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屋（短篇）

江月衛(wèi)

五爺最怕的是遇上沖撞的日子，兩家都等著要，他只有一雙手，再怎么忙也忙不過來。無奈之舉，只能喊徒弟一起上，可主人家有些不滿，覺得五爺一個人做才是最好的。當(dāng)看到是五爺畫的墨、起的斧、把的關(guān)時，主人家的臉上才有點喜色。村人們只相信五爺?shù)氖炙嚒资陙?，五爺割了多少口千年屋，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記?5歲離開師傅獨立從藝，今年已八十有五。村人們在閑聊的時候，給五爺算過，以三天割一口計算，一年算三百天，幾十年來五爺應(yīng)該割了七千口。

五爺扎實地吸了一口旱煙，把松弛的臉吸成兩個大大的酒窩，思緒悠遠(yuǎn)地望著對門的大山。幾秒鐘后，五爺搖了搖頭說：“沒那么多?！?/p>

“沒那么多？你年輕的時候，曾一天割一口咧！”

講到五爺年輕時，五爺笑了，露出殘缺不全的黃牙。五爺說：“有一年，會來跛子快要死了，要我連夜趕一口來‘沖喜，雞叫頭遍的時候蓋還沒割好，叫到三遍的時候，順利收工?！?/p>

“是不是老寨那個會來跛子？”

“是的，就是他，二十多年了，還活得好好的。不是我給他割了千年屋沖喜，他早死的骨頭都能打鼓了?！?/p>

是不是五爺把會來跛子沖喜沖活的，人們不怎么關(guān)心，大家有興趣的是一個晚上五爺是怎么把十棟木頭做成千年屋的。

那時年輕……說起當(dāng)年割千年屋的場景，五爺?shù)某删透芯脱笠缭谀樕?。五爺定格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是常年穿一身黑，面前掛著一個黑色的長圍腰，本該戴手表的地方戴著一個羊角，羊角里塞滿了浸染著墨汁的棉花。右手拿墨簽，左手拿彎尺。常瞇著一只眼在七尺長的木棟子上相來相去。五爺說，割千年屋關(guān)鍵在于取木，一棟木適合做幫、底還是蓋心，全憑眼法，既不能浪費(fèi)木材，又要將就著木材，割出來的千年屋還要雄壯，這才算本事。就因為這些，五爺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割千年屋高手。五爺說：“很多東西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全憑感悟。如果只講割得起千年屋，那不算本事，三天就能學(xué)會?！?/p>

五爺手沒停嘴也沒停：翻過來，翻過來，墨線從這里扯過去……兩個徒弟跟著都沒能趕上五爺?shù)墓?jié)奏。從五爺?shù)脑捳Z里，還能感受到五爺性急口快的行事風(fēng)格。如今，五爺老了，已經(jīng)不能弄斧動鑿，只能在木棟上畫畫墨，指揮徒弟們?nèi)绾闻淞稀?/p>

烈日下，五爺頭戴著一頂斗笠，雖然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但忙得沒時間抹汗，任汗水砸在地上。這是割千年屋不可回避的，越是這樣的情況，越是不要回避，這樣的場面陽氣盛過陰氣，主人家的壽命就會更長。五爺認(rèn)為，一般的木匠只是割完一副千年屋，而他不僅割完了千年屋，同時還是在給別人“延壽”。這么看來，五爺這一生應(yīng)該功德無量，從因果的角度講，五爺今后應(yīng)該有一個完好的歸宿。

割千年屋用的都是大料，按現(xiàn)代的計算方法，尾徑最少也得30厘米，蓋心的尾徑一般超過40厘米。這么大的樹，氣力再大的人，生料一個人扛不動，蓋心即便是干料一個人也扛不動。五爺在割千年屋的時候，不要幫手，基本上是他一個人將木料翻來翻去的，沒有幾陣蠻力氣是做不到的。力氣大的人陽氣重，特別是日頭正盛的時候，陽氣盛過陰氣。因此，割千年屋時不避日頭。在日頭下干活，沒有好的體質(zhì)是做不到的。一直以來，沒有人質(zhì)疑過五爺，五爺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最好的最令人滿意的棺材匠人。

