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賈奈達之城》中的英國人形象

內(nèi)容摘要：《賈奈達之城》中塑造了兩類的英國人形象：殖民分子以及女主人公戴安娜。他們都渴望在行走中體驗生命的終極自由，體現(xiàn)了一種積極張揚生命意志的西方文化人格。注視者在塑造筆下的人物時，主要受到時間、自身經(jīng)歷與時代精神的影響。

關(guān)鍵詞：邱華棟 《賈奈達之城》 他者形象

作為一個博覽群書、閱歷豐富、搜集信息能力極強，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媒體人，邱華棟在上個世紀90年代通過“地毯式”的轟炸迅速獲得文壇矚目，這無疑與他對市場與出版行業(yè)的敏銳體察有關(guān)。他早期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高速度使得其作品有大量復(fù)制、摹寫之嫌，對都市生活浮光掠影描寫的背后是人物的臉譜化和藝術(shù)手法的生硬，其中流露出了一個外省青年進城后的“憤怒感和漂泊感”。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創(chuàng)作的成熟，他的創(chuàng)作題材主要集中在兩方面①：一是關(guān)注當代題材，將取景器對向中產(chǎn)階層，書寫他們的日常哀樂和隱秘欲望，以“社區(qū)人”系列小說為代表；二是開始回望歷史，創(chuàng)作了“中國屏風(fēng)”系列的歷史小說，目前已出版的有《單筒望遠鏡》、《騎飛魚的人》、《賈奈達之城》、《時間的囚徒》、《長生》；該系列小說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外國人，作者選擇了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個特殊節(jié)點，通過這些外國人在中國的活動來觀望中國的過去，復(fù)活一個時代的歷史氛圍。

在《賈奈達之城》中，作者塑造了一系列英國人形象，其中以駐中國新疆的英國外交官夫人戴安娜為代表，作者描寫了她由印度到中國，攀越中亞群峰時的所見所感，在不斷行走的旅程中，她體驗世界、認識自我，體現(xiàn)了一種積極張揚生命意志的典型的西方文化人格。通過分析他作品里的英國人形象及其所體現(xiàn)出的西方文化人格，以此來探討中西文化差異，對更進一步了解其作品內(nèi)涵具有重要意義。

一

《賈奈達之城》中，故事發(fā)生的歷史背景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中國國內(nèi)正在進行內(nèi)戰(zhàn)期間，地點為作者小時候生活過的故土新疆，此時俄國人和英國人正在爭奪這片土地。在小說中，作者塑造了兩類英國人形象：一類是以印度林務(wù)官、戴安娜父親和駐新疆外交官艾瑞克為代表的殖民分子和種族歧視者。他們是“英國伸出的海外殖民枝條上的一片忠實的葉子”②，捍衛(wèi)和守護著英國在海外的利益，對白人以外的人種懷有偏見。

在印度的童年時期，當戴安娜對每天在河流邊上焚燒尸體感到害怕時，父親告訴她這些靈魂會再度轉(zhuǎn)世，然而他們“永遠不會變成白人”，“我們也永遠不會變成他們”；在得知女兒具有某種超能力，能夠和印度叢林里的各種昆蟲對話、能夠預(yù)測下雨時，戴安娜的父親感到了某種恐慌和害怕，趕緊送女兒回英國接受傳統(tǒng)的英式教育。這樣一個長期駐扎在印度的林務(wù)官，自然對印度的文化和地理環(huán)境十分熟悉——這是一個到處都是圣人、神人和圣跡的地方，然而他似乎并沒有想過要融入或者認同這種文化。在他心里，白種人和印度人有著天然的區(qū)別，白種人有著更為高貴的血統(tǒng)，他畏懼女兒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印度人。殖民過程中的搜刮掠奪，加上這種文化和心理上的隔膜，使得英國在印度的統(tǒng)治并沒有改善印度凋敝落后的現(xiàn)狀，多年以后，當戴安娜重返印度時，發(fā)現(xiàn)她出生的這個地方，“到處都有宗教對立和種族仇殺，而原有的印度種族制度一點也沒有改變”，作者借戴安娜之口揭露了殖民統(tǒng)治的暴虐本質(zhì)，表達了對歐洲文明的懷疑。

