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焰火（十一）

許諾晨

二十三、照片上的疑點

北極的天氣變幻莫測，這場雪暴來得聲勢浩大，走得也讓人措手不及。約莫十分鐘后，雪花越飄越小，漸漸完全停止，天空恢復(fù)了水洗般的澄澈，世界變得無比安靜。天上云朵的起伏，像是從未曾被造訪的古跡。

董咚咚試著動了動冰涼的手腳，蔣美麗和左拉拉也吭哧吭哧撐著地面抬頭，只有歐陽圓圓仍然保持著五體投地的姿勢，像條脫了水的胖頭魚。董咚咚一用力，撐著地面坐起來，抖掉身上的積雪，不放心地推了推歐陽圓圓：“你這是趴上癮了？”

歐陽圓圓費勁地抬起頭，一臉沉痛：“你和左拉拉一人壓住我一條腿，腿麻了！”

董咚咚居然意外地沒跟他斗嘴，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對不起，是我把你們帶到這里來的。本來以為是給大家發(fā)福利，真是萬萬沒想到，這里這么危險。我想好了，回到朗伊爾城里，你們就坐飛機回奧斯陸吧。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小叮做事小叮當(dāng)。后面的事，交給我一個人。”

歐陽圓圓一骨碌坐起來，活脫脫一只炸了毛的肥貓，嚇得蔣美麗和左拉拉一哆嗦。原以為他是第一個贊同半路撤退的，卻沒想到他直著脖子嚷嚷：“你你你，枉我和你穿一條褲子那么多年，你到底把不把我當(dāng)朋友？不是說好了做彼此的天使嗎！”

蔣美麗清了清嗓子：“小胖墩，你燒糊涂了嗎？”

歐陽圓圓一臉嚴(yán)肅：“你才燒糊涂了！這么危險又能出風(fēng)頭的事，怎么能讓董咚咚一個人去！我第一個不答應(yīng)！到時候新聞上報道‘中國少年拯救北極，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的照片，我一定會抓狂！”邊說邊挪動屁股抱住了董咚咚的大腿，還狠狠地蹭了蹭，“不管你去哪，都別想甩了我，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董咚咚鼻子一酸，知道歐陽圓圓不放心他一個人，只是嘴硬不愿意說出來。兩個女孩兒心里也明白的很，左拉拉嘆了口氣：“咱們誰也想不到會遇到這些事，既然是一起來的，就必須一起走。董咚咚，你別想太多，我們大家絕對不會丟下你的?！?/p>

雪停后的北極又恢復(fù)了寧靜，不遠處的蘋果屋在陽光照耀下散發(fā)著溫暖的氣息。董咚咚滿心都是感動，卻沒有說謝謝。

對最好的朋友，沒必要說謝謝。

孩子們回到一生一世號，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董咚咚差點兒把船翻過來，卻連聞人希的影子都沒見著。沒找到聞人希就算了，居然連菲菲姐都不見了，打她電話也一直在關(guān)機狀態(tài)。第二天就是婚禮，兩個主角卻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真是令人抓狂。

四個孩子最后來到菲菲姐在頂層的房間，為了方便董咚咚找她，孩子們的房卡也能刷開董菲菲的那一間。

董咚咚“嘀”的一聲劃開艙門，被撲面而來的藝術(shù)氣息深深震撼。船艙里布置得優(yōu)雅整潔，墻上掛著拍攝于世界各地的照片，應(yīng)該都是菲菲姐自己的作品。從海底發(fā)光的魚群到非洲的熱帶草原，從南美的土著村莊到南極成群的企鵝，每一張都標(biāo)注了拍攝的時間地點，精確到經(jīng)度和緯度，有種近乎偏執(zhí)的美感。難怪菲菲姐被稱作攝影界的新星，小小的一間艙房都有國際影展的氣派。

蔣美麗在房間里翻出了急救箱，找到退燒藥和感冒藥給歐陽圓圓喝下，左拉拉則是一幅一幅觀察起墻上的照片。

董咚咚心煩意亂，在房間里急得團團轉(zhuǎn)，見左拉拉還有心情看照片，忍不住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空研究藝術(shù)？想學(xué)攝影，也得等咱們回去再說??！”

左拉拉瞪他一眼：“你懂什么？照片是攝影師的靈魂，我只是想看看菲菲姐的內(nèi)心世界?！?/p>

董咚咚一時被唬住了：“有這么玄乎嗎？”

左拉拉專心地一張一張看照片，淡淡道：“這叫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

歐陽圓圓和蔣美麗對菲菲姐精巧的小藥箱產(chǎn)生了興趣，在里面翻翻撿撿，時不時討論兩句。藥箱很沉，應(yīng)該是金屬質(zhì)地，外面裹著一層啞光的黑色皮革，里面還有一個黑色的，像是小學(xué)時用過的第一支水筆。

董咚咚開始學(xué)著左拉拉，盯著滿墻照片發(fā)呆?；蛟S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董咚咚忽然注意到一張航拍的照片，整幅照片上，半邊是白雪，半邊是海洋，白雪晶瑩剔透，海洋湛藍深邃，美得無與倫比。但吸引董咚咚的，卻并不是美景，而是照片旁邊小小的一行注釋：2018年，（81O N，16O E），攝于斯瓦爾巴群島。