五爺畫好墨后，主人家都會把剔除的部分解成板子用，當(dāng)?shù)厝私薪覓伆?。木材珍貴，舍不得丟，找解匠師傅一塊一塊揭下來，還可用于打柜子、裝板壁，等等。在木材充足的年代，基本上被五爺三下五去二就砍掉了。那時五爺年輕，甩手砍起來，像玩一樣。后來有了鋸木機(jī)，這時木材也開始金貴了，特別是這種大圓木，難得買，價格也貴得嚇人。便用一輛馬車?yán)戒從緢鋈?，花上二三十塊錢，按五爺畫的墨線把板子解出來，板子得了，千年屋的基本形狀也出來了，最后五爺只要簡單地削削刨刨就能合成棺材，既省力又不浪費(fèi)材料。

五爺不僅是一個木匠，在整個天井寨，還是一個威性極高的寨佬，寨子里與外面發(fā)生了糾紛，或者哪家發(fā)生了什么矛盾，只要五爺來了，場面立馬就肅靜起來。五爺只說一句話：“好好過日子，莫急著到那邊去，我還沒空給你們割棺材！”

人生苦短，聽到五爺這么說，再大的冤屈也稀釋了幾分，再往寬處想想，也就釋然了，不再爭吵。

晚上睡覺前，五爺和五婆總要躺在床上說上一陣子話，這是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白天各忙各的，沒有說話的機(jī)會，兩人天天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也沒什么好說的。只有到了晚上，面對黑暗，不看臉色，想說什么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五婆說：“我倆的千年屋也要考慮了?！?/p>

五爺抽了一口葉子煙后說：“時間都排滿了呢?！蔽鍫斚矚g抽枕頭煙，躺在床上把長長的煙桿往油燈上伸。電燈有了幾十年，可每天睡覺前五爺總要點一盞煤油燈，在油燈上燒煙，因為煙桿太長，自己點不著，又沒別人幫點。

五婆說：“老話講，‘73、84，閻王不叫自己去……”說到這些惱人的事，五爺就睡不著。五婆16歲由父母作主放給了一戶大戶人家，這一年五爺?shù)轿迤偶腋钋晡?，由五婆?fù)責(zé)服侍師傅。一來二去，五婆和五爺就對上了眼。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五婆隨五爺私奔了。一年后，生下一女，但不幸夭折。之后，五婆就再也沒有懷上。兩人就這么相依為命過著，一晃，60年過去了，五爺83歲了，五婆也快到80歲了。

在五爺他們這里，上了年紀(jì)的，無論窮富都會為自己備上一口千年屋，入土為安仿佛比活著更重要。干這行除了福星要高外，還有開工的日子也十分重要。趕上閏年，是割千年屋的好年份，這樣的年景，五爺是最忙的，年初就有人預(yù)約。全年的工期基本上從正月排到十二月，三天一副，沒有一天是空余的。遇上寡年，就是指這一年的陰歷里沒有立春的日子，基本上沒有什么人請，這也是五爺難得休息的一年。寡年里，遇上突發(fā)情況的事，比如，發(fā)生車禍死亡、突發(fā)暴病過逝，臨時找不到千年屋，必須現(xiàn)割，五爺就得加班加點。正如老話說的，死到臨頭找棺材，到了水邊才脫鞋。

今年閏的是八月，屬于閏雙月，不是這家催就是那寨喊，五爺忙得雙腳不著地。五婆說：“這樣的好年景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

五爺猛地抽了一口煙后說：“我現(xiàn)在還能跳上跳下的，一下子死不了，過年把再說。”

五婆說：“這樣的年景，好多年才遇上一次，你自己又是八月交生，再好不過的日子了，遲早都要割，割了放到那又不礙你的事……”見五婆這么堅持，五爺語氣加重了說：“你急哪樣？你又還沒死，你死的時候，保證有你的棺材！”

五爺睡得正香的時候，福牛在屋外喊：“師傅，你還沒起床啊，你往天是起得早的咧！”

