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字格
“詩歌沒有使任何事情發(fā)生”,也沒有使任何事情結束……即使這樣,我仍“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我告訴自己:放開你的心,不要限制,任何感受都只管盡情表達,會完全打開一個與眾不同的新世界。我讓自己專注于寫作,順手整理出跨年旅行時的日記——
蹲在路上剝沃柑,你聞到柴火煮飯的香。咦,這家客棧叫“格格樹”(喊它像在喊你,附加木本植物屬性),土墻、木樓梯和安魂的藍,就住頂樓吧??催@裝修風格,你認為主人(荷蘭籍)偏愛天藍、土黃,你敢說,沒有比天藍更安神的顏色了——對,像啤酒花翻起的泡沫。不管了,先趴窗臺上打個盹兒,挨著形狀古怪的石頭投下的陰影,你發(fā)現(xiàn),頭上這根磨平的竹子有木環(huán)穿過(藍窗簾以原始的方式掛起:藍代表慢),更妙的是藍色炊煙在榕樹上方合攏如翅膀。你身后,摩托車飛馳的速度和竹筏下壩時筏身傾斜水花飛濺帶來游客的驚叫形成對比——反方向的力,拋物線繃緊。遠處是群山環(huán)繞的地平線,山下的莊稼田里有房車、帳篷。在某個白日夢中,“你像鳥,飛向你的山”。
下面這段話是我說給女兒聽的:
透明的小孩有知覺,有血肉,人們看到他的心跳、思想。是的,“像五彩的小魚在游”,當他撒謊,前額生出火球,秘密在他胸口——是墨團滾動(在他身邊,人們都很誠實)。不幸的是,他被關進地牢,但他的意識之光照徹城市,驅散戾氣。好吧,我承認,上面的故事是編的,同樣,這個疫情暴發(fā)的世界也不是真的。地牢只在你心里——有必要越獄,如果悲傷是墻,可以忽視、推翻或磨損就好了,而悲傷比墻更具體。
如果非要精確,好吧,這是2020年情人節(jié)的前一天:我請自己吃巧克力,甜裹著苦,味覺漂浮,像愛,懸在舌尖(無情的熱烈,某種可以抵達的極致)。一袋巧克力吃到后來,剩的總是白巧克力。曲奇奶香味對我來說太甜了,再咬一口,碎掉的是時間、欲念和求而不得。淡綠色潑點毛毯偏輕,正蓋在我膝頭——滑落、拾起,如命運般覆蓋我(達到局部取暖之效)。屋子很大,我獨坐,不顧衣衫單薄,用寫作擁抱自己,外屋的水沸聲讓我快活得想撞墻。天暗下來——天越冷,我越喜歡冷水洗臉,冷是我“合適的交談者”,在坐了一整天后,在黑暗里,我樂意吞食幽冷、寂靜:寂靜用不完。
依我說,割豬草的童年,不覺得累。手拉手坐在水塘邊,我們還小,我問你:“我能嫁給你嗎?”
“嗯,長大后我娶你。”你擦凈鼻涕,把大把魚腥草壓入我的竹籃。
我回家洗掉灰綠、黃棕葉片上的淤泥,嫩草扔給兔子吃,老一點的喂牛。睡覺前,我用水彩筆把我倆的名字畫在一起:這無人能解的“密碼”被塞進老家床頭柜的紅漆抽屜里。
這一覺醒來是2020年情人節(jié)。我把夢講給你聽,天氣暖得厲害,你嗅到飄窗外——草的魚腥味:尚未成形。
雪后,或收割后,土腥味和青草味,是的是的,你說的這些我都喜歡——小時候你給生產(chǎn)隊打青草(鐮刀口有白光劃過)。你父親是飼養(yǎng)員,喂五匹大馬,聞到草的味道你就渾身充滿力量;遇到環(huán)衛(wèi)工人剪草坪,你就停下來吸草的香氣——這款天然凈化劑對我同樣有效,你看,我正打開所有窗,布谷聲讓氣脈通達,你所在之地的雪正落在我鼻尖:涼涼的,這不妨礙草繼續(xù)綠,不妨礙你留著青青胡茬兒——反正我已衍生出整個宇宙的幻覺來,其中包括愛下雪、愛割草、愛摸胡茬兒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