左拉拉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張照片，和董咚咚對視一眼：“經(jīng)度緯度都對得上，你姐姐前年就去過那里——那時候，她應(yīng)該還不認識聞人希?！?/p>

蔣美麗似乎也有新發(fā)現(xiàn)：“咦，這藥我知道，以前我舅媽得了抑郁癥，就吃的這種藥，我去醫(yī)院看她的時候見過。你看這瓶子上畫的小鳥，我開始還以為是小嬰兒吃的鈣片。”

歐陽圓圓顯然對抑郁癥有什么誤會，納悶道：“菲菲姐看起來很開心啊，有什么好抑郁的？”

董咚咚心里亂成一團，許多拼圖在心里一片片成型，指向一個讓他難以相信的答案。左拉拉繼續(xù)觀察墻上的照片，終于總結(jié)道：“菲菲姐這兩年的照片，都是在北極圈附近的國家拍攝的，她幾乎沒去過北緯75度以南。”

這么多的巧合，就連缺根筋的歐陽圓圓都覺出不對。

忽然，房門“嘀”的一聲被刷開，菲菲姐站在門口，穿著全套的戶外裝備，帶著北極特有的寒意，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她神色有些疲憊，眼神從四個孩子身上緩緩滑過，仿佛蝸牛爬過一般留下淺淺的痕跡，良久才擠出一個笑容：“來找我了？”

四個人默契地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蔣美麗靈機一動，搶著解釋：“歐陽圓圓發(fā)燒了，咱們想著姐姐這里應(yīng)該有藥，就過來找找看！”

菲菲姐眼神掃過她手里抗抑郁藥的藥瓶，淡淡點頭“哦”了一聲，沒再多說一句。雖然沒說話，董咚咚卻總覺得，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了。菲菲姐的眼神和平時不太一樣，似乎藏著千言萬語，又好像隔著整個銀河系的距離，讓人琢磨不透。

尷尬的氣氛中，蔣美麗支支吾吾還想再找點什么借口，董咚咚卻忽然開口了：“菲菲姐，這次婚禮的地點，是你選的，還是聞人希？”

孩子們都愣住了，顯然沒想到董咚咚會選擇這么單刀直入的方式。

小時候兩個人玩過家家，有一回董咚咚被姐姐捉弄哭了，董菲菲哄了半天，最后兩個人達成協(xié)議，董菲菲永遠不許對董咚咚說謊。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但這個問題問出口，姐弟倆卻幾乎同時想起了從前那些溫暖的畫面。

長久的沉默后，董菲菲終于直視著董咚咚的眼睛：“是我選的?！?/p>

二十四、船艙被困

董菲菲說出答案的時候，董咚咚心里一沉，整個人像是被大風(fēng)吹過一樣垮了下來，又像是忽然削斷了的蘋果皮，明明知道會斷，卻還是那么意外。他明白，菲菲姐坦誠的同時，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做出某種決定。

董咚咚來不及顧及心里的疑惑和失落，強撐起精神，狀似無意地招呼歐陽圓圓：“藥也吃過了，咱們走吧。菲菲姐累了一天，別打擾她休息。”說完，就領(lǐng)著大家往外走。蔣美麗和左拉拉對視一眼，乖巧地跟在兩個男孩身后。

董菲菲站在船艙門口，孩子們很快走到她面前，她卻像是教堂里的圣母像，流光溢彩卻紋絲不動，把門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并沒有要讓開的意思。雙方僵持片刻，董菲菲終于開口道：“小鬼，我不會傷害你和你的朋友們，但今天晚上，你們還是不要出去了?！?/p>

董咚咚咬著牙還想裝傻：“我們不出去啊，我的游戲機不見了，我得去房間找找?！?/p>

董菲菲輕輕嘆了口氣：“你從小一撒謊，就不敢看人的眼睛，這么多年，也沒什么進步?！?/p>

董咚咚一愣，抬頭對上菲菲姐的眼睛，只覺得眼前熟悉的親人突然變得無比陌生。他明白已經(jīng)搪塞不過去，如果真出了問題，菲菲姐或許不會對自己怎么樣，可他的小伙伴們就不一定了。

董咚咚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干脆以不變應(yīng)萬變：“究竟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為什么”這三個字在關(guān)鍵時刻往往作用巨大，偶爾還能達到以守為攻的效果。菲菲姐果然頓了頓，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為什么”，這才聲音輕緩道：“我不清楚你們知道了多少，不過為了這件事，我真的付出了太多。我輸不起，也決不允許有差錯，所以，只能暫時委屈你們幾個?！?/p>

蔣美麗莫名覺得害怕，天天掛在嘴邊的“姐姐”也忘了喊：“你，你要軟禁我們？”