昨晚說話說得晚了點，今早兩人都還睡得很沉。聽到喊聲，五爺一個翻身就下了床。五婆平時起得早，每天起來第一件事是把院子打掃一番，然后在菜園子里逛一圈。這幾年來，兩人體力吃不消，不再種田了。福牛是五爺?shù)耐降?，今天給五爺送了一提粽粑和一只鴨子。五婆才想起今天是端午。有了心事，就沒心情過節(jié)。見到福牛來了，五婆拉著福牛說：“勸勸你師傅，我和你師傅都是離天高離地近的人了，今年有閏年，還是閏你師傅交生的八月，我想把千年屋給割了，他固執(zhí)得很，講沒得空?！?/p>

福牛覺得家里割千年屋是大事，師傅不開口，他也不好作主，便說：“我和師傅商量一下吧！”五爺前前后后帶了二十多個徒弟，得用的只有福牛。當(dāng)然，那些徒弟也在割千年屋，外行是看不出問題的，五爺最為清楚，在他眼里沒有入流。

在屋外的石凳上，福牛給師傅點了一支紙煙，他與五爺?shù)呐浜鲜悄醯?，說話不要開場也不要主語：“師母的意見，你覺得怎么樣？”

“她是怕死了沒棺材葬她，我這哪得空呢？”五爺說到這個問題就來氣，其實他氣的真正原因是現(xiàn)在寨子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請不到人砍樹，他準(zhǔn)備用來割千年屋的那幾棵杉樹還長在山上，沒幾個硬勞力是盤不到家的。

福牛說：“今年確實是個好年成，你是八月生的，正好閏八月，如果要做，我抽個時間把樹砍了，等到八月的時候也干得差不多，到時就開工吧，割兩口，我喊兩個人，三五天時間足夠了?！?/p>

五爺常當(dāng)著別人的面說：“福牛得了我的真?zhèn)?，你們找他與找我一樣的?！逼鋵崳瑥哪硞€方面說，福牛已超過了五爺。福牛比五爺強(qiáng)的地方在于他能統(tǒng)籌，他同時開工幾口千年屋，能統(tǒng)一調(diào)配所有木材。千年屋講究的是一致性，一口千年屋只有一棟木大是沒有用的。特別是這些年來木材沒有以前的大，割的基本上是十六合甚至三十二合的。而且備木料時主人家也不是一次性備齊，而是今年蓄一棟明天存一根，有的大有的小，缺少統(tǒng)一性。到了福牛手里，經(jīng)他統(tǒng)一調(diào)配后，大的統(tǒng)在一起做十六合的，小的統(tǒng)在一起做三十二合的，既美觀又不浪費(fèi)木材。雖然五爺是高手，也割了一輩子千年屋，但木材小了不好意思驚動五爺，五爺還沒割過三十二合的。

五爺一輩子只割千年屋，不做別的木匠活。五爺說，割千年屋的人，相當(dāng)于造專門渡死人的船，那是陽間通著陰曹地府的船，如果再給別人做家具，不吉利。一直以來，沒有人喊五爺做過家具，也沒見五爺做過家具，不知他會不會！只是偶爾聽五爺醉酒后說，他開始學(xué)木匠時，給別人打過衣柜。

五爺這天割的是他遇到的最大一口千年屋，菜老發(fā)一米九幾，在這附近沒有比菜老發(fā)再高的了。菜老發(fā)提出，他的千年屋要做長一點。五爺說：“我割了幾十年的千年屋，少說也有幾千口，還沒有哪個裝不下的?！辈死习l(fā)說：“那不一定，我有一米九幾咧，做短了裝不下我?！蔽鍫斦f：“什么都是有規(guī)矩的，既然是給你做，肯定能裝得下你。”接著五爺便給菜老發(fā)上了一課。五爺說：“木匠有個口訣，叫凳不離三、門不離五、床不離七、棺不離八、桌不離九?！?/p>

