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不紅，不“玉"而遇

風(fēng)林晚

《紅樓夢》里的劉姥姥給賈府帶來了歡樂，也帶自己一家步入小康，她的會說話功不可沒。同樣是小人物，大觀園里也有一個丫頭靠著說話贏得了賈府總經(jīng)理鳳姐的青睞，從而榮調(diào)其身邊。她就是小丫頭林紅玉，因重了黛玉和寶玉的名，犯了忌諱，故改名為小紅，是林之孝的女兒。她不會與其他丫頭爭風(fēng)吃醋，但比其他丫頭清醒。

紅玉是玉

且看鳳姐要她傳的話：

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里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dāng)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再里頭床頭間有一個小荷包拿了來。

這段指令僅68個字，包含了兩件事、兩處地方、兩個物件、兩個人、一個數(shù)字、四個程序，比較復(fù)雜。單是“外頭屋里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這句話，四個方位，說起來都拗口，何況要記了。鳳姐因為熟悉家里的情況，說起來有條不紊，可紅玉是寶玉房里的，對鳳姐屋里一無所知，記起來就不容易了。聽話，不同于閱讀，有固定文字可反復(fù)掃視從容思考，大段話一聽而過，來不及停下默思，不僅需聚精會神聽，更要記憶力強。有的話只要記住大概意思即可，可鳳姐的話涉及地名、人名、數(shù)字、程序等，不可模糊只能清晰。那么紅玉是否一字不差地傳到了呢？

請看她的回話：

“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才張材家的來討，當(dāng)面稱了給他拿去了?！闭f著將荷包遞了上去。

由此看來，紅玉確實將鳳姐給平兒的指令分毫不差地轉(zhuǎn)達了，且完成了任務(wù)。如果說下達只能表明紅玉記憶力強，那上傳就見她的轉(zhuǎn)述功夫了。

上傳有兩個版本，簡明版和詳細版。

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fā)他去了。

這是簡明版的，言簡意賅，不拖泥帶水。

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里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fā)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里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fā)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里。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這是詳細版，信息量非常大，光“奶奶”就出現(xiàn)十四次，且指代分明，“我們奶奶”自然指鳳姐，“這里奶奶”“奶奶”同指一人，“五奶奶”“舅奶奶”“姑奶奶”各有其人，錯綜復(fù)雜，繞口令似的，難怪李紈說，不懂什么奶奶爺爺一大堆。整段話分為五層意思，代鳳姐問好、解釋遲的原因、擇期探望、轉(zhuǎn)述五奶奶傳達舅奶奶對奶奶的問好以及藥丸的請求，還有平兒對藥丸找到后的傳輸路徑的規(guī)劃。涉及平兒、五奶奶、舅奶奶的話，轉(zhuǎn)述中有轉(zhuǎn)述，卻不走樣。難怪王熙鳳說“這是四五門子話呢”。一句話，經(jīng)過幾個人的口就容易失真甚至面目全非，《挖井得一人》就是信息在轉(zhuǎn)述中嚴(yán)重變形的典型例子，遑論一大段話。避免信息失真的最好的辦法就是面對面地交流或者文字憑證，賈府雖貴為皇親國戚，可時代的局限沒有當(dāng)今常見的電話、手機等，鳳姐又不識字。紅玉就充當(dāng)了電話或手機的角色，清晰地傳遞了如此豐富的信息。不僅如此，還站在小丫頭的立場，顯得尊重得體。