第二類以女主人公戴安娜為代表，她端莊美麗，熱情大方，勇于嘗試新事物，是英國駐印度政府派往新疆的的最后一位領(lǐng)事夫人。作者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筆下的這位西方女性。戴安娜在潮濕晦暗的印度叢林里度過了童年，目睹了骯臟落后的印度：“城市亂糟糟的，像是一個大集市，大多人家沒有好的住房，房子是泥土夯實的，有的就住在草棚子里，沒有太多的柏油馬路，只要一下雨，到處都是泥濘?！雹鬯橛《热说目嚯y生活，渴望英國能結(jié)束對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在新疆喀什噶爾的生活，她迷戀上了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并嘗試融入這里的一切。她努力學(xué)習(xí)和了解新疆的歷史，參加當?shù)氐母栉杈蹠?，并將電影帶入當?shù)厝说娜粘Ｉ罾?。中國的京劇使她感到新鮮，但她又厭惡其中的道德說教氣息，舞花燈這種古老的東方民間藝術(shù)讓她驚嘆這個傳奇國度的精美文化。另外，她也由衷地贊嘆中國菜肴：“在我看來，中國菜肴的確非常好吃。這些神奇的中國人，他們甚至可以用任何東西來作烹飪原料，飯菜種類非常繁多，湯的種類更多，味道也很鮮美?！雹芩龑χ袊贁?shù)民族維吾爾族和柯爾克孜族也充滿了感情。

然而，戴安娜身上最鮮明的特點，還體現(xiàn)在她對征服中亞群峰的渴望，對行走、漂泊的內(nèi)在需要上。在這個過程中，她體驗著生命的自由和激情，尋找著生命的意義。她在印度度過童年，5歲時被送回英國接受教育。母親重病后重返印度，因為歐洲戰(zhàn)爭的爆發(fā)，又回到英國做志愿者，后來追隨丈夫艾瑞克沿著克什米爾通往新疆的古老通道，來到了新疆喀什噶爾，在這里度過了她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時光。在這個過程中，她的生存境況以“漂泊”為主，在與大山和自然的邂逅中感受生命的美好。然而這并不是受到某種脅迫的被迫行走，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主動選擇，是她內(nèi)心自覺的對規(guī)范和束縛的挑戰(zhàn)。她崇拜女探險家，對艾瑞克的愛慕也建立在他是一位登山家的基礎(chǔ)上，后來與麥賽臺的愛戀除了源自前世的因緣際會外，同樣也是她被賽麥臺身上的高山游牧民族特有的英氣逼人的強悍氣質(zhì)所吸引：“賽麥臺不僅是一個英俊剽悍、健壯聰明的高山民族的男性象征，他也代表了我的中亞之夢?！雹菪≌f里的其他人物，包括夏爾巴人格雅勒根、柯爾克孜族人，醫(yī)生臺爾曼、長期駐守印度的戴安娜的家人，他們都無不處于游走狀態(tài)。

二

“人格”即面具，一般認為，西方人格最深的根基是“真”，即求真，它是一個不斷認識和追求的過程。西方人格是在不斷的騷動，緊張的思索和外向的追尋中體現(xiàn)出來。中國人格最深的根基乃“誠”，即對本心的“誠實無欺”的追求，故有孟子所謂“誠者天之道也”，《中庸》里也有：“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然而這種對“誠”的追求似乎并沒有改變?nèi)伺c人之間的偽善與欺詐。在哲學(xué)家們看來，“不誠”是由不良社會環(huán)境的造成的，是人迷了本性，故又有了儒家的返身而誠，道家的“能嬰兒”（即回到嬰兒時代的純真狀態(tài)）；總歸來說，西方是一種動態(tài)的人格，中國人格更多地表現(xiàn)為靜態(tài)。