“凳不離三”說的是，在做凳子的時候，長寬高必須帶上三這個數(shù)字，比如二尺三、三尺三、四尺三等。為什么要帶上三？三代表了穩(wěn)定、忠誠、正直，最有說服力的是桃園三結(jié)義。“門不離五”，五這個數(shù)字象征“五福臨門”?！按膊浑x七”，七和妻諧音，有夫妻同床偕老之意?！肮撞浑x八”，說的在制作棺材時要八尺，八和發(fā)是諧音，一般尺寸都余八，代表升官發(fā)財?shù)脑⒁?，也代表著后代能輩輩發(fā)財?！白啦浑x九”，九和酒諧音，意思是吃飯桌的邊長尺寸不能離開“九”，如二尺九、三尺一寸九分或四尺八寸九分等，最后一個數(shù)字必為“九”。

菜老發(fā)說：“什么事都要實事求是，你講規(guī)矩沒錯，但要能裝得下我！”

五爺說：“我做了一輩子千年屋，還沒聽說裝不下死人的。”

那天，菜老發(fā)發(fā)現(xiàn)五爺給他割好了千年屋，便鉆進(jìn)去睡一下，發(fā)現(xiàn)不夠長。至少還得再長三四厘米他才能睡下去。菜老發(fā)說：“你這不是欺負(fù)人嗎？這千年屋是割給我的，我現(xiàn)在睡不下，今后肯定也睡不下。”

五爺說：“人有高有矮，不能一米四的人就割一米四的千年屋吧，得按規(guī)矩尺寸做。你睡不下證明你還死不了，你死的時候就睡得下了?！?/p>

菜老發(fā)說：“壽矮子在千年屋里睡了十多年，也沒見他死。”

五爺說：“壽矮子應(yīng)該不到一米五吧，肯定睡得下啦！”

菜老發(fā)有些半信半疑，心想這人將來老死的時候，是不是會縮短？便不再和五爺爭論。

壽矮子是五爺他們寨上的，65歲那年，老伴病重，五爺給他兩口子割了千年屋。那年冬天，老伴去世。壽矮子舍不得把千年屋放到偏屋里，搬到了他房間隔壁的空屋。那是上等香杉，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飄出。壽矮子總覺聞不過癮。越看越有親切感，常常在千年屋邊一坐就是大半天。一天中午，壽矮子喝了幾杯，有點飄飄然，想到千年屋里去試睡一下。于是，他推開棺蓋，鉆了進(jìn)去，躺下。還真是絕了，不大不小，剛好容下他的身子。一股濃濃的杉木香味直撲他的鼻孔，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壽矮子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他從千年屋里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哎呀，好舒服。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只有千年屋?！斑@是怎么啦？難道自己要死了嗎？”壽矮子干脆爬起來，鉆進(jìn)千年屋里躺下，一會兒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好舒服。就這樣，壽矮子戀上了他的千年屋，如果不睡到千年屋里他就睡不著。

說來也怪，睡在千年屋里，夏天不熱冬天不冷。并且，沒睡在千年屋里時，壽矮子的腰時不時發(fā)痛，睡到千年屋里后，他的腰沒有痛過了。而且那濃濃的杉木香味一直沒有消退過，從千年屋里出來，身上好久都留有杉木的香味。

壽矮子的兒女勸他睡到床上去。他們怕老人睡在那狹小的千年屋里出意外。壽矮子說什么也不同意，他說睡在千年屋里比睡在床鋪上舒服。他還說，如果哪天睡在千年屋里起不來了，就讓他在千年屋里靜靜地死去，蓋上棺蓋埋了，千萬不要動他，更不能把他抬到床上去。如今，壽矮子已是77歲的人了，身子骨還是那樣的硬朗。腰不弓，背不駝，走路還一陣風(fēng)。別人問他有什么訣竅，他說沒有一點訣竅，就是睡在千年屋里。

