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英國女作家伍爾夫邀請冰心去家里喝茶,說:“你應該寫一本自傳……”不待冰心答話,她接著說:“我倒不是要你寫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為線索,把當?shù)氐囊恍┥鐣F(xiàn)象貫穿起來……”
這話乍聽起來有點矛盾:寫自傳,又不是要寫自己,而只是作為線索,貫穿現(xiàn)象。其實,伍爾夫的這番話恰恰從旁側證明了冰心在那一代女作家中的獨特位置。作為被“五四”震上文壇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一代女作家,冰心可謂“天之驕女”。她的經(jīng)歷和個人創(chuàng)作,無不緊緊和五四運動貼合,她有代表性。“五四”潮起之前,她蓄勢待發(fā);“五四”潮起,她佇立潮頭,“五四”潮落,她功成身退,出國留學。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五四”時期已經(jīng)完成。她的求學經(jīng)歷和婚姻生活,都展現(xiàn)出一種新女性的完滿。
不得不說,冰心太幸運,天時地利人和,她擁有夢幻般的開場。她像一只活躍在時代潮涌里的魚,趁勢而起,勢去而退,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她出身海軍家庭,在海邊長大,從小受古典文學和西方文學熏陶。十一歲進入女子師范學校預科,十三歲到北京——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十四歲進貝滿女中,十八歲讀協(xié)和女子大學理科。她向往成為醫(yī)生,后來轉文科,投身學生運動,并寫出了小說《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詩集《繁星·春水》。她的小說屬于“問題小說”,突出反映了封建家庭對人性的摧殘、兩代人的沖突、軍閥混戰(zhàn)給人民帶來的痛苦;她的詩卻清麗別致、韻味悠長,比白話詩開創(chuàng)者胡適多了一份風格。
無論是際遇還是作品,冰心都有點應運而生的味道,一出現(xiàn)就貼附了新一代女作家的想象,成為“五四”女作家中標本式的人物,是新文學寫作中為數(shù)不多的開宗立派式的宗師,尤其是散文。冰心古今中外融合的語體,對于新文學的寫作具有垂范作用。
和冰心經(jīng)歷相似的有凌叔華。
凌叔華出身仕宦之家,六歲跟慈禧的畫師繆素筠學畫,然后讀女子師范學校。五四運動爆發(fā),她深受影響,二十二歲考入燕京大學預科,和即將畢業(yè)的冰心同學一年,次年入燕大,讀外文系,聽周作人的文學課……燕大的環(huán)境激發(fā)了她創(chuàng)作的靈感,她逐漸走入創(chuàng)作之路,成為閨秀派女作家的代表人物。
顯然,對于這一代女作家來說,五四運動發(fā)生在她們求學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女子接受高等教育。走出舊家庭,呼吸新鮮的空氣,在自由的氛圍里創(chuàng)作,這是前所未有的。
五四運動時,林徽因在北京讀中學,但她的路更“別致”:1920年隨父親出國游學一年,次年回國后繼續(xù)讀女中,從偶爾到經(jīng)常,她在北京參加了不少文藝活動,直到1924年才和梁思成一起去美國讀大學。
“五四”對于林徽因的影響未必是直接的,而是潛移默化的,她的社交圈子里都是站在“五四”前端的人物,她對于美、自由甚至對于感情的領悟,或多或少都受著“五四”的影響,只是這種影響更加悠遠綿長,一直影響著她成為女作家,成為建筑師,成為情感贏家,成為20 世紀著名的女性人物。
1919年,石評梅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她是踩著“五四”的點來的。但她卻和冰心們不同,早在讀大學之前,中學時代的石評梅就展現(xiàn)了自己“革命”的一面。這顯然是時代風潮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女師鬧風潮,她為組織者之一。風潮過后,校方要開除她,后因惜其才學,又恢復了她的學籍。她憂國憂民、追求女性權利、突破封建禮教、關心國家社會的特質(zhì),在來到北京之后進一步放大,并在這里開始了自己轟轟烈烈卻又痛苦糾結的人生。
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冰心式的幸運。在求學這件事上,廬隱和蘇雪林就有點“生不逢時”。
廬隱比冰心大兩歲,蘇雪林比廬隱大一歲。五四運動之前,她們都已經(jīng)完成中學學業(yè)。因為沒有女子大學,別的學校又不開女禁,她們只能參加工作,做教員。因為受不了地方上沉悶的空氣,廬隱幾進幾出北京。蘇雪林在教書生涯中與廬隱女士相識,1919年,兩人結伴同行,終于在秋天考入女師大國文系,并很快從旁聽生轉為正科生。就這樣,兩個人搭上了“五四”潮的末班車,逐漸開始了各自的寫作生涯。
