。
“母親,你還是這樣,你總是這樣。你沉默就有用嗎?薩萊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在你還想失去芙拉?過去的事情,你難道就這么忘掉了?”
芙拉是菲利最小的妹妹,出生于2013年,像當年的薩萊一樣,她也是家里“隱藏的公主”。
辛亞綈怎么可能忘掉呢?女兒的血簌簌地落在母親的手上、身上、衣服上,那溫度似是冷卻之中的溫熱,卻又好像燙得燒心煉肺。
“菲利,我和你不一樣,有時我也想做點什么,但我只是一個女人啊……”
26年前,辛亞綈是全卡提卡提唯一上到了初中的女生。只不過上到初二時,她在礦區(qū)謀生的父親因礦難去世,家里的叔伯們便以4頭牛的價格,把她嫁給了大衛(wèi)。
在薩萊出事前,辛亞綈曾經(jīng)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畢竟說起大衛(wèi),即便是撇去“宗族長老”的位子,他也算是在這一片有點名望的,因為他不但風度翩翩、有頭腦,還曾是眾多馬賽男人另類之中的另類——因為他只娶了一個老婆。這對娶妻成癮的傳統(tǒng)馬賽男人來說,絕對是三百分之一甚至是五百分之一的概率。
部落里的人對此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大衛(wèi)對“一夫多妻”最沉默卻最有力的反抗,有人說他腦子出了問題,也有人說是因為他信了基督教。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是知足的。直到三年前,在跟老婆生活了20多年、有了9個孩子之后,他突然二話不說就娶了妾,慶典辦得很低調,消息卻在部落里炸開了鍋。
大衛(wèi)對此從未正面回應過。教會的一些信徒們在談起他時,都遺憾又帶點氣憤地稱他為“賣主賣友”的“叛教者”。
2018年年初,大衛(wèi)用5頭牛換來了他的三姨太。這個姑娘才20歲,比他的大兒子還要小5歲。
辛亞綈經(jīng)歷了一番從痛苦到平靜的轉變后,逐漸明白:“你覺得自己過得比別人要好一些,其實都一樣。接受了,反而感覺舒服一點。日子嘛,怎么不都得過下去嗎?!?/p>
2018年5月的一天,奧尼在家族會議上正式提出,因為政府對地方女性割禮查控得越來越嚴,所以明年要提前給村里的女孩子們施禮。在那天公布的受禮名單里,7歲的芙拉也被列入其中。
在場的女人們一聽,開始交頭接耳,小聲而激烈地抱怨起來。因為名單上的女孩子們大都是5歲至10歲。要說十二三歲受禮,絕大多數(shù)做母親的雖然不愿意不舍得,但為了自己的女兒能嫁一個好人家、收一份好聘禮,她們還是會被迫點頭的。但現(xiàn)在要讓這么小的孩子受這樣的罪,母親們覺得這簡直太殘酷了。
2018年6月,坦桑尼亞國家衛(wèi)生部和聯(lián)合國婦女兒童權益保護基金會聯(lián)合發(fā)布的針對女性割禮的普查報告顯示,卡提卡提村所在的曼雅拉大區(qū)女性受割率為57.7%,這比2012年薩萊因受禮去世的那一年低了4個百分點。但曼雅拉大區(qū)為多民族混居,其中馬賽人聚居區(qū)的女性受割率為96.7%。調查還顯示,在所有接受調查的曼雅拉人里,95.3%的人認為,這種習俗不應該繼續(xù)。
菲利問我:你覺得這個數(shù)據(jù)真實嗎?有多少“認為”女性割禮不應繼續(xù)的人,或者說男人,是說了真話?又有多少人,只是因為法律和道德的要求,才隨便勾了一個明顯“合法”又“合情合理”的選項?而對于其中“真正”如此認為的那部分支持廢除割禮的人,又到底是被什么力量裹挾著去施禮的?
