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清、丹鼎二派看李白對道教的認同

倪宇航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 541006)

前言

道教在唐代有著崇高的地位，開國之初李淵即下詔規(guī)定了老先、次孔、末后釋的宗教順序。文人士大夫普遍對道教有著特殊的感情。然終有唐一代，罕有文人像李白一樣虔誠而又固執(zhí)地信仰著道教。正如孫昌武先生所說：“李白對道教的興趣終生不衰?！盵1]205他青少年時期“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興八首其五》)；壯年時期“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草創(chuàng)大還贈柳官迪》)；到了晚年，仍是“恨丹液未就，白龍來遲”(《秋于敬亭送從侄耑游廬山序》)。李白選擇了以長生成仙為最終目的的道教作為其心靈最終歸宿，而在道教具體派別的選擇中，由于與上清派人物大量接觸，望走“終南捷徑”進入政壇，故選擇了上清派作為其所屬道派，又因其對煉丹服藥的熱衷而服膺于丹鼎派教義。

一、李白與上清派

上清派乃唐代第一大教派。從被稱為“山中宰相”的祖師陶弘景開始，上清一脈始終與上層統(tǒng)治者保持著良好關(guān)系。正因此，走“終南捷徑”的李白與上清派始終交好。開元十三年(725)，出川抵達江陵的李白遇到了上清派魁首司馬承禎，后者贊其“有仙道骨，可與神游八級之表”(《大鵬賦·并序》)。之后更是因為上清派弟子吳筠的關(guān)系，李白得以上達天聽，《新唐書·文苑列傳》記述：“天寶初，南入會稽，與吳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長安?！盵2]4411后與李白交往密切的元丹丘、胡紫陽亦是上清派門人。李白不出意外地也拜入了上清派門下。關(guān)于此點，羅宗強先生《李白的神仙道教信仰》一文從內(nèi)丹的修煉入手論證了李白所屬上清派[3]32-45；袁清湘先生《道士李白所屬道派探析》從李白結(jié)交之友人與李白詩中所用道教典故、術(shù)語出發(fā)考證了李白信仰上清派[4]37-40；日本人土屋昌明《李白之創(chuàng)作與道士及上清經(jīng)》一文從考證焦煉師身份出發(fā)，探討了李白與上清經(jīng)的關(guān)系及其對上清派思想的服膺[5]105-111。要而言之，諸多學者從不同方面論證了李白屬于上清派，在此不再贅述。然而筆者細揣李白詩文，發(fā)現(xiàn)李白對“漱咽津液”這種修行法門和“本草類”的植物尤為熱衷，而這兩點恰恰是上清派尤為推崇而它派不甚重視的。就筆者所見，學界目前很少有人從這兩點對李白上清派弟子的身份予以論證。因此，筆者不揣淺陋，以“漱咽津液”與對“本草類藥物的推崇”這兩方面來分析李白詩文中的上清派思想，落實李白上清派弟子的身份。

(一)漱咽津液

津液，又稱玉液、靈液等，乃是由道教煉氣之法所生的口中之液，具有祛除病邪、強身健體乃至羽化成仙的神奇功效。漱咽津液之法乃是上清派尤為重視的修煉之術(shù)，單就《黃庭經(jīng)》就有十多處記錄以漱咽津液之法求潤肌煉顏、返老還童、久生不衰之事。如《內(nèi)景經(jīng)》有言：“口為玉池太和宮，咽漱靈液災不干，體生光華氣香蘭，祛滅百邪玉煉顏，審能修之登廣寒?！雹?2/66-67《外景經(jīng)》亦云：“玉池清水灌靈根，審能修之可長存?！雹?2/90皆是看重其具有令人祛病延年、永駐青春，長生久視、白日飛升之功效。