這一代女作家的戀愛觀、家庭觀和她們個人以及周遭人的遭遇不無關系。比如蘇雪林,她能放棄小學教員的工作,選擇繼續(xù)求學,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戲劇性。她不甘于做小學教師,向家里提出升學要求,祖母阻撓,理由是:你該嫁人了。后來蘇雪林大病一場,家長們這才讓步,不再逼婚,允她升學。
接受了民主自由的思想教育,在婚戀問題上,“五四”一代的女作家都展現(xiàn)出很強的自我意識。順利的,如冰心、凌叔華,乃至后來的林徽因,都找到了理想伴侶——“新女性”配“新男性”,組成新的“新家庭”。
不順的,如廬隱,少女時代愛上表哥,上了大學又覺得表哥思想平庸,訂婚之后仍舊選擇分手,解除婚約。后來又和有婦之夫郭夢良在上海舉行婚禮?;楹髤s發(fā)現(xiàn)理想的婚姻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完全相反,不免失望。廬隱的郁悶,是“五四”新思潮的理想與舊現(xiàn)實之間的反差造成的。正如魯迅預言娜拉走后依舊要回來,兩性的不平等并沒有因為一場文化運動而抹平。為愛執(zhí)著的廬隱在郭夢良去世后,又愛上了比她小九歲的清華大學學生李唯建。
廬隱的愛情經(jīng)歷頗具標本性,體現(xiàn)了新思想與舊烙印的博弈。新舊不相容,可新與舊又都存在于她們的生活中。廬隱曾在其雜文《我的戀愛主張》《論今后婦女的出路》中直接表達自己的家庭觀和戀愛觀:“戀愛是有條件的——精神上的條件”,“第一步要彼此深切地了解”,“其次要性情合得來”,“再次應有為了愛而犧牲”?!凹彝ナ悄信餐M織成的,對于家庭的經(jīng)濟,固然要為男女分擔;對于家庭的事務,也應男女共負”,“所以我對于今后婦女的出路,就是打破家庭藩籬到社會上去,逃出傀儡的家庭,去過人類應過的生活,不僅僅做個女人,還要做人”。
多年之后,張愛玲寫《五四遺事》,用一種微諷的喜劇筆調(diào)看待“五四”時的愛情:男女主人公追求愛情,要沖破一切,但到最后卻是新太太、舊太太混在一起,自己在家就能開一桌子麻將。舊家庭的后坐力是如此綿長,一場文化運動,有沖擊,但沖擊過后,湖面依舊平靜?!拔逅摹币淮男屡裕幸徊糠秩?,像廬隱、白薇,無論是思想還是生活,都是漂泊的,迷惘的。
丁玲跟林徽因同年出生,也沒能趕上“五四”最高潮。1919年她還在長沙讀中學,但“五四”思潮影響著她。1922年,她去上海,在平民女子學校學習,次年進了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1924年夏天才到北京,在北京大學旁聽文學課程。
這個時候“五四”已經(jīng)落潮,蘇雪林、冰心、林徽因都已經(jīng)出國。廬隱南下。丁玲等于趕在一場盛會的末尾,繁華已過,只留惆悵,只是在愛情和兩性上,她同樣是苦悶的。
她寫了《夢珂》,發(fā)表在《小說月報》上,五年之后,她又寫了《莎菲女士的日記》,刻畫了青年女性的叛逆和絕望者的復雜性格,以表現(xiàn)“五四”落潮時期一種時代的苦悶。
“五四”落潮了,女作家們各尋出路。石評梅的選擇具有一定的指向性。她和高君宇的愛情“幻滅”之后,毅然投身革命,辦周刊,寫文章,抨擊社會黑暗勢力,激勵普羅大眾。
石評梅后期的小說展現(xiàn)了她心目中的理想的女性形象。她不僅關注小我,更關心國家、民族。她的《紅鬃馬》《匹馬嘶風錄》都站在革命的立場,歌頌革命,批判軍閥。
1928年,石評梅去世。
這年,蘇雪林回國后不久,跟丈夫分手。又過了幾年,廬隱因難產(chǎn)去世。丁玲開始向左翼文學轉型。林徽因投身建筑。冰心在外游學。不過凌叔華1928年才出版第一部小說集《花之寺》,1929年,她隨丈夫陳源到武漢大學,住在珞珈山上,跟蘇雪林、袁昌英結為文學朋友,短暫的歲月靜好。
幾年后,第二代女作家蕭紅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悄然登上文壇。很快,她和丁玲成為第二代女作家的中堅。丁玲是從“五四”的尾巴轉型到左翼文學上來的;蕭紅雖然處身于左翼文學的潮流中,但她也受著“五四”的影響——她是在魯迅的提攜下走入文壇的。她的個人命運以及小說中展現(xiàn)的女性意識,都印照著“五四”潮流的余韻與喜悲。
再后來,張愛玲出現(xiàn)了,雖然對“五四”抱著審慎的態(tài)度,但她個人卻是標準的“五四”的“產(chǎn)兒”。她出生在1920年——“五四”高潮期。她個人的生活軌跡也是“五四”新女性式的——脫離家庭,外出求學接受教育,獨立工作,自由戀愛。盡管愛情一敗涂地——胡蘭成不但有老婆,還有好幾個戀人,然而“五四”在張愛玲這里,或許仍舊有幾分“失敗之美”。
“五四”女作家從傳統(tǒng)中來,在社會巨變中成長,她們的作品不斷突破,不僅表現(xiàn)女性渴求解放的內(nèi)心,還表現(xiàn)自我的追求,深深地影響著全中國的女性。而她們自己,則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博弈中糾結,徘徊,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