堅硬的空殼
收到初四全國統(tǒng)考結果的那一天,菲利并沒有“驚呆”。全曼雅拉大區(qū)兩萬多名考生中第6名的成績,令菲利的家人以及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覺得像是在做夢,只有菲利鎮(zhèn)定得很,他滿腦子都糾結在一個非做不可的決定上:我究竟是要學醫(yī),還是學法呢?
在填報專業(yè)截止日期到來之前的那三天,菲利又一次跑到了那個放牧的山谷里。“我一遍遍地問自己:假如能退回到那一天,我到底該選擇哪一條路,才能夠讓薩萊活下去呢?”
這個問題成了催逼菲利最終選擇法學院的最后一擊。三天后,他從巖洞里爬出來,重見天日的那一刻,他覺得整個世界的運轉軌跡都不再一樣了。
進入法學院之后,菲利慢慢發(fā)現(xiàn),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像自己這樣“一根筋”,大多數(shù)人不過以畢業(yè)出來當上律師從而賺很多錢、過很好的生活為目的,在學校里浮浮沉沉?!霸诖蠹业难劾?,他這樣的‘斗士值得欽佩,但卻不值得學習,因為他肩上的擔子太重。就好像我們都喜歡蜘蛛俠,但是有幾個人愿意成為蜘蛛俠呢?冒著生命危險飛來飛去救人難道就真的那么有趣嗎?歸根結底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無論出身和受教育程度如何,都還是希望過一種舒服安穩(wěn)快樂的生活,腦子里盤算的是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玩什么。想做貢獻想改變社會的人也不是沒有,但大多停留在一個‘想字,沒有多少實際行動。像菲利這樣,為一個族群甚至一個國家而憂患和奔走的年輕人,少得可憐?!狈评南抵魅蔚荫R說。
尤其是當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他有能力、既能吃苦又不抱怨之后,便扔給了他更多的“擔子”:學生會主席、基督教學生團體的領袖、模擬法庭組長、田徑隊隊長、詩社社長……只要應付得來,又與自己的信仰、原則和愛好不沖突,菲利便不會拒絕。
“你享受領導別人嗎?”我問他。
他哈哈笑了幾聲,搖頭道:“我只是不想放棄任何一個鍛煉自己的機會?!?/p>
在這方面,菲利在校最要好的朋友丹尼爾這么形容他:目的性強,但不會不擇手段。“菲利還是非常正面的。別人入社是為了放松、為了好玩,他不一樣,他在修剪自己,也在積攢人脈?!?/p>
2018年7月,菲利在得知妹妹芙拉將在第二年4月接受割禮的事情后,他把憲法和地方法中自己早就收集好的、明確禁止女性割禮以及保護婦女兒童隱私和權利的所有條目,分門別類地放進文件夾,不薄不厚的一疊,假一請,隔天就坐上了回卡提卡提村的巴士。
他覺得自己這次志在必得。
兩天后,他冷不丁地在支派例會結束前出現(xiàn)在大伯奧尼家,犀利而尊敬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跟在場的二三十位酋長、村長、長老們分析了一個半小時,他從女性割禮對人權、健康、現(xiàn)代化文明進程的危害,講到法律條目上的明文規(guī)定,再講到現(xiàn)實中那些讓人心碎的案例,一氣呵成。
“我看著他們面面相覷的樣子,暗暗松了一口氣,誰知……”
奧尼喝了一口茶,開了口:“小子,你說了這么多,到底想說個什么名堂?”
這下輪到菲利語塞了,自己花了一個半小時,軟硬道理法理規(guī)定全部擺在臺面上,難道還不夠有說服力?