李白詩中，充滿了對津液的幻想之情?！八诰徒鹨?，飛步登云車”(《寄王屋山人孟大融》)，“始聞煉氣飡金液，復道朝天赴玉京”(《鳳笙篇》)。詩人以飽滿的熱情，修金液之法，期望能上達玉京城，與天地同壽。關(guān)于此處的金液，王琦引《抱樸子》注：“金液，太乙所服而仙者也。合之，用古秤黃金一斤，并用玄明龍膏、太乙旬首中石、冰石、紫游女玄水液、今花石，丹砂封之，百日成水。真經(jīng)云，金液入口，則其身皆金色。”[6]663認為金液乃是金丹經(jīng)過煉化后而成的液態(tài)物質(zhì)，不是由自身養(yǎng)煉而成的口中之液。然而筆者認為，李白詩中的“金液”乃是“津液”之義，并不是外丹燒制的“金液”，其原因有二。

其一，葛洪《抱樸子》所說之金液，由外丹黃百術(shù)修煉而來，以硫磺、鉛、汞、砒霜等礦物質(zhì)原料與其它藥物相配合，置之丹爐中，運用“飛”“抽”“點”等手段加以養(yǎng)煉，并用丹砂予以封之，如此百日，得之金液。服后能使人長生不老、羽化飛仙。而細觀李白運用金液之詩，如“終愿惠金液，提攜凌太清”(《題隨州紫陽先生壁》)盛贊胡紫陽具有仙人之姿，希望修得金液之法而同其一并升入太清仙境。胡紫陽為上清派第十四代高道，李白《漢東紫陽先生碑銘》交代得很清楚：“陶隱居傳升元子，升元子傳體元，體元傳貞一先生，貞一先生傳天師李含光，李含光合契乎紫陽。”而上清派以內(nèi)修為主，不主外丹。如司馬承禎《天隱子·序》講求養(yǎng)氣，“神仙之道以長生為本，長生之要以以養(yǎng)氣為先”①21/699，吳筠《宗玄先生玄綱論·以有契無章第三十三》講“道”與“虛無”：“夫道，至虛極也，而含神運氣，自無而生有。故空洞杳冥者，大道無形之形也；天地日月者，大道有形之形也?！雹?3/681他們都更重視內(nèi)修之法。上引李白《題隨州紫陽先生壁》中說胡紫陽“喘息餐妙氣，步虛吟真聲”，而“餐氣”也是上清派獨具特色的內(nèi)煉之法，《黃庭經(jīng)》：“呼吸元氣以求仙……朱鳥吐縮白石源……三氣右徊九道明，正一含華乃充盈?！雹?2/77-78意思就是“通過口舌吐納的陰陽二氣乃是生命之源，只要三丹田之氣源源不斷地在體內(nèi)循環(huán)，則四關(guān)九竅能煥然朗徹，進而使人存正守一、神氣充盈”[7]406?？梢姡锨迮梢幻}多走內(nèi)養(yǎng)的路子，對于由重金屬燒制而成的“金液”興趣不大。畢竟，從上清派祖師陶弘景開始，雖然也有煉丹的行為，但對外丹甚是輕視，認為煉丹在成仙諸多方術(shù)中處于下乘。據(jù)《華陽陶隱居內(nèi)傳》記載：“先生有乘云御龍心,自云年十二時于渠閣法書中,見郄愔以黃素寫太清諸丹法,乃忻然有志。及年二九授上道見上清太極法,遂鄙而不為,奚況餌毒丹求遁去乎?累年所得一皆埋藏?！雹?/508“太清諸丹法”比不上“上清太極法”此類的“內(nèi)修之法”，陶弘景對于外丹甚是鄙薄。而李白與胡紫陽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其與好友元丹丘一同拜訪過胡紫陽，得胡紫陽傳授秘術(shù)：“吾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氣激道合，結(jié)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奪也。歷形天下，周求名山，入神農(nóng)之故鄉(xiāng)，得胡公之精術(shù)?！?《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并在胡紫陽仙逝后為其作《漢東紫陽先生碑銘》一文，可見李白對其是非常熟悉的。而李白也具有相當高的道教素養(yǎng)，一生傾心于道門，不可能會犯常識錯誤而將外丹中的“金液”用于修內(nèi)丹的胡紫陽身上。此外，李白在為送別一道人所作之詩《鳳笙篇》中也用了“金液”一詞，詩曰“始聞煉氣餐金液，復道朝天赴玉京”。安旗先生認為此道人為元丹丘，詹瑛先生則認為是胡紫陽，然而無論是二者中的誰，皆為上清派弟子。因此，李白在此用“金液”之含義，不會為外丹之“金液”之意，而是內(nèi)修之“津液”之意。