那么，紅玉為什么一開始不用詳細版的呢？簡明版里“那家子”“那話”都是代詞，屬于領(lǐng)導(dǎo)者和執(zhí)行人之間的話語系統(tǒng)，即使第三方在場也不會泄露具體內(nèi)容，因為在場不只鳳姐一人，傳話不僅看對象，還看場合，既簡潔明了又掩人耳目，說明了紅玉的謹(jǐn)慎和善解人意。鳳姐可能是想進一步考驗她的能力，要求她說出具體內(nèi)容，她一氣呵成，脫口秀似的，原汁原味轉(zhuǎn)述，條理清晰表達，不丟三落四，不添枝加葉?？邶X伶俐，語速流暢，不支支吾吾，不扭扭捏捏，完全具備信息傳遞者的素質(zhì)。難怪鳳姐贊嘆“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作為賈府的總經(jīng)理，日理萬機，她的指令干脆利落，回話更需要明白曉暢。她最煩“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這就從反面指出了口語交際中轉(zhuǎn)述的特點，內(nèi)容要連貫簡潔清晰好懂，態(tài)度要自然大方，聲音要響亮干脆。她說開始平兒都做不到，說明這樣的人才稀少，紅玉只和鳳姐正式見了一面就顯示了其非凡的說話能力，無怪鳳姐要認(rèn)她作女兒，調(diào)理她。可見，她確實就是一塊玉。

那么，是紅玉運氣好，遇到了識玉之人鳳姐？

紅玉本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兒，也算中層官二代，在寶玉未進怡紅院之前看管怡紅院，算得上輕松。后來寶玉進來，她在寶玉房中屬于外圍丫頭，只管澆花、喂鳥、燒水等粗活，近不得寶玉身邊。曾經(jīng)趁其他人不在主動給寶玉倒了一杯茶，遭到晴雯等人的排揎。她想要在寶玉房里出人頭地，有重重大山。

鳳姐在山坡上招手叫人，亭子上有文官、香菱、司棋、侍書、墜兒等，只有紅玉“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跟前”。六個人中，紅玉最有理由不去，不僅品級低，而且正在為手帕的事憂慮，哪有心情理會鳳姐，何況鳳姐也不是直接領(lǐng)導(dǎo)。但她放下自己的心事，毫不猶豫地去了，為困境中的自己打開一扇窗。

在下達回來的路上，她還遇到了討厭自己的頂頭上司晴雯，“院子里的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彼欣碛泄?jié)地懟回去了，分內(nèi)之事已經(jīng)干完，并非閑逛是幫大領(lǐng)導(dǎo)跑腿并以手中的荷包為證。對于強加給自己的指責(zé)，不忍氣吞聲，而是引“經(jīng)”（寶玉的話）據(jù)“典”（值班表），一一予以反駁，讓人無話可說。但晴雯依然不依不饒，冷嘲熱諷她攀高枝。但她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到鳳姐這兒泰然自若，說的話如行云流水，絲毫不見剛才負(fù)面情緒的影響。多么冷靜理智的紅玉，不帶著情緒上路，著眼于當(dāng)下，一心一境，全情投入。

臺灣著名作家林清玄說過，一個人如果能每時每刻都處于一心一境，就沒有什么困難能牽住他，也沒有什么痛苦能動搖他了。紅玉在給賈府總經(jīng)理鳳姐下達上傳之前都處于困境中，但她不糾纏，不茍且，勇于放下，主動上前，尋找機會，展示才能。伯樂固然不常有，但千里馬也需創(chuàng)造機會主動遇到伯樂。

紅玉會說話，根據(jù)場合和對象，明白曉暢傳遞信息，雖然活在人之下，但不委曲求全，敢于表達自己，不困于情緒，善于抓住機會，著眼當(dāng)下，心系未來。小小年紀(jì)，確實不凡。晴雯諷她攀高枝，但她有攀高枝的能力和眼光，不是靠損人和諂媚等小人手段，而是在完成自己本職工作的同時，尋求更好的平臺以實現(xiàn)自己的才能。有才之人都渴望被看見，酒香也怕巷子深，看不見的時候，要主動尋找機會被看見。

紅玉，即使人為將她名字里的“玉”去掉，憑著自己的能力還能將“玉”找回來，有形的“玉” 可以去掉，無形的“玉”是去不掉的。

親愛的同學(xué)們，你們想知道紅玉的頂頭上司晴雯的未來嗎？敬請期待。