菲利后來才得知,他那天的大部分“演講”內容,奧尼和其中一些長老早就聽得耳朵長了繭子。20世紀90年代至今,每隔一兩年就會有上面派來的執(zhí)法立法普法人員、社工、教育家、聯(lián)合國和紅十字會的人以及國外各類慈善人士到區(qū)里來開關于“徹底消滅女性割禮”的宣講大會,一般情況下,每個地方的酋長和“碧召”必須參加。
而每隔4年的普查,像卡提卡提村這樣處在荒原深處的村落,由于人員居住過于分散,很多家庭根本不能被覆蓋到。除此之外,教育部門聯(lián)合一些國際性非政府組織,還會不定期對所有公立小學進行排查,這本該比大規(guī)模的范式普查要靠譜,但菲利在之后的田野調查中發(fā)現(xiàn),“排查”的徹底性和準確性,同樣只適用于城市和開化程度較高、交通較便利的一些村鎮(zhèn),像在洛特普斯村和卡提卡提村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很多人一生不進學校,那么自然就不在排查范圍之內。另外,有待考量的還有排查結果的真實性,這幾乎直接取決于該校校長的正直和清廉程度。
“法律歸法律,那些都是飛在天上的東西。你倒是說說,如果我們不執(zhí)行割禮,姑娘們以后嫁不出去,你來負責嗎?”奧尼輕描淡寫地問??粗桓彼菩Ψ切Φ臉幼樱评麣獾脦缀跻鼙眩迷跁呵覜]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實話實說,奧尼的質問聽似荒唐,卻并非沒有出處。我家鄉(xiāng)的人們所關注的是女孩子們怎么樣嫁得好、怎么樣取悅丈夫,怎么樣在一個自成體系的社會圈里保持它看似平衡的運轉節(jié)奏,法律、文明、進步,這些都是外在的東西,和他們的生活無關。”
1998年,坦桑尼亞政府出臺了《性犯罪特別規(guī)定法》,那是第一次將“給18歲以下未成年女性實行割禮”劃為“違法行為”。
“相比之下,女性割禮的起源,則可以追溯到4000年前。用20年的時間搭一個法律的‘硬殼,看似堅不可摧,但里頭其實是空的,裂縫一多,就會整個崩塌?!倍喽囫R法學院的客座教授凱瑟琳說。凱瑟琳在5歲時被家人的一塊泡泡糖給引到了“割禮士”的家中,之后她大學本科選擇學習法律,碩士、博士又在英國讀了社工專業(yè),現(xiàn)在的研究方向是婦女兒童權益保護。
凱瑟琳告訴菲利:老百姓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在生活中明白和感受到切實的好處和壞處。在牢固的部落風俗面前,換句話說,在混沌不清的“人性之惡”面前,你可以跟人們講規(guī)定講條例,但他們轉頭就會越藏越深,到頭來,情況只會變得更壞。你若想男人們放棄自己在家里“奴隸主”的身份,就必須讓他們發(fā)自內心地明白“文明”到底有什么意義。同理,你若想讓女人們不再沉默,也必須先給她們指出一條活路,一條讓她們不必僅僅靠取悅依附老公就能夠走得通的“活路”,否則的話,再痛、受割時的風險再大,她們也還是會把這當成必要的犧牲。
除了“95.3%的受訪者認為女性割禮不應繼續(xù)”之外,2018年的那份普查還顯示,在13歲以上女性群體里,72%的人并不是“非自愿接受割禮”的。
這條“活路”到底是什么呢?菲利想。
尾 聲
在那次自以為必勝無疑卻再次敗北的會議之后,菲利還是去了那個山谷,不過這次他只待了一天,就得到了答案。
菲利轉身回到多多馬,在一周內召集了學生會和模擬法庭小組里7個一直關注女性割禮和兒童權益保護的學生骨干,又走訪了幾個專業(yè)領域的教授和之前跟學校在“反割”議題上有過合作關系的國外非政府組織??恐鸟R賽血統(tǒng)、經(jīng)歷、知識和在??诒?,菲利很快便組織起了一支12人的田野調查隊,由凱瑟琳帶隊,開始了為期三個星期的走訪。
由于路爛難行,他們只能徒步走進埋在山谷和灌木叢深處的村落里。四處荊棘密布亂石遍地,有時他們不得不沿著懸崖邊摸索著向前,好像走到了時間和地球的盡頭,美得猶如仙境,卻徹底地被整個文明世界隔離和孤立,可就是在那里,竟然還能找到人跡。
菲利為這世上竟有比卡提卡提村更為落后的地方而感到驚訝痛心,他想,生存在這里的那些人,有誰在乎誰受不受割禮、活著還是死掉嗎?