(二)對本草類藥物的推崇

道教的核心理念即長生久視，從創(chuàng)立之初就孜孜不倦地追求著羽化飛仙乃至長生不死。早期道教經(jīng)典《老子河上公注》就將《道德經(jīng)》中的“天大，地大、王亦大”改為了“天大、地大，生大”，其“貴生”思想一覽無余。而從這一立場出發(fā)，道教必然和醫(yī)藥結(jié)下不解之緣。因為無論是“自度”(自己長生)還是“他度”(救助他人)皆離不開醫(yī)術(shù)方藥的支持，而在這一過程中，道教上清派作出了重大貢獻。

上清派推崇靈芝、仙草、瓊?cè)镏惖谋静菟帲J為其有養(yǎng)性延命、卻邪祛病的功效。其祖師陶弘景“在乎茅山巔嶺之上，以吐納余暇，頗游意方技，覽本草藥性，以為盡圣人之心，故撰而論之”[8]1寫下了《本草經(jīng)集注》一書，系統(tǒng)論述了其對本草類藥物的重視。而縱觀道教其它派別，靈寶派重符箓齋醮之法，不重丹藥；丹鼎派倒是重外丹黃白術(shù)，但其重視的是以丹砂、鉛、汞、硫、砒霜等礦物類原料制造而成的金丹，并且對本草類植物予以輕視，葛洪即說：“草木之藥，埋之即腐，煮之即爛，燒之即焦，不能自生，何能生人乎？”[9]74而這與上清派高道司馬承禎認為本草類丹藥“虛費而難求”①18/774的觀點恰恰相反。

在李白詩中，大量流露著其對本草藥的推崇之意，其《客有鶴上仙》一詩首寫仙人奇異之狀“客有鶴上仙，飛飛凌太清”，突破了空間的限制。不僅如此，就連仙人的仆從也是那么引人注目：“兩兩白玉童，雙雙紫笙吹”，然而仙人終究不能長久留于人世：“去影忽不見，回風送天聲”，只留下詩人“舉首遠望之”，詩人也想和神仙一樣，自在地遨游于世間，那么怎么才能成為神仙呢？詩人“愿湌金光草。壽與天齊傾”，金光草，敦煌抄本《太上靈寶威儀洞玄真一自然經(jīng)訣》記錄：“升仙永無為，靈顏常妙好?？室癯仵?，饑食金光草?！盵10]99可見金光草是傳說中的仙人食用之物，只要服下了傳說中的仙草，就能突破時空的枷鎖，與神仙為伍，與日月同壽。于是，諸多仙草成為了詩人的幻想之物：“冀餐圓丘草，欲以還頹年?！?《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詩人寄希于圓丘仙草，望能卻老延年，永存天地。此外，詩人還要到那昆侖仙境采集瓊?cè)铮骸袄ド讲森側(cè)?，可以煉精魄?！?《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一》)從而使精魄穩(wěn)固，得以長生。西方昆侖阻擋不了詩人的步伐，東海仙山亦是如此：“但求蓬島藥，豈思農(nóng)鳸春”(《古風五十九首·其四十八》)，“安得不死藥，高飛向蓬瀛”(《游太山六首·其四》)，皆充滿了對藥物的渴望之情。陶弘景《養(yǎng)性延命錄》：“道機曰：人生而命有長短者，非自然也。皆由將身不謹，飲食過差，淫泆無度，忤逆陰陽，魂神不守，精竭命衰，百病萌生，故不終其壽?！雹?8/476故要“餌草藥”求長生。李白如此推崇草本之藥，其上清派弟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二、李白與丹鼎派

