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書事

聶鑫森

我為出版社主編過的書

退休前我的主業(yè)是報紙副刊編輯，業(yè)余涂鴉為娛；退休后，不用上班了，成為“專業(yè)”作家。我也曾應出版社友人之邀，客串主編過一些書的出版，比如小說集《有爭議的愛情》、散文隨筆集《絕妙小品》等。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在北京讀書，先入中國作協(xié)的文學講習所后入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同學皆為作家、詩人，還有兼及在報刊和出版社當編輯的，如供職于漓江出版社的聶震寧。他當時出版的個人小說集《長樂鎮(zhèn)》，王蒙就十分欣賞。在讀書期間，他不忘本業(yè)，組稿、編稿，忙得興致勃勃。1986年春，他和我聊天時，談及文壇出現(xiàn)的一批愛情小說，贊賞和批評兼有，可否由我主編一本書，由他來責編，我一口應允，并擬定書名為《有爭議的愛情》。我很佩服他對選題的敏感，在改革開放伊始的年代，愛情題材的作品最能觸動人心，正如他在書的筒介中所說的一段話：“本書所選的我國當代愛情小說十二篇，從不同的藝術(shù)角度描寫了形形色色的愛情生活，涉及到各種各樣的愛情問題，都曾經(jīng)引起過不同程度的有的甚至是很激烈的爭議，造成過較大的影響?！北贝髨D書館資料齊全，我在課余去廣泛閱讀期刊，然后選出十二個中、短篇小說，如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張弦的《掙不斷的紅絲線》、葉之蓁的《我們正年輕》……然后，交給了震寧。他又在每篇后設“附記”，請專人撰寫此篇發(fā)表之初的爭議情況及主要爭論觀點，讓讀者對作品加深印象?！队袪幾h的愛情》近四十萬字，于1986年10月出版，首印54000冊。曾在海南出版社供職的湖南籍友人張新奇，1993年欲編輯出版古典文化《絕妙文庫》叢書，擬先出四本：《絕妙好詞》《絕妙判牘》《絕妙奇觀》《絕妙小品》。前三書已找到主編，后一種還尚無人選，便打電話來讓我上陣，理由是我家藏書多，可堪選擷。但要求每篇字數(shù)最長者不過千字，且要以四五百字的為主，可兼顧“五·四”后的現(xiàn)代作家作品。于是，我將書分為“古代篇”和“現(xiàn)代篇”兩輯，前者選左丘明、屈原、司馬遷、曹操、陶淵明、王羲之、吳均、李白、劉禹錫、蘇軾、陸游、歸有光、張岱、龔自珍、袁枚、曾國藩……后者選魯迅、周作人、林語堂、葉圣陶、茅盾、冰心、巴金、錢鐘書、廢名、葉靈鳳、柯靈……林林總總，達一百九十余篇，計十八萬字。此書于1993年7月出版，得到讀者親睞。

銳眼擷花：紀念辭世的名編何銳

北京的言實出版社，推出了一套十本的作家小說集叢書，名叫“銳眼擷花”，以紀念因病辭世的著名編輯家何銳先生，這在我國的文壇和出版界，應是一段佳話。所謂“銳眼擷花”，是指這些入集的小說，都經(jīng)何銳的法眼看過和終審過，又多登載于他任主編的貴州名刊《山花》上。受眾友之托，擔任這套叢書的主編為兼有作家、編輯家雙重身份的野莽兄，他撰寫的總序為《山花為什么這樣紅》。多年來，他與何銳交往甚多，既是《山花》的作者，又是極有力的支持者。當他得知何銳兄辭世的消息后，立即在微信上寫出深切悼念的文字，我和許多朋友讀后，紛紛予以轉(zhuǎn)發(fā)，寄托哀思。我今年七十有一，何銳年長我?guī)讱q。從1994年始，他執(zhí)掌偏于西南一隅的省刊《山花》，舍棄文學評論上的名聲，專心專意為人作嫁，使原本默默無聞的《山花》，在海內(nèi)外廣受贊譽。野莽在總序中這樣評介何銳：“這人一生不知何為娛樂，也未曾有過娛樂，抑或說他的娛樂是不舍晝夜地用含混不清的男低音催促著被他看上的作家給他寫稿子，寫好稿子……他真有一雙銳眼，擷的也真是一朵朵好花……”許多作家能夠長期與《山花》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與何銳和編輯團隊的熱情、誠厚及遠見卓識大有關(guān)聯(lián)。大家覺得應該用一種最好的方式紀念何銳，就是各人將由何銳認可并載于《山花》的小說匯編成集。這也讓野莽想起多年前何銳到京托他辦事，兩人在飯店聊天、小飲，醉談中議及生死之事，年少何銳十余歲的野莽笑說：“我從魯迅那里知道，詩人死了上帝要請去吃糖果，你若是到了那一天，我將為你編一本書?！?于是，多少年后這套“銳眼擷花”叢書的出版也應算是野莽對朋友生前的許諾。這套叢書的作者和書名為：《痛苦》（野莽）、《小呀小姐姐》（劉慶邦）、《我在哪里丟失了你》（范小青）、《私廚》（阿成）、《我冷我想回家》（何凱旋）、《星空下的火車》（陳應松）、《給兒子娶個媳婦》（溫亞軍）、《拐彎的地方叫堤角》（劉益善）、《為一個光棍說話》（曉蘇）、《春風三柳》（聶鑫森）。每書的后記，都是作者懷念何銳的真情文字。野莽對何銳和編輯這個行當，總序中有一段話最能表達我們的心聲：“興許他們一生沒有太多的著作，他們的著作在我們的著作中，他們?yōu)槲膶W所做的奉獻，不是每一個寫作者都愿作和能作到的?！?/p>