田野調查的最后一個點是卡提卡提村。從他們進村的那一刻起,議論、驚訝、疑惑、憤怒以及少許人的期盼便陡然生發(fā)?!爱吘惯^去跑來搞這些的都是吃飽了飯沒事兒干的白人。”奧尼氣鼓鼓地說。
于是奧尼帶了一幫部落里的青壯年,每天四處“捉拿”他們。第一天夜里,菲利帶著他的隊友們瞞著父親偷偷回來,母親找了一座空草垛把他們安頓下。菲利他們正睡得香,突然外頭傳來了喧嚷聲,奧尼和其他宗族長老一行二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地舉著火把闖了進來。
“大衛(wèi),你兒子和他的那些同黨在哪里?有人說看見他們進了你家。”奧尼吼道。
“你半夜三更闖進來,招呼也不打,搞什么?”大衛(wèi)淡淡地說。
“少廢話了,快把人交出來,不然我們就要搜了!”
“什么人?我家進來十幾個人我能發(fā)現(xiàn)不了?沒有就是沒有,你搜也沒用?!?/p>
奧尼最后問了一句:“你敢用你作為長老的名譽擔保嗎?”
大衛(wèi)回答:“可以?!?/p>
直到人全走完后,菲利才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背都濕透了。
第二天天亮,菲利一出垛子,就看見父親坐在門外的樹下喝茶。他走過去問了安,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謝謝。”菲利開口道。
“你們人太多了,打成三隊比較安全?!?/p>
“父親,你這次幫了我,可是芙拉的事情,請你不要妥協(xié),如果走到不得已的地步,我會把你、奧尼和校長乃幔一起告上法庭,請相信我,我說到做到?!?/p>
“你要告我?你的父親?”大衛(wèi)抬高了聲調,菲利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父親的抬頭紋有那么深。
“迫不得已的時候,我會。”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就像得知薩萊死訊的那個下午他和父親的對峙。
“我不能保證,你先暫時把她送去洛特普斯村那個宣教士辦的宿舍去。他們不是能給被逼受割禮的女孩子提供保護嗎?”說完,大衛(wèi)就回了三姨太的草垛。
向洪水猛獸一般的傳統(tǒng)風俗低頭妥協(xié),究竟是艱難還是容易呢?
在那次的田野調查過程中,除了獲取到切實的數(shù)據(jù)和信息,菲利更加確定了,凱瑟琳所提到的那條“活路”究竟是什么。
他緩緩地說:“我要從教育下手?!?/p>
于是他們這次田野調查最終得出了兩個數(shù)據(jù)樣本,一個是13歲以下少女受割率,另一個是小學中途輟學率及輟學原因。
這份報告被凱瑟琳、系主任狄馬及其他三位教授聯(lián)名提交到曼雅拉區(qū)社會發(fā)展部,兩個月后他們得到的反饋是:政府將在2020年4月“割禮季”時,派一隊“專員”前往卡提卡提村所在的特拉縣,在全縣范圍執(zhí)法,查辦違法施行割禮的家族和群體。
在菲利準備回校、離開部落的那個下午,我和他并肩在稀樹叢和夕陽中走向卡提卡提村的村口,暖光半逆著映在菲利那張22歲的臉上,那一瞬間,似乎所有的憂慮和重擔都被磅礴的晚霞給洗掉了。
“人活著,難道不就應該這樣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