以葛洪為代表的道教丹鼎派對戰(zhàn)國以來的神仙思想和金丹理論作了系統(tǒng)總結(jié)，在道教思想史和科技史上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可以說，由葛洪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的道教外丹一派在中晚唐以前始終占據(jù)著社會的主流。中唐梅彪《石藥爾雅》：“余西蜀江源人也，少好道藝，性攻丹術(shù)，自弱至于知命，窮究經(jīng)方，曾覽數(shù)百家論功者。”①19/67丹道的興盛于此可見一斑。諸多文人也表達了對煉丹的向往之情，如李頎《寄焦煉師》：“得道凡百歲，燒丹惟一身……始知世上客，不及山中人?！苯篃拵熞詿挼ばg(shù)著名，詩人表達了對其企羨之意。薛據(jù)更是親自實踐“若年好棲隱，煉藥在巖窟”(《出青門往南山下別業(yè)》)。連一生以辟佛老著稱的儒學大師韓愈在晚年也因服丹而亡，白居易有詩為證：“退之服硫黃, 一病訖不痊?！?《思舊》)五代的陶榖也說：“昌黎公愈晚年頗親脂粉。故事:服食用硫黃末攪粥飯吠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間日進一叟焉。始亦見功, 終致絕命。”[11]社會煉丹服餌之風可見一斑。

在這樣的社會風尚下，上清派弟子李白也不能免俗，甚至比一般文人士大夫表現(xiàn)出更強烈的煉丹成仙欲望。畢竟，道教各派之間沒有嚴格的門戶之見，上清派就是吸收丹鼎派神仙思想、靈寶派齋醮之術(shù)等道派之理論方法用以充實、改造自家教義，才一躍成為唐代第一大派。因此，李白詩歌中出現(xiàn)大量丹鼎派盛行的修煉方法也就不足為奇了?？v觀李白詩歌，表現(xiàn)出了對丹鼎派金丹大道思想的服膺。

早在東漢后期,由魏伯陽撰寫、被稱為“萬古丹經(jīng)王”的《周易參同契》已對戰(zhàn)國以來的金丹思想作出了總結(jié)：“巨勝尚延年，還丹可入口，金性不敗朽，故為萬物寶，術(shù)士服食之，壽命得長久?！雹?0/141認為黃金一類的礦物質(zhì)，因其本身具有“不朽”的屬性，人服下由這類物質(zhì)煉化出來金丹后，肉身也能不朽，故能長存天地，與日月同壽。之后的葛洪更是提出了系統(tǒng)的道教金丹理論體系，道教外丹黃白術(shù)的理論由此奠定。葛洪認為：“夫金丹之為物，燒之愈久，變化愈妙。黃金入火，百煉不消，埋之，畢天不朽。服此二物，煉人身體，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蓋假求于外物以自堅?！盵9]71葛洪用物質(zhì)性質(zhì)轉(zhuǎn)移的思想論證了服用金丹后長生成仙理論的正確性與可行性。不僅如此，在所有成仙大道中，葛洪把金丹大道當成是羽化飛升的最高途徑：“余考覽養(yǎng)性之書，鳩集久視之方，曾所披涉篇數(shù)，以千計矣，莫不旨以還丹金液為大藥焉。然則此二事，蓋仙道之極也。服此不仙，則古來無仙矣?！盵9]70李白對此深表認同，好友杜甫也用“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贈李白》)遙寄李白，而杜甫對道教產(chǎn)生興趣正是李白所致，想必李白與杜甫在漫游名山、尋仙問道之時談論了不少關(guān)于葛洪煉丹之事。細覽李白詩文，其涉及到金丹的思想有兩方面：一是直接表現(xiàn)對煉制金丹的熱衷與實踐；二是對煉制金丹背后表現(xiàn)出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思想的認同。