菲菲姐扯了扯嘴角，露出安慰的笑容：“只是好好睡一覺而已。等你們醒過來，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左拉拉到底是學(xué)霸，始終保持著清醒，這時候還不忘套話：“反正我們幾個小孩兒也改變不了什么。菲菲姐，看在咱們免費給你當(dāng)了煙霧彈的份上，能不能告訴我們，你的計劃究竟是什么？”

董菲菲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眼左拉拉：“看來你們知道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沒錯，你們的確是最好的煙霧彈。如果我的婚禮現(xiàn)場附近發(fā)生爆炸，又如果這場婚禮的嘉賓名單不夠完整，很可能會引起懷疑。所以，我?guī)缀跽垇砹怂懈矣醒夑P(guān)系的人。不過你們放心，爆破的地點經(jīng)過精確計算，只要在我劃定的范圍內(nèi)活動，參加婚禮的人不會有任何危險。”

聽到董菲菲親口承認，董咚咚還是急了：“菲菲姐，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可是千萬別沖動！我，我不想看你越走越錯！收手吧，現(xiàn)在還來得及！”

董菲菲似乎略有動容，但只是短短一瞬間，又恢復(fù)了萬年冰川般的堅定：“我沒有錯，所以我不會停！”

話音未落，菲菲姐似乎是按下了什么開關(guān)，窄窄的艙門開始側(cè)滑，緩緩閉合。孩子們驚呆了，卻一時間不知該做些什么。

董菲菲臉上如古井無波，看不出任何情緒。在那張美麗的臉消失前的最后一秒，董咚咚硬生生拉住艙門，因為無法和機械的力量抗衡，臉漲得通紅。他幾乎是用喊的，在電動門徹底關(guān)上之前，問出了憋在心里的最后一個問題：“聞人希知道嗎？”

菲菲姐的艙門顯然經(jīng)過特殊設(shè)計，根本不是一個孩子的力量能阻擋。董咚咚很快放了手，被沖擊力推倒，坐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喘氣。

或許是覺得一切已經(jīng)盡在掌握，菲菲姐的聲音在最后一刻傳來：“他是個好人，但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包括他，也包括你們?！?/p>

艙門最終關(guān)上，還“嘀”的一聲上了鎖。

房間里靜得可怕，整面墻的加厚玻璃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北冰洋和白色的冰川。太陽不知疲倦地在地平線上散步，陽光像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檸檬水，帶著沁人的涼意。一生一世號就漂浮在海天之間，用比任何一只海鳥更孤獨的姿態(tài)。

四個孩子或坐或站，在小小的艙房里，呆望著窗外的美景。如果菲菲姐成功了，或許過不了多久——不，就在明天，這里就將徹底被改變。

董咚咚頭疼欲裂。一直懷疑的壞人，居然不是壞人，而一直相信的無辜者，卻是始作俑者。殘酷的現(xiàn)實，讓每個孩子都亂了方寸。他們都那么喜愛的菲菲姐，笑得像春天的薔薇一樣的菲菲姐，竟會做出這樣離經(jīng)叛道，甚至喪心病狂的事！她究竟為了什么？難道，真的只是為了錢？

最終，左拉拉打破了沉默：“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做點什么?！?/p>

董咚咚頹喪地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一頭板寸像是被大雨沖刷的麥田，聲音卻是無比堅持：“我不能讓菲菲姐做出讓自己后悔的事，更不能眼睜睜看著北極消失！我們，我們要振作起來！”這番話，聽起來是在鼓勵別人，但其實，更是在鼓勵他自己。

歐陽圓圓和蔣美麗立刻表態(tài)：“我們一起加油！”

仿佛是為了應(yīng)和孩子們，一生一世號的深處，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機械轟鳴。一股巨大的力量通過發(fā)動機，穿過復(fù)雜的軸承、龍骨、齒輪，喚醒了沉睡的巨輪，很快，船身開始輕微搖晃。董咚咚看了眼手表，聲音黯?。骸按呀?jīng)開了?！?/p>

一切都按照菲菲姐的計劃進行，孩子們似乎毫無反抗之力。他們被困在船艙，菲菲姐不知道用了什么高科技設(shè)備，干擾了這里的信號，手機成了廢物，他們徹底失去了和外界的聯(lián)系。

歐陽圓圓癱在床上，絕望道：“我們根本不是菲菲姐的對手，董咚咚，你這個姐姐，比你厲害多了！”

董咚咚卻還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菲菲姐確實厲害！但你們想沒想過，有誰能在這么了不起的菲菲姐手下，順利讓咱們逃出‘希望投資？”

左拉拉眼睛一亮：“董咚咚說得對，有人在暗中幫咱們！不管這個人是誰，他應(yīng)該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就在這時，艙門突然傳來一陣電流的“噼啪”聲。和菲菲姐開啟艙門時不同，這“噼啪”聲有氣無力，像冰箱或是空調(diào)斷電的聲音。同一時間，艙房里的燈帶也暗了下來。

蔣美麗像是驚弓之鳥，嚇得抱住腦袋。

董咚咚低聲安慰：“大家別慌，不管是誰，保護好自己?！?/p>

艙門緩緩滑開，站在門外的人，讓孩子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