有人質(zhì)疑：壽矮子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壽矮子快樂似神仙，一天到晚喜歡講笑話，他講的一個笑話大家一到吃飯時就講起：“作為男人，在家里一定要有威信，老婆不聽話怎么行？比如我，我老婆很聽我的話。”我說：“老婆，碗我來刷，你玩去吧，她麻溜的就閃了?！边€有一個笑話：有一次，他到一個遠(yuǎn)房親戚家住了兩天，他們把雞蛋放在童子尿里煮，說非常養(yǎng)生。但他不敢吃，可人家很熱情，一直勸他吃。他沒辦法，推辭說，他不愛吃雞蛋，他那親戚便勸說：“那你喝點湯吧！”

大家聽到這笑話，真的是笑得噴飯。

天空放晴的時候，福牛來了。山頭氤氳的霧氣纏繞著樹木，是那樣的綠，是那樣充滿生機(jī)和活力，多么旺盛的樹啊，真是仙境般的美景。但再美的景再旺盛的樹，為了陪伴一位死者，都得犧牲自己，這世間是何等的不公平。有一段日子，福牛覺得此生怎么去學(xué)了這么一門手藝，那時，村子的墻上，或是村前的石壁上，都用白石灰寫著黑體字：火葬好啊火葬好，火葬要比土葬好。不割棺材不費(fèi)料，不占耕地不挖窖……

福牛一口氣將五爺用來割千年屋的那幾根杉樹鋸倒，剝了皮等它在山上慢慢陰干。如果此時搬到陽光下曝曬，杉樹要開裂。福牛用手簡單地比劃了一下，只能做一口十合的和一口十二合的。師母知道后說：“我兩個老家伙，哪個想得到那口十合的就先死。”村人們對“死”字諱莫如深，沒有人直接說這個字，要提也只能用“老人”“沒了”或者“過去了”替代。像五爺五婆這把年紀(jì)的人，看過的死人太多了，他們從年輕變成現(xiàn)在的老人，不知送走了多少人。整個村寨人的更迭，全在他們的眼里，死亡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可怕的，他們常常把死亡拿到嘴巴邊來說著玩。

過了四個月，福牛喊來兩個徒弟幫忙，把給五爺割千年屋的幾棵杉樹鋸成七尺一棟。他們把粗粗的棕繩捆在杉樹的腰部，棕繩高高地吊在另一棵樹上，兩人分別站在樹的兩邊，用力地來回扯著大鋸。鋸末在秋風(fēng)里飄舞，雪花一樣。熱了，脫了外衣，身上蒸騰著熱氣。五婆端過一碗涼茶，雙手舉過頭頂說：“福牛，歇歇，喝口茶?！眱扇私舆^大碗，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福牛瞇著一只眼，憑著眼力把粗壯的樹砍成菱形或扁形，以便減輕扛回家的重量。太陽出來了，又下去了。終于把二十幾棟木頭盤到了路邊，下一步再從路邊扛到家里。

福牛喝涼茶時對五婆說：“你今天得把晚餐搞豐盛一點，剛才我下的第一斧，木渣飛到了對門山去了?！?/p>

五婆哈哈大笑起來，說：“長長地活著做哪樣，吃得動不得，增加你的麻煩?！?/p>

福牛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不是想活就能活的咧。黃帝為了長命，天天煉丹，也不能長命。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粗茶淡飯，一天累到黑，個個都比黃帝命長?！?/p>

五婆說：“你怎么去和黃帝比，他活一天當(dāng)你活一年！”

按當(dāng)?shù)氐牧?xí)俗，第一斧下去，木渣飛得遠(yuǎn)，就表示主人活得久。這是主人家最想要的。因此，一些木匠師傅下斧時，即便木渣就掉在斧頭邊，也總是故意說飛了好遠(yuǎn)，也要主人家表示一條香煙，或者吃飯時添幾個菜什么的，逗主人家開心。誰不希望自己長命百歲呢？

割千年屋時，有客人來或者隔壁鄰居來串門，總會贊美一句：蓋千年屋啊，添福添壽，添子添孫。還要坐著等飯吃，坐得越久越好。如果主人家邀請你吃飯，不要推辭，坐下就吃，吃得越久越好，越多越好。告辭時不要說“我走了”“再見”之類的話，招呼都不要打，直接悄悄走了就行。見師傅動作快，不能說“快”一類的字眼，“快”意味著主人家離去的時間不遠(yuǎn)了。