李元洛：我與夕陽俱未老

在我的師友中，年長我十歲已屆八旬的李元洛兄，是我十分欽服的一位。他1960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又受家學熏陶，于文學創(chuàng)作、評論和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上，筆耕不輟，成就斐然。所有頭銜：研究員、詩評家、作家皆名副其實，決非浪得虛名。我們訂交幾十年，又先后在湖南省作協(xié)任副主席和榮譽主席，故關(guān)系密切。他著述甚多，每有新書面世，我必得饋贈以啟愚蒙。而我也會認真拜讀，若讀出了體會，便行之于文以作匯報。2019年1月，他的新書《唐詩分類品賞》由中華書局出版，我得書后拜讀數(shù)日并寫讀書筆記，然后寫萬字小文《讀<唐詩分類品賞>小札（七則）》刊之于《湖南文學》。元洛兄不但讀書廣博、才情豐茂，又極為勤勉。查一查這幾年他所贈之書，就有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風騷百代——詩文化大散文》《絕唱千秋——絕句文化大散文》；華文出版社出版的《紅紫芳菲——詩詞經(jīng)典導讀》；岳麓書社出版的《李元洛新編今讀唐詩三百首》；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清詩之旅》；中華書局出版的 《詩國神游·古典詩詞現(xiàn)代讀本》《唐詩分類品賞》；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一日一詩》，書帶上標注：“365首貼合時節(jié)的古典之詩，365幅風致古雅的名家之畫，365篇簡潔雋永的傾心品鑒，體察光陰的細微變幻，感悟詩畫的古典美學。”洋洋灑灑二百余萬字，出版后不但得到專家、學者之評贊，并廣受市場之歡迎。元洛兄贈我之書，題簽、鈐印之外，還會題上他自作的詩詞，以表達他別具的情懷?！肚逶娭谩奉}為：“春游梅溪湖（之一）：半世流光去絕蹤，白頭長憶少年紅。春華已逝藏何處？都在桃腮柳眼中?！卑最^人猶有不老之詩情，好詩與好書相映生輝。而《一日一詩》與《詩國神游》兩書的題簽，都是《春晚登慕田峪長城》：“長城飛舞入云煙，千里來登耄耋年。我與夕陽俱未老，壯心同在萬山巔。”唐詩中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反其意而用之，夕陽不老他未老，壯心染紅萬山之巔！元洛兄在微信中告訴我，他的新書又將出版。我期待著讀他的新書和題簽的詩作。