《賈奈達之城》中，戴安娜體現(xiàn)了一種典型的西方文化人格，即在永無止境的旅途中體驗自由和永恒，向往神圣和純潔的“賈奈達之城”。她在“行走”中體驗生命的自由與激情，感受大自然的神秘與美麗，從而超越時間、超越有限個體和世俗的欲望?！靶凶摺睂嶋H上就是生命本身，是不斷反叛常規(guī)、探索未知的自由意志的象征。如小說中所言：“也許，人生的最絕佳和最美妙的時刻，都比不上躍上雪山頂峰那一刻的歡欣。其實，登山也是一個人人生歷程的象征，你經(jīng)過了千難萬險，終于抵達了山峰的頂端，超越了個體生命的生命力的極限，你獲得的，一定是個體生命中最令人滿足的東西，也贏得了真正的尊重與贊揚，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人要不懈地攀登山峰的峰頂?！雹捱@是對個體生命意志的積極張揚。

鄧曉芒指出，自由是不可定義的，但人能夠體驗自由⑦。自由首先是意志的自由，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會受到各種束縛和限制，但他們卻有在意念中自由選擇的權(quán)力。戴安娜對中亞文明、對慕士塔格峰的追求和向往，可以說是她對一種生活方式的自覺選擇，并在行動中不斷賦予它全新的意義。在西方人的觀念里，自由本身也體現(xiàn)著矛盾性和復(fù)雜性：“一方面，人失去了以前他曾享受的那種安全，失去了那種無可非議的所屬感，無論在情感上還是精神上都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深感孤獨和憂慮；另一方面，他可以自由行動，獨立地思考，成為自己的主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而不必聽命于人?！痹谛≌f里，戴安娜一方面對旅途所見所聞充滿新奇，體驗到全新的人生境界，但這建立在對苦難和愛情的承擔上。

古希臘是西方文明的濫觴，受地理環(huán)境限制，愛琴海區(qū)域主要以海上貿(mào)易來獲取財富，這促進了當?shù)厥止I(yè)、航海業(yè)的高度發(fā)展和商業(yè)的繁榮，形成了古希臘社會經(jīng)濟的商業(yè)性特征。商業(yè)社會那種海上之歷險與奇遇，金銀珠寶的尋求，戰(zhàn)爭與掠奪等色彩斑斕的生活，為文學(xué)藝術(shù)提供了大量的題材。“行走”與“漂泊”也因而成了文學(xué)作品中的一個常見的主題。無論是古希臘史詩和悲劇中的奧德修斯、俄狄浦斯，還是后來的流浪漢小說，以及《浮士德》、《復(fù)活》等作品，“漂泊”是主人公的一種生存境況也是一種精神現(xiàn)象。在西方人的意識里，“行走”或“漂泊”或“流亡”都是一種自由的生命體驗，是對一切束縛和成規(guī)的反叛，是為了更深刻地認識這個世界，熱愛人類的生活，在自我放逐中體驗孤獨的生存本質(zhì)。因此，在加繆那里，盡管上帝被放逐后，人類的終極處境變成了一種荒誕和絕望，希緒弗斯依然要在周而復(fù)始的徒勞中把石頭推上山頂，這是一種把“活著”本身看得比“活著的意義”更重要的精神⑧。而中國的文化卻是一種靜止的文化，雖也不乏“行者”，但都是為了“回家”——回到生命和歷史的原點，無終點的“漂泊”始終是一種無根的生存悲劇。家庭人倫本位的傳統(tǒng)，安土重遷的意識使得中國人將“漂泊”視為生命的逆境，無論是孔子還是屈原，他們的流浪都是被迫驅(qū)逐，是在政治理想幻滅后的無奈選擇，他們在潛意識里時渴望回歸的，回到君主的懷抱，也即國家的懷抱中來。