這天，福牛和他的徒弟正忙著給五爺五婆割千年屋的時候，從不來串門的隔壁二麻子突然來了，來時正好遇上福牛他們吃中飯。最遺憾的是二麻子不曉得規(guī)矩。勸他喝酒他不喝，要他坐一會兒也不坐。他在火鋪邊的柴尾壩站了不到兩分鐘就走。五婆自然是不高興了。

五婆攆出門來說：“二麻子，你是來咒我是吧？”

二麻子愣在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五婆的哪根神經(jīng)出了岔。

五婆說：“我家在割千年屋，你就不曉得封進(jìn)幾句，你忙忙忙，你忙去死??！”

二麻子不怎么聰明，如今四十大幾還單身一人，聽五婆這么一說，馬上想著那些好的詞語：祝你們子孫發(fā)達(dá)，長命百歲……

五婆火了：“你這不是咒我嗎，明明曉得我沒有后人，還偏偏這么說？”

二麻子看到五婆真生氣了，可一下子又想不出什么新詞，便說道：“算我什么也不說好不？你死了跟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

五婆這下更氣了：“你這個短命挨刀砍的……”

福牛聽到五婆嗚嗚的哭聲，從屋里出來勸道：“他是鵝卵石掉醬缸——一個糊涂蛋，你怎么跟一個傻子計較？”這才把五婆哄住。

割千年屋的規(guī)矩還多著呢，如果你剛好挑了撮箕，肩扛鋤頭，見人家正在割千年屋，必須馬上回避，因為這是去上墳的做法。否則，主人家見了會十分生氣。

千年屋割好了，師母要福牛多漆幾遍，福牛說：“漆了三遍?！闭谒⑵岬膸褪终f：“哪是三遍都四遍了?！备Ｅ５闪藥褪忠谎壅f：“我說三遍就三遍?！睅褪终J(rèn)真起來：第一遍的時候倒了那一壺油漆，現(xiàn)在倒了第四壺了，怎么不是四遍呢？

福牛罵了一句：“豬腦殼！”再不理幫手。原來四不吉利，四和死諧音，即便刷了四遍也不能說四。福牛簡單地說了幫手幾句，才知道福牛的意思，幫手驚愕得嘴張了幾十秒都沒有合攏，成了一個O型。福牛告訴了身邊人許多規(guī)矩，唯獨這規(guī)矩還沒來得及講，今天就出問題了。還好，五爺不在，如果五爺聽見了，那可不得了咧！

千年屋做好了，刷了五遍油漆的千年屋油光可鑒，有點晃眼。師母說：“跑跑味吧，過幾天再找人抬進(jìn)偏屋里。”福牛還在千年屋的兩頭貼上紅紙，很喜慶。所有見過的人都說是口好棺材，不僅材質(zhì)好，割得也雄壯。不過，大家都不嫉妒，說五爺割了一輩子千年屋，也給自己能留下口好的，算是造化一場了。

幾天后，五婆請了八個人把千年屋抬到偏屋里。千年屋放好后就和豎了房子一樣，是不能亂動的，要動得起水什么的，手續(xù)相當(dāng)麻煩。一般選擇放在不擋人或比較隱蔽的偏屋里?？紤]到放的時間久，還得用舊床單爛衣服包好，再用篾席裹著，一般不用不通氣的油布包裹，不通氣，水汽出不來對千年屋有損傷。三五年要打開來漆一次，用的是從漆樹上割來的土漆。千年屋的里面抹一層朱砂漆，淡紅色，有喜慶感。

自從千年屋割好后，就發(fā)現(xiàn)五婆老得特別快，一天不如一天。走路不穩(wěn)，雙手顫顫巍巍地抖擻，說話顛三倒四，背也駝了許多。五婆常給人家說：“現(xiàn)在沒有什么掛牽的了，八十多歲的人，千年屋也做好了，死也死得了?！币苍S五婆是看到自己的千年屋就像看到了一輩子的歸宿，放松了活著的愿望。五婆在千年屋做好后的第三個月就病倒了。不能把生病和千年屋聯(lián)系起來想，但老人家生了病就會想到千年屋。