《南園詞評論》與詞壇的論爭

家藏的《南園詞評論》，中國詞學研究會編，擔任主編的是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詞學研究會會長王兆鵬先生。此書評論和爭鳴的主體對象，為當代著名詞人蔡世平及他的詞集《南園集》（包括詞人的其他詞作）。世平在岳陽市的住處，名叫南園。2009年秋，應世平的老師李元洛兄之邀，我與北京著名作家野莽曾來此駐停。當時我即興寫過一首七絕：“苔幽石徑蕉窗綠，畫染墻廊幾案香。詞國南園誰作主？紅牙鐵板蔡中郎。”蔡世平當過兵，任過市級報社、市文聯(lián)的負責人，先為散文家后為詩詞家。年過半百后，調(diào)北京供職于國務院參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館，任中國詩詞研究院副院長。主要作品有《南園詞》《詞隨心動》《南園楹聯(lián)》等。王兆鵬在《南園詞評論》的序中，說：“新世紀以來，詞體創(chuàng)作日益受到關(guān)注，已成為當代文壇不可忽視的一道靚麗風景，而蔡世平及其《南園詞》，無疑是這道風景線上非常耀眼的一大亮點。他的閃亮登場，既讓人驚嘆，也讓人質(zhì)疑。一種新風格的出現(xiàn)，必然會有不同反響……受到質(zhì)疑甚至酷評，正表明其詞的獨特性已引起人們的廣泛關(guān)注?！蔽抑哉鋹鄞藭?，一是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居然異軍突起，得到名流與普通讀者的廣泛青睞，并參予討論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二是世平之詞作，我是打心眼里喜歡，此書中也收入拙文《剪接與變通的藝術(shù)》，我認為他的詞“嚴守詞的格律，講究藝術(shù)性，同時，能‘舊瓶裝新酒’，貼近現(xiàn)實景況，洋溢著當下生活的勃勃氣息，是‘今人’寫的詞，詞寫的是‘今人’的情感和境遇。兩者之間，不隔不滯，鮮鮮活活，讓人如品佳釀美茗”。試舉他的《朝中措·秋摘》：“山瓜摘了摘山椒。秋色上眉梢。留得葫蘆不摘，由它枝上妖嬈。／農(nóng)桑心事，田園物態(tài)，城市風騷。真?zhèn)€泥能養(yǎng)肺，肝腸又綠新苗?！笔榔降脑~作面世是2002年后，先是在他故鄉(xiāng)岳陽引起贊譽和非議；爾后在北京引起眾多名家贊評，稱之為“蔡詞”；繼而又在長沙引發(fā)激烈爭論。2007年4月，在長沙的一次討論會上，稱許者多，而指責、攻訐者亦不少，李元洛先生從容作長篇發(fā)言，旁征博引，鑒古觀今，從學理上論說“蔡詞”的推陳出新，然后又數(shù)次寫長文評析。此書中收有他寫的長文：《詩性思維的奇葩異卉——論蔡世平的詞》。此書收入的文章，從20世紀初到2014年止?！岸嗄陙?，似乎沒有哪一本詩詞評論集的作者身份像本書這樣多元，也沒見有哪一本詩詞評論集包容著如此對立不同的意見?！保ㄍ跽座i語）這也是我珍愛此書的又一重要原由。

南湖藏書樓

不久前，當代詞人蔡世平老友，在故鄉(xiāng)岳陽新建“南園讀書樓”，他的老師李元洛兄應邀題匾題聯(lián)。微信發(fā)來照片，字好，聯(lián)語雋雅，刻工亦精良，讓我眼睛一亮。聯(lián)語云：“園對青山，詩韻悠揚松韻里；樓開綠水，書聲清亮鳥聲中?！?接著，我收到岳陽余三定先生惠贈的《南湖藏書樓紀事》一書，此中收錄三定的老師李元洛兄2010年3月21日“南湖藏書樓”揭牌儀式上的發(fā)言稿。對于這座立于洞庭湖之子湖——南湖邊的私家藏書樓，他稱其是“岳陽的一道靚麗的文化風景”，是南湖邊的一座“文學樓臺”；又因余三定當時為湖南理工學院的院負責人和中文系教授，藏書樓對廣大學生而言，“它可以養(yǎng)心，可以勵志”。書中還收有北京大學教授龍協(xié)濤所撰的《南湖藏書樓記》，開篇便說：“讀書難，藏書亦難，藏書樓建而遷，遷而再建，矢志不移者尤難。余君三定，湖湘學人。潛心翰藻，耕耘教苑。桃李滿天下，著述傳寰中。是君嗜書、讀書、購書、淘書、著書、教書、評書，以書為友，以書為樂，以書為生，真書癖書癡也?！辈貢鴺鞘冀ㄓ?999年，2006年因征地拆遷后復重建，坐北朝南，四層,占地面積240平方米，建筑面積960平方米，可藏書十多萬冊。從第一次建樓至今，已二十年矣。此樓以收藏文、史、哲方面的著作和刊報為主，設藏書室八個，其中有兩個特色藏書室，一為北大版典藏室，全部收藏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人文類學術(shù)著作；二為題簽本珍藏室，收藏著者贈送的題簽本。三定在正職之外，還擔任湖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其夫人朱平珍為中文系教授、散文家。雖是私家藏書樓，三定伉儷如孟子所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經(jīng)常在此開展對外開放的閱讀、講座、座談、上課、展覽、參觀等活動，故好評如潮。三定的老師元洛為壯其風色，曾將自己的藏書數(shù)千冊慷慨饋贈，各方友人的自著書簽名后頻頻寄來。書中的“南湖藏書樓題詞選登”，北大教授葉朗題曰：“追求詩意的人生、創(chuàng)造的人生、愛的人生?！北贝蟊R永璘教授書蔡元培聯(lián)語為贈：“學問改變氣質(zhì)；讀書怡人性情?！辈淌榔阶髟~《浪淘沙·題南湖藏書樓》：“何處美人居，隱玉藏珠？北湖人說在南湖。個個楊妃西子樣，莫問何如。/幾架綠菰蘆，浮上紗櫥。唐姑宋妹巧音呼。近了方知顏色好，羞煞狂奴?！贝嗽~小序云：“古民謠：書中自有顏如玉?！睌?shù)年前，我曾與李元洛、野莽、蔡世平諸友謁訪“南湖藏書樓”，書香至今縈繞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