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盛開的鹿子百合(外一題)

紅山玉

我是循著百合花的香味走到街角這家按摩店的。自從十五年前賣掉江城的花店后，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聞到鹿子百合的香味。在蒙城，我見過鐵炮百合，我見過香水百合，我更見過桔紅和黃色的亞百。但是我從來沒有找到哪里有鹿子百合，百合花給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憶。

按摩店外，有個不大的花園，里面幾株百合開得正艷，白色的花瓣，一個一個小小的紅色的斑點(diǎn)像七星瓢蟲一樣臥趴在花瓣上，花瓣們都個個向后彎曲著，像一只只時刻準(zhǔn)備開弓的弓弦，正是我多年不見的鹿子百合。我彎下腰來，使勁的吸吮著它的獨(dú)特的香味。

我推開門走進(jìn)店里，看見正對著門口的墻上，掛著一幅國畫，畫上畫著的正是我熟悉的鹿子百合，旁邊還有四個毛筆字：百年好合。畫下面柜臺內(nèi)的迎賓小姐呵呵地笑出聲來，用手一指旁邊墻上掛的大鏡子，我側(cè)過身去，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鼻尖上頂著幾個紅褐色的鹿子百合的花粉。

按摩室里面的門吱扭一聲開了，走出來一位女士?！鞍桌?，你在笑什么？”這聲音怎么這么熟悉？我抬頭一看，還沒等我說話，女士先說話了?！伴愅酰趺词悄?？！”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我們同一期辦理移民的許多多。那個柜臺內(nèi)的小姑娘笑得更歡了。嘴里一邊重復(fù)著閻王閻王。

我對那個姑娘伸出手去?！拔医型跹?，別人都叫我閻王，你好！”說完，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其實(shí)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不像小的時候那樣埋怨爸媽給我起了個這么憋屈的名字。姑娘遞給我一張面巾紙，我趕緊擦掉鼻尖上的花粉。

“閨女，這是和我一起學(xué)習(xí)法語的王炎阿姨?！痹S多多趕緊把我介紹給這個姑娘。我站在旁邊，要多疑惑有多疑惑，我明明記得許多多只有一個兒子，來蒙城的那一年，他十二歲。這怎么變出來一個閨女了？

“我離婚了，就在登陸后的第二年，兒子歸了趙青山?！倍喽嘁部闯隽宋业臐M臉疑問，沒等我問就自報家丑。她一邊說一邊拉了兩把椅子，我們一起坐下。艾米莉給我們沖了兩杯綠茶。

“你這些年還好嗎？咱們有五年沒見面了吧？你怎么開起了按摩店呢？”我向多多發(fā)起了連珠炮般的問題。

當(dāng)年在省城我們一起學(xué)法語的二十幾個人中，我和多多最為熟悉。我們比多多和青山一家早來了兩年。后來我們知道許多多一家也來了，但是一直沒有機(jī)會一起坐一坐，沒想到今天百合花的香味牽了這根線。

“我們兩口子登陸后的第二個月，朋友介紹去了北岸的一家肉聯(lián)廠，我做包裝工，趙青山在冷庫里做分切工，肉聯(lián)廠經(jīng)理的女兒艾琳娜，那個離了婚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趙青山，或者是他先看上了那個女人，反正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兒子鐵蛋知道后，拿了一把刀，要和他爸拼命，我攔擋的時候，趙青山躲過了刀，刀砍到了我的左臂上?！倍喽嘈钠綒夂偷南袷侵v述著別人的故事?！斑觯憧?，我胳膊上的疤痕?！彼斐鲎蟊?，一條像蟲子一樣的疤痕。我記得在省城培訓(xùn)語言的時候，在墻上看見一只蜘蛛許多多都能嚇得滿屋子亂跑。我想象不出多多是如何勇敢地伸出臂膀攔截那砍下來的刀的。