有人提醒五爺，沖沖喜吧！

五爺說：“拿什么來沖？千年屋早做好了?！蔽鍫斁陀行┞裨刮迤?，要福牛早早把千年屋割了，這下子沒有什么來沖喜了。五爺對五婆說：“沒什么東西來沖喜了，是你自己給自己斷了后路。”

有氣無力的五婆說：“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擔(dān)心的了，千年屋也有了，可以放心地走了。福牛對你不錯，有他照顧你，我也就放心了?！?/p>

五爺有氣沒地方出，對匆匆趕來的福牛一頓臭罵：“哪個要你把我們的千年屋割了？”

福牛理解師傅的心情，解釋說：“反正是要割的。”

五爺說：“我割了一輩子千年屋，我還不曉得？有了千年屋就放松了自己，就不會霸蠻活了。沖喜就是要病人霸蠻活過那個坎，只要能過那個坎也就過去了，又能活幾年?！?/p>

聽了五爺?shù)脑挘Ｅ？粗傺僖幌⒌奈迤耪f：“師母啊，你還得挺挺，那千年屋有個地方出了問題，我還得改改，今天特意來改，你一定要挺住?。　备Ｅ＿€請來一巫師給五婆做了一場法事。五婆立馬說輕松了許多。許多事講的就是精神寄托。五婆也可能是精神上的影響，霸蠻吃了兩碗飯，第二天又可以起床走動了。慢慢地，五婆的身體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

這天，五爺帶著幾個徒弟完成了一家的兩口千年屋，見天色還早，回了家。近段時間忙，他已是有二十多天沒有回家了。雖然他現(xiàn)在只是籌劃和畫墨，畫過墨后就沒有具體任務(wù)，但他不在，主人家就不高興，五爺也只能跟著徒弟一起待著。檢查徒弟們做過的活兒，順帶修修補(bǔ)補(bǔ)，完成最后的工序。

五爺今天回家，雖然和五婆沒有久別勝新婚的激情，但還是有好多話要說。東家長，西家短，聊到很晚才上床睡覺。雖說上了年紀(jì)瞌睡少，但勞動了一天也累??！五婆白天把菜園子收拾了一番，新種了白菜大蒜，出了一身汗，睡起來格外香。五爺就自不消說了，累了一天，還走了十多華里的山路，轉(zhuǎn)眼就進(jìn)入了夢里。老話講，睡得好，病不找。從目前兩位老人瞌睡的情況來看，他們身體還很好，一下子死不了。

五爺在夢里遇到了大水，他坐在自己打造的千年屋里，在水里漂來漂去。老話說遇上水啊、棺材啊，都是發(fā)財?shù)南笳?。五爺笑了，他醒來后仍舊相信他在夢中也會流露出會心的微笑，他確實笑了。他笑自己有些過了，一大把年紀(jì)了，存款也還有幾十萬，還要發(fā)財做哪樣？隨后就聽到了破鑼聲，隱隱約約，從遠(yuǎn)處向他家飄來：

“著火了——起火了——”二麻子敲著破鑼，伴著他破鑼似的嗓子在喊，“起火了——大家救火?。　?/p>

五爺徹底醒來了，夢境變成了真的，是二麻子的聲音。五爺撈醒正在打鼾的五婆：“你聽，是二麻子的聲音吧？”

五婆張著耳朵聽了幾秒鐘后說：“不好了，是著火了。”

當(dāng)五爺披著衣服走出大門時，發(fā)現(xiàn)火苗正像一條巨龍向他家撲來。五婆本能地沖向屋內(nèi)，將床上的被子還有柜子里的衣服拖出來丟向屋外的水田里。