首先看第一方面，李白詩中常常出現(xiàn)對山的向往與崇拜之情，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山”字就在李白詩文中出現(xiàn)過近500次之多，無論是“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的孜孜追求，還是在九華山想象“青熒玉樹色，縹緲羽人家”(《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lián)句》)的奇幻之景，亦或是“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尋仙人道士而不遇的惆悵之情，皆顯示了李白對山的熱愛。仙，古代作僊，指長生仙去也；在上古，仙又作仚。《說文》：“仚，人在山上貌?！笨梢?，仙含有入山而不老者的意思。因此，山中往往有仙人存在。仙是神通廣大而又長生久視的，仙是如此誘人而令人著迷，李白在山中尋仙后不免會表現(xiàn)出對仙的渴望以及對長生的追求，那么怎樣成仙呢？道教丹鼎派指明了一條通往長生成仙金丹大道，只要得到上品神藥，服下即可成仙：“上藥令人身安命延，升為天神，遨游上下，使役萬靈，體生毛羽，行廚立至?！盵9]196上藥如何可得？只需將硫磺、汞、鉛等礦物質(zhì)于丹爐之中鍛煉，加之“點”“伏”等特殊手法予以輔助，得九轉(zhuǎn)神丹，即可“服之三日得仙”。成仙的具體方法已經(jīng)寫得明明白白了，只需操作實踐即可，這誘惑對于文人士大夫可不??！李白即深信其中，其《登敬亭山南望懷古，贈竇主簿》一詩用奇幻的筆墨描寫了敬亭山之高與神異，“仙者五六人，常聞此游盤”，仙人常駐于此，一開始就顯示了此山之不凡；在這山頂則是“溪流琴高水，石聳麻姑壇”，王琦引《江南通志》對琴高和麻姑注釋，“琴高山，在寧國府涇縣北二十里。昔琴高于此山修煉得道……巖下有煉丹洞”，又“麻姑山……有仙壇、丹灶、劍池、石旗秤、釣魚臺、天游亭諸跡”[6]636，兩山皆以煉丹聞名，已為詩人煉丹埋下了伏筆。作者接著以動人心魄的筆墨描寫了對神仙“羽化騎日月，云形翼鴛鴦”之艷羨與敬亭山“下視宇宙間，四溟皆波浪”之高后發(fā)出感嘆：“百落半途，前期浩漫漫。強食不成味，清晨起長嘆?！鼻鞍肷臣秤诟鞣N雜事是為了什么了呢，“燒火煉金丹”追求長生大道才是我應該做的啊。詹锳先生引明朱諫之語評價：“人生以百歲為期，我之光陰，已過其半，前途之遠，尚爾漫漫，未見就緒，故食焉不知其味，晨興而發(fā)長嘆，此志仍伋伋也。愿隨子明居于陵陽，燒火煉丹，以求長生?！盵12]1855此解甚是。本來，由各種有毒礦物質(zhì)煉制而成的金丹在人們服用后造成“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的情況，煉丹家也承認這種事實，如唐代張九垓《金石靈砂論》就指出：“金生山石中，積太陽之氣，熏蒸而成，性大熱，有大毒，旁蒸數(shù)尺，石皆盡黃，化為金色，況鍛煉服之者乎？……若以此金做粉屑服之，銷人骨髓，焦縮而死也?！钡珶挼ぜ夹g(shù)在不斷進步中已探索出不少有效的”解毒”手段，“如所謂‘伏’‘煉’等等，具體作法包括配合藥料以使藥物發(fā)生化合作用、加溫促進藥物的分解或中和、加水稀釋以減低毒副作用，以及在服用量上加以控制等”[1]48。此外，道教人士又大量宣言服丹中毒死亡后的死亡并不是真正離開了人世，而是“尸解成仙”，這更是讓人們相信了服丹成仙的可能性。因此，李白即使知道“煉丹費火石，采藥窮山川”(《留別廣陵諸公》)，要遍訪山川，付出巨大的心血，也要“便欲燒丹從列仙”(《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亦或要“攀條摘朱實，服藥煉金骨(《天臺曉望》)，畢竟，服丹成仙后的世界是如此美妙：既可“吾當乘云螭，吸景駐光彩”(《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一》)，又可“與君弄倒景，攜手凌星虹”(《贈盧徵君昆弟》)。服丹的危害已被降到最低，又有現(xiàn)成的具體可操作方法，因此詩人對金丹大道抱有極大的幻想，對金丹求之不得而不棄，對金丹的渴望歷之彌久而不息，追求長生不死之信念可謂異常堅定。