“我們就這樣離了婚，我那時心灰意冷，在一個雨夜，我站在圣勞倫斯河邊，回想著這一切，我決定就那么跳下去，一個人在我身后抱住了我，那個人就是艾米莉的爸爸明宇。”許多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我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明宇家里那時候開著這家按摩店。他老婆跟來店里按摩的一個顧客有了戀情，兩個人也離婚了。攔住我的時候，他正準(zhǔn)備出售這家按摩店，后來我們相處后，我勸他保留下來，你知道我是學(xué)護(hù)理出身，也算是適合我來管理的了。就這樣，我們結(jié)婚了。”許多多繼續(xù)跟我講述著過往的一切。

“你看到墻上的畫和毛筆字了吧？那是我家先生寫的，漂亮吧？”許多多一臉驕傲地跟我介紹著墻上的裝飾品。聽到我們談?wù)撃欠嫞邪桌虻男」媚镆不仡^看了一眼那幅字畫，也是滿臉的幸福感。

“多多，你這次婚姻來之不易啊，要好好珍惜喲！”我對許多多提出建議。

“那你兒子呢？”我忽然想起多多如今已經(jīng)十七歲的兒子。

“他已經(jīng)讀高中了，明年就會申請預(yù)科了，我當(dāng)時聯(lián)系了社工，他們給我兒子上了幾次心理培訓(xùn)課，孩子也明白了父母之間存在的問題，他現(xiàn)在十分陽光，哪天你看到他，也許認(rèn)不出當(dāng)年在省城見到的那個小男孩了呢！”多多十分自豪地說。

“趙青山又離婚了，那個叫艾琳娜的女人甩了他?！痹S多多在說到自己前夫的現(xiàn)狀的時候，滿臉平靜，我看不出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明宇和艾米莉都喜歡百合花，我也喜歡，我們就在按摩店的周圍種了好多百合花。艾米莉常說百合百合，愿爸爸媽媽永遠(yuǎn)百年好合。我很慶幸我又有了一個女兒，十六歲的艾米莉只要有時間就在店里幫忙，是我們兩口子的貼心小棉襖呢！”許多多一邊說著，一邊用目光瞄向女兒。那邊艾米莉正拿著一本書，嘴里叨咕著：更乞兩叢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

我們倆正聊著，門口的鈴聲響了起來，有顧客走了進(jìn)來。

“索菲亞，再次見到你真高興！”跟著聲音一起進(jìn)來的是一位高高大大的白人，手里拿著一捧盛開的百合花。

“小炎，我得忙去了，老客戶詹姆斯每次都必須我來為他做按摩。呵呵，每次他都帶一束盛開的百合花。惹得我閨女都不高興了呢?！痹S多多站起身，滿面微笑地領(lǐng)著客戶進(jìn)按摩室去了。

到了門口，她又一回頭?！伴愅?，哪天再過來聊，下次見！”我聳了聳肩，準(zhǔn)備離開，艾米莉出柜臺來送我，轉(zhuǎn)手就把剛剛那束盛開的百合花給了我。嘴里叨咕著：“誰讓那個男人一周給我媽媽送一次花了？阿姨你拿走吧！”

我把百合花放回花瓶，一指墻上的那幅畫，告訴她，丫頭，你媽媽就是那獨(dú)一無二的鹿子百合，放心吧，會永遠(yuǎn)開放在這店里的。我心里著實(shí)為老朋友的幸福感到高興。

小姑娘聽了我的話，滿意地笑了。那小臉跟外面燦爛的晚霞一樣，嬌艷而迷人。

后背戴絹花的老人

“媽媽你看，坐在椅子上那老奶奶后背背著個好漂亮的花！”我?guī)е鍤q的蘇蘇在公園里散步，蘇蘇剛剛學(xué)會說更多的中文，終于不再英語中文混雜著說了。晚秋的公園里，不見了夏日里茵茵的綠草，公園旁邊的薔薇花的花蕾也早已經(jīng)結(jié)成了一個一個紅色的小球球。后背上有花？好奇怪，我的好奇心驅(qū)使我走過去。