千年屋？五爺喊一聲就沖向偏屋。五爺是行家，知道將一口千年屋怎么在瞬間解散成木棟子。當(dāng)然，他也知道，面對整副棺材他是無能為力的。當(dāng)五婆來到五爺身邊時，五爺已將一口千年屋拆散了，五婆摟著拆散的一棟木往外跑，丟到屋外的水田里。五爺試了三次才將蓋心扛起來，這是最珍貴的，這么大的蓋心他在山上再也找不出了，一定要保住。終于，五爺將蓋心扛到大門外丟到了門口的水田里。此時，加上慌張，五爺已累得扯氣不上頸。五爺已不再是當(dāng)年的五爺。沒有人幫他，他的徒弟都不在身邊，他只能霸蠻往回走，搶在大火沒有徹底登陣前，把千年屋搶救出來，那是他一生的歸宿啊，一定要保住。五婆比五爺麻利，她出出進(jìn)進(jìn)已搬了好幾棟木棟子丟在了水田里。

五爺動手拆另一口千年屋，不知是福牛做得太結(jié)實，還是五爺?shù)牧庑×?，試了幾次都拆不散。風(fēng)借火力，火憑風(fēng)勢。此時，火已從側(cè)面撲到他家正屋。五爺還得借最后一陣力氣，把另一口千年屋的蓋心搶救出來。別的好找，幫蓋啊底啊回頭木都好找，做這些的樹不要很大，只有蓋心不好找。就在五爺還在努力的時候，火勢已燃過串梁，他家的整個房屋已著火。五爺在夢境里出現(xiàn)的是水啊，怎么變成了火呢？房子馬上就有垮塌的可能。五爺與五婆已忘記了這一切，還在搶救他們的千年屋，還在為死后的歸宿做最后的努力。

二麻子在喊，聲音一次大過一次，鑼在敲，鑼聲一陣高過一陣。五爺和五婆完全沒有聽到。

轟地一聲，五爺和五婆就這樣埋在了火海里。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五爺與五婆真的是榮辱與共，患難之交。他們夫妻一世足矣。

福牛抑制了自己的感情，從焦炭里找出五爺和五婆面目全非的軀體。軀體和焦炭分不明白，只能盡力分解。當(dāng)徒弟的現(xiàn)在唯一能報答的，是讓五爺和五婆入土為安。福牛新買來帶棉花的壽衣和壽被，可是沒有了一個完整的軀體，一切都只能是一個形式。五爺和五婆連這樣的機(jī)會都不給福牛。福牛清理了一下思路，決定買兩個上等的骨灰盒安葬五爺和五婆，讓在農(nóng)村待了一輩子的五爺和五婆開開洋葷。決定花五萬塊錢在春來寺買兩棺墓穴，讓五爺和五婆在那里接受超度。

寨子里在外打工的基本上都回來了。他們并不是回來看望五爺五婆，他們是回來看遭了火災(zāi)的家。他們早就想拆掉木房建磚房，這下成全了他們。他們沒有感到可惜，只是覺得出去幾年對老屋的印象有些模糊，想再看最后一眼卻沒了，有些失望。幾個女眷哭了起來，現(xiàn)場的氣氛就顯得有些悲涼。她們與五爺五婆沒有什么難舍難分，只是借著場景訴說心中的不快。

福牛挑著五爺五婆的骨灰，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五爺五婆住了幾十年的老屋場。福牛走到村寨的高處，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這塊平滑的石頭上，福牛曾與五爺一起坐過。那是一次收工回來，福牛挑著工具，五爺說坐坐吧，福牛就這樣陪著五爺坐在這里，五爺默默地抽了一皮葉子煙，突然問：“你怎么想起要學(xué)這門藝？”

福牛澀澀地答道：“我爹說，木匠要發(fā)財，做犁割棺材?！?/p>

五爺說：“不是你爹說的，是老話說的?？墒?，如今火葬和機(jī)械化耕田，早已改寫了這句老話?！蓖Ａ艘粫?，五爺又說，“走吧！”后來，福牛出師了，他忙他的，五爺忙五爺?shù)?，倆人很少在一起。

今天，福牛一個人坐在石頭上，五爺雖然也在身旁，卻是另一番情景。福牛的淚水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就這樣，福牛靜靜地坐著，直到月亮隱進(jìn)云層，福牛才慢慢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