第二方面，煉制金丹其背后反映的“物質(zhì)自然嬗變”和“人工調(diào)控”思想在李白那里結(jié)合轉(zhuǎn)換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積極進取思想。丹鼎派認為自然萬物是不斷嬗變的，且這種變化沒有窮盡，在這種思想指導下，金丹家們深信：“金可作也，世可度也?！盵9]286“變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為嫌金銀之不可以異物作乎？”[9]284自然界的萬物都是變化的，人類的血肉之軀也轉(zhuǎn)變?yōu)椴恍嘀|體。不僅如此，在萬物變化的過程中，丹鼎派認為人不是無能無力的，而是化被動為主動，積極干預和調(diào)控。自然生長的礦物質(zhì)在經(jīng)過若干年的自由演變后，可以演化為最完美的丹藥，但這個過程所需時間太久，于是金丹家將之置于丹爐，人工培育后即可縮短這一進程，煉制出仙丹。人工干預的力度越大，金丹藥效就越強，因此道門最為推崇的丹藥為九轉(zhuǎn)仙丹：“其轉(zhuǎn)數(shù)少，其藥力不足，故服之用日多，得仙遲也。其轉(zhuǎn)數(shù)多，藥力盛，故服之用日少，而得仙速也?！盵9]77在這一煉制過程的背后，反映的是不信命、不服命的積極進取之心，是對“宿命論”的沖擊與否定。深信金丹大道可長生、熟悉金丹煉制過程的李白對這一認識可謂極其認同。九轉(zhuǎn)丹藥的藥效他深信不疑：“九轉(zhuǎn)但能生羽翼”(《題雍丘崔明府丹灶》)，堅信服用神丹就能羽化飛升。但金丹難成，在《暮春江夏送張祖監(jiān)丞之東都序》中他“欲遐登蓬萊，極目四海，手弄白日，頂摩青穹，揮斥幽憤”，但卻“不可得也”，未能服用金丹而“金骨未變”，于是“捫松傷心，撫鶴嘆息”，金丹未成，神仙無望，長生之愿的實現(xiàn)遙遙無期，然而詩人對生命的渴望，對生存的幻想是那么強烈，他沒有放棄，沒有沉浸在“尚恐丹液遲，志愿不及申”(《古風其四》)的悲傷痛苦中，轉(zhuǎn)而“我閉南樓看道書，幽簾清寂在仙居”(《早秋單父南樓酬竇公衡》)，認真修煉丹法，研習丹經(jīng)，并把居住之地想象成仙人之居，誓要練出神丹，與天爭命?！皸墑W丹砂，臨爐雙玉童”(《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古風其五》)，他對道教“我命由我不由天，還成金丹億萬年”的教義虔誠地信仰著。

本文從道教上清派之“漱咽津液”修行法門和對本草類植物的熱愛，以及丹鼎派對金丹大道的推崇和對“我命由我不由天”思想的推崇出發(fā)，分析了李白對道教的熱衷，認為李白對道教的信仰是虔誠而持久的。在李白一生中，道教思想在其思想體系中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荅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就連他自己也深信其是由天而來的道教謫仙。可見，李白對道教的熱衷，并不如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指出的那樣：“ (李白)好神仙非慕其輕舉, 將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壯心,遣余年也?！逼鋵Φ澜痰臒釔鄄⒉皇菬o奈地消磨時間，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信仰。

注釋：

① 本文所引《道藏》原文如無特殊說明，均來自于文物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8年版，篇名后的數(shù)字表示冊數(shù)和頁碼 , 如 “ 22/66-67”指此句在此版《道藏》第 22冊 , 第 66-67頁 。 后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