老人就那么靜靜地坐著，后背對著我前行的方向，夕陽在天上把云彩編織成五彩斑斕的云霞，天很快就要黑了。這個時候老人坐在這里，在干什么呢？我先湊近老人，看她的后背上的確是有一朵花，但不是自然界的鮮花，而是用紅綢子手工編織的，上面好像依稀還有字跡。我轉(zhuǎn)到老人的面前，這的確是一個長得像華裔的老人，老人如一尊雕像一樣，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看見我過來，眼神里有那么一絲絲慌張，但是旋即就又什么表情也沒有了。

“大娘，您是在這里等人嗎？”我稍微彎下腰問她。老人看了看我，沒有說話。這時候蘇蘇跑了過來，拉著我的衣襟，身子藏在我背后，側(cè)露著半個頭，偷看著老人。老人也看見了她，我低頭看蘇蘇，說：“蘇蘇，跟奶奶打招呼說奶奶好?！碧K蘇朝老人揮了揮手，剛要張嘴說話，那個老人忽然站起身來，嘴里嘟囔著沭陽沭陽，伸出一只手要握蘇蘇的手，我看見老人的手長滿了老年斑，青筋在手背上突起著，但是老人的手仍然很細(xì)膩。蘇蘇被老人嚇到了，跑到我的另一側(cè)，害怕地說：“媽媽我怕，咱們走?！崩先丝刺K蘇躲了起來，就又坐了下去，還是如雕像一般。

我猜想這個老人可能是得了前一陣子電視劇《都挺好》里蘇大強(qiáng)一樣的病吧。于是我問：“大娘，叫我看看您后背的花好嗎？”老人還是沒有說話，但是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不同意的樣子。我于是拉著蘇蘇，走到老人的背后，我用右手撩起那朵花，這是一朵用類似于蘇州絲綢做的絹花，上面用黑色的碳素筆寫著中英文，我仔細(xì)地端詳。這是一朵人工縫制的花，看上去做工比較粗糙，但是字體清秀：“老人患有癡呆癥，請幫忙打電話1647××××××。多謝！阿芳”。

絹花為什么要戴在背后呢？不是應(yīng)該戴在衣服的胸前嗎？“大娘，您要回家嗎？我送您?！蔽医又鴨柪先思遥先诉@時左手搓著右手，右手又反過來搓左手，上下嘴唇蠕動了幾下，想說什么又說不出的樣子，看來真得打電話了。

微信的朋友圈，忽然叮鈴一聲響了起來。一條轉(zhuǎn)發(fā)的消息：萬能的朋友圈，請緊急幫忙尋找一位短發(fā)，后背有一朵紅綢胸花，上身穿灰色半身大衣，下身穿一條深藍(lán)色牛仔褲，腳上一雙老北京布鞋的老人，老人上午走失，有看到者請速聯(lián)系阿芳，電話1647××××××。我一看，面前的這位老人，滿足所有的特征，一定是她了。

阿芳趕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阿芳打了個Uber，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媽，您咋又跑出來了？我到處找也找不到您啊，急死我了?！卑⒎颊f?！按蠼阏娴姆浅８兄x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我婆婆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自己走失了?！薄罢业骄秃?，找到就好?！蔽颐χf。老人緊緊握著阿芳的手不松開，仍然是一句話也不說。“妹子，我能問一句不該問的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按蠼隳阏f?！卑⒎家贿吇卮鹞遥贿吥贸鲆粋€手帕給老人擦眼睛?！按竽锬莻€做成胸花一樣的牌子，為什么在后背，而不是前胸呢？”阿芳聽見我的問話，深深地嘆了口氣?！敖憬悖覀?nèi)ズ葌€茶吧，我再跟你說我婆婆的故事?！庇浾叱錾淼奈遥兄焐暮闷嫘?，于是我聽到了下面這個悲慘的故事。