三

形象學(xué)理論認為，注視者在塑造他者形象時，受到先見、身份、時間等因素的影響，其中，注視者作為自然生命是無法否認時間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他者形象的歷史感是更深層地浸潤在時間中的東西，注視者對他者注視、觀看得愈久，他者形象表層的東西就會日益剝蝕，而注視者體現(xiàn)在歷史文化中的個體反思精神就會愈為強勁，他者更為整體化、多維化的東西就會在這種反思中日益凸顯。

在《賈奈達之城》中，邱華棟為何會塑造出這樣的英國人形象？筆者認為，注視者對他者的審視主要受以下因素影響：

（一）時間。在小說后記中，邱華棟提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家中懸掛的屏風(fēng)，“凝視著上面雕刻的那些已經(jīng)穿越了歷史云霧的很多人物畫像，感到了一些神秘和滄?！?。小說中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在1947年左右，寫作時間卻是在新世紀以后，這種回望歷史時遠距離的凝眸，讓注視者可以更加理性地對待筆下的人物；

（二）注視者自身的生命歷程、成長經(jīng)歷。邱華棟出生于新疆，對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和人文風(fēng)俗十分熟悉，這里銘刻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后來因創(chuàng)作少年成名，得以保送到武漢大學(xué)學(xué)習(xí)，最后又輾轉(zhuǎn)到北京，成了一位報人。讓人驚奇的是，在他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他對故土新疆的書寫，相反，他寫作的資源主要是城市和城市中的人。2007年，邱華棟在自己的“歷史系列”小說中，開始回望新疆。如果說新疆是注視者生命的啟程和出發(fā)點，那么當他回望這片土地時，其感情必定是復(fù)雜的，由于時間的沉淀和空間的遙隔，故土的風(fēng)俗和文化會烙下更神秘的印記，這是對“根”的追尋。因此，無論是筆下的戴安娜，還是新疆的生活習(xí)俗，因為融入了注視者自身的童年記憶，都蒙上了一層懷念的薄紗，變得神秘且令人向往。

（三）與戴安娜精神的相通。戴安娜在行走中體驗生命的方式，仍然是我們今天所需要的時代精神。作為一個在中國社會轉(zhuǎn)型期的90年代來北京奮斗、生活的外省青年，邱華棟“漂泊”的人生經(jīng)歷和戴安娜不謀而合，其中隱含的向上拼搏的精神、對自由生命的體驗也正是注視者所追求的，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他者形象身上投射了注視者自身的生命體驗。

“中國屏風(fēng)”系列小說中的主人公雖然都曾被卷入了中國宏大的歷史漩渦——《賈奈達之城》中的戴安娜見證了印度獨立、蘇俄對峙、國共內(nèi)戰(zhàn)時的邊疆動亂，《單筒望遠鏡》中的阿爾蘇遭受了義和團正面攻擊和圍困，《騎飛魚的人》中英國海軍林德利則加入了太平軍，親歷了太平天國運動。但由于西方人的特殊身份，他們能夠免于被歷史和文化所綁架，從而冷靜客觀地再現(xiàn)歷史的某個側(cè)面。但由于邱華棟的敘事激情大于他對思想觀念的藝術(shù)化處理，對歷史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挖掘缺乏更高的歷史哲學(xué)視野的關(guān)照，導(dǎo)致其人物塑造走向了單一化、臉譜化，其創(chuàng)作還需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尋求新的突破。

注 釋

①張夢妮：《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學(xué)寫作——邱華棟創(chuàng)作論》，《南方文壇》，2015年第6期.

②③④⑤⑥邱華棟：《賈奈達之城》，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

⑦鄧曉芒：《靈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

⑧李海音：《論邱華棟的歷史小說》，《小說評論》，2016年第2期.

（作者介紹：程盼，重慶師范大學(xué)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