“一年前，我婆婆的外甥女結(jié)婚，就是我婆婆親妹妹的女兒，我們?nèi)叶蓟厝⒓踊槎Y，我婆婆從小和妹妹相依為命，姐妹倆特別親，但是她妹妹早早的就病逝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婚禮是在鄉(xiāng)下舉行的，我們都穿著參加婚禮的喜慶服裝，婆婆的胸前別著一朵裹著紅綢的紅玫瑰，那天下著雨，日子是早就訂好的，所以也不能更改，接親的車在一個鄉(xiāng)間的彎道上出了車禍，我表妹的新婚丈夫是醫(yī)生，當(dāng)場脫掉新郎服裝就開始參加搶救，誰知后面來的車因?yàn)闆]有及時剎住車，又撞到了我妹夫，結(jié)果……我婆婆當(dāng)時就昏倒了?；氐焦軤栴D后，婆婆就漸漸地出現(xiàn)了健忘的癥狀，所以我們就給她準(zhǔn)備了手環(huán)，但是只要帶上手環(huán)，她就偷偷扔掉。我們又只好做了幾個胸花，戴在衣服上，但是婆婆見了胸花，就如同受了刺激一樣，會撕掉它?！卑⒎颊f著，“其實(shí)我不叫阿芳，阿芳是我的表妹。但是婆婆就是能記住阿芳的名字，所以我只好自己管自己叫阿芳，電話上也寫阿芳，萬一婆婆能自己聯(lián)系家里，也方便一點(diǎn)?！?/p>

阿芳啜飲著咖啡，接著說：“我先生就剩下這一個老母親，他父親是個護(hù)林員，早年在農(nóng)村和偷盜野生動物的團(tuán)伙打起來，受傷后養(yǎng)了半年病，就過世了，那時候他們老兩口住在山上，環(huán)境非常好。來到這里后，公園里樹多，老人就經(jīng)常自己出門到樹多的地方轉(zhuǎn)悠，我們夫妻上班，也沒辦法全天在家看護(hù)她。就只能這樣?！卑⒎颊f到此處，眼里的淚流了下來?！拔覀兪且泼瘢@里沒有更多的親戚，所以也沒有辦法給婆婆找更多的朋友聊天，再說她除了認(rèn)識我們兩口子，剩下也就是阿芳了。可是阿芳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貴州當(dāng)支教老師，天高地遠(yuǎn)，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阿芳拿起咖啡杯，一飲而盡，“大姐，不怕你笑話，我跟你講了這么多陳年舊事。我的心也覺得放松了一些呢。”阿芳終于破涕為笑了。

“你們家有誰的名字也叫蘇蘇嗎？”我又想起來今晚老太太聽見我說蘇蘇的時候的那種反應(yīng)?！芭?，我婆婆老家是沭陽縣?？赡馨l(fā)音跟蘇蘇相近，這半年她就經(jīng)常叨咕老家，我估計她是想家了。我先生跟我說我們今年年底的時候就會帶婆婆回國過春節(jié)。”

我回頭看了看，這時候的老人正站在茶館收銀臺的旁邊，那邊上有兩盆石榴花，通紅的石榴果掛在枝頭，正紅得令人垂涎欲滴。我五歲的女兒蘇蘇，牽著老人的手，老人正指著石榴，對女兒說著什么。

“老人喜歡石榴嗎？”我問。

“石榴是我婆婆老家的縣花。她終究是還能記住石榴，我明天也買一盆石榴花，或許回到老家休養(yǎng)一段后，婆婆的病能徹底好了呢！”阿芳笑了起來，露出右臉頰上那深深的酒窩。這真是個孝順的妹子，我心里說。我一下子想起了電視劇里的蘇大強(qiáng)，什么都忘了，他唯獨(dú)記起了那本習(xí)題。這和老人眼前的石榴花又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呢？

就在這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選自美國《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